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聪(太原师范学院,山西 晋中 030600)
纵观常玉的一生,他的人生境遇与其最喜欢读的《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极为相似,前半生羡煞旁人,后半生凄凉惨淡。1901年,他出生在四川一个富裕的商人家庭,是一个典型的“富二代”。常玉的父亲常书舫,是当地很有名的画师。在常玉14岁时,父亲邀请被称为“晚清第一词人”的赵熙做常玉的老师,这也为常玉中西合璧的绘画风格奠定了基础。在跟赵熙学满五年后,常玉去了上海,在美术专科学院当旁听生,又前往日本东京美术学校进修。1920年,通过他人介绍,常玉认识了吴稚晖,通过他组织的留法勤工俭学会到了巴黎,开始了他的艺术生涯。
常玉的身份背景及艺术成就至今并不被众人所熟知,相比与他同时期赴法学习的徐悲鸿、潘玉良、邵洵美、徐志摩等中国近现代著名的艺术家,常玉更是名不见经传。当时学成归国的徐悲鸿等人立志革新中国画,但常玉不同,他仍然选择旅居巴黎,追求艺术上的自由与开阔,不断创新,尝试以东方的文化精髓融合西方现代绘画语言,最终形成了极具特色的常玉风格。常玉在艺术上坚持我行我素,追求精神自由。他经历了许多大起大落,一生默默无闻,不被赏识;而今,西方公认他为世界级的绘画大家,将其誉为“中国式的莫迪利阿尼”。
1966年8月12日,常玉因煤气中毒而去世,享年66岁。去世时,常玉身边没有一个亲人。独自在巴黎生活的他,在死后甚至都没有好友为其办理后事。他的尸体,是在死后一周才被人发现的。至于安葬事宜,则是由他之前打工的中餐厅老板出面,把他葬在了贫民墓地。直到1997年,他的好友们才找到这无名墓地。也是在这一年,他的墓碑上才开始有了碑文。纵观常玉这一生,不知该说是潇洒,还是坎坷。
他一直都是个自由的人,活得潇洒随性,不谋名利,只追求艺术。在他去世前三天,他给自己画了一幅画《孤独的象》。对于此画,他对好友解释道:“那是只极小的象,在一望无垠的沙漠中奔驰。这就是我。”他是一只象,在名为绘画的那片沙漠上,孤独地奔驰着。而在那奔驰的过程中,他历经着坎坷以及世人的冷落。他只是一名孤独的耕耘者,是独自在绘画世界摸爬滚打的艺术家。
在早期中国画坛中,常玉以他独特的绘画风格扬名海外。他热爱绘画,但又不被画理、技法所禁锢,以最放松、随性的状态创作出一幅幅充满生命力的作品。通过对社会生活的感悟,将绘画作为一种情感的宣泄,画面中尽是他的喜怒哀乐。常玉离开最熟悉的故乡,踏入全新的西方绘画领域,在中国传统绘画的基础上,不断地摸索,将中西方文化不断糅合,逐渐探索出一个属于自己简练又具有中国传统绘画意蕴的特殊风格。
在常玉的创作过程中,女性人体经常出现。但常玉与其他艺术家不同,他画女人体通常不仅画人体,他还将女性人体看作内心的表达,在他画面中的女性形象通常是饱满的,无论是表情神态,还是充满韵味的体态,都展现了中国女性特有的魅力。他将女性符号化,而并不像当时西方国家对女性刻意丑化甚至妖魔化。
常玉的风景动物作品,所表现的意境与情感更加直观,画中多表现苍茫大地、悠长的古道、黄沙弥漫的边境和荒芜苍凉的情境。画中,无边空旷而辽远的苍穹中,只有形单影只的动物,动物有时疾行,有时缓步,或深思,或徘徊,使观者无不感到这位异乡游子晚年的孤独和凄楚。
静物作品是他内心世界的一面镜子,画中的花朵大都孤单无力、残花败韵、强撑姿色,像失去母亲的孩子般孤单寥寂,无依无靠,直叫人有“残月伴秋寒,冷冷清清”的凄凉感。常玉的静物作品中最为常见的是盆花,盆花作为中国代表性装饰器物,通过常玉的艺术加工,充满了中国式装饰意味。
常玉的绘画风格偏于装饰性,而装饰性表现形式为现代艺术提供了新的视觉享受,同时也使人类的艺术创作活动变得更加丰富多彩。油画的装饰性表现无论从构图、造型、色彩等方面,它的语言都是明确肯定、单纯简洁的。装饰性表现中的象征性特征,可以让画家透过色彩、形式的变形含蓄地表达自己的情感意向;符号性在艺术创作中能够巧妙地将不同民族、地域、文化连接在一起,从而使艺术家将意象的创作构思转化为物象的表达,使画面的情感表达更浓厚深切。在绘画创作中,象征性、寓意性、符号性、概括性等装饰手法的大量运用,使艺术作品富有感情色彩,艺术家的精神得以寄托,准确地表达了作品中最重要的精神内涵,让画面变成对心情的表述和情感的慰藉以及形象之外的精神依托。
