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发现所见黄帝时代的文明与社会

王巍

我做了41年考古，最近20年用比较多的精力来研究中华文明起源和形成，主持参与了中华文明探源工程。关于黄帝的记载，《史记》和其他的文献上有很多，今天我就把在探源工程中看到的，相对于黄帝那个时代的文化和社会介绍一下。

关于黄帝时代究竟在哪一个时代是有不同意见的，研究黄帝纪年的学者都认为是在距今4600年前后，这也是有一些根据的。但是我们在考古上就看哪一个时代在黄河中游地区实现了前所未有的社会发展和文化进步。从考古资料来看应该是距今5000年前后，即5500年至5000年这个阶段。这个阶段黄河中游地区文化快速发展，社会出现明显分化，所以考古学一般把这个时代认为是黄帝时代。

在黄河中游地区，大约是距今10000年左右开始出现了粟作农业，在中国的华北地区多个遗址发现了万年左右栽培的粟和黍。到距今9000年至7000年前，就是新郑的裴李岗文化时期，当时的农业、社会、文化、制陶技术等有所发展，以及对精神层面的认识，聚落数量和人口数量的增加。然后进入到距今7000年至5000年的这两千年间，我们称它为仰韶时代，仰韶文化是一百多年前在河南三门峡渑池仰韶村发现的，这个时代尤其到后半段，社会开始出现明显分化，农业继续发展，生产剩余不断增加，有些人可以脱离劳动去从事精神层面以及部落的管理。这个时候，围绕着生产物和土地的争夺，开始出现了战争。正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文化和社会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过程。

一、仰韶文化中期（距今6000年至5500年）——黄河中游地区文明起源的重要阶段

仰韶文化中期是黄河中游地区文明起源的重要阶段，但是距文明的形成还有一定距离。文明起源是各种文明因素比如社会分化开始出现，文化和精神层面、物质层面在不断地进步，而文明的形成是接近王权和国家。所以我们把文明起源和文明形成进行了区分，区分成不同的阶段。

（一）原始信仰的发展

文明起源阶段，农业发展、人口增加，但在精神层面有一个最值得注意的进步，就是龙的信仰的出现。如河南濮阳西水坡遗址，是距今大约6000年的一处仰韶文化早期遗址，开始出现明确的龙的信仰。

（二）彩陶所见黄河中游地区对周围的强烈影响——早期中国的萌芽

1.距今约6500年至6000年，以西安半坡为代表的仰韶文化早期，分布范圍在豫陕晋相邻地区。早期的彩陶以鱼纹和从鱼纹演变而来的几何纹为主要图案。

2.仰韶文化中期庙底沟期（6000年至5500年）彩陶的变化和扩张——鸟纹主题的出现和对鱼纹主题彩陶的取代。鱼纹图案在河南中西部虽然也有，但是数量不是太大，但等到6500年至5500年前的时候，形成了以河南西部为中心，彩陶的纹饰出现了变化，即以鸟和花为主题的彩陶取代了以鱼纹为主题的彩陶。

3.仰韶文化中期彩陶向周围地区的辐射。以中原地区为中心的彩陶向周围前所未有的扩展，有人把它解释为艺术的浪潮，但我觉得除了有艺术的表现，其要表现的应该是在中原地区所形成的，可能与更古老的祖先崇拜、与花和鸟的崇拜有关。总之这种现象是前所未有的，可以说是中原地区文化第一次向周围形成强烈辐射。它的分布中心区是和黄帝活动的区域相吻合的，是以河南中西部为中心，所以这应该形成了第一次早期中华文化圈的雏形，也有人认为它是最初的中国，也未尝不可。所以这个时期，即距今5500年至5000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期。

二、黄河中游地区的文明起源

（一）社会分化的出现

在仰韶文化之前的社会是平等社会，看不出明显的分化，但是在距今6000年左右，仰韶文化的社会开始出现了阶层分化并逐渐加速。

比如河南灵宝铸鼎原遗址，为什么叫铸鼎原？传说黄帝在此铸铜鼎，但是我们现在并没有发现这一时期中原地区有青铜铸造的实例，然而我们却在那里第一次发现超大型遗址聚集的情况。在铸鼎原遗址，我们调查发现有小型遗址，也有几十万平方米，甚至上百万平方米的超大型遗址在此聚集，这种现象前所未有。6000年前都是几万平方米的遗址，有十几户、几十户人家耕种附近的土地，这个时候人口出现了集中，而且这种集中从农业的发展来看，最理想就是几十户人家耕种广阔的土地，但这个时候人口集中的情况，仅仅靠大遗址周围的土地难以维持聚落人群生活，那就需要周围的这些小型遗址予以供给，所以说应该是此时的社会出现了一个重大的变革。这个变革我们认为它应该是社会分化的一个反映，出现了权贵阶层。

