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乐依
还未缓霜儿的太阳在山脊上露出头,兴安岭在回暖的温度里伸展着僵硬了一冬的骨骼,春天,如约而至。
春风,像刚熟好的皮子,柔软极了,揉嫩了刚刚冒头就绿了的寒温带植物。酱黄色的榛子叶儿干巴得鸟儿一踩就碎了。大地被春风刺痒得风情万种,开化后的土地、空气、牛粪共同潮湿着,柔软着……这些气味,定格了春天的味道。
定居后的猎民乡,多个部落的鄂伦春人扎堆生活在一起,从白桦树杆支起的斜仁柱(鄂伦春人居住的简易住房)下迁居到黑黄色的土坯房子里,人居建筑的更改让族人的房子,有门有窗有炕。
简易的木栅栏圈成了独立的院子。院子里新建的两个斜仁柱蜕变成定居后的储物仓库,土坯房子的东面威武肃然地站立着敖伦。那里供奉着神灵,不容女人接近。用树木笔直搭建的神龛台子上,摆放着爷爷用猎刀削制的神偶和诱人的洒满盐巴的犴肉干儿……
在空中的敖伦总是诱惑着年幼的诺挪,以至多年后仍然是存储于记忆里最香醇、巴望的惦念。
在大兴安岭撕裂般寒冷的冬季,住在有火炕的土房子里,比起住在用桦树皮狍皮拼接的斜仁柱里,是定居后最幸福的事了。
溫度回暖的春天,诺挪却喜欢蜷在屋外的斜仁柱里,在头顶上伸向天空的木杆的缝隙里,阳光一根根穿插着,竖立在吊炉周围。偶尔有风跑进来,刮蹭着干涩的桦树皮子,发出“吱吱”的响声。这少有的独处时光,她惬意地在属于自己的空间里躺着,看木头杆子上为生活四处奔波的蚂蚁,她爱死了这温暖的让万物都在伸展懒腰的春天。
一大一小两间土坯房连着。诺挪和爷爷奶奶姑姑住在向阳的主房里,紧挨着主房的西屋住着母亲和弟弟妹妹。
诺挪是爷爷奶奶抚养长大的。当时病弱的母亲生下头一个孩子,也就是她,因为身体的原故,面对这刚出生粉嫩里透着血肉色的婴儿,母亲毫无乳汁喂养。试着喝草药、肉汤努力下奶失败后,母亲忍痛放弃了。
在以狩猎为唯一生产方式的那个年代,物质极度匮乏,生活充满了变数,这成为了大多数鄂伦春孩子夭折的主要原因。
后山林子里,猫头鹰缩着脖子呼噜呼噜叫唤。寒冬,在少见暖阳高照的林子里,因无法喂养而被遗弃的诺挪,被奶奶捡了回来。
“你不要了,我养!”奶奶语调里透着鄂伦春女人的果敢、倔强。
也许是神灵的庇佑,或是萨满家族的灵异,不知身为大萨满的爷爷用了什么神秘的草药方子,竟让奶奶似刚分娩的女人开始分泌乳汁……
至此,诺挪有了“诺挪”这个名字,鄂伦春语译为“宝贝的孩子”的意思。稚嫩的称呼里流淌着家族式的娇惯宠爱。这份特殊的哺育,给了初来人世的诺挪,唯一能活下去的支持,也是祖母独给的这份荣宠,让诺挪一生都在骄纵着。
诺挪的哺乳期,厚颜地延续到七八岁左右。同个猎民队的一年级小同学阿塔哈找诺挪上学时,总是无可奈何地歪着脑袋倚靠在门框上,磕磕巴巴地唤她,“诺挪,别吃了,快……快点儿……走吧,不……赶趟啦!”
