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智富
在我遐想之时,飞机降落武汉天河机场。三月底,武汉天空灰蒙蒙,盛夏将至,燥热、闷热,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已从恬静天然的西草海回到嘈杂忙碌的大城市,从一只自由自在的“大鸟”还原成一个奔忙无依的俗人。
就在几天前,云南大理鹤庆,艳阳高照,我从丽江三义机场驱车十几分钟即到西草海。我站在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一路旅途劳顿消失得无影无踪,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逸舒适。天空一片湛蓝,蓝得纯净、纯粹、深邃,蓝得忘掉凡尘俗世的熙熙攘攘。我仿佛就是蓝天的孩子,想扑到蓝天的怀抱里撒欢。云白不似米汤般黏稠的奶白色,更像玉石透着亮的银白色。白云悠闲地在蓝天眼皮底下晃来晃去,就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妈妈面前扭来扭去,一会儿变成海棠花的模样,一会儿变成棒棒糖的样子,想着法子装可爱,擦拭着蓝天的脸庞。一轮红日挂半空,并非高不可攀,只要愿意,爬上山巅,踮起脚尖,我似乎就能摸着红彤彤的脸庞,窃窃私语吧,
我站在海拔2000多米的高原,眺望一排排列队而立的桉树、柳树、樱树,一片片蚕豆苗田,一块块规整的待耕播种的水稻田,从南北两个方向延伸开去。田野变成花的海洋,红彤彤的杜鹃张开笑脸相迎,黄灿灿的迎春花袒露浓得化不开的热情相迎,田埂边丛生的细小如雨滴的勿忘草、黄素馨、荒野豌豆、附地菜、荠菜花正随风摇曳,把暂时空荡荡的黑色稻田装点得多姿多彩。
我走在西草海畔,置身于盛夏热浪中,高桉遮阳,弱柳扶风,候鸟湍飞,心自凉快。
云南的物种极为丰富,野生动植物种类居于全国首位,享有动植物王国的美誉。山高林密则藏鸟兽,江纵水丰则育花草。云南这片土地是世界上挤压最紧、压缩最窄的复合造山地带,呈现北部山高坡陡水急地险,而中南部山矮坡松、水缓地平的独特地貌。
在云南北部分布着四座大山——高黎贡山、怒山、云岭、沙鲁里山,雄踞着海拔6740米的云南第一高峰—一梅里雪山主峰卡瓦格博,雪峰冰川一望无际,亘古不化。而南部怒江的河谷最低处只有海拔760米。最著名的雪山当数丽江市北部海拔5596米的玉龙雪山,若在丽江古城北望玉龙雪山的云顶,仿佛触手可及。
正因云南奇特的地理构造,造就了穿梭于崇山峻岭间的江河水系的奇特走向和颇多大拐弯的自然景观。最为著名的怒江、澜沧江、金沙江三条大江同源于青藏高原,由西向东排列,两江最窄间隔不过18.6公里,在云南境内平行奔流170公里后,分道扬镳人海至印度洋、南海、东海,形成三江并流的自然奇观。
作为金沙江右岸支流的漾弓江,源出于云南西北部丽江纳西族自治县玉龙雪山南麓玉湖,流经丽江古城,至大理白族自治州鹤庆县,后在鹤庆县的六台彝族乡地界,转向东北又重回金沙江怀抱。作为丽江和鹤庆的母亲河,漾弓江长达12蚣里,流域面积1670平方公里,天然落差约1610米。
鹤庆盆地位于漾弓江的中上游区域的西侧,横断山脉南端,云岭山脉以东。与云南大多数高原盆地类似,狭长的鹤庆盆地被间距不足10公里的连绵山脉夹在中间,南北纵深有上百公里,北至丽江市,南至大理自治州。作为茶马古道文化重镇的鹤庆素有泉潭之乡的美誉,山上有泉,山脚有潭,如白龙潭、黑龙潭、星子龙潭、寺庄龙潭等潭,自西向东流。
被称为鸟类天堂的草海湿地,便位于漾弓江西侧的鹤庆盆地,但水源不出自漾弓江,而是出自白龙潭。草海湿地属于典型的喀斯特型山泉补给淡水湖泊湿地,这里平均海拔在2190-2205米,日照极为充足,春夏季紫外线照射尤其强烈。
