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耐特·沙普 译/吴锦华
小灯匆忙爬起来,穿过地毯跑到门边。
你好,门把手,我多想见到你。你好,亲爱的厚门,怪兽可穿不过你。你好,走廊……
她握住门把手,但转过身,看了一会儿,看看到底是什么在那儿,在床底下。
窗帘的缝隙变得更大了一些,从灯塔上射来的光掠过书,掠过纸,掠过地板上躺着的小动物——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那是……实际上,那是一个男孩,小灯看到了。一个头略大的男孩。他的脸呈鳞片状,脸色惨白,乱糟糟的头发几乎是绿色的。他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色 T 恤。他的腿收拢成一条黑色的尾巴,像鱼的尾巴。
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
“嘿,小男孩,”小灯轻声说,“诶?鱼?你死了吗?我杀了你吗?”
没有回应。她没有砸得太狠吧,或许真的挺狠的?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他,让自己全身的肌肉做好准备,随时逃跑。她用穿着袜子的脚,轻轻地踢了踢他。他没有动,看起来像快没有呼吸了。她靠过去,摸了摸他的头。他的皮肤很干很热。所以,他还活着。
“你还好吗?你需要什么吗?食物?水?”听到“水”这个字,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小灯后退了一步,心怦怦直跳。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白色,黑得发亮,就像魔鬼的眼睛,或是动物的眼睛。然后他又闭上了眼睛。
“那应该是同意的意思。”她自言自语道,“所以你要一些水对吗?”她慢慢地往后挪,直到摸到身后的门。
“好,那我去给你拿点。”
她溜到走廊上,轻轻地关上了门,逃了。
下楼,立刻!关上门,赶紧走!
但她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听不到任何的声音。
她看到了大大的门闩,想必事出有因。这是一只危险的怪兽,虽然看起来像一个小男孩。一个很渴的男孩,在发着烧。她答应给他拿些水。
楼下有一个水龙头,旁边有一个桶。她知道这栋房子所有水龙头的位置。
“我给你带了一些水过来。”她将小桶放在他的身边,“喝点吧。”
男孩没有动,还像刚才那样躺着。
小灯把水倒在杯子里,把杯子放在他的嘴边。但他并没有喝。当她再次碰到他的手时,她感觉他好像更热了。他没有再睁开眼睛,就算她轻轻地晃他也无济于事。
小灯叹了一口气。她想离开,但她不能。有些东西让她留在这里,让她去做她完全没有勇气去做的事。
她在他身旁坐下。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得厉害。
他快要死了,她想。如果我不做点什么的话,他会死的。
小灯站了起来,从床上拿了些床单——满是灰尘味和霉味。她挑了一张稍微干净点的,小心地盖在男孩身上,倒了些水在上面。或许这能帮他稍微降降温。她还把一张湿布盖在他的前额上,前额最烫了。然后她用手指蘸了点水,滴到他的嘴唇上,就像她以前照顾小动物那样。这管用,他稍微张开了嘴,做了吞咽的动作。
“很好,”小灯轻声说,“嗯,鱼孩,真的好一些了。”
他动了动嘴唇,示意多要一些水。她照做了,并将更多的水倒在床单上面,床单都快干了,就像这个男孩通过皮肤来喝水一样。她重复了几次,然后坐在他的身边,背靠着床。
床单底下的身体,呼吸越来越平缓。当她摸他的手的时候,觉得没那么热了。他用手指抓住了她的手指。
睡吧,鱼孩。她轻轻地唱了起来,男孩是一条鱼,男孩不是怪兽。
如果不是怪兽的话,那他是什么?
“不。”爱德华说。他当然会拒绝。
她在想什么呀?离开他的房间?下楼去?外面那样寒冷,还刮着风,他要坐在某辆车里,在路上颠簸,而且他还可能会掉下来?到外面,让所有人都看到他?他觉得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事情了。
“对,但是……”小灯说,“到外面去,你就可以看到所有真实的东西啦,树、小鸟……”
“我已经认得那些小鸟了。”爱德华说。确实如此。它们长着怎样的羽毛、怎样喂养、怎样筑巢,以及唱什么样的歌,这些他早就牢记于心了。
“但这都是书里的知识,和在外面看实物不一样。”
他不明白为什么会不一样。现实世界有更多的噪音,这就是唯一的区别。
“不,”他在床底下说,“走开,三点半再上来。”
“好,不过……”她还想说服他,她从来都学不会闭嘴,“我们甚至可以找一天穿过栅栏,去海边。如果你想去的话,我们可以去灯塔那儿。或者去看一看港口,或者……”
“港口?”爱德华轻声说,那是爸爸的船靠岸的地方吗?
“真的?”
