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 鸦

2024-01-02 00:18:58陈科颖
青年文学家 2023年32期
关键词:家家喷漆小子

陈科颖

我家门口的巷子转角处有一整面墙,自我有印象开始,墙上就布满了涂鸦和大片夸张的花体字母或图案,喷漆的颜色好像能涵盖整个色相环。这面墙在成片的灰黑色的建筑里格外显眼,特别是在连爬山虎都没留下一点儿印记的秋冬,它的叛逆、热烈、生机勃勃,包揽了这片老城区萧条时节里所有的生气。

巷子里这条路我走了有十几年。我上小学的时候,涂鸦上半部分的白色墙体因为定期的梅雨和常年的湿热潮闷,长起了一层层、一道道的青苔,浅浅盖过了顶部的涂鸦;一直到中学,墙皮开始零星地脱落,涂鸦的喷漆一点点斑驳。可能是因为涂鸦自带着一股烟火里的生气,我一直坚定地认为这种生命力是很难被破坏并消磨掉的。每每经过那堵墙的时候,我就会想,能把涂鸦画得这么鲜明热烈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墙上涂鸦的年纪于我而言已经不可考了,我没机会去亲眼见证这个答案;每每问起,得到的答案也只有“之前邹奶奶家那个小撇撇特别喜欢搞这个,后来邹奶奶走了,那个伢(方言,小孩子)也不晓得到哪里克(去)了”的半解释半搪塞,答案就此也就搁置了。

每次经过那面画满涂鸦的墙,我就会想象画它的人是什么样子?跟学校里那个喜欢穿皮夹克,留长头发的美术老师一样吗?是不是也像我上次在棋盘街看到的画涂鸦的人一样,戴着压得很低的鸭舌帽,文化衫下面套着嘻哈风的裤子,看起来个性又叛逆呢?

直到一个秋天,巷角的一户人家办丧事。家家(方言,外婆)带着我路过那家的门前,叫住了门里那个弯腰不知道在侍弄些什么的中年人—“小邹?”家家先是试探着叫了一句。中年人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木然地对着家家点了个头,应了声“姨”算是打了个招呼。家家见到“故人”态度立马热切了起来,提点我叫了声“邹叔叔”之后开始热络地搭讪,诸如“节哀啊小邹”“这是你奶奶走之后你第一次回来吧?”“有时间来姨家里吃个饭”之类的话。

家家很热情地跟他寒暄,但他对这种热情显得有些木然,无论说什么他都呆呆地点点头,含混着一声“嗯”作为应答。家家见他没有什么精神,寒暄了几句便带着我离开了。往前拐了几道弯,经过那堵画满涂鸦的墙时,家家突然上下打量起那堵她平時路过都不正眼看的墙,一手指着涂鸦,一手用胳膊肘碰了碰我:“你不是一直问吗?这些,就是刚刚那个人念书的时候画上去的。”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刹那后觉得实在难以置信,追问道:“谁?”“就是刚刚办事那家的儿子,你刚刚还打了招呼的。”

我一时有些语塞,不太愿意接受,我好奇了这么久的作者,竟然就是刚刚那个死气沉沉的中年人。我想象不出来十几年的风霜都盖不住的充满蓬勃朝气的涂鸦,怎么可能是刚刚那个毫无生气,说话眼皮都不带抬一下的中年人创作出来的东西。

我接受不了这个落差,我也接受不了那个看起来平庸到尘埃里的木讷中年人十几年前可以画得出来那么热烈浪漫的涂鸦。

其实,撇撇本来不叫“撇撇”,“撇撇”是个外号。武汉话喜欢管个子不是很高,身材瘦瘦小小的人叫“撇撇”。他从小就比同龄人矮一截儿,才有了“撇撇”这么个外号。后来,他的身高渐渐赶上了同龄人,但是这个外号一直也没摘掉,一开始是同龄的孩子们这么叫着玩儿,后来叫着叫着大人们便也开始这么招呼他。时间久了,他甚至已经丢了自己的本名,每每街坊邻居们提起他的时候叫的都是“邹家那个小撇撇”。

撇撇是奶奶带大的,他父母在他挺小的时候就分开了。他母亲离开家之后就再没音讯。他父亲20世纪90年代的时候辞了武钢(武汉钢铁集团公司)的工作,下海经商,一年回不了两回家。撇撇在邻里的印象里就是跟在他奶奶后头拽着长大的。撇撇小时候没少因为父母都不在身边受同龄人奚落,基本没咋见他亲近过哪个同龄小伢;大人们平时唤他,他也是一副兴趣缺乏的样子。每次看见他,他不是杵在那儿对着某处发呆,就是捡了树枝或者石头不知道在地上画些什么。

至于撇撇是怎么遇到涂鸦的,这事其实跟城市传统有点儿关系,同时多少也带点儿缘分。码头城市嘛,本身就带股江湖气;“不服周”(不服气)的历史传统可能也是街头文化的滋养之一。涂鸦什么都有,卡通形象、夸张字母,或者就着时事热点找点儿新点子创作……可能是因为扎眼的颜色,也可能是因为夸张的表达,有时候路人也看不懂墙上画的是什么,但就是觉得墙上的东西好看、过瘾。年纪大些的爹爹婆婆(方言,爷爷奶奶)们一开始也看不懂这些“鬼画符”是什么,后来也就逐渐接受了,时不时要是逮到了正在墙上搞艺术创作的年轻伢还会插上两句:“伢,能不能画点儿我们能看懂的?”

