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璨
一
小城风靡掼蛋。冬季寒冷,夜叉那么长,一年的无聊都像垒在这一段,压得人心慌。掼蛋热闹,用脑还不累脑,适合消遣心里的慌。
四十多岁的女人心更慌。怕老的心像手中腻滑的鱼,越用力越攥不住。好歹,几个人面对面坐着,有个人声,有些人影,能把心里的虚空占住一点儿。
老大虽上着班,但闲不住,时间的窄缝儿都想堵上,成天地东奔西跑。老二刚办提前退休,忽而有了时间,拿它当花洒,这儿一块,那儿一块。老三早两年就退了,风轻云淡了一阵儿,发觉时间越来越难挨,急需找个透气孔。老四天生的玩兴大,弹簧一样踊跃。
四人说好以姐妹相称,虽然分开后彼此连多一分的想都不曾有。平日各是各的生活,几无交叉。
决定先去湖边赏雪,把一段时间的疏淡烘一烘。然后,一起吃晚饭,掼蛋。
雪是初春的雪,早晨下的,没来得及化,补了冬天的缺。全球气候变暖,北方的雪也像胡萝卜油饼子上那几粒时见时不见的白砂糖,散漫得像一个浪子。湖心的冰正在融化,几只鸭子静静荡着,许久了都只一个姿势。一丛枯黄了的芦苇,像忽然被人喊了一声,头齐齐地朝一个方向偏过去。周边不多几棵树,枝条干愣着,无一点秘密可言。
老四走在最前面,她是惯常走在最前面的,藏青色瘦腰长款大摆羊绒大衣,黑色真皮长筒靴,夸张的宽沿黑呢帽,除中年女人微微凸起的腹部,身材总体保持得不错,有些18世纪欧洲贵夫人的气派。只是,牙齿上几缕扯成丝的口红印,以及越过口红冒出来的不那么文雅的几句话,使她整个人无论从形体还是行为都有那么一点说不出的不协调。但这不影响她下巴微抬,走路风摆柳,每一句话都努力带着抒情和哲理意味。
老大惯常紧随其后,像老四的影子。她是一件长及脚踝的暗紫色羽绒服,安静祥和,将眼镜下小而白净豹脸,以及微微隆起的金鱼眼衬得端庄又稳重。这很符合她老大的身份,虽然内心实际的急躁和多疑会不经意跑出来将她出卖,说起话来还总一剑封喉。有一次,她说慢待过她的服装店老板:“她的衣服也配那么贵!”像狠狠甩出的一个“呸”字,能把硬硬的水泥地砸出一个大坑。
老二跑前跑后地忙,给姐妹几个拍照,给鸭子拍照,给芦苇拍照,给湖面的冰拍照,银灰色短羽绒服、黑色修身裤以及臀部露着的半截朱红色毛衣,将她略胖又灵活的身体分成圆圆的上中下三段,有一种憨憨的结实感。她是那样纯朴地爱着自然的美,爱天空,爱湖水,爱大地,爱广场上的那些舞伴,爱随身携带的那块刮痧板,爱每一件她用心勾出来的帽子膈巾,爱她朋友孩子用心画出的那些稚嫩的画。轮到她自己,则是微微地自卑到固执,连给她拍照都要做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
老三远远地落在后面。她从来都远远地落在离别人很远的地方。瘦小的身体被阔大的冰绿色羊剪绒大衣空空地裹着,在初春的阳光下罩着薄薄一层光,很有一种不现实在里面。同老二一样,她也常为自然的美所折服,不同的是因此疏忽了对现实世界的关注,倘不是为了排遣内心那种落落寡合的孤独从而几个姐妹聚在一起,她宁可一下午都独坐在湖边看鸭子们在水面一动不动,最好自己也能成为它们中的一只,这样就同现实很多无法应对的困惑和人群没有了交集。她是真怕与人的交往,感觉比爬一座高山还累。
四个女人前前后后散散地走,使景区大而无边的寂寞多了颜色和生机。北方的初春其实和冬天没什么界限,甚至在人的愿望里春天应该表现得暖一些而实际上并没见多少暖意,四个女人能在这样的天气如约一起游湖,并且显得兴致盎然,可见灵魂上还有些相近的地方,都能做识大体的宽容和体谅。
有一阵儿,她们停下来看湖心的鸭子,见它们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又把自己整个儿钻进水里很久了不露面。几人起初有些担心,怕把鸭子们淹死了,等它们—个个从水里冒出来后又放了心,于是屏息帮那只最喜欢钻入水里的鸭子数它沉入水中最长能待多久,得出的结果是12秒。又每人憋着气尝试自己最多能憋几秒,结果老大最长憋了十秒,然后几个人都喘着大气涨红脸地笑,整个人工湖上空荡动着几个女人肆无忌惮的笑声,一下子将初春那种清冷的感觉驱散了。
她们决定返回,先去吃饭,之后找个茶馆掼蛋。
二
