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带一路”与地缘挑战——访复旦大学“一带一路”与全球治理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特聘教授黄仁伟

2024-01-01 00:00:00薛力
克拉玛依学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倡议一带建设

摘 要: “一带一路”是经济外交的顶层设计,它有三方面的动因,取得了六方面的成就。在境外进行基础设施建设方面,其他国家缺乏中国的能力水平。党的二十大后,“和平与发展”的内涵应该被理解为“安全与发展”。“一带一路”共建既面临地缘政治挑战,也面临安全挑战。企业是共建“一带一路”的重要载体,“地缘政治是大安全,企业安保是小安全”。为此,黄仁伟认为有必要采取“板块化建设”等四类措施;可考虑建立“一带一路”部级协调机构以强化“一带一路”的协调与推进。

关键词: “一带一路”;环境塑造;安全与发展;地缘经济;板块化建设

中图分类号:F125" " " "文献标识码:A " " "DOI:10.13677/j.cnki.cn65-1285/c.2024.04.01

访谈对象:黄仁伟(复旦大学“一带一路”与全球治理研究院常务副院长、特聘教授)

访谈人员:薛力(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研究员)

访谈日期:2023年8月2日

访谈地点:复旦大学邯郸路校园

录音稿整理:郑舒文(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国际政治经济学院本科生)

录音校对:薛力

本文经受访者审定

一、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的原因是什么

我认为(中国国内方面)有三大原因:其一,中国已完成基础设施革命,从2000—2010年左右,大的公路、铁路、桥梁基本覆盖了。现在要在这个基础上达到每个村开通沙石公路,每个乡通一般的水泥公路,每个县通高速公路,每个地级市通高速铁路的水平。这导致中国的基础设施建设能力大部分被闲置。但是,世界还有几十万亿基础设施的市场需求要有人投资建设。美国也需要其自身两三倍GDP的资金进行基础设施建设,全球的基础设施供应更是远远不足。一个剩余、一个严重不足,两者结合便可解决交通设施这一影响世界经济发展的大问题。这同时也是一个机遇。其二,就中国西部来说,如果是在封闭状态下搞开发,基本上无法收获效果。新疆、云南、内蒙古对外大多是断头路,到了那里就不往外走了。如果西部对外通道都能接上,变成对外大通道,西部乃至中国的整个环境才能改观,东部开放将变成全方位开放的新开放格局。其三,世界经济和中国经济的相关性已经发展到一个新阶段,由一般的吸引外资发展至大规模的对外投资,由一般的商品出口发展至大规模的资源、能源进口,由单向资本流动变成双向流动。双向流动恰恰需要一个外部的新市场。中方原来跟西方国家的市场都是单向的,即所需资金从西方来,生产商品卖到西方去。现在资金到发展中国家去,商品从发展中国家来,这就是新的世界分工、新的产业体系、新的世界市场的大改组。

客观地看,这三个变化构成世界经济和中国经济发展互动的一个新阶段,“一带一路”倡议恰恰应对了这几个结构性变化。很多人认为“一带一路”倡议具有偶然性,这种看法是不对的。当时,国内有很多机构从不同角度设计,想办法把中国的这些剩余能力转移出去,对接中国西部和外部,把中国的开放升级为双向的。“一带一路”倡议把这些设计合并在一起,并且借用了一个中国的历史概念——“丝绸之路”。“丝绸之路”在过去根本不具备这些内容,但它的方向是东西交通、东西连接。

二、您对共建“一带一路”十年的整体评价

我对“一带一路”倡议比较肯定。最初简单地把它作为基础设施和产业转移的一个方向,没想到“一带一路”倡议有如此大的意义和价值。有几个新的内容值得我们把“一带一路”倡议作一番考量。

其一,“一带一路”实现从中国周边走向全球。“一带一路”建设规模巨大,除北美外,实现全球大洲全覆盖。有人批评如此建设“一带一路”超出了中国能力,认为“一带一路”建设不应走这么远。但事实证明,“一带一路”建设已经走了这么远。全球152个国家和我们签订共建“一带一路”合作文件,占联合国成员总数的五分之四(是中国之外192个会员国中的79%)。在西方看来,这是对整个西方体系的挑战,相比于我们最初提出“一带一路”倡议的设想,其实际成效大得多。

