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年,上过一次插花课。一个雅致的女子,教我们辨认桌上的一大堆花草,教我们如何插花,花语是什么。我在一个养花种草的单位工作多年,后来离开那个单位,对花草的爱,也从未改变,每次花草,内心会变得特别柔软,落英缤纷之时,常有一种“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的伤感。我清晰地记得那次我提着插好的花篮,引来路人羡慕的目光,有人过来问,这花篮你是哪里买的呀?还有人问,花篮卖不卖?甚至还有一个看上去不俗的中年妇女,恳求我把花篮卖给她。
再次上插花课,这次的花艺班有六节课,更让人期待。一路上我回忆着那一年有趣而又意犹未尽的插花经历。我想着,也许能再次邂逅那位女花艺师。谁知到了课堂上,见到主课花艺师,让我吃了一惊。花艺师竟然是我家从前的邻居。他家的房子在我家的后面,相距不到两米,二米多高的挡墙上面就是他家的房子。我家比他家矮一层,他们家的人坐在门前,就可以看清我们家的一举一动。如今的他,两鬓已经有了不少的白发,看上去这些年经历了不少的人生风霜。
看到他,记忆闸门瞬间被打开,让我想起三十多年前除夕夜发生的事。那时,他还是一个心浮气盛,内心苍白又无聊,眼睛里总闪烁着冲动的小青年。除夕之夜,他和几个朋友早早地吃好,在门前放鞭炮、放烟火,鞭炮残渣散落在我家的后门。之后,他们又恶作剧地往我们家射那种飞炮。他家建房子时,和我家发生过冲突。看他们把飞炮往我们家的厨房里射,母亲出去恳请他们注意,不要往我们房子里放。母亲胆小,对任何人都是忍让,大概是过年,为家人图个吉利,才有勇气出去跟他们说的吧。后来母亲和他母亲成为无话不谈的贴心友好邻居,大概是母亲的善良打动了他们。看到母亲出来说话,他们消停了一会儿。可母亲刚刚回屋,他们又肆无忌惮地开始往这边放飞炮。我和堂妹还在吃饭,忽然窗外一个飞炮进来,直接在饭桌上炸开,一个大盘子瞬间炸碎了,碎裂的瓷片崩到堂妹的眉毛上,划了一个口子,流出了血。他家家境不错,父亲是个官员。从那时起,在我心中就认定他是一个纨绔子弟。
时光如水,岁月沧桑,曾经那个浮夸不实、放荡不羁的小青年,在蹉跎的岁月里,不知经过什么洗礼,竟然成了有名的花艺师。在我心里,爱花的人,内心是丰盈柔软,充满爱,充满光的。花和艺术融合时,想必是需要对生命的感悟。这个在我心里一直很不屑的人,已经浪子回头了吗?
我慢慢回过神,听他的讲课。邻居这么多年,第一次听他讲话。他说话的方式有些幽默,常引起学员的大笑。他先是给大家普及养花的知识,说家里养的花,大多是因为浇水过多,导致烂根而死。一旦盆栽出现烂根现象,要用点尿素。肥料用磷酸二氢钾。三角梅喜阳,尽量少浇水,浇水太多光长叶不开花。开蓝色花朵的植物偏碱性,开红色花朵的植物偏酸性。听他口若悬河,时不时加点幽默佐料,课堂上的氛围很是轻松愉快。
想着自己种花的经验,感觉他说得有些道理。我家里的三角梅养了五年,有时候花开得多,有时候满是绿叶。今年,藤蔓爬满上窗户,向四周延伸,都是绿叶,未见到几朵花。上了他的课,感觉是我浇水太多了。
他给我们普及欧式插花的特点。他例举了英国古典风格、威廉斯堡风格、荷兰展览式风格、普罗旺斯风格等欧洲各地对培植花卉的要求。详细讲解了欧式插花以几何图形构图,花量多,色彩丰富,热情奔放,注重艺术效果,像一幅油画。他说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庄园没有像影视里那么浪漫,但普罗旺斯培植花卉的风格就像未经打理的田野,有着不可磨灭金色的阳光和蔚蓝天空的印象。我很怀疑,这么美的表达方式竟然是从他口中说出的。我琢磨着这句话的意思,如果把它分行,那么完全是诗的语言。艺术和文学是相通的,一个带有艺术光芒的人,他的某种气质会不自觉地露出诗意的气息来。看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人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几节课下來,我渐渐知道了他的一些经历。他说在欧洲学了十年插花,到过荷兰、法国、西班牙等地。期间,哥哥生病,他在西班牙照顾了哥哥六年,直到哥哥去世。哥哥的家,有个大花园,为缓解哥哥的病痛,让哥哥心情愉悦,他每天从花园剪裁花朵回来,插不同的花篮放在哥哥的房间。他说得轻松,却又一次让我惊讶。他哥哥的事,母亲和我说起过。前些年,他母亲跟我母亲说,她的大儿子在国外去世了。两个老人的经历很相似,我的弟弟多年前也在国外因病去世。两人可谓是同病相怜,共同经历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苦人生,两人抱头大哭,诉说命运的磨难。在我的印象中,他母亲是个勤劳又节省的人,退休后闲不住,在郊外的空地上种了一些菜。母亲也种菜,两人经常互相问,哪样菜要不要?我也吃到过他母亲种的菜。有一天我问母亲,上座房子的阿姨,很久没看到了,是否出国去了?母亲难过地说,去世有两年了。