草海湿地东边的山脉,当地人俗称石头山,因为山上鲜见树木,多为巨石,山脚下有东山线公路、机场高速公路。西边的山脉,有的绿树成荫,有的却黄土裸露,山脚下有大羊线公路。母屯、板桥、彭屯、三义、新华、罗伟邑等村落把草海湿地紧紧地围在中间。大丽路介于大羊线和东山线之间,自北向南将鹤庆盆地一分为二,也把草海湿地划分成了东草海和西草海。
东西草海相距不过1.4公里,从西草海自然保护中心骑摩托车十分钟便到达东草海。东草海的东侧距漾弓江不足百米。漾弓江估摸也就十米多宽,两岸新修的水泥公路很整洁,岸高于水面大约五六米的样子,可见水位之低,水流平缓乏力,细弱无声,似在静静呜咽,丝毫看不出大江大河汹涌奔腾的半点气势,称之为沟渠亦不为过。
据当地村民介绍,三四十年前漾弓江不是这样的,沿线村民在河边随便挖个小坑就当作水井,取水洗菜做饭煮茶酿酒。“锅里炼着油了,才用去河里捞鱼。”这句流行于上游丽江市七河镇的俗语,诉说漾弓江曾经的水质之好。
现在,东草海归鹤庆县政府管理,努力建设国家级湿地公园,黄沙漫天,尘土飞扬。多台挖掘机正在沿着水岸拓展路面,轰鸣声将呼啸的风声吹得七零八落。也有村民不惧噪声和尘土,戴着遮阳帽垂钓,偶尔才见几只落寞的水鸟。
本来从西北角的新华村的黑龙潭东流而出一条清水河,越过大丽路后,南流途经东草海,这便是波南河。波南河也没个河的样子,在各个分割的水泊间侧身而过,狭窄处跨越能过。渡南河向南流淌两三公里,便途经鹤庆县政府,再蜿蜒几十公里越过金墩乡,与漾弓江汇合,然后携手一路南奔东流近百公里,最终汇入金沙江。
我站在波南河边,看着汩汩冒泡的黑水,为那些千里迢迢越冬的候鸟们心疼。一路向南到天涯海角,又能如何呢?
曾几何时,草海有一段围海造田、驱鸟捕鸟的不堪回首的故事。西草海自然保护中心组成了当地板桥村土生土长的六人巡护队,被当地人誉为行走的鸟类图谱的寸队长,熟知每一种护鸟护鱼的办法,讲述往事如数家珍。
1979年,东草海被私人承包为鱼塘,西草海则变成了城郊公社集体鱼塘。现在所见湖中鸟岛的石头堆砌的痕迹,就是当年分割咸鱼塘时人工填路的印记。人们大量投放鱼食鱼料,那是污染最严重的时候。一般人都不愿意绕湖走,因为实在太臭了。只有放养的绿的黑的鱼才能生存,水生浮游生物、茭草等植物都无法生存,更别提那些惊弓之鸟。
那時候每年八月到十一月,就是捕鱼捕鸟的高峰期。经常有人晚上将“地笼”放到水草旁,而且是循着稻谷田到西草海的路线布置,第二天早上就能收获二三十只鸟儿。“地笼”本身是绿色的,与水草颜色相同,鸟儿不易发觉。加之,鸟儿喜欢从西草海飞到稻田吃谷,晚上回时稍不注意就掉进“地笼”,逃脱不得。除了地笼,还有更大规模的“迷魂阵”。“迷魂阵”就是一大片连缀的红色纱网,进口宽松,内有倒向里面的倒刺,鸟儿一旦误人,如同进了走不出来的迷魂阵,越挣扎“迷魂阵”缩得越紧。
不仅如此,人们动用猎枪捕杀飞过此地的鸟儿。寸队长介绍,爷爷说过黑顶鹤是不能打杀的,因为如果打死了一只黑顶鹤,同伴盘旋不去,观察无人时会降落地面,有鸟在外围站岗放哨,有鸟则跑去寻找死了的黑颈鹤,众鸟的哀嚎声极其凄惨,像人类的哭丧一般,仿佛在喊苦命啊。稍有良心的猎人一般不猎杀黑顶鹤。尽管如此,黑顶鹤成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常人想睹芳容都成为奢望。久而久之,鳥儿几乎都迁移到周边的泸沽湖、拉市海、剑湖、洱海、纳帕海等地越冬。
1991年,自然保护的意识逐渐增强,国家将草海收归国有,不准做鱼塘,不准任意捕鸟,让草海回归自然状态,如今岸边桉树、柳树、樱树等林立成荫。但是,管理不严格,缺乏强有力的制止与惩罚措施。人们为了省时省力,不愿意“捞海肥”(捞西草海的水草,晒干腐烂变成天然肥料),还是大量使用化肥,污染仍在继续。
直到2002年,草海湿地升格为大理自治州级保护区,人们爱鸟护鸟的意识增强,保护力度加强。明显改观则从2014年成立西草海自然保护中心开始。每天不间断巡护、劝阻捕鱼捕鸟行为、强行收缴鱼竿地笼等工具、清理水面垃圾、清除入侵物种空心莲子草、监测水温、改造周边净化池等保护工作形成制度。据粗略统计,西草海自然保护中心每月收缴地笼多达二三十个,每年清运垃圾多达500车。这些具体措施,有效改善西草海的水质,保护鸟类安全。几年工夫,水草慢慢生长出来,自生野鱼也慢慢生长出来,小鹧鸪、白骨顶等鸟儿也多了起来。