其二,“一带一路”建设远远超越了基础设施和产业链领域,发展形成大物流体系。比如,中欧班列,原来根本就不存在;再如,中国与东盟的市场对接,促使东盟变成中国的最大贸易伙伴。按照东盟的人口、市场规模、GDP 总量来看,应该都不会成为中国的第一大贸易伙伴。东盟有5亿人口,而欧盟有6亿人口;东盟人均GDP是 5 000 美元,而欧盟人均GDP是3万美元,美国人均GDP是6万美元。但目前美国和欧盟分别是中国的第二、第三贸易伙伴,而东盟成为第一。这说明,中国与东盟的相互依存度已经大大超出其他地区,这同样是原来没能想到的。此外,我国对拉丁美洲的投资仅次于东盟。最近4年,中拉双边贸易总额从1 000亿美元翻一番到2 000亿美元,后又从2 000亿美元翻一番至4 000 亿美元(这是2022年的数字,2023年底将达到5 000亿美元)。这样的速度可以说史无前例。由此可证,“一带一路”建设的内在动力非常强。

其三,“一带一路”建设正在形成若干板块,如东南亚板块、中亚板块、西亚板块,以及中东欧、中亚、俄罗斯等板块。如果没有“一带一路”,这些板块将很难形成。这是研究地缘政治经济的新内容;美国是地缘政治板块,中国是地缘经济板块。我们用地缘经济破解地缘政治战略,这是美国没有想到的。我们在中东没有驻军,但是我们在中东购买了近2亿吨石油;美国在中东最多时也只购买8 000 万吨,而我们的购买量是美方的2.5倍。俄罗斯对华出口石油量是 3 000 万吨,在俄乌战争前只有 1 000 万吨。这就是地缘政治与地缘经济的互换,石油购买转化成了地缘政治。中国的购买力还推动伊朗和沙特走向和解。这是典型的地缘经济超越地缘政治。

东南亚没有追随美国的“印太战略”。如果我们在东南亚没有投入如此大的经济力量,美国的“印太战略”就会成形,印度洋和太平洋将实现在中南半岛的结合,美国将以此形成对华包围圈。“一带一路”建设的地缘经济超越了美国的地缘政治战略,这是一个伟大的创造。现在俄乌战争打的是地缘政治,但我们跟俄罗斯是地缘经济。这都是从“一带一路”建设中延伸出来的。我们将来还要进一步通过远东开发来支撑俄罗斯,我们同时也将在远东开发中获得巨大收益。如果这样坚持做10年,“一带一路”建设的地缘经济能量会更大。

其四,“一带一路”建设派生出多种形态。互联网、数字丝绸之路、数字经济、5G、全球定位系统都已融入“一带一路”。现在“一带一路”的数字空间大于基础设施的实体空间。新冠疫情促使健康丝绸之路的形成,推动“一带一路”沿线发展公共卫生。全球气候治理又带动了绿色丝绸之路,我们在“一带一路”建设项目中首先关停了煤能源项目,积极发展太阳能和风能等可再生能源,这是中国的另一种优势。这些“一带一路”倡议中原来没有的新业态也发展起来了。

其五,“一带一路”建设治理规则体系正在形成。西方宣称以规则为基础的世界秩序,我们则要形成以规则为基础的“一带一路”(规则是非中性的)谁制定规则、制定何种规则、如何构建这些规则,这些是非常复杂的问题。“一带一路”倡议与西方规则体系不同,它形成了一批新的国际组织。金砖组织成员国扩容,上合组织扩大到整个西亚,亚投行、新发展银行与“一带一路”倡议相配合。美国正在建构一个新的盟国体系,我们则正在扩展“一带一路”伙伴体系。这是两种国际体系,但又不是两个军事集团对抗的冷战体系。这与当年冷战体系的性质不同,两种体系的竞争方式是不同的。我们现在是以经济合作方式应对军事结盟,最后结果绝然不同。