街上有家的婆婆,脸熟了那些“搞艺术”的年轻伢之后,遇上了还会时不时寒暄几句,“这么热的天还画啊?”“这么晚了还不回去吃饭啊?”看到有人在墙根烧纸钱,婆婆还会上前制止,生怕把涂鸦熏黑。甚至,那家婆婆养的一只脾气挺差的博美犬,都会没由来地对搞涂鸦的年轻伢亲近几分,任那群年轻伢揉搓自己的狗头,跟平时人一靠近就狂吠不止的凶样一比,判若两狗。

巧的是撇撇小时候就爱坐在涂鸦小子们常去的那几堵墙对面的马路边上发呆。时间久了之后,涂鸦小子们都会跟坐在他们后面的撇撇时不时会搭两句腔:“小伢,你屋里大人呢,么这个点还冇回克(方言,怎么这个时间还不回去)?”“看得这么认真,想不想玩儿一下啊?”

一开始,撇撇只是就着人家的喷漆罐,尝试性地在涂鸦小子们的创作上添上两笔;接着他就开始捡那些被用得差不多了的喷漆罐,就着剩的那么一点点颜料画个字母或者局部图案;最后他开始自己攒钱买各种颜色的喷漆罐,开始跟涂鸦小子们“抢”能用来搞涂鸦创作的白墙……

撇撇奶奶知道这件事之后,对他画涂鸦这件事倒是没什么特别的态度,只是给他发零花钱的频次有意无意地增多了,跟街角老太太们攀谈时聊起哪条巷子里新画上的涂鸦时会提一句:“我家小孙孙也爱搞那个,他画的也蛮好看的。”

撇撇初三这年,撇撇父亲南下捞金失败,回家了。撇撇奶奶跟撇撇父亲之间也是摩擦不断,但是家里好歹也多了些生气。撇撇也自此结束了一年见不到两次父亲的日子,不过彼时他好像也已经不那么需要“父亲”这个角色的存在了。应该是2007年或是2008年的4月,中考临近的时候,撇撇奶奶有一天晚上找撇撇谈话,叫他把爱好放一放,安心考学,争取考个好点儿的高中,将来读个大专,争取进武钢做个文职。撇撇沉默了半天才说了句:“奶奶,我想学美术。”

当天晚上,撇撇跟家里大吵了一架。奶奶到最后只是不停地重复一句话:“你跟你老爹真的是一模一样!”撇撇父亲的反应比较大一些:“你爸爸我已经用失败的经验向你证明了,想走捷径是没有好结果的,我当年要是安安分分在武钢待到现在,不晓得现在几安逸(方言,不知道现在过得有多好)!”

“我只是想画画,这也是我的理想!”“我管你理想不理想,你给我安安分分搞个好看的文凭,找个国企工作,安安稳稳过一辈子,这才是正经人该干的事情!”“你懂什么!”“你以后也莫跟那些‘打流的鬼伢瞎混,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老子说一句你顶十句的!”

“你少给我拿老子的乔(方言,你少拿父亲的身份压我),你也不能做我的主。前十几年没见你管我,后面我的事你也少管!”“我是你老子!你说你的事我管不管得着!”

吵完架的撇撇从家里跑了出来,正巧迎上那几个涂鸦小子。看到撇撇,涂鸦小子们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其他过多的言语。武汉三月的春风已经是暖湿的和煦了,可能是风吹的,撇撇眼睛有些湿,脸上也热热的,鼻头那块儿尤甚。

那天撇撇奶奶是在红钢城的地下通道里找到撇撇的,还是跟他父亲口中那群“打流”的涂鸦小子混在一起。撇撇奶奶那天特别生气,揪着耳朵就把撇撇提溜了出来:“你能不能让家里省点儿心啊!能不能不要像你那个爹一样啊?你就以后进武钢,少折腾,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不好吗……”

后面有个涂鸦小子没忍住,走上前去将撇撇往身后护了一下,没等撇撇奶奶发作就率先开腔:“婆婆,我当时就是听我老娘的话,毕了业就进的武钢。”

撇撇奶奶没说话,开始打量起眼前这个年轻人。

“2000年的时候厂里效益不好,被裁下来了。”“其实,真的不存在什么绝对安逸的工作和绝对安稳的人生的,年轻的时候伢愿意折腾就随他吧。”“人一辈子也就活那么几十年,他现在正好在这个年纪,有愿意折腾的事情,这就是最好的事情。”

那天怎么收的场大家都记得不太清了,只记得好像那天之后,撇撇奶奶没有再多置喙撇撇画涂鸦想考美院的事情。变故发生在那年六月报中考志愿的时候,撇撇父亲背着儿子把志愿表给改了,撇撇填的美术专业被他父亲改成了机械和财会。