小城是新建起的工业的城,天南海北四十多万人口,各种饮食、各种口音、各种生活习惯、各种玩。从江浙一带传过来的掼蛋游戏,因为经纬交织了多种扑克牌局的规则,整个过程复杂多变,充满了无限可能和意料之外的期待。四个平日不怎么玩扑克的女人刚刚学会,几种规则在脑子里倒来倒去虽有些应付不过来,比平时多一倍的扑克牌拿在手里也滚开水似的老往外溢,却热情一个比一个高,每次都能一呼百应。都是空巢年龄,需要这样的新鲜和刺激。
茶馆人不多,老板给了极低的包厢费,说:“增个人气吧,这疫情简直没完了!”几个人也随之叹气。病毒蔓延以来,她们很少有机会聚了,世事这样无常,多少让人有些沮丧。
几人落了座。
牌技渐精的老大不动声色地抢坐在了老四对面,她們成了联手对家,四人中老四的损蛋技术最高。老四则早已像虎皮椅上的王一样稳坐在那里,她是各种普通场合决然要做漂亮女主角的,虽然脸上方形的双下巴有些明显的不好看,但不影响她游刃有余地在别人面前表现她的应受宠爱。为此老三微微地有些不满,打个牌而已,老大至于那样的工于心计吗?最近她发现老大很多次都这样的有所预谋,让她产生了一种无法克制的生疏感,好几次差点从嘴边滑出来。她看了看老二,见她一副安然自得的样子,便只好忍住。并不是老二没有多的心,是她从来只认可自己的认知,对于老三心里总想保持的公平公正,她虽觉得没有错,但错了也无所谓,不过是一个玩的初衷。
茶馆的老板为她们一一添好了茶,默不作声离开了。小小一个包厢,只留了打牌的气氛,让人觉得既轻松又温暖。
老大设想的顺利牌局并没有出现,今天的老四有些反常,看似运筹帷幄却连连地出错牌,刚开局便输了好几把。进茶馆那会儿她接了一个电话,之后便情绪低落,牌桌上照例是王的姿态,却明显没了王的气势。
电话是一个关系不错的男同事打来的,说刚听到的小道消息,她借调单位的现任领导马上调走了,说完便急急地把电话挂了。老四一时心里有些发慌,拿牌的手微微地颤。整整三年,为了能正式调到现单位,吃上标准皇粮,她在那领导身上耗了不少心力。从第一次见到,她便看出那谢顶老男人眼里的某种意思,简直给了她一个极好的切口,她有足够的自信吃定他。事实上这三年她似乎已经吃定他了,他从一开始就从各个方面照顾她,她也积极迎合他的各种照顾,于是她的调动成了彼此心知肚明的筹码,只因他所说的各种客观因素一直没能够兑现。可如今,事情说变就变,且无任何的征兆,她倒成了被耍弄的那个人。她越想越气,手中的牌第一次抓不住地往下掉,立时想起家里那个木头一样的老公,但凡他能有一段背景,对她调动的事略略上点心,也不至于她单枪匹马搞得这样狼狈,到如今越来越发现自己的心原来一直在半空中飘着,且飘得很不踏实,仿佛身子略倾一下都会摔个大跟头在地上。今天出门,她特意将那绿玉的无事牌大大地挂在脖子上,虽显得有些夸张,且究竟有没有用连自己都说不清楚,但至少能抵御心底莫名的烦躁甚至恐惧。细想起来,她就像手中那张叫作“王”的牌,看起来光鲜似乎万人捧的,实则在掼蛋游戏各种复杂多变的局势下,除了能在单牌中称王,其他时候竟是无用的。她不过是一厢情愿地为自己垒了一个表象华丽的空架子,稍大点的一阵风都可以将它吹散,而接下来的牌该怎么出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老大当然不知道老四此刻的心事,她一个劲儿明里暗里提醒老四该出什么牌,老四有时附和有时忘了附和,搞得她心里恼火却不好表现出来。她是喜欢赢的,无论什么事,无论采取什么方式,无论别人怎么想。但不能说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不然在单位也不会常常被女上司穿小鞋,而这类的小鞋大部分是她嫁祸给领导,领导自己都还蒙在鼓里。她又的确算得上厉害人,弟弟妹妹无论工作还是婚姻经她相帮都算安好,以致独居的母亲几乎感恩般对她百依百顺,拿她当一家的救世主。唯有老公,结婚后因着本性的大男子主义,既想控制她,又不怎么拿她当回事,当着外人面也时常冷嘲热讽地让她下不来台,使她对他早就有了一种既气愤又无可奈何的生硬,夫妻间细腻的体贴她从未在他那里得到过,她也从没想过给他更多一些,两个人的付出都是按刻度计算得精细无比,且谁都不愿意往前迈一步。倘不是有掼蛋这游戏让她时常地透个气,估计早就被家里那种冰窖一样的气氛给弄崩溃了。想一想,人这一辈子真是不容易啊!