其六,“一带一路”倡议的微观结构已经形成,它涉及园区、各种各样的中国企业,以及在人际交往、文化方面的结合等。时间越长,“一带一路”的微观结构就愈加深入发展。“一带一路”倡议微观结构的发展支撑其宏观结构的发展,宏观战略的微观支撑是“一带一路”建设的创新。过去,中国企业是以零散的、不成体系的方式走出去的。现在,“一带一路”企业的走出去,主体既有大集团、也有中小企业,既包括个人行为,也包括国家行为;它们共同编织形成一个大的网络。“一带一路”具有多样化的微观主体,这些主体具有很强的渗透力。中国人在“一带一路”建设上的活动身影随处可见,多到不可想象。“一带一路”建设中的许多企业和个人都收获了丰厚成果。

(薛:我也认为“一带一路”建设主要侧重的是经济和文化,伙伴外交侧重的是安全与政治。)

三、东道国对“一带一路”项目有何评价

东南亚对“一带一路”倡议给出的正面评价比较多,因为“一带一路”倡议给东南亚国家带来很明显的利益。柬埔寨、老挝的评价基本是正面的。这两个国家本来在政治上就与中国友好,自身经济实力,而“一带一路”倡议为其提供了经济发展机遇。越南一直不愿意讲“一带一路”倡议的好话,但它现在也意识到,如果不参与“一带一路”建设,其发展就会落后于周围邻国。缅甸国内虽然受内部两派斗争的影响,但实际上也离不开“一带一路”建设。过去,印尼对中国不太信任;现在雅万高铁开通后,它在政治上对中国的态度明显好转。两国就雅万高铁延长至泗水项目达成一致,从万隆至泗水段的高铁将要续建。我问过印尼,这个后半段是不是交给日本来建?他们表示,过去想承包给日本,现在准备由中日公开竞标。中国在雅加达-万隆段已取得显著的社会效益,不可能再修一段与已有技术标准不同的高铁,而且日本的基建效率无法同中国相比。

在同中国关于亚洲高铁和高速公路的项目竞争中,日本的失败已成定局。它在越南、印度、泰国的高铁及地铁项目都没建成。日本在下一阶段的亚洲基础设施建设上也无法与中国竞争。安倍推出的1 100亿美元亚洲基础设施建设计划一直没能落实。日本的这个例子是欧洲和北美推出全球基础设施计划的前车之鉴。他们自己做不成也不让你做成,主要通过NGO来破坏中国“一带一路”的形象,影响当地民众舆论,并制造当地在野党上台后的政策反复变化。在单纯的经济竞争方面,无论是资金、技术、人力资源、产业生产能力、效率、周期还是成本,他们都无法与中国相比,竞争不过中国。

四、“一带一路”倡议推出后,中国的外交政策发生了哪些变化

应该说,党的十八大以后的中国外交逐渐以“奋发有为”为主调,“韬光养晦”实际已变为“量力而行”。“量力而行”就是在“奋发有为”的前提下,做你能够做到的事情,而不是做你做不到的事情。“奋发有为”是要打破西方对中国的总体遏制、封锁,打破在中国周边构建的包围圈等问题。中国面对这些问题不可一再退让,否则将没有回旋空间;但同时,做事情需与能力、环境相匹配,条件不足的情况下不能强行去做。“奋发有为”和“量力而行”相辅相成。“韬光养晦”本身就并非绝对,其历史背景是苏联解体后的特定国际环境。当时,我们处于一个非常脆弱的状态,中国经济总量、财政收入、外汇储备、技术水平都落后西方20 年乃至40年;而且苏联刚刚解体,美国打完海湾战争,国际格局是美国绝对单极,整个世界一边倒,中美力量对比差距太大。

