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星(达斡尔族)
又要乘机远行了,可原订9月6日的航班因为这座城市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而取消。很多小区的地下车库因雨水倒灌,泡水车辆的数字也成了谜。整座城市没有几个人不受影响——接到远方亲人关切的问询,我说,人是安全的,请放心。是的,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人们往往把愿望降到最低,人身安全就是一件幸事。今年的台风绝对是声东击西的高手。名字与台湾歌星一字之差的“杜苏芮”在福建晋江登陆,却造成京津冀和东北严重的水灾;不过隔了一个月的时间,各个灾区还在弥合伤口,“海葵”又再次登临,说是登陆地点在闽南和广东,可遭受重创的是我所在的城市福州。我还敢奢望这趟从最东南到最东北的远行吗?
换一个人,也许真就放弃了。我,却带着几分不甘,也抱着几分侥幸买了次日的机票。于是整理行装,在航班起飞前两个小时开车前往积水刚退的机场。可在高速公路上,时速100公里每小时的爱车突然发起胎压报警!在迅速脑补了那些高速爆胎的场面后,果断在紧急停车带停车。眼看航班起飞的时间越来越近,等待救援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我隐约感到,不得不放弃这趟行程了。
人们会把这种出行叫“出差”,叫“旅行”,对我而言,还蕴含几分庄严和快乐的意义,叫“回家”。
生命于我
我来到这个世界,不仅是意外,还充满惊险。
这是父亲认为我有足够的心理承受力时告诉我的。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还略显不安:“你妈身体不好,家里已经有两个男孩儿了,累啊!”
所以,当他们知道我驻扎在母亲肚子里且有可能又是个淘气小子时,做了个决定:去医院人工流产。当时家在乌兰浩特郊区,医院在市中心,没有公交车,没有小汽车,不知道他们是从单位借了毛驴车,还是骑那个永久牌自行车,终于千辛万苦地赶到医院。国力不强的年代,医院居然停电!手术做不成,我赖在母亲的肚子里跟着回来了。按我生于夏末推算,他们蓄谋“除掉”我的时间应在寒冷的冬季——大东北的这个季节,去户外这样折腾几个小时无疑是自讨苦吃,父母于是懒得再动这个念头。
感谢冰天雪地,感谢那个经济欠发达的时代,我居然被“截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求学之路
我对自行车怀有深厚的感情,它陪我度过了漫长的求学之路。
小学二年级,举家搬到布特哈旗扎兰屯镇(现为扎兰屯市)。为了让我上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父亲舍近求远,托人将我转学到旗重点小学。不过,家校之间近十里的路,得靠我每天自己骑车往返。
学骑自行车是艰苦的。没人陪在身边教,从学会到提升车技,得自行摸索,真是名副其实的“自行车”。那辆随我们辗转迁徙的28寸永久牌加重自行车结实耐摔,它是我的第一个学车工具。在10岁都不到的年纪,我居然也能利用惯性原理,找个斜坡顺势溜下去,直到接近一个煤渣堆,连人带车斜靠过去。动作不甚雅观,地方也不大干净,但至少能稳稳地停住。
反复多次练习,自认为取得“驾照”,就这么摇摇晃晃骑车上学了。骑在小镇的大路上,我又遇到新的问题:迎面而来的各种车辆源源不断,躲过了一辆又来一辆,上学路上总是险象环生。直到某一天我在认真观察后才发现,大家都是靠右行车。父母嘴上常说我是宝贝疙瘩,但落实到具体事情上,我感到自己不过是个会吃饭的“土坷垃”。