空心莲子草是一种非常强势的外来入侵物种,短短几天就可以铺满整个水域,甚至爬上岸,逍遥得很。每周清除空心莲子草的工作,不是捞出来堆在岸边就万事大吉,因为看似枯死的莲子草随时复燃,呼啦啦地长回水面。清除与复苏,不断拉锯,除之难尽。
有一天,天空飘着蒙蒙细雨,我跟巡护队一起清理空心莲子草。巡护队分成两组,一组下水用镰刀将成片如绿毯子的空心莲子草割开,像切豆腐一样切成小块,另一组则用钉耙将小块空心莲子草拉上岸边,沥干,码好。其中一位队员自嘲,曾有一位女游客来西草海参观,感叹环保工作费力辛苦,不是人于的活儿。我说,这是神仙干的活儿,你们都是自然的守护使者。万物有灵,鸟儿喜欢你们。我时常回想在西草海的日子里,和巡护队同志一起清除空心莲子草、一起观鸟的情形,为自然保护者荣光而倍感自豪。
如果从空中俯瞰,西草海的西北角有黑龙潭,潭后是凤凰山,西南角则有白龙潭,潭后是九顶山。天然山泉汩汩而流,亘古不断,白龙、黑龙两龙戏水,泻玉成池,自西向东,潜流而下,便有了西草海如偃月般美妙的形体来。西草海的北端便是月亮湾湿地,恰如偃月之尖,被分隔的北海、中海、南海恰如偃月主体。
西草海水域面积并不大,形似矩形,南北长约2200米,东西宽约450米。从北向南依次被新华公路、三义村路分隔成北海、中海、南海大抵等同的三片水域。路下有桥孔,水体能自由交换。
新华公路双向四车道,宽约10米,长约2公里,是—条连接大羊线与大丽路的重要公路。隔几分钟就会有汽车、货车、卡车飞驰而过,原本安静的湖风时不时被惹恼了,被气流裹挟着横冲直撞。湖边水鸟也频繁惊飞,呜叫不已,许是和我一样,向一溜烟没影的车流表达不满吧。我不过匆匆过客,也不愿意片刻宁谧被叨扰,何况是这里的常住民呢?
湿地被誉为地球之肾,与人类生存发展紧密相关。过去几十年,人多鸟少,人进鸟退,人贪鸟藏。云南的淡水湖泊并不少,丽江的泸沽湖、拉市海和文海,香格里拉的碧塔海、纳帕海、属都海、千湖山和那措海,剑川的剑湖,高黎贡山的听命湖和天湖,老君山的九十九龙潭和七十七龙潭,老窝山的八卦湖和念不依比湖,云岭的富和雾湖等。与这些游客如织的湖泊湿地不同,西草海湿地被稻田所环绕,鸟儿们藏于人类的怀抱,并不起眼。鸟儿的领地不再被侵蚀,但是声音的轰炸着实恼人。我想,能否合三为一,给鸟儿—个清净之所呢?
然而,人们扩张的步伐并未停歇。西草海北部的月亮湾湿地是紫水鸡、黑水鸡最喜欢出没的佳所,当地却正在修建一条村级水泥公路,宽约五六米的泥巴路已初具雏形,假以时日铺上水泥就板上钉钉了。
经过新华公路走到西草海的西侧,三三两两的挖掘机沿着堤边挖出更宽的明渠来。虽然在西侧,以前附近生活废水沿着数条沟渠,经过十几个口子直排人西草海,严重损害了水质。当地政府曾在西草海西侧划定数块沼泽作为天然的净化池,净化池里大多生长着枯黄的睡莲和四季常绿的茭草。今年拓宽明渠,让废水走明渠流到下游的污水处理厂,永保西草海水质,值得欣慰。
西草海的美是掩饰不住的,有了候鸟,自然生命五彩缤纷。作为亚洲重要的鸟类迁飞地和越冬栖息地,每年十一月的西草海,一平方公里水面不见波光粼粼,而被上万只候鸟填充得密密实实。不仅候鸟云集,而且白骨顶等竟成留鸟。如果不是有鸟类飞翔、追逐、打闹,游客恐怕误以为这是一片乏味沼泽,无暇洞悉这片高原湖泊湿地的美妙。
歌声本是内心流淌的音乐。万鸟欢聚,哪能不歌唱?西草海的鸟儿们就是天生的音乐家,不肯轻易挥霍大自然赐予的桌赋。在西草海的日子里,我最喜欢清晨漫步于湖边,成百上千只鸟儿或在树梢,或在草丛,或在水边,各逞才能,接力斗唱,好不热闹,令人神清气爽。尖厉的音,低沉的音,急促的音,高亢的音,婉转的音,混合成十几种古怪的调子,演绎一曲曲欢乐多重奏,绵长、舒缓、悠扬,天籁之音也莫过于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