常玉虽然在国外先进的艺术环境中不断地成长,但内心深处中国传统文化早已根深蒂固。常玉的绘画吸收了刺绣的艺术形式,大抵可分两种类型,一为图式借鉴,一为点缀画面。如以《盆菊诗意帘》(图1)为原型的菊花题材作品《盆菊与蝶》(图2)就是典型,画面中枝繁叶茂的盆菊旁边飞舞着几只蝴蝶,作品中的图式与纺织品极为相似。这在常玉的画作中并不少见,他的绘画作品常借用民间的刺绣元素及图式,充分说明他善于转化民间艺术图式。
图1 《盆菊诗意帘》 织绣 220 cm×64.8 cm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图2 常玉《盆菊与蝶》 油画木板 152 cm×78.5 cm
常玉还擅长在背景图案中使用中国民间常见的“万”、“寿”、钱币、中国结等元素作为装饰素材。除此之外,金鱼、瓶花、奔马、水鸟、亭台、双鹿、牡丹等图案也经常出现。其所作《八尾金鱼》(图3)笔调洒脱俊逸,具有个性化、抽象性的艺术表达,画面简练流畅。对金鱼的塑造具有浓厚的中国画既视感,画面以橘红色为主色调,在透明的鱼缸中投入八条摇摆着尾巴的金鱼。金鱼的造型简单又不失特征,八尾金鱼错落分布,游姿悠然自在,或聚在一起或独自游弋。《八尾金鱼》中的“八”与中国传统观念中的“发”谐音,寓意发财。金鱼在中国传统观念中又是年年有余的美好象征。放置在鱼缸桌面上的钱币纹样也象征了对财富和吉祥的美好愿景。这也从侧面表现了常玉在经济情况江河日下的境遇中,借用画面委婉地表露了这样一种单纯的欲望。
图3 常玉《八尾金鱼》
在常玉创作探索过程中,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粉色时期的创作。这一时期的作品以粉红、白、黑为主基调,画面简约而不失内容,将中西方艺术完美地结合在一起。一气呵成的简练线条让画面充满生机,这都是得益于深厚的书法功底,画面中开始逐渐出现铜钱、元宝、牡丹等符号性的纹样。他以线条为主的造型原则,将物象的几何化与符号化巧妙地运用在画面中,这样的吉祥纹样来源于中国古钱币。但画面又与中国传统绘画有所不同,表现的手法极具野兽派和表现主义风格的油画,将中西方艺术融会贯通。
一个人的作品就是其一生的轨迹,在粉色时期之后,常玉进入了他绘画生涯最后的阶段。不仅常玉的人生进入“黑色时期”,创作的“粉红时期”也结束了,浓烈的黑色成了他作品的主色调,并且贯穿露着大腿的女人、瘦弱的盆花、弱小的动物三大主题。裸女是他对爱的欲望,静物是对故土的怀念,动物则是独立于世的自我写照。以被估值2.5亿元的《碎花毯上五裸女》(图4)为例,在画面中,五名裸女形态各异,有四名裸女是面对着观众,一名则呈现的是背面。在此题材中,他将刺绣图案作为背景点缀的例子俯拾皆是。在常玉的人体与静物画中,绣布是最常见的背景衬托,裸女脚踩的黄色背景上还有牡丹花的纹饰,牡丹花作为暗纹出现在地毯上,既没有抢占女性人物的主体形象,反而因为有了牡丹花的纹样装饰,画面颇有中国风的“漫步生花”之妙,完美地展现了女性人物优雅恬静的特点。画布的下方还有松鼠和小猫的形象,这幅作品完美地将常玉平生创作的三大主题裸女、花卉、动物,一起呈现于一个平面上,画欲止而意无穷。
图4 常玉 《碎花毯上五裸女》 油画纤维板 1950 年120 cm×175 cm
常玉裸女画的黑色线条都是一笔完成的,《碎花毯上五裸女》不仅画出了裸体艺术形象的高度,更表现了艺术家本身高洁的灵魂,就连裸露也是如此坦坦荡荡。它不仅是一幅艺术品,更是一幅风景,一幅中国的山水,一幅画家的人生写照。常玉的一流之作都具有相同的特点,他亦如此形容自己的理想图画:“当人们欣赏我的作品时,一眼便知所画为何。我的画作以简洁为己任。”常玉这一生爱画裸女,爱画动物,爱画瓶中花。看常玉的花仿佛觉得那不是花,而是一股子君子气,这是一种只有中国人才能感受到的美。常玉是南方的文人,在南方工整细腻的生活秩序之下成长起来,花也是同样的温柔细腻,而画中的中国传统纹样以符号的形式出现在画面中,更加凸显其在饱受挫折之后,常玉心中对家乡故土深深的思念之情。
常玉在六十多岁时的生活已经窘迫到无以为继。他生前创作的最后一幅画,是一只在沙漠上奔驰的小象,虽然只是一只小象,但我仿佛在画里看到了众生。当你试图用各种语言与人沟通时,会发现语言存在的目的只是证明更深的孤独。倒不如像常玉这样早早接受孤独真正来临的时刻,也算做好了心理准备。
回想常玉还在世时的巴黎,那是巴黎画派一时无两的年代,也是海明威笔下流动的盛筵。上面堆砌着闪耀的钻石,漂浮着流水般的灵魂,夜晚也像白昼一样热闹非凡。而在灯红酒绿之中,常玉却像个孤苦无依的孤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