隔着一面土墙,西屋就生活着带着三个孩子守寡的诺挪的母亲。在以猎人为依靠的狩猎族群里,母亲艰辛、刚毅地抚养着诺挪的弟弟妹妹们。被婆婆喂养大的大女儿,甚至有时母亲都忘记了她的存在。
这星点缺失的“母爱”,从未影响诺挪的成长。从小被喂养在奶奶身边的她,依赖母亲般依恋着唯一的姑姑。姑姑安静、纯美,云朵般柔软蓬松的微笑,绸李子花般默默地散发着芳香……
可能除了林子里的花儿、树木、果子,月亮、云朵、风儿,真的没有什么词汇更适合形容鄂伦春女人了。
午后,大地回暖的兴致正高。
从学校回家的巷子里,泥土在解冻,不用雨水浇灌,自己泥泞着。土黄的小路上,杂乱地印着牛、马、狗的蹄子爪子印,天空干净得风情万种,低矮杂乱的木头障子边儿上新鲜的牛粪微微冒着热气。
诺挪低头看了看脚上穿着的其哈密(狍皮靴子)一圈儿都粘满了黄泥,暗自调侃,“呵呵,这牛粪味儿的春天。”
刚走进院子,妹妹嘟着嘴坐在东屋门口的木头墩子上。“空特,咋了,谁惹你了?”妹妹皱着眉头津着鼻子,“额呵(姐姐),来了一个穿绿衣服的男人,跟爷爷说好了,要把捏捏(姑姑)拿走!”诺挪耳朵里嗡地响了一声,随后,周遭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
焦急伸进主屋里的一只脚,被炕上盘腿坐着抽烟袋的爷爷用眼神呵退了,粘满黄泥巴的其哈密委屈地收了回来。
家族长辈议事的时候,没有成年的孩子是不许在场的。对神灵、萨满的敬畏与对面前爷爷是一致的。
已上小学的她知道,大人们说的穿绿衣服的男人,是解放军,或者是刚退伍的着军装的解放军。
陪伴自己的姑姑真的要被这解放军带走了。诺挪忍不住眼眶里的泪水,愤怒,无声地哭着。诺挪蹲在屋门外爷爷抽烟袋晒太阳常在的木头墩子旁,手指泄愤似的使劲抠着土墙缝隙里那株嫩绿的,努力挣扎才探出头的小草。
余下的几天里,诺挪都是迷茫的、沉默的,噘着嘴度过的。
母亲把她拽到身边,温柔地抱到自己腿上,“你捏捏是嫁人啦,漂亮的姑娘都会热热闹闹地嫁人,这是好事,不是被谁拿走了,再不回来了!”
倔强的诺挪挣脱了母亲的怀抱,起身就走,离开时止不住的眼泪,滴落到母亲每天熟皮子挣工分的手背上。
日落前橘色的光,描画出母亲孤独的轮廓。
母亲低着头,看着自己满是沟壑沧桑的手,静静地感知着带着温度的大女儿的泪水……
姑姑定亲了。
世代游猎于山林的鄂伦春人,一直秉持对天地的敬仰。婚丧嫁娶,生老病死,依托神职萨满,沿袭着自己的生存法则,轨迹般遵循着独有的生活方式。
就像诺挪家是柯特依尔家族,如果到了适婚年龄,就会与同流域的白哈依尔成婚。解放军就是白哈依尔家族的。
诺挪姐妹俩挤在门槛外,使劲儿向爷爷的屋子里伸着耳朵,才知道原来解放军和白姓家族长辈骑着马提溜着酒,用了一天的时间,穿过柞树、桦树林子,蹚过额尔根湖才到了爷爷家。门缝里诺挪看见,解放军正恭敬地在给柯特依尔家族最大的萨满——诺挪的爷爷请安。
一旁连忙往爷爷奶奶桦皮碗里倒酒的长辈说,“我家相中你家姑娘了,我的孩子你也看到了,如果你们同意的话,遵照两个家族部落的婚嫁习俗,祈求腾格热(苍天)赐福,白纳查(山神)庇佑,我们就把孩子们的婚事订下来吧。过两天我们就把早已准备好的禅图(男方定亲的礼物)送来。”
奶奶小口地抿了一口对方再次倒进碗里的酒,安静地看着爷爷。爷爷眯着眼睛再次点燃烟袋锅,通过土坯房子低矮的窗户看向远方颜色渐变的山林,点了点头。
诺挪善良云朵般蓬松柔软的姑姑,在爷爷的两袋旱烟燃尽的时光里,订好了出嫁的日子。
春天的太阳俏皮地粘在托扎敏乡的天上。
双方老人在娘家爷爷家里举办了正式的订亲仪式。拥有大萨满的柯特依尔家族办亲事,周围的部落都赶来参加盛宴了。男方家用勒勒车拉来了野猪肉和满满一大桦皮桶的白酒。
好久没这么热闹过的生产队忙乎极了。
