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坐在盛满浓浓绿荫的窗前,或是四周枝木扶疏的露台上。
窗外有许许多多的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也是槐树;一棵是松树,另一棵也是松树;一棵是梧桐,另一棵也是梧桐。树们高大的枝干向上舒展,将浓浓一蓬绿云撑开。我就坐在绿荫蔽天的满园子沉静的光阴之中。
不论是以前在北大,还是现在在交大,我都曾在那种半个世纪以上的老房子里,长年居住、学习。窗外是至少生长几十年的苍郁大树,年久日深,遮天蔽日,参差的树枝,错落重叠,绿荫格外浓郁,映得花格窗内皆染绿影。阳光或月光只能点点滴滴地洒下来,那是一种浓得化不开的心意。
交大校园内所植梧桐,不是中国青桐或泡桐,而是著名的行道树法国梧桐。1956年,一支蓝色血脉汇入黄土高原。交通大学师生、家属数千人,从上海内迁西安。唐兴庆宫遗址之南,法国梧桐树开始在这片土地上生根发芽。那些红屋顶的建筑,也慢慢被高大的树木掩盖。它们见证了一个时代,经历了非凡岁月。
交大老校区以正门、行政楼、图书馆为中轴线,两边是对称的主干道,因有高大梧桐树被称作梧桐大道。两排粗壮的法国梧桐树冠相接,以倒“U”字形将天空掩映遮盖。不时有急驰的汽车驶过,行人三三两两,嬉闹着走过,却不会有喧嚣的感觉,许是静静的绿荫稀释了各种噪声。
树叶把阳光切成斑驳的碎片,洒在窗台上,洒在书桌上。远隔了一段红尘,窗外仿佛一幅宁静幽深的油画,充满意味无穷的年代感,让人能深深体会到一所百年学府的时光穿越。四周的空气,弥漫着一股植物所散发出来的清丽芬芳。
无论红尘有多少灰霾、喧嚣,我住在这个幽静怡人的世界里。树在摇它的叶,鸟在筑它的窝,你在读你的书,一切都那么美好。
说到交大,人们难免会想到樱花,浪漫粉嫩的樱花每年都会吸引无数人前去观看。交大的法国梧桐却显得低调了许多,只是每到秋意正浓之时,默默将一抹绚烂色彩,以高大枝柯挑染到碧空中去。
白露之后,旦夕秋风,梧桐道上从偶有黄叶飘零,到叶落当空如雨、一地赤金灿黄。立冬前后,更是北风寒凉,疏木摇空。夜晚,可以听到林间的萧萧飒飒,是从琉璃似的梧桐叶流到积霜的瓦上的秋声。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無人声,声在树间。当缕缕阳光从日渐稀疏的梧桐叶空隙中透出时,又仿佛看到了希望。
在这书香校园,法国梧桐是交大保留的海派印记。没有了法国梧桐,交大就会失去许多意蕴和味道。法国梧桐,她曼妙的身姿,在这里凝结成半个世纪的历史物语;她伸向苍天的巨掌,托付着这座西迁高校几代人的文化积淀。对于西安交大,她是标志,亦是精神。走近她,就能抚摸到交大的心,听到交大的心跳。
其实,许多的交大往事,不管是学校的,还是我自己的,都是和这一窗树荫相勾连的。在校园中度过的半生,伴随着长风摇荡枝条、万叶翻动发出的萧萧声响,染着葱翠的绿意与水意、若远若近的鸟啼和虫鸣。
校园的树,在满园子沉静的光阴中,在雨水阳光的滋润下,总是生长得枝繁叶茂,一叶叶,一声声,尽是那种独属于老校园的意蕴和味道。汩汩流淌的时间,好像也变得黏稠,变得缓慢。也许,时间有一种方式可以变长,那就是过向往的生活。是的,这是我喜欢的地方,我喜欢的生活。
绿荫的环抱遮蔽,是归返,是收藏,像候鸟飞过高山与河流,飞回遥远春天的窝巢,生命回到本来的纯净和自由。
交大不会老,交大人心中的法国梧桐也不会老。而我,愿意在这一窗绿荫中慢慢老去。当所有的人事,都随着流年水痕,被淡淡地冲刷而去时,剩下的,只有一个湮远的大背景,那就是满园子无边的绿荫,郁郁苍苍,层层叠叠,越长越高,越长越高,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在风中,连绵起伏。
故乡人|黎荔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西安交通大学教授、人文学院高培中心主任、文化创意产业研究中心研究员。出版专著《艺术导论新编》《视觉素养导论》《老子新学》等。国内首部弘扬西迁精神原创音乐剧《西迁,西迁》制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