2013年“一带一路”倡议的推出,中国把“一带一路”提到总体外交布局的高度。后来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是新开放格局。对外开放是个经济概念,“一带一路”倡议是经济外交的顶层设计。经济外交和对外开放有所不同。总体来看,“一带一路”倡议是一个全局性的、全方位的对外环境塑造和能力建没。“奋发有为”是主体,没有“奋发有为”就没有“一带一路”;“一带一路”同时又与“人类命运共同体”形成对接,“一带一路”是实践平台,“人类命运共同体”是指导理念。没有“一带一路”倡议的实践,“人类命运共同体”就是空的;没有“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指导,“一带一路”倡议则会失去方向,所以二者必须结合起来,相互对应。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相结合后,“一带一路”倡议就不是中国“独唱”,一定要让全球一百多个国家都能借助“一带一路”得到提高和发展。“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被写进了国家宪法和党章两大文件,成为中国对外战略的最高概念。“一带一路”和“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对接在逻辑上是自洽的。党的二十大提出:“中国发展是世界的机遇,世界发展是中国的机遇”,二者被进一步联系起来。

对“和平与发展”“战略机遇期”等顶层概念需要重新研究。和40年前相比,“和平与发展”的内涵已发生重大变化,但这个概念不能放弃;否则,国际社会将对中国的国家形象和战略意图产生误判,引发其他国家的强烈质疑。

首先,“和平”的概念已改变。原来邓小平同志讲述的“和平”是世界大战打不起来。但现在,即便大战不爆发,世界也可能是非和平的。因为战争形态已然改变,无人机、网络、AI,甚至一场金融战都可能形成巨大打击,造成的损失堪比一场战争。“和平”的概念已非原来的世界大战打不起来,我们要准备应对多种形式的战争形态。俄乌战争就是一次全新的、复杂的、多种形态的战争,而非简单的战争形态。无论是二战、还是海湾战争,这些战争形态都与现在不同。

其次,“发展”的概念已改变。邓小平同志谈论的“发展”是“南北矛盾”,是发展中国家和发达国家的关系。如今,发展中国家本身就已分化为若干层次,新兴经济体、发展中的中等国家和发展中的中小国家已经不是一个利益结构,出现了“南北矛盾”之内的“南南矛盾”和“南南差异”,这些发展中国家的群体间差别很大。为什么有一部分发展中国家会倒向西方呢?因为他们认为,发展中的大国已经不再代表他们,二者已拉开很大的距离。同时,发达国家内部也出现了“南北矛盾”:欧盟内部的南欧与北欧的财富结构不同,两个群体间呈现出矛盾;最发达国家内部也出现穷富的极化,它们自身也存在严重的发展问题。当今世界,“发展”本身已出现多层次的结构矛盾,不能再用简单的“南北矛盾”来演绎。

“和平与发展”的各自内涵发生深刻变化,“和平”和“发展”的关系是安全与发展的关系,没有安全就没有发展。发展不是简单的经济增长,它包括军事领域、文化领域的发展,没有这两个领域的发展,经济发展将不可持续。对“发展”特别是在世界范围内的发展要重新定义。

中国正在向世界大国、世界强国的方向转变,我们的“发展”必须放在世界范围来判断。我们要重新评估“和平”与“发展”,但不能放弃“和平”与“发展”。世界上,包括我们国内,仍有很多人尚未认识到和平与发展的复杂性。如果现在放弃“和平与发展”,世界会有很多人认为中国不要和平、不要发展。现在应该把“和平与发展”理解成“安全与发展”,习近平主席提出的三个全球性倡议——全球发展倡议、全球安全倡议、全球文明倡议,为“和平与发展”概念重新作了定义。

五、“一带一路”倡议推出后,中国的国家形象有什么变化

这个变化比较复杂。“一带一路”倡议推出后,无论对我们友好还是不友好的国家,世界大部分国家都认为,中国已具备创建另一个世界体系的能力。这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既是战略机遇、同时也是挑战。

西方把中国推动“一带一路”倡议的能力归结为中国“威权制度”,认为中国建设“一带一路”目的是维持威权体制,不承认这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成功。西方国家一致认为,中国在挑战现存国际体系,但是对于这个挑战的程度看法不一。有人认为这个挑战已带来严重威胁,还有人认为这仅仅是个挑战,还不构成威胁。西方国家认为,“威权制度”下的“一带一路”建设不可接受,发展中国家跟着中国走是不正确;还有人认为,这是新殖民主义、债务陷阱、地缘政治的战略意图,等等。如果反问他们,发达国家做的那一套给发展中国家带来什么?他们无法回答。

