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造绿色新常态:社会实践论视角下的农业绿色转型

2024-01-01 00:00:00耿言虎
江淮论坛 2024年3期
关键词:绿色转型新常态农业

摘要:农业绿色转型及其常态化运行是社会学的重点研究对象。系统论、个体论和多层次论对农业绿色转型的机理阐释都有一定局限,社会实践论具有整合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宏观与微观,揭示农业绿色实践的动态性、关系性、过程性等优势,成为农业绿色转型研究的分析范式。文章以芒田村生态茶的成功推广为案例,阐述农业绿色实践新常态塑造的内在机理。实践元素链接、实践规范塑造和实践复合体构建是塑造农业绿色新常态的动力机制,以乡村能人、地方知识、社会资本、地域文化等为代表的乡村社会基础是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的关键因素。社会实践论视角下的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需要探索绿色农业实践的意义赋能、优化农业绿色实践的物质供给、推进绿色农业实践的技能培育、塑造绿色农业的实践规范、打造绿色农业的实践复合体。

关键词:农业;绿色转型;社会实践论;乡村社会基础;新常态

中图分类号:C915" " 文献标志码:A" " 文章编号:1001-862X(2024)03-0054-008

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促进经济社会发展全面绿色转型是解决我国生态环境问题的基础之策。”[1]农业是与环境联系最为密切的产业[2],现代石化农业的环境负外部性问题较为严峻,农业绿色转型是兼顾农业经济效益、环境效益和社会效益,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必由之路。中国当下农业绿色转型面临动力激活、技术推广、观念转型、规范塑造等多重挑战[3],各地转型效果参差不齐,农业绿色转型及其常态化建设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论与现实价值。

一、社会实践论与农业绿色新常态的塑造:

一个分析框架

社会学对包括农业在内的产业绿色转型内在机理展开了较为深入的研究。既有研究一是从系统论视角出发,注重从制度性、结构性和社会性因素入手探讨绿色转型的影响因素和实现路径。[4]代表性理论有生态现代化理论、社会-技术转型理论等。系统论视角的研究为从整体和宏观层面研究绿色转型提供了分析工具,但是因偏爱自上而下的研究取向、过于“精英化”的研究路径、对局部单元解释力不足等缺陷而遭受诟病。二是从个体论视角开展的“A(attitude,态度)-B(behavior,行为)-C(choice,选择)”范式研究[5],代表性理论有新生态范式理论、计划行为理论等。个体论视角强调从行动者环境价值观维度切入推动绿色转型,但是现实中环境意愿与行为之间往往不呈现直接的因果关系[6],“方法论个人主义”的研究视角单纯从个体意识或认知角度尝试改变行为成效有限。三是从多层次论视角将宏观、中观和微观维度连接,概括社会-技术转型的整体动态模式,重点关注宏观层次的社会-技术图景、中观层次的社会-技术体制以及微观层次的创新小生境在动态演化中相互作用的形态。[7]由于其缺少对行动主体的分析、存在对自下而上视角的偏见等局限限制了其解释力。

系统论、个体论和多层次论等理论对产业绿色转型的内在机理阐释,特别是对微观情境中行动者参与绿色转型以及绿色农业何以常态化运行的逻辑分析有自身局限。作为当代社会理论实践转向的思想成果,社会实践论为分析日常生产生活方式绿色转型提供了重要的理论视角,其强调有效的分析单元不应该是宏大的社会-技术系统抑或是微观个体,而应该是日常生活中的实践。社会-技术系统是由行动者持续开展的实践所构成和维持的,实践是社会-技术系统发挥作用的中介变量,是个体和社会结构之间的连接点。[8]正如吉登斯所言:“所有的社会系统,无论其多么宏大,多么广泛,都体现着日常生活的例行常规,而这些例行常规,又反过来体现社会系统。”[9]当日常生活实践能够对物质产生影响的时候,也必然会带来环境的变化。[10]实践是日常生活中包含诸多相互关联元素的例行化行为。[11]在行动者的认知中,日常实践是一种“理所当然”的行为,具有重复性、惯习性特征。社会实践论由于强调实践的例行化,被一些批评者认为其对实践创新和变迁的解释力不足。社会实践论学者遂逐渐将实践干预与转型作为重点研究方向,以增强理论的现实价值。