“嗯,不过今天可能去不了。”
“哦,那算了。当我没问。”
“但我们可以以后去。我们先去近一点的地方,比如,去花园里。”
“唔,不,我不想。”
“我会非常小心的。”
“不。”
“外面一点都不冷。”
“不。”
“我可以帮你盖一张毯子。”
“不。”他爬回床底,尽可能远地躲着,“我不想去,我不要去。我说过了,不。”
他们待在那里,什么都不再说。
“不管怎样,”过了一会儿,他喃喃地说,“我下不了楼梯。”
爱德华眨了眨眼,好亮,脸颊边的空气好凉。这里有好多好多的光,还有好多好多的新鲜空气。天空真宽广,云像大怪兽那样飘在空中;树像高塔,绿绿的,长着张牙舞爪的枝条。所有东西都绿得不真实。一时间涌入许多的味道、许多的声音——沙沙声、口哨声和狗吠声。在花园那头,站着一个穿着宽大外套的瘦削男人,大狗在旁边跑着。当然,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把鼻子藏在毯子里面,向雷尼凑过去。雷尼把他搂得更紧了,这多少管用。
“来吧,”小灯说,“走下这些门阶,我们就到花园啦。我们今天下午就在花园里溜达吧。雷尼就是那匹马。”雷尼认真地点点头。正是这样。
这是一辆为爱德华量身定做的车。雷尼小心翼翼地把他放进车里。他可以舒适地坐着,将畸形腿放在垫子上。小灯把毯子盖在他身上。雷尼抓住前面的把手,开始拉了。
爱德华紧闭着双眼。为什么他会被说服?太笨了,太笨了。没准很快就会变得不舒服,得忍受一路的辛苦,所以他抱紧了自己。不过车轮转得很顺,毯子很暖,车一点都不颠簸。他们走下门阶,到了花园小路。
爱德华一点一点地观察周边的环境。他听到一声狗吠,看到一小簇草。那儿,一根长着上百片叶子的树枝在风中摇摆。应该是枫树,他想,或者是小叶椴树,或者……他看得不大清楚,因为所有东西都混在一起了。鸟儿不是一只接一只地鸣叫,而是合鸣。他不能将它们一一区别开。
所有的东西就在这里了,他想,所有属于这里的东西。除了他。
他抬头往上面看。那是他的塔楼、窗户,还有里面的床。他真希望这会儿他就在床底下。
“你还好吗,鱼?”小灯问,“没太颠到你吧?”
“我还好。”爱德华悻悻地说。他可以的,他真的可以。
雷尼是一匹好马。他们尽量慢慢地行动,走过那臭熏熏的池塘,经过完工一半的动物状树篱:狗狗、龙,还有脖子有些胖的天鹅。
“我们的马剪得还不错吧?”小灯微笑着说。
“这不是他剪的吧?”爱德华简直不敢想象。
“就是他剪的。”小灯说,“雷尼剪东西剪得特别好。”
雷尼转过头,既自豪又害羞。然后他轻轻地往前走了一步,发出一声马的嘶叫声。
“我们走到栅栏那儿好吗?或者你现在想回去?”
爱德华摇摇头。再待一会儿吧。他已经向上坐直了。他可以的,他足够勇敢。实际上也没什么好怕的。
他用手指向什么东西,小灯都会给他带来,这样他就可以凑近看了:一丛蓬松的苔藓,一朵长得像雨伞的花——他晚些时候要去那本关于花的书里找与它相关的内容,一块上面有一溜金子痕迹的石头。他小心地把它们放在毯子底下。
两条狗也好奇地过来瞧,胆大的那条甚至过来闻他的手。爱德华勇敢地伸出他的手。实际上,这很简单,你只需要告诉它们谁是主人——他爸爸一直这么说。爱德华知道它们的名字:道格拉斯和洛木。只要他一叫,它们就会过来,就像爸爸叫它们时,它们会过来一样。呃,其实和爸爸的情况不同,他需要雷尼帮忙轻轻地推一推这两条狗。
他把毯子往下拉。“我们明天还要出来。”他决定了。
“好的。”小灯说,“你想去哪里?海边吗?去港口看一看?”
他睁着大大的黑色眼睛,说:“明天吗?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小灯说,“我可以找尼克要钥匙。我们走出栅栏,然后……”
“你们在做什么?你们都疯了吗?”
玛塔站在小路上,拎着满袋的鱼和葱。“这不行,绝对不行。你们进屋去,立刻。”
“为什么?”小灯问,“我们没做错什么呀。”
“雷尼,按我说的做,现在。”
雷尼总会按妈妈说的做,所以他掉转了车头。车转得太快了,爱德华差点滚出来。他尖叫了一声,不过很快就钻到了毯子底下。
玛塔哼了一声,走过去了。她没有看车上的男孩。
小灯不明白。“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不行啊?”
“就是不行!他不能到外面来,不能让别人看到。你知道的,不是吗?”玛塔推着儿子走在前面,穿过花园。她大步流星地牵着狗往前走,尽量不看爱德华。小灯生气地在玛塔后面跺脚。她原以为出门是个不错的主意。
“当然不行……”玛塔停了下来,阴森森地看了小灯一眼,“不能到栅栏外头,永远不行。你明白了吗?不——听——话——小——孩?”
“可是为什么不行呢?”
“你不明白吗?”
“我明白。”
当他们走进门时,玛塔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阳光被关在外面,长长的走廊又黑又冷。“走,”她说,“带他上楼去。”她指了指,依然没有看雷尼抱着的男孩。“不,等一等。这和他也有关系。”她放下手里的袋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什么东西。“这里有一封电报。终于!主人要回来了。”
爱德华的脸变白了。“什么时候?”他问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知道,没有写。不久。几天?一个星期?谁知道呢?”
玛塔烦躁地向小灯招招手:“你,跟我到厨房来,现在。一想到我们要干的活儿,我就头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