其实老三并非小肚鸡肠要去计较老大这样的多心眼,她只不愿姐妹几个存着利己的心,扑克牌虽小却能暴露一个人真实的品性。因为不喜交往,她几乎没什么朋友也很孤单,只这几个姐妹能给她日常情感的补给。在她理念中黑白向来分明,得到就得到了,得不到就认命,虽偶有失落,觉得自己对于社会有一种类似老年的无用感,但也影响不了生活的全局。家里家外老公顶着,退休金虽不多却够她简单的生活,剩下能让她欢喜的事就只有写作了。除此之外她还能干什么呢?也曾尝试过另找份工作,却总也不尽如人意,究其本质还是不愿吃苦,怕纠结于人際,怕不得不迎合,怕四十多岁了还被人支使,全不如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心上轻松。家是不需要自己养的,只要不给老公添乱就行,成日里忙得跟陀螺似的,多一丝的负重都不肯。俩人时而吵架,她觉得这辈子也许从开始就选错了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她心里想要什么,也从没支持过她想要做的一切,他也有些后悔当初选择了她,如今喝醉酒回到家连自己想吃的老家拌面汤她都做不出来,如果一切重来,他们定不会选择对方。但架吵完便又忘了,又没什么非得分开的理由,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只要生活无什么大浪,能静下心写几篇像样的东西,下半辈子也就足够了。
老二心无旁骛低头理她手中的牌。她是认真到几人出游的经济账都会按《会计准则》精确到小数点后三位,且总账分账事无巨细地发到微信群。“之前我都是为别人活着的。”她恨恨地说。那个越老越利己的母亲,七十多岁身体无恙,却榨油似的要她不分昼夜地照顾,装修房子、买理财产品被骗、妹妹不幸的婚姻、父亲去世后的遗产处理、冰箱坏了水管破了……每天在母亲和家之间来回穿梭整个人身心疲惫,体会不到生活的一点乐趣。关键心里还恨着母亲,那种咬着牙根本放不下的恨。高中上到一半时,母亲逼她退学上技校,而当时家里的经济并未到供不起她上大学的份儿。为那事她曾绝食数日,并离家出走为自己挣高中学费,最终没能成功。自此心上长了一根刺,到自己的孩子都大了也没能拔出来,结果发了炎长了脓成了顽疾,使她头发枯如草皮肤暗如灰,中年的眼睛覆着老年的色,多走半日的路就得用另一个整天来修复不堪一击的赢弱。原来在单位也不舒畅,烂熟于心的《会计准则》算不过周围那些善于算计人事的人,说白了就是老实人不招待见,人人都想欺一分。终于,退休了,也倏然想通了,母亲那里想去就去,如果不想去也可以将母亲硬硬地怼回去,反正她老人家身体没什么大碍就行。单位那些事离得十万八千里,更不可能沾到一丝的土。唯对老公是嘴上心上地挂,父亲节那天几个姐妹提议聚一聚,只她声称陪老公不能赴约,后被几个姐妹多次调侃:“你这是把老公当父亲的节奏啊!”她听了也只是红红润润地笑,满脸的幸福感,退休于她简直就像一次大换血。
三
还是回到掼蛋。这种游戏以它的复杂性,充分展现了打牌者的整体筹划和随机应变能力。
揭牌了,老四开始嘴里念念叨叨:“4、5、6……J、Q、K……”,并手指抻开一下一下地数,她在给自己凑同花顺。掼蛋中,除四个王炸或六张的炸弹(两种可能性都极少),五张同花顺是最大的牌,且只有高手才会的技巧,因为所有的牌得非常规组合,难度大风险高,牌技差者根本不会去冒这个险。为此,老四心里是有些得意的,四人中唯她有胆量凑同花顺,关键时还能将一副烂牌扭转乾坤。想想,那是一种什么气势?力挽狂澜,所向披靡,春风得意,王者风范!有什么怕的,她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即便现任领导调走了,她也可以想其他办法靠其他人,海那么大有的是吃饵的鱼。