为了承接出嫁那天招待两个家族部落的客人,奶奶带着亲戚家的哥哥嫂子、叔叔婶婶在爷爷的斜仁柱后面,搭建起临时举办婚宴招待用的通长的木头棚子和临时供新郎新娘休息的斜仁柱。生产队里无论是经验丰富的,还是年轻力壮的好猎手,都自发地三五成群地去狩猎了,闲下来的女人们技艺娴熟地用猎刀肢解刚刚捕获的野物。
储备了一冬的木头,有规则地堆砌着,燃成后的篝火,爆出清脆噼啪的响声。
托扎敏生产队里,节日般的喜庆感染着跑前跑后嬉闹的孩子们,十多条猎狗忠诚地跳跃着奔跑在小主人身边。
男方家把迎娶,订在了夏季。
夏天的猎乡,是长在森林里的。
一大早,托扎敏蜿蜒的小道上,新生的小草铺展成的草皮,被马蹄踩踏得没了先前扭捏的样子。
二十多匹马组成的迎亲马队,穿过湿漉漉的林间晨雾,空气中飘浮着鲜草汁液溅出来的清香,向着柯特依尔家族的乌力楞(氏族的部落)走来。
耳朵里越来越清晰的马蹄声、猎狗的吼叫声,揉碎了诺挪泪眼婆娑的早晨。
半晌的工夫,迎亲的马队来到了爺爷的斜仁柱前,今天的解放军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上了崭新发光的灿木恰(绸缎做的鄂伦春族夏季服饰)。明晃晃的笑意挂在这个平日里不善言语的鄂伦春男人的脸上。刺眼的光线穿过他络腮胡子的纹理,让脸部轮廓都带着祥和的气息。一直微笑的眼睛,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让紧跟在姑姑奶奶身后的诺挪不住地多看了几眼这朝气蓬勃年轻帅气的解放军。
在由三十根木杆支撑的斜仁柱里,爷爷将萨满服饰穿戴整齐,正位端坐,不言自威。
火塘吊炉边围坐着吃手把肉,端着桦树皮碗喝酒的族人。
解放军家的接亲队伍很隆重,马队携带着几大车的聘礼。大大小小花布打包着礼物、一只只装满酒的桦皮桶子紧紧挨着。勒勒车上堆满的猎物,彰显着家族的富足。
从男方接亲队伍里最先下马的人引领解放军依照礼节逐一向爷爷奶奶行礼,给女方家族的其他长辈请安,敬酒。在娘家人陆续往斜仁柱里端酒上肉的时候,爷爷起身走到院子中央早就搭好的过人高的柴火堆旁,点燃篝火,神情肃然、恭敬。
身着沉重萨满服饰的爷爷此刻步履轻盈,一手端着新郎给斟满酒的桦皮碗,一手拿着一根植物枝杈,围着刚刚燃烧的篝火堆规则地转圈,嘴里的祝词附和着萨满的舞步,一颗一颗掉落在篝火旁……
一对新人及各部落的族人长辈虔诚地跟在爷爷身后,向着腾格热朝拜,向蕴藏在篝火里的火神,掷肉敬酒。
萨满祈福完毕后,男女双方两个氏族部落的鄂伦春人在这个新绿初长的夏季,与万物神灵白纳查一同见证,这森林里动植物的生命更新,祈祝在这山林里长大的一对新人往后余生幸福、康健。
熊熊的篝火燃起了,礼宴开始了。
长着两个耳朵的大号吊炉也“咕嘟咕嘟”唱着歌,奶白色的肉汤里烀着犴排。小号的吊炉里煮制着只有长辈才能享用的鹿胎、狍子脑袋。
欢声笑语,载歌载舞的酒宴没能把独自沉醉在分离情绪中的诺挪带出来,自小娇惯坏了,家族里的人见惯了她的任性,领略过她的脾气,习以为常了,所以看着一直不高兴的她也见怪不怪了。
这个夏天,在猎乡托扎敏,姑姑的亲事喜庆热闹地办了三天三夜。
山林里的酒辛烈、热辣,掺和着潮湿的松木柈子燃烧的味道,浓郁的散发着酒香,浓得猎乡里的男人、女人结结实实地醉了三个日子。
妹妹空特的嘴角还沾着偷吃白砂糖后未擦净的糖渣,双手摩挲着绑在马背货物架子里光亮的绸缎被面,小声问诺挪,“额呵,奶奶陪送的这个被子面咋这么亮啊?是不是金子做的啊?”诺挪一脸茫然,无心理会呆呆发问的妹妹空特。
接连三日的酒宴终于接近了尾声。
母亲双颊红润,略带酒气地前前后后忙乎着,穿梭在送亲的马队中间,一趟趟往马背上捆绑着东西。这会儿,抽空又在婆婆的指挥下确认陪嫁的物品,肉干、白糖、绸缎被面儿、绣着野鸭子的一对枕头套,陪嫁的马匹、黑白花的大奶牛……
