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位于豫北太行山余脉的一个小山坡上。故乡没有河,但有一条红旗渠拦腰而过。如今,我知道她被称为“人工天河”,是“中国的水长城”。我就是那渠岸上光着屁股长大的孩子,常常与伙伴们在渠里捉鱼捕虾,戏水欢乐,度过童年。听母亲说,以前很多人家就吃渠里的水,常常像吃黄河水一样,一碗水,半碗沙。
时代的暗影,生活的艰辛,倒像跟我们没有太多关系。我们只是无忧无虑地享受着红旗渠带来的欢乐。午睡时间,我们常常在渠岸上沐浴阳光。我记得那些儿时伙伴,记得那些时光,也记得等夏天一过,我们的皮肤就会像换了一种颜色。
说起故乡,说起红旗渠,有太多记忆浮现在眼前。那些儿时伙伴,每一个名字,都与红旗渠有关。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红旗渠的儿女,每一户林县人家都是渠畔人家。红旗渠里的水,自然地流,往低处流,在该绕弯的地方绕弯,去灌溉冬小麦,灌溉玉米和白菜。红旗渠滋养着她身下的土地,滋养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让过去年代里外出逃荒的人们得以重返故土。
后来,我迎来了“放牛班的春天”。那一年,身为农民工的父亲有幸混出了名堂。我们举家搬迁至邻省山西,居于红旗渠的源头浊漳河流域。如此看来,我的人生大概是没办法与红旗渠相离的。只是,那些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伙伴,他们过早地接触了来自现实的直接考验,我则有幸待在学校里接受教育。我与他们之间的距离,与故乡之间的距离,似乎不仅仅停留在空间层面上了。
大学毕业后,我终于有机会重返故乡,方式却独特而别扭——我竟然跟团到故乡去旅游,去参观故乡的红旗渠,参观西坡村那个我曾经以为熟悉她的一草一木的地方。
宽阔的红旗渠竟有一丝雄壮,如一条巨蟒横卧在太行山间。我看到这一幕幕,灵魂微微战栗。我感觉一切熟悉又陌生、亲切又疏离。林州市党史办原主任给我们当导游。他说,林州的包工头在全国各地都很多,这与修筑红旗渠有关。你看,那段渠是当年“张官营大队”承包的。大家自带干粮,小米加步枪换成了小米加镢头。李云龙当年攻占了很多山头,而修建红旗渠削平了一千多座山头。红旗渠精神与革命精神一脉相承!当然,修渠的艰難不只太行山之坚。那些修渠人写就的破壁精神,如今依然响彻这里的每一寸土地。
我这个故乡的孩子,就这样站在人群中听别人介绍故乡的事。我竟然对故乡无知到了令自己感到讽刺和惊讶的程度。难怪离开多年以后,我发现我与故乡之间多了一层无形的隔膜,心里存有熟悉与亲切,面目却模糊了。如今彼此面对,似乎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感觉。置身于故乡人之中,我显得不伦不类。我已经难以融入他们、体会他们了,然而心底依旧有一丝丝莫名的喜悦。
我想这就是故乡带给我的美好——尽管这个小村庄如今变了模样,我却仿佛还有根。“故乡”这两个字在我心里总带着浓浓的情味,关系到我来自哪里。至少在看得见的层面上,在物质的层面上,故乡是我的边界。在这个边界面前,思绪从亲人延伸到脚下的土地,延伸到远处的山脉和日出。我开始理解历史,理解空间、时间。我站立在那片土地上,不必再问“我来自哪里”。
现在,穿过故乡的红旗渠已经是国家5A级景区。作为故乡的孩子,作为一名“旅游者”,我对她的了解也是今年才多了一些。我曾经自以为对她有多熟悉,谁知离开故乡之后,很多事物便化成了记忆,连红旗渠也只是那个挂在嘴边用以区分他人故乡的标志。即使这样,我也觉得很好。至少我顺着记忆的脉络,总是能不偏不倚地找到故乡,找到生命的根和精神的源头。
我是山坡上长大的孩子,本性中有着对奔跑、对自由的无尽渴望。故乡的山野,故乡的红旗渠,助我摄取知识、探求思想、追求信仰。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不只是可以说我的故乡有红旗渠,也可以说红旗渠就是我的故乡。那个从小便熟悉的地方,那条浸染着童年时光的人工渠,帮我理解生活,理解世界,理解许许多多抽象的存在。理解并热爱,或者说理解然后热爱。
在我心里,红旗渠就是两千多年前的长城、都江堰,修筑她的儿女就是故事里的愚公。她蕴藏着祖辈的智慧和坚定的求生意志。一切的一切都来之不易,然而小时候的我们并不知道。我们就那样无忧无虑地享受着她的恩泽,而且常常调皮地往她的怀抱里扔石头,全然忘了眼前的庞然大物是祖辈血汗的结晶,有些人甚至为此付出了生命。当历尽千辛万苦终于通水的那一刻,当所有的渴念与欣喜被浇灌,他们一定激动而虔诚地跪下,谢天地,也谢自己。
记住过去,就意味着记住来路,我想这才是红旗渠真正应该在今天被保护的原因。我并不想罗列关于红旗渠的资料,我只想说,我对红旗渠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大概是我曾经生于斯长于斯而天然具有的,毕竟故乡的土地正是被红旗渠所浇灌。甚至可以说,每一个林州人的血脉中都流淌着流过红旗渠的水,都回响着红旗渠的回响。这是信念的传递,是对红旗渠缔造的破壁精神的传承。
红旗渠已经成为林州市的精神象征,这让林州的红色精神有了一种特别的意蕴。当年带领林县(州)人修建红旗渠的杨贵老书记正是革命军人出身。小时候只是听说村里面打过仗,“游览”过故乡之后,在“导游”的介绍下,我才知道,原来邓小平同志曾在那里坐镇指挥过一场战役。知道这些,我便觉得自己和整个世界联系起来了,和历史联系起来了,而且一直都联系着。
还有那条巷子,当年邓小平同志曾经带着两个警卫员在星空下走过呢,他们所走过的路,也正是我和儿时伙伴一起走过的路。这算不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巧遇与相逢呢?由是我也懂了,原来红旗渠精神与红色精神是一脉相承的。甚至可以说,红旗渠精神不是从劈开太行山上的第一块巨石开始的,也没有在修建完成后结束。就像许多年后回到故乡、回到红旗渠,我触摸得到过去,也望得见将来。
故乡人|闫志浩
笔名明斌浩,字做己,别号行之。自幼生长在河南省林州市红旗渠沿岸任村镇西坡村,后移居山西长治平顺。2016年毕业于晋中信息学院。爱好读书、思考、作文,关注精神、心灵、灵魂,喜欢闲聊漫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