其实靠右行车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那是有了和自己身高匹配的专属小轮自行车后,某天行至一处十字路口,突然一辆毛驴车迎面冲来。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没什么交通限制,任何车辆都可以招摇过市。等那辆毛驴套车停下后,记不得是它从我身上跃了过去,还是我从驴车下面钻了出来,反正,人仰车翻后,我爬起来继续赶路,毛驴车把式也安然地扬长而去。对于身体的完好无损,回想起来确实不可思议。但那一刻,肯定是受到剧烈惊吓,我对那将近半分钟的情景和细节已失去记忆。如果现在有人嫌我笨,用“脑袋被驴踢过”来形容,我一定不去反驳。
上學途经一条宽阔清澈的大河,一次放学后,和同行的同学突发奇想,想把“坐骑”用河水清洗清洗。等把自行车推到了河边,眼前的美景和凉意沁人心脾,洗不洗车似乎已不重要。我们的重大发现是,把后轮贴在水面上,再用手摇动脚蹬,让它飞快地转起来,竟能把水花扬到半空,在阳光的照射下,我们居然看到了自己制造的彩虹。这个画面久久定格在我的脑海中,在此后,不论是漫长而重复的求学之路,还是捉摸不定的人生道路,每遇到困难和挫折,我都会因想起这斑斓的彩虹而咬牙坚持。这条给我美好记忆的雅鲁河,悄然为我的性格注入了乐观和坚韧的成分。
后来,因为父亲的工作再次调动,举家迁往呼和浩特。这座城市的冬季没有严寒,但气候干燥,虽然不乏大黑河、小黑河之类的地名,却多是有名无实的干枯河床,这反倒让我怀念只生活过两年的扎兰屯,那里有如画的秀水风景,有美术老师带我们写生的吊桥公园,还有我家旁边那座种满沙果树的青山,处处闪动灵性。离开后,依然不时关注她的消息,从撤镇变市,到成为著名的旅游城市,她的秀美不断被认可,我由衷地为她骄傲。
在呼和浩特的十年里,我完成了接下来的小学学业,直至高中毕业。一直让我意难平的是:明明是城市户口,偏偏在每座城市都住在大老远的郊区。究其原因,这和父亲的工作不无关系,他在农业单位搞研究,市区怎么可能有那么多试验田。所以,自己的求学之路永远比同学辛苦,很是羡慕那些离家近的同学,下了雨,跑几百米就冲了回去,没带雨具也不是大问题;也羡慕那些中午放学回家吃饭后还可以午睡的同学,羡慕他们不必像我这般早出晚归披星戴月地赶路。而我,一天中将两三个钟头的时间都抛洒在往返家校的途中,有时候回到家,作业还没写完,人已经疲惫不堪,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每个人的一天都是24小时,我仿佛比别人少了许多。
有一年,三月下大雪,景象罕见。刚出家门还为之兴奋,高兴还没3分钟就感觉情况不妙,雪太大了,几乎没过三分之一的车轮,每踩一脚,都要用比平时多几倍的力气,关键是还前进不了几米。可开弓没有回头箭,当天,一向准时到校的我迟到了整整一节课的时间。等把车锁好,走向教室的同时还醉心于自己的车技:一路上居然没摔跤。就在暗自得意之时,脚底一滑,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墩儿。所有的委屈顷刻释放,泪水滂沱而下,进了教室趴在课桌上再也不想面对周围的世界。等我再次抬起头,班主任已站在我的面前,看到泪水也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我从中读出了老师对学生的同情和鼓励。我的这位班主任,就是后来成为呼和浩特二中校长的郭炳胜老师。那一年,我在呼市二中上高三。
我的南来与他的北往
兰州这座城市是我屡上高考战场的“战利品”,又像是今后工作和生活的一个跳板。黄河水如黄泥汤一般流经这座狭长的谷地城市,舒缓的流速似乎定位了不太紧张的城市节奏。她并不像有人想象得那样荒凉,市区气候温润,小吃众多,尤其是兰州牛肉面,虽走向天南海北,无处不在,但我认为出了此城皆不正宗。因为是交通要津,她集合了各地的美食:新疆的拌面和烤肉,西安的凉皮和羊肉泡馍,四川的火锅及麻辣烫……不想发大财的话,这一定是一座能让人生活惬意的城市。我不想发财,但也留不下来。
大学毕业前,父亲已打听好了和我和他都有关的子女就业政策:支边到一定年限,子女中有一人可回原籍工作。我工作的大方向注定在福建,一个打着祖籍烙印却让我陌生的地方。