巴基斯坦多年来的电力问题一直没能解决,是中国帮助巴基斯坦发展水电、太阳能、风能与核能。现在他们的电力多到用不完,从2022年开始可以出口了,这不是巨大的发展吗?瓜达尔港开发区的企业有三四百家,产品从当地出口到欧洲、中亚、中东;海尔园区有两万多名巴基斯坦工人,中亚、中东的海尔家电都是从巴基斯坦进口的。巴基斯坦正成为中东和中亚的新制造业基地。孟加拉的纺织业更是在中国带动下发展起来了,现在是中国进口孟加拉制造的服装。孟加拉服装业有传统手工业的基础,而且当地人口众多,劳动力低廉。缅甸也有劳动力成本优势,浙江雅戈尔服装就在瑞丽生产。

六、“一带一路”共建过程中主要遇到哪些挑战

我们在共建“一带一路”过程中遇到的最大困难是金融问题。国企和央企非常依赖中央政策银行(或者商业银行)的贷款。这带来很大风险。无论经济效益如何,政策银行都得兜底,贷款可能成为坏账;这不是企业自身的投资,基本没有国际资金。外部资金和中国内部资金在“一带一路”建设上没能融合起来。民企(除少数如华为和华立集团)很难获得政策银行贷款,而且民企的国内资金也很难向外转移。所以,民企既拿不到贷款、又无法把自己的钱转移出去,结果在当地走进死胡同。我们的企业不能在当地上市,无法得到当地市场的融资。另外,我们的保险业也跟不上,很少有意愿在“一带一路”建设上做担保。美国的花旗银行给美国的上海企业提供贷款,大都会、友邦、人寿保险都给美国企业提供保险。如果我们有1 000个企业在某个国家投资,中国某个保险公司为其提供保险,这些企业拿出1%的资金进行投保。企业一旦亏损,保险公司给为其提供80%的补偿。如此以来,企业和保险公司都不亏钱。中国国企拿到的贷款有国家隐性担保在里面,对商业保险并不看重。整体来看,除了承担政策性功能的国开行和进出口银行,整个金融系统与“一带一路”建设的良性互动尚未展开。此外,上海证券交易所同“一带一路”建设其他国家的证交所已组成“一带一路”证交所联盟。上海证交所对其进行参股投资,购买他们的股份,准备让在沿线国家投资的“一带一路”中资企业在当地上市。这类活动和人民币国际化、去美元化的趋势正在结合。我们的金融系统需要构建起一个庞大的统筹机构。

困难之二,规则问题。规则问题就是“一带一路”建设按照什么规则来运作,是现行的西方规则、还是中国的国内市场规则、抑或是“一带一路”共建国家的当地规则?我认为,应该是这三种规则相结合。不同的时空范围和不同领域内的规则侧重点不同,但必须是合作相关方都能接受并可操作的规则。一个典型的案例是亚投行,亚投行的规则是以世界银行规则为主,同时融入一些中国规则。

困难之三,对沿线国家的国情了解不够。我们习惯于同各国在外交层面打交道,但对这些国家的社会各层面缺乏了解,如政党和议会、企业文化、宗教文化等。对国情不了解就会形成微观层面的障碍,需要花费大量时间、培养大量人才。人才要双向培养,既要抓紧培养中国的国别研究专家,又要抓紧培养当地人才,让他们到中国来学习中国知识;要建立企业的多元人才结构。我们的区域国别研究刚刚起步,从本科培养到博士毕业要近10 年时间,这期间“一带一路”建设将发生不可预测的变化。随着“一带一路”建设经济规模越来越大,和当地的接触面越来越大,摩擦也会越来越多。摩擦一旦质变,爆发的就是危机(这需要系统性的未雨绸缪)

困难之四,已出现的以及可能爆发的地缘政治危机。例如,“一带一路”建设的中欧通道,需经过乌克兰、白俄罗斯、波兰、波罗地海等冲突(或靠近冲突的)地区。一旦敌方把“一带一路”的货运或基础设施作为攻击目标,中国如何回应将是未知数。大到大国博弈、小到当地的武装冲突以至恐怖组织,都存在一整套的安全问题。海外利益保护不是仅仅保护某个人或某个企业,而是已经升级到军事冲突的层面。地缘政治是大安全,企业安保是小安全。