（二）距今5500年至5000年郑州地区河洛古国的考古新发现

1.郑州地区仰韶文化晚期大型遗址的出现

郑州地区仰韶时代中晚期，尤其是晚期出现有很多超大型遗址，有上百万平方米的，有超六十万平方米的，有三十万平方米的，还有二十多万、十多万平方米及其以下的多处聚落。

在距今5500年至5000年的时候出现了一个新的变化。前一个阶段中心是在河南西部三门峡灵宝这一带，但是等到5500年以后，那边的大型聚落不见了、衰落了，而在郑州地区荥阳、巩义这一带倒出现了超大规模的遗址，有上百万平方米的、六七十万平方米的，好像有一个政治中心往这边转移的过程。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转移，跟环境的变化等有什么关系？这个还有待研究。我们看到的现象就是超大型的遗址在郑州西部出现，比如说一百万、六十万、三十万平方米，面积不同显示不同的层级。

最突出的就是巩义双槐树遗址，在洛河进入黄河的区域。它是迄今为止在距今5500年至5000年的时候，在河南乃至黄河中游地区发现的规模最大的遗址，面积117万平方米。其格局也是多重环壕，但是跟铸鼎原遗址群不一样的是，已经没有了中心广场。双槐树遗址内壕的北半部都被大型房址所占据，环壕最宽的地方是25米、深10米，防御的色彩相当浓厚，且高等级建筑群都在内壕的北半部，都是大型的房址。

仰韶文化晚期，从距今5500年至5000年在郑州地区出现这么多超大型遗址能够反映社会分化现象，说明确实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虽然在墓葬发掘方面我们还没有发现贫富分化非常严重的证据，但是从居址和建筑规模来说，当时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2.郑州地区仰韶文化晚期中心聚落发现的意义

（1）仰韶文化晚期的聚落问题一直是新石器时代考古中的一个重要问题，郑州地区密集的分层聚落及较为清晰的大型聚落布局内涵，为这一时期仰韶文化的社会变化提供了重要资料；

（2）双槐树、青台等遗址中发现了诸多重要的前所未有的家蚕雕刻、北斗九星、类似广场的巨型红烧土堆积等重要遗迹和遗物，对于精细化认知仰韶时代晚期的天文、葬区规划、丝绸工艺、公共仪式等方面具有重要价值；

（3）双槐树、汪沟遗址都发现大型仰韶文化晚期墓地，并且有的还有围区，有利于弥补仰韶文化晚期研究中缺少大型墓地的缺憾；

（4）郑州地区一直是黄帝传说非常集中之地，全国类似的地方还有甘肃天水附近区域。这两个区域又都有丰富的仰韶文化遗存。从考古和历史记载、传说与史学相呼应的角度说明，黄帝时代确实应该与仰韶文化中晚期相对应；

（5）黄帝故里在郑州还是在别的地方，学术界和地方史学界一直存有不同观点。从郑州的考古发现看，郑州的可能性和优势是非常明显的。尤其郑州还发现有仰韶文化大型聚落和规划及工艺先进的城市，从国家文明起源的角度看，郑州应该与当时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相契合。当然，秦安大地湾遗址也非常壮观，其周边区域黄帝传说也较多，因此，从考古学上初步判断，黄帝时代大地湾遗址应该是其西部的中心区域或离宫别馆区，某一时段，也有可能存在类似两京制的现象。

总结来说，大约在距今6000年左右，黄河中游地区在农业发展基础上，精神生活逐渐丰富起来，出现了龙的信仰和以北斗星为代表的对宇宙的认识，同时开始出现了地位贵贱贫富分化。在距今5500年至5000年，中原集团中心从河南西部迁移到河南中部郑州西部这一带，这一时期社会分化更加严重，出现了三周宽大的环壕，围绕着大型的聚落，面积达上百万、几十万平方米，聚落内部有了成组的高等级建筑，而且高等级建筑规制已可以看出中轴线的雏形，以及前后几进院落的格局。这反映出当时社会出现了权贵阶层，进入了古国时代。

古国时代，是夏商周王国时代之前的一个时代，古国时代各区域有很多自己小的古国，但是它们在逐渐融合，中心性古国的地位逐渐提高，社会内部分化严重。这也使古国时代在距今5000年左右相继进入到文明社会的时代。我们认为，古國时代就是黄帝、炎帝活跃的时期，从这个时期开始一直到尧舜禹。

这个时期形成宇宙观和龙的信仰等，对后来包括宫室制度、中轴线理念及中国几千年的宇宙观、信仰等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这也是考古发现所能够证明，黄河流域文化是中华文明的主根主脉。这个时代尤其是距今5500年至5000年，我们认为就是黄帝活跃的时代，黄帝一系列的发明和创造，包括农业的发展、丝绸的发明、缫丝的使用，以及社会分化、宫室制度、对龙的信仰等，但文献当中记载黄帝的那些贡献，在考古上还没能够一一得到验证。我们认为黄帝是一个时代，不是某一个人，是那个时代的一群精英，共同创造了黄河文化或者叫黄河流域、黄河中游地区的古国时代和古国文明。

（作者系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中华文明探源工程首席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