社会实践论有深厚的思想基础,其理论资源可以追溯至马克思、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等先哲的实践思想。马克思唯物主义的基本观点认为社会生活的本质是实践的,要把人的活动本身理解为对象性的活动。[12]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作为实践哲学的代表人物,开启了对人在现实生活中的行为和生存方式研究的新范式。[13]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布迪厄、吉登斯在吸收先哲实践思想的基础上尝试理论创新,极大拓展了实践研究的理论内涵。为了超越西方学术思想中普遍存在的主观主义和客观主义之间的二元对立,布迪厄发展出一套包含“场域”“惯习”“实践感”等概念在内的实践理论对行动者的实践特征进行解释。[14]吉登斯提出的结构化理论则意图消解行动与结构之间的二元对立,强调重塑对行动的理解,需要特别关注实践意识。[15]布迪厄、吉登斯对实践研究的开创性贡献形成了第一代社会实践论。[16]此后,沙茨基(T.Schatzki)、修芙(E.Shove)、莱克威茨(A.Reckwitz)、莱夫(J.Lave)等一系列学者将社会实践论逐步精细化。在国内社会学界,实践思想及其方法论意义逐渐受到重视。孙立平探讨了实践社会学的理论与方法。 [17]黄宗智提出的实践社会科学强调从实践出发做研究,超越主客观二元对立。[18]洪大用则提出了社会学研究中的实践自觉概念。 [19]

社会实践论将例行化、重复性的日常实践活动作为分析对象,注重采用关系性、动态性、过程性的研究视角,反思静态化、结构化、原子化的研究路径,使其成为日常生活领域重要的研究范式。社会实践论具备成为农业绿色转型研究分析范式的条件,农业绿色转型的“实然状态”与社会实践论的理论优势具有契合性。“实然状态”是实际绿色转型过程中呈现出来的具有差异性和不确定性的实践状态,与绿色转型的“应然状态”往往存在落差。真实的农业绿色转型实践中,诸如“有机肥既环保肥效又好,但农民却不愿意用”“好的绿色农业项目为什么实施不下去”等一系列“实然-应然”悖论现象需要深入现象内部加以研究,社会实践论视角下的农业绿色转型研究将农业实践作为分析单元,整合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宏观与微观研究视角,有助于对农业绿色转型的动态性、流变性和真实的转型过程开展研究;另外,强调从作为群体性、关系性存在的行动主体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作用中研究农业绿色转型,与农业实践本身的集体性和关系性特征较为契合。

农业是乡村经济社会发展的关键支撑产业,农业绿色转型是乡村经济社会全面绿色转型的重要构成。农业绿色转型要求“转得成,稳得住,守得牢”。社会实践论对农业绿色转型如何在基层落地生根和常态化运行意义明显。正如有学者所说:“只有当一项改革政策所倡导的观念真正进入到民众的日常生活之中,在民众广泛的共同实践中被不断地重复从而转化为人们高度熟悉和共同分享的共在的信念,这一政策才可能真正地获得有效性。”[20]从社会实践论视角看,农业绿色新常态是在特定区域或者特定人群中具有稳定性和例行性的绿色农业生产实践状态,在实践者中具有广泛的共识并作为日常农业实践被不断重复,因此,塑造农业绿色新常态是实现农业绿色转型的现实目标,也是重要路径。

塑造农业绿色新常态就是推动绿色“新”农业生产成为“常态”的实践过程。社会实践论视角下塑造农业绿色新常态需要实现三种力量的有机整合。第一,绿色农业实践元素链接。无论是改造旧实践还是塑造新实践都离不开对实践元素的干预。修芙等人指出,实践的关联元素包括物质(物、工具、基础设施等) 、技能(知识、技术等) 和意义(象征符号、期望、认知等)[21],实践元素链接形成的协同性变化是促成实践转型和新实践常态化的重要条件。从实践元素看,占据主导地位的环境不可持续农业实践恰恰由于物质、技能和意义元素的稳定性而得以常态化并形成锁定效应。[22]因此,如何对物质、技能、意义这三类元素进行干预进而塑造并维持农业绿色实践的常态化至关重要。第二,绿色农业实践规范塑造。社会规范是被特定群体成员所认同的社会规则和标准,可以对成员的行为产生指导和约束作用。制定并执行有约束力的规范是日常实践常态化的重要保障。罗伊森等人通过对巴西生态村创新实践的案例研究发现,规范是影响社会实践产生、维持和发展的结构性因素。[23]实践规范通常会明确界定正常实践和偏差实践,有助于实践者复制正常化、标准化的做法,进而促成实践的例行化与常态化。[24]同时,实践规范对偏差实践的惩戒和制裁功能可以有力保障绿色新实践得以维持。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需要制定并执行与之相配套的实践规范。第三,绿色农业实践复合体构建。社会实践论用联系的观点看待不同实践之间的关系。不同的实践,由于处于同位置、共生、互相依赖或者同时性等状态构成了相互间具有黏性和整体性的实践组合,被称为实践复合体。[24]很多情境下,实践复合体内部实践之间具有相互强化的关系。构建不同实践之间的强关联,打造具有内在强化作用的实践复合体是新实践常态化的重要手段。在乡村空间中,农业生产实践与饮食实践、商业实践、加工实践等诸多其他实践具有紧密的关联性。多种实践组成的实践复合体会对农业绿色实践常态化产生强化作用。

