昳岚(达斡尔族)
我蹒跚着止不住地唠叨。
您若懒得再听,我权当自言自语。其实我就是在自言自语,我已习惯了一个人说话。一个人走路的时候,我会自言自语,独处一室,更是不断地自语。我说给自己听,也说给旁边听。我相信旁边会有听者,会有领会,能够领会的一定受益。
我投入自说自解的状态中梳理气机,获得宽坦。一如嬷嬷,阿卡放排远离家乡的那段时日,她总是自言自语,说给天听,说给太阳月亮听,也说给旁边的什么听。在那自言自语中,她化解担忧思虑,有所慰藉有所缓解,生起悲悯。因为她在向天祈祷平安,向旁边道歉求得宽容理解,向大地恳请安放心灵,于是悲悯的嬷嬷活成了一棵家族及孩子们所依的大树。
当我理解嬷嬷,我的生命里也渗透了嬷嬷的全部。可我汗颜远比不上嬷嬷的坚韧付出,我的时间已在生命最盛时期被我挥霍。意识到青春已去,生命的触须也在活着的奔劳中戳钝,光阴不肯回头。蓦然回首,忽才看清,路已走过全部,再掂量前面的也还来得及,只要抓住……
继续。
沿着熟稔的老路从西向东,摸索时明时暗的光阴缝隙,望哪一处角落哪一道障子(篱笆)边还停留着一个孩子曾经的足迹;哪一家柳编的园子里,黄瓜架上仍然散发着诱人的瓜香;哪一条路旁,还飘着益母草绽开唇形花瓣吸引蜜蜂的粉色芬芳;哪一家的门旁,守卧着忠实的老狗,被我挑衅,呲着牙发出恐吓的声音,在我觉得不够刺激继续跺脚的恶作剧中,猛然蹿出院子,追赶我紧张又刺激得疯跑……
那是一个被忽略的孩子所要证明的存在感吗?一个不被接受的孩子的自我安慰吗?还是一个胆小又爱幻想的孩子被激发的潜能?
我四处张望。遥远的艾勒宁静素淡,隔着岁月的尘埃,掩过事物的雾霾恍然现前,仿佛静静地在说,我仍在你的岁月深处,我仍等着你的归来。仍然你不变,我不变。你疲惫,我将供你憩息。你若倾诉,我将洗耳恭听。永远,我是你停靠歇息的港湾……
道北讷奎家的房门敞开了,浓浓的柳蒿芽味儿夺门飘出,混合着柳根小鱼的香腥之味,萦绕在空气之中,陡然冲淡了路旁不时出现的益母草的野芳。柳蒿芽苦艾艾的味道越来越浓,弥漫飘散,家家院子的大轱辘车上,圆圆的浅筐晒满了嫩绿的柳蒿芽野蔌。屋里西炕、大锅里、饭桌上、空气中都是浓浓的柳蒿芽苦艾艾的气味,生的熟的缭绕在鼻息。这是老家艾勒的味儿呵,苦艾艾地渗透了艾勒及艾勒每一个人,也渗透了我的身心,成为我的气味,一直随我走向生活的远方。
妞妞们的春天,在柳蒿芽苦艾艾的滋润中像接骨草一般节节蹿高。
牛奶的浓香,是艾勒里的又一种气味儿,奶膻膻地在每一户人家,清晨黄昏,浓郁地充满屋里屋外。孩子便浸在牛奶的滋养中沉入梦乡,在睡眠里像棵棵玉米,拔节生长。
我带着本来的烙印走向外面的世界。我清澈的眼睛,有着苦艾艾的柳蒿芽的韵味,我直白的脸孔润着奶里透红的红晕。在陌生的环境,成为“这一个”我,一辈子,这味道始终萦绕身心,不但没有飘散反而越来越纯。
这是放排人口爷的老屋。院落干净,纤草不见,柳编的障子仿佛一条条横长的辫子围成规规矩矩的院套,院子里常年撮着的松木椽子,直直地指向天空。担心学坏的女儿天天被看在宅院里,偶尔出来一次,像一个初露芬芳的芍药花,引得同伴蜜蜂般地围绕,想跟她玩上一会儿,可她匆匆出来,又匆匆回去,一双严厉管教的目光,时刻盯在她的身后。
毛乐老阿查又放鹰去了。鹰的两只犀利眼睛像玻璃球滴溜溜转动,扫过艾勒所有的角落,犹如一个骁勇的勇士,英姿颯爽,向人们行注目礼。继姥爷之后,他是艾勒又一个放鹰人。他放鹰训鹰的经历跟姥爷经历相似,只是他的鹰没有姥爷的神鹰悲惨壮烈。
我又听见,他唱的古调从窗户飘来,“德苦耶尼、德苦耶……”在青烟缭绕中,为总是流产的女人祈祷。那女人是口爷的女人,一年流产一个,几乎蒙住了岁月的眼睛。最后,终于保住一胎,生下一个健康的女婴,女人似乎完成使命,扔下幼儿归西。口爷含辛茹苦将孩子抚养长大,成为里外都能拿得起来的出色帮手。