接到通知书的时候撇撇也傻眼了,看着陌生的学校名称和从来不曾考虑过的专业,撇撇彻底跟他父亲撕破了脸。两人在巷口大吵了一架,架势大到街坊邻里后来提起这件事的时候大都零星知道些“内幕”。“长这么大,前十几年没见你管我,你凭什么现在又来对我的未来指手画脚!”“你这鬼伢么这么不听话!老子这么搞不也是为了你好!”“谁要你为我好了?谁稀罕你为我好了?我奶都没说啥轮得到你管我吗?”“我是你老子!你说我管不管得你!”“那我今天就直接告诉你,这个专业你打死我,我都不会去念!”

两个人吵架的那天晚上,撇撇奶奶突发脑出血,两个人光顾着斗气,都没能及时发现老太太倒在了房间里。情绪长期淤积导致突然发作,人没能抢救回来。凌晨的时候,医院走廊里面特别安静,撇撇跟他父亲在走廊尽头各找了一个角落,头对着两面墙贴合折成的九十度夹角,两个人没有任何外露的情绪,但是心里都就此埋下了不可能再找到答案的问题。

撇撇奶奶的葬礼办得很仓促,所有人对此都毫无准备。老人家在堂上的相框里微笑着。撇撇前几天一直特别安静,直到最后一天殡仪馆的人来收走灵堂的布置摆件的时候,撇撇才突然抱着老人家的相框号啕大哭,死死按着烛台不让撤。哭声大得让人听不清他最后的道别。来吊唁的人听不清楚他在讲些什么,一时间面面相觑。撇撇父亲这回也只是看了一会儿之后,就转身到角落里去抽了一盒烟。

撇撇父亲这回倒是听清楚儿子在讲啥了。撇撇最后一直在讲的是“奶奶对不起,奶奶对不起……”自撇撇奶奶走之后撇撇好像也失去了音讯。邻居走在道上相互问候的时候会顺嘴向邹师傅打听撇撇的去向,得到的答案大都也只是“不谈,不谈……”

城市里画涂鸦的人好像越来越少了。

红钢城地下通道那两侧的白墙是涂鸦小子们最常光顾的地方—那个通道是露天的,画起来光线好。来来往往熟人也多,住在那一块儿的也多是老街坊,遇上了基本能打个照应。市政也基本不管这块儿。涂鸦画上去不会被涂白,只可能被更新的涂鸦盖上,这是那群涂鸦人能接受的唯一“杀掉”他们作品的方式。

念中学之后,我往地下通道跑得也少了。直到有一天跟家家一起坐公交,我像小时候每次坐公交驶过这段路时一样,探着脑袋,透过车窗向下张望,企图去找地下通道所在的那个方位—即使立交桥本身和老工业园交错的空中轨道交叠之后,地下通道的露天段就已经被遮得差不多了,但是我一直觉得只要我的视线从通道上面飘过一次,就相当于我又多看了那些涂鸦一眼。但这次我没找到通道的入口,在同样的方位做好了探头的动作,我期待的那截儿应该属于入口处人行道下坡的位置,现在变成了崭新的沥青马路。

“家家,那个下坡呢?”“啊?”家家反应了一会儿,看着我巴望的方向才会过意来,“那个地下通道啊?现在不是要创文明城市嘛,这片都要整改,去年就给填平了。”“那些涂鸦呢?地下通道墙两边的涂鸦?”我有些着急,纵然心里已经大概有了结果,但也不愿意相信,非得经他人之口说出来我才肯死心。“埋了呀,跟通道一起埋了!”

公交车一直在往前驶。家家那句“埋了”的话音刚落,立交桥的桥面恰好掩过了最后一点儿能在桥上看见的沥青路面。

我想起了撇撇。算上家家领着我从他家门口经过的那次,我就只见过他两面。最后一面是邹爹爹的白事那天,我在巷子那堵涂鸦墙跟前的马路边上看到他坐在那儿,看着墙发呆。

季风气候的梅雨送给墙体疯长的青苔,经年累月的墙皮也开始一点点剥落,那堵墙原先画的什么早就看不出来了,就是斑斓的喷漆质量太好,没跟着墙皮剥落的地方,都不怎么褪色。撇撇当年想表达的东西从这堵墙上是不太可能看得出来了,但是残留的彩色一直特别固执地想要证明—当年我是那么鲜活绚烂地活过。

撇撇发呆的时候,有两个穿着荧光背心的人在糊墙纸。二十四字的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被糊到那面墙上,正好轮到“自由”。

那天下午,撇撇在那儿坐了挺久,就一直看着市政工人一点点给那片涂鸦糊上墙纸。两个工人还时不时“吐槽”两句:“这活儿还挺麻烦的。”撇撇一直坐到工人们开始糊隔壁的“平等”,才起身回家。

进門时,撇撇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又在裤腿上蹭了蹭,半边脸消失在黄昏与夜晚交接的阴影里,被光影吞噬掉了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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