实践元素链接、实践规范塑造和实践复合体构建是塑造新常态实践的动力机制。强化乡村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的动力,除了需要政策、资金、技术等外部因素输入外,特别需要充分发挥乡村社会内部的地方能人、地方知识、社会资本、地域文化等因素的作用。如何结合外部有利因素,最大程度发挥乡村社会内部因素的积极作用,是乡村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中的关键议题。芒田村茶产业绿色转型取得了较好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和生态效益,作为典型的具有稳定性和持续性的农业绿色实践案例可以解释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得以可能的机理。

二、芒田村生态茶:一个乡村农业绿色新常态

塑造的典型案例

芒田村位于云南省普洱市,共724户3004人,92%的人口是布朗族。该村以茶为主导产业,村内有古茶园1.2万亩、现代茶园1.4万余亩。当地古茶种植历史已有千年,是天迈山千年万亩古茶园的核心地带。现代茶园主要是上世纪90年代以来村民陆续开发,属于台地茶园。古茶种植不使用化肥农药,产量低,台地茶属于高产密植种植模式,大量使用化肥农药,产量高,高产的台地茶曾经一度成为村民收入的主要来源。

(一)作为绿色农业新实践的生态茶

2010年前后,随着“健康茶”概念的流行,量大质次的台地茶逐渐遭遇信任危机。台地茶销售的困境成为整个普洱市茶产业面临的共性问题。面对茶产业危机,普洱市政府主动启动政策干预,2010年推出的生态茶园建设项目,计划逐步把全市130万余亩台地茶园改造为生态茶园。在斯珀林等人提出的实践干预框架中,汰换实践被认为是实现生产生活可持续转型的重要干预手段。[25]生态茶种植要求采取稀疏留养、覆荫、控制农药化肥等手段提升茶叶品质,是对具有严重环境负外部性的台地茶模式的有效汰换。但是,由于模式转换造成茶叶经济效益下降、部分茶农对生态茶的意义认识不清等原因,普洱市很多地区生态茶对台地茶的汰换并不成功,生态茶模式实施一段时间后又退回到台地茶的案例比比皆是。芒田村生态茶汰换实践在2012年左右启动,大约历时5年实现了生态茶模式对台地茶模式的全部汰换,村域内的现代茶园都已经改造为生态茶园且都能按照生态茶种植规范进行茶园管理。芒田村生态茶种植具备了较好的稳定性和持续性,生态茶已经取得村民普遍的共识并成为村民常态化的日常农业实践被不断重复。芒田村生态茶实践的成功推广是一个农业绿色新的典型案的典型案例。这一典型表现为一是生态茶具有显著的集体性特点。很多乡村地区的农业活动受到生产者所处的集体的影响。芒田村生态茶作为一项以社区为基础的“同村同业”产业,无论是“芒田村茶叶”的公共地域品牌打造,还是茶叶生产的组织方式、技术推广方式等,都表现出集体性的特点。二是生态茶是一项整合性实践。整合性实践包含对实践的理解、规则以及特定的目的-情感结构。[26]作为一项整合性实践,生态茶得以可能依赖于行动者对其意义的理解。同时,生态茶有一整套技术规则,具备可学习性。只有数量不断增加的学习者参与,才能保证其成功推广。三是生态茶生产的汰换是从“弱规范性”到“强规范性”的实践转型。生态茶种植需要茶叶生产者依照指定的绿色生产规范从事茶园管理和茶叶生产,这对实践活动的规范性提出了较高要求。四是生态茶实践与其他实践具有强关联性。生态茶的生产与古茶生产、地方茶文化、茶旅产业发展等诸多实践都有较强的关联性,这意味着系统性推动关联实践互动的可能性较高,需要关注与生态茶相关的其他实践的组合效应。

(二)芒田村生态茶实践常态化的实现路径

1.实践元素链接:以元素配置构建生态茶实践

农业绿色新常态需要通过再造实践打破既有实践的锁定效应,重新调整实践元素使之实现协同共进。[27]物质、技能和意义三类元素链接互构形成的整体效应是形成稳态实践的关键。需要通过实践元素的链接建构农业绿色新常态。芒田村通过生态茶的意义、物质、技能元素的配置形塑了生态茶种植实践。