艾勒中央的老树,立在十字路口,很敬业地不知站了几多岁月,在所有的树都成为灰烬的孤寂里,它一直孤零零守护在艾勒中心,抓着大地,尽着所有的冠盖遮出一片绿荫,挡住一阵阵硬风。最终,坚固了土地的它,还是没有抵住人心的硬度,在某个夜里,被外来的“盲流”砍断。从此,艾勒里没了一棵树,没了一点绿色荫凉……
那座三间大草房就在十字路北,是艾勒的骨,是曾经富裕的象征。那根尺粗的红松檩子,一根根粗实的椽子,炕席一样柳编的房芭,显示着远年辉煌又艰苦的放排史以及达斡尔房屋独特骨架的造型。正屋的一面木质隔扇,是先人与满清贵族和亲融合的遗风延续。这就是姥爷经常光顾的那幢老屋。
大房的左侧是生产队的长房子,飘着玉米谷稼、加工粮食的米香以及牛马羊的混合气味。夏天的清晨和中午,食堂里飘出一阵阵诱人的饭香,早晨出工和中午收工的农人,便满足了肚腹,转化为能量挥洒于田地……
直走下去,越过一座座平常的草房,就是艾勒东头的三棵老榆树了。它们虬髯苍苍,三角而立,经住了岁月也经住了人心。几个百年,根须已然托起了整个艾勒,抓实着土地,承载着一代代人情事物,成为了见证。老树层层的年轮里渗透着人们的喜怒哀乐,艾勒的生老病死,藏着日月星辰,阳光雨露,容纳着不断轮回的沧桑。姥爷说,无阳光,叶不生;无云朵,雨不落;无雨,树不生长。大地、宇宙、时间、生命皆在树里。而这树里,有我有你有他,有艾勒的所有。这树,任凭岁月的枝叶摇动,根基不动。人抵不过岁月,是因为欲望,因为造作。深层的贪欲、嗔恨、嫉妒、争斗等减损了寿命。所以那树的姿态,是一个真理,除了奉献还是奉献,是人的镜鉴。
大坝之外,是条弯弯的小河,是艾勒的血脉,血脉流淌不止,艾勒的风情便在。浸着水漉漉的眼神,是姑娘小伙子们河流里的童话。姑娘们修长的身影,是修成于河水中的伸展……怎奈河有断流的水脉,人有枯竭的宿缘。款款东流的河不见了,回头再望,岁月已变尘埃,往昔的艾勒已然消失。那些曾经同在的乡亲、长辈、儿时的玩伴,都隐在了艾勒的光阴深处,随着河流悄然不知去向。
生命消失是自然法则,人生人死,生是死的开始,死是生的结束,如此轮转往复。对于生死之苦、疾病、穷困、哀伤,有谁能弄明白?有谁闭着眼睛落入黄泉,发出过寻问:为什么生?为什么死?
肉体的生命经不住岁月的风霜,而作为植物的树,岁月反而使它更加苍劲、虬髯翩翩。固然人也接受吸收着自然能量,却没有树的活力,是人没有直接扎根于泥土之中?或人没有日夜澍露于日月星辰之下?
生为人者,趋就欲望的牵引,为名色而贪爱,因爱而取,因取而有而生,而轮回,最终沦于执着,不得自主。而树,吸收了同样的宇宙能量,除了奉献,就是奉献,一无所求!
树是我一生的情结,无论走到哪里,城郭邑落,荒原野林,树是我第一个入眼的物相。没有树,城市没着衣裳,村落没有风景;没有树,院落少了古朴,野林缺失芊莽。我一直冥想,在我有生之年,在艾勒植树哪怕一棵松树,也要让所落目光之处,融入苍苍树落常绿养眼,也给那些轮转不息的族人,让其融入松树的体魄精神。让所有远行异乡流浪的游子,于疲惫的回望中有树可以栖息。便如眼前,寻不到流失的故乡景物,感叹村头还有三棵老树,慰藉漂泊者,回望家乡停驻一刻的心灵……
可姥爷说,你不能栽一棵松树,除非栽上一片。
遥远的艾勒宁静素淡
隔着岁月的尘埃恍然现前
掩过光阴雾霾静静地讲
我仍在你的皱纹深处等待
百花开了落了又是一旬
草木绿了黄了转眼一轮
艾勒始终候着你的归影
脸孔如何改换心却一境
你若疲惫我是你的港湾
你若倾诉我将洗耳
艾勒永远是你奔波的驿站
安抚你停泊的心灵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