七、您对下一步推进“一带一路”有何整体建议

第一,板块化建设。“一带一路”建设问题不能在全球范围内一次性解决,一定要根据不同板块的特点逐块解决。板块化就是把“一带一路”建设分成若干个板块,比如东南亚板块、中亚板块、中东板块、中东欧板块等。不同的板块面临的机遇和风险不同,但每一个板块内的发展水平相近,对中国的态度基本相似;对不同的板块制定具体的“一带一路”建设区域策略,并和区域战略相配套。

第二,适当收缩,放弃部分项目。对于风险大、周期长、效益差的项目,宁可停掉,要集中力量做好一批项目。某些特别重大的项目停不了的,就要与共建国家商谈出个好结果,把风险降到最低。

第三,努力建设欧亚大通道。我们有望与欧盟合作建设欧亚大通道。他们主张修建里海、高加索到咸海、黑海的中线,目的是绕过俄罗斯,为欧盟东扩开道;我们则要保住俄罗斯这条通道,因为中欧班列的80% 都走这条通道;美国妄图切断欧盟和中国、俄罗斯之间的所有通道。我们要提醒欧盟,不能让欧亚通道变成第二个北溪二号。中欧大通道是中欧经贸的生命线。

第四,解决金融和民生等问题。只有把金融问题解决好,中资企业才能在“一带一路”建设中如鱼得水。应为企业多提供金融、保险、科技、人才等发展条件;少搞大规模的峰会、论坛,多做民心相通的实事,让中资企业和当地居民获得双赢,让当地文化和中国文化在“一带一路”沿线国家中百花齐放。

八、国企与民企如何在“一带一路”共建中发挥互补作用

国有企业是以大项目、骨干项目为主,民企以中小型项目、民生项目、“小而美”的项目为主,这是基本分工。但是,这不等于民营企业做不了大项目。

九、如何在“一带一路”共建中更好发挥中国NGO的作用

现在国际上中国的NGO声音还不够强。我们现在提倡做“小而美”的项目,没有NGO就发不出声音。缅甸的密松水电站项目就是因为西方NGO在当地蛊惑才被迫下马的。我们在拉丁美洲、非洲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十、智库与高校如何参与“一带一路”

其一,应去“一带一路”建设一线了解具体情况。更全面了解当地实际。

其二,邀请走出去的中国企业去大学、智库传授经验。央企、民企都参加过我们举办的论坛,大学教授应去企业总部发现问题、总结经验(复旦大学“一带一路”与全球治理研究院在这方面做了一些尝试,效果挺好)。

第三,建立“一带一路”部级协调机构。发改委、商务部、外交部之间存在沟通不畅的问题。“一带一路”建设的范围之大、情况之复杂、矛盾之激烈,仅靠发改委区域开放司(原西部司)难以充分协调。建议成立一个部级单位,将发改委、商务部、外交部同“一带一路”建设相关的司局并入其中,把中国银行、建设银行、国开行等相关部门也并入。至少发改委区域开放司的权力要扩大,把商务部和外交部的两个相关司并入,让三个主体部的相关部门构成一个工作机构,对“一带一路”建设相关问题进行整体操作。

(薛:您是说,如果不能成立一个专门的“一带一路”部级单位,就成立一个部级协调机构,这是第一;第二,如果能够成立一个副部级的单位或者其他单位,这是比较可行的。)

三个部的相关业务部门要在一起工作,而不能只是碰头。现在给人的印象是,“一带一路”建设主要是发改委的事,别的部门不愿意派人来。

薛:谢谢您接受我的访谈。您多年参与决策咨询,个人觉得,“实地调研”“理论思考”是您做研究的两大特色。您的团队经常接受部委委托做专题研究,许多政策建议也被采纳。您今天谈的许多观点,包括我在内的受众都受益良多,相信对决策部门也会有启发。

收稿日期:2024-04-10

作者简介:薛力,法学(国际政治)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国际战略研究室创新工程首席研究员、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外交、一带一路、国际战略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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