接亲与送亲的马队纷纷准备就绪了。
姑姑身穿崭新的灿木恰,头戴鲜艳的民族头饰,向长辈行完礼,告别以后,被解放军抱上他自己的马背,行进在队伍中央。娘家人送亲的队伍里,母亲肩上斜跨着悠车子,悠车里安然地熟睡着诺挪年幼的弟弟,悠车子后面用野猪牙和犴骨头串成的链子在马背的颠簸摇晃下“嘎达……嘎达……”发出木讷的撞击声。
母亲的背后,夕阳缓慢地滑落山头,落日的余晖照亮母亲酒后微醉的脸庞,那张漂亮女人的脸,让人心疼得好看。
送亲的队伍在爷爷的萨满祝祷下围绕着姑姑娘家居住的猎乡,整齐划一地绕了三圈,才离开。
诺挪骑马跟在队伍最后面,依稀听见身后家中奶奶高唱的赞达仁(鄂伦春民歌),这调子藤条般缠绕,依依不舍地跟在队伍后面……
诺挪曾试图去捕捉,伸手抓一下,手心里却什么也没有,只有耳朵能听得见的长调和奶奶在女儿走远后才敢释放的不舍……
越走越远的马蹄声,缓缓地离开了爷爷,离开了爷爷居住的斜仁柱……
队伍里,游荡着哪位大姨哼唱的赞达仁,把远处的林子都喊亮了。
一条无需鞭炮、大红花轿的队伍依然喜气、热闹。同行的人们互相掷酒,高声唱着赞达仁。
幽绿绿的林子里,长辈们敬酒的祝福语,颠簸地零零洒洒地撒了一路。
送亲的路途,走了一个整夜。
两个家族部落的人一同走到路途一半的时候,便来到了男方家族为远道来的娘家送亲队伍,途中临时搭建的休息点。
林子里,在较平坦背阴的空场子上点起了篝火,掉锅里“咕嘟咕嘟”烀着狍子肉、野猪肉,桦皮桶里备满酒。男女双方的族人,送亲的亲属,在凉爽清透的林间,喝酒,吃肉,颠簸在马背上的祝福喜宴,依旧未停止。
太阳落山也喝不尽的美酒,夜莺百灵唱也唱不完的情歌,男方家族好客的祝酒歌,一碗一碗灌醉了姑姑家送亲的队伍……
这个森林里的夜晚此刻是属于鄂伦春人的,这噼啪作响熊熊燃烧的篝火永遠是属于鄂伦春人的。
燃烧一夜的篝火在清晨刚刚暗淡下去,简单食用了一整锅肉粥的两方家人又重新启程了。
诺挪骑着的是爷爷陪送给姑姑的马。
一夜的热闹,两家人都醉了。诺挪慢慢地跟在母亲身后,看着坐在马背上还摇摇晃晃、东倒西歪的母亲担心不已。悠车子里瞪大眼睛看天的弟弟一直乖乖地稳稳地斜跨在母亲背上,此刻马背正颠簸着,他好奇地看着蓝澄澄的天,认真地倾听着清早林子里争抢唱歌的各种鸟叫声。
母亲闭着眼睛,手里抓着缰绳迷糊地把头歪向右侧,弟弟安静地配合着母亲的小睡。
诺挪一直观察着前面马背上,背影单薄的母亲。奇怪着这样孱弱、瘦小的肩膀,却背得动半人高装满榛子的桦皮桶子,背得起游猎日子里的举家迁移。原来,这样的肩膀,才是鄂伦春女人的肩膀。
诺挪暗自计算,家里庆祝了三天,送亲的路上又喝了一道,前面马背上打盹,背上绑着孩子的女人,其实几天以来一直酒醉得没有清醒过。背上悠车子里的孩子,却一直安稳地挂在她身后。
走了没有多久,马队渡过没了半个马肚子的河,蹚过低矮的一小段塔头甸子,娘家送亲的队伍来到了额尔根湖畔。
幽静的额尔根湖对面就是解放军的家了。
一路观察姑姑看解放军的目光和解放军面对姑姑时爽朗的笑,诺挪为姑姑找到了幸福而欣慰。
姑姑一直保持着淡淡的微笑,时不时回头寻找马队后面跟着的侄女,诺挪触摸到了姑姑温暖的目光,姑侄俩会心地笑了。
黑翅膀的喜鹊“喳喳”地低空飞过,微风从白桦树顶打了个转儿吹过来,湖边的空气,安逸唯美极了。
送亲的马队整齐地站在美丽的湖边,目送心爱的自家姑娘去往新生活的路上……
诺挪不舍地看着姑姑的背影,使劲儿掐了一下大腿,强制自己不让眼泪掉下来,用力擤了下鼻涕,露出了多日来的第一个微笑。
责任编辑 乌尼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