因他说起哥哥,我突然想,前两节课他示范写意盆景的插法,里面隐含着他对生命的感慨。那天讲台上摆放着一个蛇木板。我不知蛇木板是什么,他说蛇木就是裟椤。裟椤的叶子脱落后,树干会留下一块块似蛇的疤痕,使得整棵树看起来像一条蛇,因而被称为蛇木。他在一块修长的蛇木板上依次插上飞机蔓绿绒、凤梨、狼尾蕨、蝴蝶兰,一盘富有生气的盆栽,对应着灰色的略显沧桑的蛇木板,沧桑的外面是一层一层递次的富有蓬勃生命的绿色,绿植和绿植之间或仰望,或交耳,或低语,或沉思,显现着生命的生生不息。
还有一次,讲台上摆放着一盆枯槁灰暗的盆栽。几分钟之后,他把路上随处捡来的绿叶,在枯槁盆栽中摆弄,不一会儿,一种新生的力量,在灰色调中长了出来,绿色的生命包裹了灰暗,向四处蔓延开来,让人看到了生,看到了希望。我想,一个经历过亲人变故的人,必定会对人生有些感悟。那些写意的盆景,无不是对生命的渴望。
他对我们说,插花的过程,是对植物的尊重,对万物生长的理解,是置身于其中的感同身受。我的作品很是随意,和同学们相比,有种拙钝之感。他看到我插的花,说花草和花草之间要有交流,花艺不是创新,而是发现,最终让审美达到自省的过程。这样的话,出现在他的口中,让你不得不相信,人在社会这个大火炉中淬炼,会消磨你曾经的自以为是、心浮气盛、目中无人,让你的心性在火光中涅槃。
他说,东方插花,讲究以线条造型为主,花量少,简洁清新,浑然天成,注重写意、情趣和意境,像是一幅水墨画,精致高雅。
第二次上课时,授课的多了一个茶艺师。茶道和花道的融合,把插花的形式推演到更高的一个层次。花道,就是适当截取树木花草的枝、叶、花朵,艺术地插入花瓶等花器中。茶道中的插花艺术,往往都是恰如其分地设定各种元素,得以真正贴近生命本质,进而触动人心。中国的茶道,在精神层面是内敛的,人的情绪是被约束的。在这样的场景中,插花与抚琴是可以有节制地表达心情的两个内容。所以,茶道插花往往重意不重型。简单时一个枯枝就可以,心情闲适时插得满室生春也无妨,所有意味都从花器中、茶烟里氤氲出来。
围绕茶道的“道法自然”和花道的“清新雅致”,他畅谈着东方插花的美,说这种美在于人心的广阔和入微,在于清寂和柔和,在于简洁和写意。有两次课,他用剑山插花,两三朵花,加上几株小草,简洁大方,精致典雅。每一朵花的摆放位置代表天地人的关系,有一种“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味道。东方的花艺,蕴涵着深刻的哲理,这种哲理,更能还原于生命的本来面目,只有经历了痛和苦,悲和哀,伤和病,才能悟出生命的美,原来就是这么简单。
面对东方花艺,我总会不自觉的想起《百年孤独》中的一段话:“人生的本质,就是一个人活着不要对别人心存太多期待。我们总是要找到能为自己分担痛苦和悲伤的人,可大多数时候,我们那些惊天动地的伤痛,在别人眼里,不过是随手拂过的尘埃。或许成年人的孤独,就是悲喜自渡”。是啊,当一个人能品尝出孤独的滋味,与花在一起,不用多,简简单单的几朵,是最能治愈心灵创伤的方法。
經过几节的花艺课,我似乎更为深刻地读懂生命中的美丽。无论是西方花艺,还是东方花艺,绝不是只有视觉感官上美。这个邻居花艺老师的话,更是常在我耳边萦绕:“花是一种语言,不是赞美。花艺是最精准的语言表达形式。”“我们的生命被风吹过,被雨浇过,被雷劈过,花艺是对我们不完美人生的一种补偿。修枝,就是把人生痛苦的东西剪去。”看到三两枝花在清水中挺立,我读懂了每个生命一路走过来的不易。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那年除夕夜,那个冲动无聊制造了飞炮炸盘伤人故事的小青年,竟然经由生活的磨砺和启示,成了一个懂得生命意义的花艺师。每个生命都是不完美的,只有我们有寻找美的心,修剪残缺不全的枝条,在清水中滋养自己,美就无处不在。
作者简介
刘景爱,浙江省作协会员。有作品散见于《青年作家》《红豆》《散文诗》《浙江诗人》《佛山文艺》等期刊。个人出版小说集《山月弯弯》、散文集《时光悠悠山路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