第一,生态茶的意义建构:台地茶负向意义与生态茶正向意义的双重强化。一方面,台地茶负向意义被强化。一些村民在发展台地茶种植之初就意识到其“既破坏环境,也伤害身体”。随着消费市场需求的转变,台地茶价格持续下跌,古茶价格逆势上扬,两种茶市场境遇的差异强化了村民对台地茶负向意义的认知。另一方面,生态茶正向意义得到强化。在政府推广生态茶之前,就有村民试验“保茶还林”(以优选茶树品种,减少茶树密度,提升生物多样性为主要手段)的新茶叶种植模式。政府提出发展生态茶政策后,地方能人迅速响应。他们意识到台地茶前景不好,生态茶是难得的实现乡村产业升级的机会。地方能人组织了几场村民大会讨论发展生态茶的缘由,村民逐渐认识到生态茶的重要意义。生态茶“意义自觉”的形成奠定了茶叶种植模式汰换的思想基础。当然,生态茶意义的建构不是一劳永逸的。部分村民对生态茶的意义认知经历了一段周期的反复。随着生态茶市场价格的提升,在芒田村产业中地位凸显,生态茶的正向意义最终得以巩固进而成为村民共识。

第二,生态茶的物质安排:物质配置的增减与调整。生态茶转型需要重新安排物质配置,一是减化肥农药。按照政府设置的生态茶园建设目标,生态茶种植应当实现化肥和农药的削减,同时必须使用符合规定的低毒、低残留的农药品种。芒田村制定了更为严格的生态茶标准,将化肥和农药的使用量降为零,这对生态茶实践中乡村对农资物品的管理能力提出了较高要求;二是增加覆荫树木。按照遮荫度30%左右的标准,每亩种植8至10棵树。三是改变茶园形态。为降低茶树的种植密度,每亩需要减少三分之一茶树,留养茶树高度至1.6米以上。芒田村生态茶园建设中的物质配置调整首先实施了化学物质的乡村“阻断”行动,在进村路口设置了24小时关卡,安排村民轮流值班,严禁化肥农药和村外茶叶进入村内。其次,村集体制定了生态茶的化学物质使用规范。禁用化肥和农药的规范以及相应的监督举报和处罚制度得以确立。最后,政府免费给村民发放茶苗,且每亩补贴村民300元,并请当地大的茶叶公司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收购茶叶,以此补偿农户的改造成本和相应的经济损失。

第三,生态茶的技能习得:能人示范与技能转化。新实践得以可能需要行动者对实践技能内化并娴熟运用。村民的技能习得是生态茶能够获得推广的重要原因。对此,芒田村开展了相应行动,一是以显著的效益可见性实现生态茶知识扩散。最初,多数村民对不用化肥农药的茶叶产量、病虫害如何防治等问题都有疑虑。生态茶种植的相关知识掌握不足成为影响村民接受生态茶的重要因素。芒田村一些茶叶种植大户和技术能人先行进行改造试点,虽然茶叶产量有所降低,但是单价提升带来的综合收益比台地茶好。地方能人的示范提升了生态茶效益的可见性,提升了村民对生态茶的认知,打消了他们的风险忧虑。二是生态茶的技能知识可以部分从古树茶、台地茶技能中转化。生态茶没有完全改变茶园管理、茶叶采摘和加工的技能要求。从技术模式上看,生态茶是对古树茶林下共生模式的模拟和现代化改造,同时,茶园管理和茶叶采摘等环节又保留了很多台地茶生产的技术特点。村民的古树茶、台地茶种植技能稍作改进即可适应生态茶要求。

2.实践规范塑造:以乡规民约稳固生态茶实践

在芒田村,通过数次村民大会,村庄达成了发展生态茶的共识。生态茶被地方规范认可为正常实践并赋予合法性意义,台地茶则被视为一种偏差实践,合法性逐渐丧失。在芒田村生态茶规范全面实施后,部分村民偷偷施化肥打农药的事件时有发生。但施化肥打农药违反了生态茶规范,会对芒田村茶叶的市场口碑产生负面影响。为了阻止此类事件继续发生,芒田村建立了化肥农药使用的举报制度。乡村精英作为规范执行者,在接到举报并核实无误后,会对违规的村民当面批评教育,如果再违规就会在村民大会对其进行公开批评并禁止其茶叶以芒田村茶叶的品牌对外销售。在乡规民约的有效监管下,施用化肥农药的村民数量急剧减少,地方规范的形成对于促成生态茶实践的常态化发挥了重要作用。