福建是父亲的故乡,他在这里生长,直到完成大学学业后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边疆建设去了内蒙古。现在看来,他的奉献是彻底的,把一辈子交给了内蒙古,给了马铃薯种薯研究,年逾八十,还在为马铃薯育种与种植四处奔走,乐此不疲。
我出生在七十年代初,那时候,知识分子受重视的程度远不如今天,科研人员把高大敞亮的磚瓦房让给工人师傅住,自家住在低矮简陋的土坯房都不足为奇。那座“端头”土坯房伴随了我的童年时光,至今难忘。一到寒假,温暖的土炕几乎陪伴我们整个假期。当然,这房子也给我们带来不少麻烦,特别是夜晚来临,旧报纸糊的顶棚上成了老鼠的乐园,我常常在鼠辈的狂欢或者是担心老鼠会不会突然失足掉下来的隐忧中入睡。到了雨季,房顶总会渗水,这时候,父亲就干起泥瓦匠的活,哪漏补哪。由于父亲总是积极应对且从不抱怨,我也以为这一切原本就是我们生活的组成部分。偶尔得闲,父亲还会用油画为邻居家的家具作装饰,会在家中停电的时候拉二胡消遣,会在南京的大姑妈来探亲的时候套个毛驴车去火车站接送……十八般武艺仿佛与生俱来,但实际上,这一切都是环境造就,父亲依靠各种技能丰富着他的支边岁月。而每项潜能的激发,都让他扎在内蒙古的根又向纵深推进了一步,直到,他和这片有着森林、草原、戈壁、农田的广袤土地再难分开。
我毕业以后到福建工作,就像他当年到内蒙古工作一样,都要面对全然的陌生。既来之,则安之,我必须适应这样的“反向嫁接”,然后,和大多同辈人一样,在此落地生根、成家立业。福州这座城市除了春季的雨水多些、夏季高温如蒸笼、冬季的室内湿冷彻骨外,花草树木倒是四季常青、郁郁葱葱,彰显着旺盛蓬勃的生命力。我也在一份忙闲交错的工作中有了多种业余爱好,日子平淡却充实。我逐年适应并喜欢上了这里的生活节奏,这座城市也涌入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每个人都在各自不同的生命阶段留下烙印,都有一段寻觅至此的缘由和故事。
我得感谢秀丽雍容的闽江包容了我和我正在进行的后半生。
飞往鄂温克
对呼伦贝尔的感情,和曾经在扎兰屯生活的时光不无关系,但更源于她是母亲的故乡。位于呼伦贝尔的莫力达瓦旗是达斡尔族聚居地,也是母亲的出生地。我对莫力达瓦的实地探寻,应源自参加2014年鲁迅文学院少数民族作家培训班时与另一位达斡尔族作家达子的相逢。从这期培训直到参加2018年莫力达瓦达斡尔族自治旗成立60周年庆典,我替已故母亲“返乡”的历程和情感,如实地记录在《文学照亮回乡路》一文中。
今秋,我有幸再次受邀前往呼伦贝尔,参加由内蒙古文联、内蒙古作协、呼伦贝尔市文联等单位举办的第二十五届达斡尔、鄂温克、鄂伦春民族文学创作笔会。于是出现本文开篇那一波三折的场景,台风水灾、航班取消、车辆故障……一系列状况都像是上天对我的重重考验,而我的虔诚、我的坚持,总能让我突破重围、如愿以偿,就像那道雅鲁河上的彩虹——上天也总会给我额外的恩赏。
在鄂温克旗辉苏木,辉河两岸的草原正值打草时节,不过一天的晨昏,细心的苏莉却发现了我们返程时的草场颜色竟略黄于去程所见,想想也是,一切都在动态的变化当中,我们的生命,不也一天一天走向衰老吗?而草原以爽利的色彩转换,提醒我们人生如白驹过隙——草原的辽阔,不仅是在面积上的一望无际;草原的坦荡,也不止是视觉上的无遮无碍。
笔会是激发文学创作灵感的平台,也是体现多民族“和而不同”又能相互取暖的熔炉。四十余载二十五届,薪火相传,弥足珍贵。若说每位作家都是树的枝叶,或激越、或深情的文字就像树的细胞,在获得阳光,汲取雨露后,大家都在努力扎根、茁壮生长。聚是一团火,散是满天星。这是一个越擦越亮的品牌,是一道多民族共同织就的亮丽风景线。
如果说福州是我安身之所,那么呼伦贝尔更是我情感的皈依,从此处到彼处,即是从一个“家”到另一个“家”。因为工作关系,我已停笔近三年,而今,应《骏马》之邀,再次开启我用文字寄托乡情的旅程。鄂温克之行,给了我双重意义的回归,让我收获满满。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