即便老公对她若即若离,就她处理人际的游刃有余,只需几个小伎俩,他便分分钟回到她的身边。实在他要不回来,大不了不过了,当今社会谁离了谁都能过,也许还会过得更好。她那么聪明,那么高贵,又那么漂亮(待考量),什么事能难倒她!飘在半空又怎样,总好过趴在地上什么也看不到。她是绝然要世界的斑斓,生活多姿,万事繁华,否则一辈子岂不是白过了。罢了,先不去想这些事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说不定新的机会已在那里等她呢。“这局你们输定了!”她忽地冒出一句,又倒吸着气赶紧看了看别人。
别人并没注意到老四甩出的这句话。老大嘴上还催着老三:“赶紧,要不然我出牌了。”手里却已甩出一张难有机会出的小牌,害得老三只好将伸出一半的手缩了回去。轮到她出牌了,竟半晌都不见一点动静,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睡着了。然后是悔牌,给联手提醒,催别人下牌,各种。细想一下,如果她不是这样沉着地只为自己打算,在那个鱼龙混杂是非居多的单位,又怎能事事都赢且没有太多阻隔呢,要知道一颗柔软的心,是没有能力抵抗现实的锋利的,虽然她为自己量身定制的坚硬的心,早就像罩在一层浓雾里,什么形状什么颜色连自己都看不清晰了。家里也就那样了,没必要改变也改变不了,总好过晚年一个人孤苦伶仃。单位,那些年轻人爱咋咋,只要不威胁到她利益,她是完全可以依长者风范对待的。努力再熬几年,争取退休前拿到正高职称,便可以认真规划下半辈子的事了。一辈子好陕啊,转眼头发已白了一半,不染一下都出不了门,人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老去,再要是不抓紧点就真的都来不及了。“快出,再不出我就要出了!”她又一次催促老三,新一轮出牌了。
老三被催急了,手中的牌抓不住地往外冒:“等会儿等会儿,让我想想,想想。”她是真觉得自己没打牌天分。之前曾和另几位掼蛋老手闲聊,说自己水平有限,让他们也打得不够带劲儿,结果一人竟说:“你打得挺好的,不惜牌,也大胆。”为这话她想了很久,“不惜牌”應该指不因小失大,“大胆”大概就是开拓性。但这好像都不是她自己,从来她在很多事情上都优柔寡断、顾虑重重,也因此很多原本简单的事到她这里,便百转千回不能很顺利。反过来,她又希望自己能这样,处事果断不纠结,明白人际的复杂,对现世不强加幻想,不总想着公平合理,如此也不会在人群中处处被动,自己也难受。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自己在写作上能做到始终如一,像三十多岁时和老公吵架,站在窗口想一跳了之,却最终没跳下去。人一辈子无非就是个坚持,坚持做想做的事,坚持活着,坚持到某一天离开,再无欢喜,再无烦恼。一辈子那么长,哪能事事都如意呢,就坚持吧。老三在心里对自己说。
老二,说她什么好呢7她这把牌不好,只能眼瞅着别人一把又一把地出,自己手中的牌越看越多。老公今天不知吃了啥东西,一直在闹肚子,得赶紧找个理由回家。知道她们又会像往常一样拿她开涮:“你把你老公当老爸呢!”但她顾不得这些,活了半辈子,直到退休才明白,天底下只有家里人才是最要紧的,她知道该怎么做且不容改变。她已经在摆脱之前的噩梦要重新开始了,这一个“重新”,她得让它有一个新面貌新起色。要知道,前面的路还远,还有很多值得去追的东西,足够让她往后的日子有所作为。
不知不觉,夜已深了,整座小城却仍是灯火辉煌。很多扇窗亮着灯,很多人都未入睡,女人,男人,大人,小人,健康的人,不健康的人,开心的人,烦恼的人,善良的人,自私的人……
一夜之后,依旧是大亮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