渡树
这般绵柔的冬天在江南是不多见的,书拿在手里,却无心翻看,只剩幼时有关冬日的记忆正缓缓蠕动。
童年里的雪窸窸窣窣地来,又窸窸窣窣地走,地上留存不住,只余下满天碎雨,淅淅沥沥绵绵。斜风细雨中人要揣着书从巷头走到巷尾,鞋底准带起一连串“啪嗒啪嗒”的水波声,一路走,一路响。
鞋能湿,书湿不得,但在老伯那,两头都得抓。我是被老伯家那一片矮矮小小的屋檐庇佑着长大的,少时每每同老伯买了书回来,他赤着脚蹚在泥水里,怀里却揣着干干爽爽的鞋和书,一边走一边呜哇乱叫:“冻脚,冻脚!”
我嫌他声势大动作慢,抱着两三本名作一溜烟儿地先跑回了家。站在门前的伯母用毛巾在我的脑袋上搓搓又揉揉,沁着暖意的手指落到头上就像是春天落在身上,花在心里满山满坡地开。
她低头道:“你老伯是折腾你呢,大冬天的跑去买书,家里的全看完了?”
我不回答,满满当当一墙的书我哪里能看完?东看一本,西看一本,读得稀稀拉拉,还自谓是杂家风范。
老伯也慢吞吞地回来了,伯母眉头一拧,堵着不让他进门,冲着他叫:“书是给你看的,鞋是给你穿的,你拿书拿鞋当摆设?”
老伯擦洗着黑黢黢的脚底:“道字底下一个走之儿,人读了书,不拿脚对准了走,拿什么走?空剩一个脑袋了!”老伯乐呵呵的,把我往房里挤,凑到我耳边说:“你伯母是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心里想着我呢!”
屋外老梅,经冷风一撞,一团一团的梅花便压上枝头,呈一种延伸的庄严姿态。老伯洗了脚,折了梅,把梅请进瓶子里进到书房,拿着书叫我一字接一字地读,窗外雨也不停。
我最不爱这个时候,嘴里含糊,眼神也跟着飘忽。等到月亮被乌黑乌黑的云吐露出半个倩影,袅袅地落在窗里,我也没从书里读出什么千钟粟颜如玉黄金屋。而老伯却捧着书倒在躺椅上,不知睡去多久。
我是孩子心性,好动,静不下来。老伯也不恼,照他的说法是:书,光读是没有用的,得走出去,道理是书里的道理,人是书外的人呀,伢儿读不懂,正常!
老伯是个行动派,隔日天未亮便带我去了邻市的一片小湖游船。眼前的一切都是新鲜的,船上有顶,湖里的风景仿若被弧形的船沿一瞬撑开了,梦似的,似真似幻。我们挤着立在涟漪微微的波心里,在半遮半掩的薄霭下远眺正不断攀升的晨阳。
这恰是书里讲过,而我没见过的,我痴痴地、傻傻地醉了,老伯笑说我是要做这小湖里的屈原了。远处的青山腰上白云缭绕,真给人一种“荡胸生曾云”的意趣。我也笑着说屈原我是当不了的,做个小山里的陶潜倒是可以。
老伯立刻摆了摆手,道:“书也不能读到最后把自己给藏了起来,要做个书外人,从书里走出去。陶潜说要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你也一样。”
忆及此,我的眼光便落在窗外那株梅花上。
从前过年,老伯自己的书读完了仍不解闷,夜晚还偷摸着把几个晚辈的小人书一道全顺了出来,倚着灯仰面倒在梅树下,寥寥几句话翻来覆去地读。拥着梅香的风轻轻柔柔绵绵,枝头一荡便是几十年的月升月落。
老伯退休回来后日子过得更闲静了,因着这梅是他一生的书友,没事就叫我随他一起读梅。我读梅,只懂得它的凌寒傲骨,懂得它小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瓣瓣饱满的不易。老伯手一摆,书一阖,折了梅叫我去看去嗅,那是一种冷冷的芬芳。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我是老了,可这梅香,几十年啦,以前陪着我日后再伴着你,梅香如旧人却如新了。书里说的也对,但不尽然,你得学会自己看。”老伯仿佛已融进了那几枝绵延的梅条,“梅的美不在它的品质,而在于它几十年如一日香味的坚守,你读书也得学着这样,长长久久地读下去,光读也不够,自己得在书外头求证下去。”
光读书读梅还不够,书不仅得捧着,诵着,还得爱着,护着。
老人说的“晴带雨伞,饱带干粮”这种话我是从来不听的。一来是觉得唠叨,二来是乐意在雨里和同学三三两两慢慢悠悠地走,走一程聊一程淋一程。
冬日里这雨来得突然,斜着从空中盖下来,越下越神气。别了同学,我顺手将手上的书摊开来盖在头上,却只是徒劳。一路走回去,不仅头发湿了个彻底,手里的书也被雨浸得连书壳都绵软地塌了下去,书边也泛了黄。
书递到老伯手里时,我不敢看他的脸色。仿佛乌云顺着雨飘到了他脸上,一对眉毛围了个倒八字,看看我又看看书,一言不发。
屋外风雨交加,屋内山雨欲来。老伯站在书房叫我进去,像以往一样叫我一字一字地读书。白底上的黑字被水渍晕得几乎看不清,老伯站在我身边,我只能硬着头皮磕磕巴巴地往下读。越读越觉得难堪,那雨登时便下进了我的眼眶。
“我护着鞋是为了不让你伯母洗了麻烦,护着书是为了叫自己读书读得敞亮些自在些快活些。读书的前提是你得爱书,爱书才能爱里头的字字句句,才能爱一辈子。”老伯找了吹风机,手捏着书页一张一张地烘干。桌边的蜡梅映在他眼里,我在这簇新火红的柔光里寻到了自己的身影。
画鼓声中昏又晓,时光只解催人老。
门口的梅树一团一团地红了,老伯的鬓角也一缕一缕地白了,因着学业,我也要一步一步地往外走了。老伯送我,两个人拖着斜斜的影子慢慢走,小时跑个来回都费劲的巷子骤然变得很短很短,几步便到头了。
老伯把行李丢到后车厢里,顶上直直插着两根梅花枝。我眼里便又滚起了浪花,说什么也不上车了。
老伯對着我头轻轻一敲,道:“书得向里读,人得向外走,乖伢儿,你路还长呢。”
出发才是人生的常态,我这一走就是许多年。也许是情随事迁,去年过年再回去时竟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几只麻雀挺着肚皮立在电线上,雪白的肚皮像极了桌上一块叠一块的炸年糕。
这两年家里的侄儿侄女也多了,孩童“吹火狄花中”的热闹我是不爱了。一人取了碟刚出炉的梅花糕,躲到书房里读书,久违的清净。
窗外的梅花姿色也不减当年,枝头保持着向上的动势,风一过,雪扑簌簌地往下落。跟前书桌上照旧摆了两枝梅花,梅花的花瓣上氤氲着深冬的暖意,在我涟涟的心底打着圈儿,将往事一一唤回。
随手翻开桌上的一本书。指尖那微微粗糙的触感令我一惊,在书脊上蜿蜒攀爬的黄色水渍正向我证明着它的历史,它摊开的书页又像张开着的双臂,在向我索取怀抱,而我早已做好了深情回应的准备。
书,是要读一辈子的,游子归航,全在一本书里了。从前读不懂的,现在懂得了,书里书外都懂得了。
不知读了多久,忽地听见门口有人在叫:“冻脚!冻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