芒田村为何能够形成有约束力的生态茶规范呢?究其原因,一是地方能人在生态茶规范的制定和执行中发挥了关键作用。张德明在村里有极高的声望,他的声望的获得是先赋因素(他的爷爷是新中国建立前当地布朗族的首领)和后致因素(他是大学文化学历,从县教育局退休)综合作用的结果。以张德明为代表的地方能人在确定生态茶发展方向后,召开村民大会集体讨论制定了生态茶规范。生态茶规范由当地具有高威望的村民号召,且在制定过程中村民参与度较高,易被接受。此外,地方能人也深度参与到生态茶规范的执行中,使其真正具有约束力。二是芒田村生态茶产业的乡村集体共识是生态茶规范得以形成的基础。芒田村每户都有茶园,当地采取“大户+小户”联盟式村庄经济发展模式,“芒田村茶叶”是地域公共品牌,村民对产业共同利益的追求促成了生态茶种植集体共识的形成。没有乡村集体对生态茶意义的理解以及达成的共识,生态茶规范就难以成为具有实际约束力的社会规范并对生态茶实践常态化产生重要影响。

3.实践复合体构建:以新型茶经济强化生态茶实践

芒田村生态茶实践常态化得以强化与以茶旅经济为核心的新型茶经济的形成密不可分。近年来,天迈山千年万亩古茶园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遗产名录,新型茶经济成为芒田村重点发展方向。近三年,芒田村接待游客人数累计达到160万人次。新型茶经济是由多种实践构成的实践复合体,如:古茶园管理和经营、茶祖节表演和茶魂祭祀、茶商业。

新型茶经济以一二三产业融合为主要特色,与原有的以制茶、售茶为主要内容的茶经济具有明显的差异。一方面,新型茶经济对生态茶实践常态化的作用体现在新型茶经济的整体象征意涵稳固了生态茶的意义纽带。新型茶经济塑造了芒田村茶产业独特的文化体验与生态意涵:人茶相依、尊天敬祖、尊重自然、生态种植……客观上强化了生态茶的意义元素,与生态茶具有极强的亲和效应,而台地茶与这些新产业形态放置在一起则显得风格突兀。正如当地村民所说,“游客来参观游玩,这边办茶祖节、茶魂祭祀,吃茶宴,那边台地茶在施化肥打农药,很不协调”。另一方面,新型茶经济强化了生态茶实践的技能、物质元素以及规范的作用。古茶园管理和经营的技能与生态茶技能具有关联性,村民的古茶种植管理技能可以部分转化到生态茶之上,提升了村民种植模式转换中的技能适应。芒田村生态茶价格比周边茶叶价格高出一倍以上,茶商业取得了较为明显的效益。茶商业与生态茶种植实践形成了良性互补,为稳定生态茶的物质资源配置创造了条件。茶祖节表演和茶魂祭祀中的精神教化对强化生态茶的象征意义和绿色规范社会效果显著。

(三)芒田村生态茶实践常态化得以可能的乡村社会基础

从芒田村案例中可以发现,除了政策、资金、市场等外部因素对生态茶实践常态化的推动作用外,地方乡村社会基础等内部因素,如地方能人、知识体系、社会资本、地域文化等也发挥了关键作用。社会基础在地域发展中具有重要的支撑作用,与政策支持、资本投入、市场机制等因素合力作用于地方发展。[28]乡村社会基础是乡村社会内生发展力量的重要构成,也是影响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的关键因素。在芒田村生态茶实践常态化案例中,无论是实践元素链接、实践规范塑造还是实践复合体构建,乡村社会基础都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其一,乡村能人在生态茶实践的意义塑造中发挥了关键作用。乡村能人在村民大会上强调种生态茶“不是政府让我们搞,而是我们自己要搞”,“现在的生态茶就是将来留给子孙后代的古茶”,生态茶被赋予了为子孙后代谋产业、留遗产的重要意义。此外,乡村能人在地方社会规范的制定、新型茶经济的发展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他们是生态茶实践常态化的核心推动力量。

其二,以“生态-资源”知识、生产知识等为代表的地方知识是乡村社会基础的重要构成,与地方产业发展具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芒田村,乡村社会既有的茶知识体系(古树茶、台地茶)、茶叶生产技能知识等地方知识具有消解村民对新事物的风险忧虑、提升农业技能适应的作用,是生态茶新实践推广的重要知识基础。正是在地方知识的助力下,很多文化程度不高、年龄偏大的村民经过较短时间学习就可以掌握生态茶种植的技能知识,减少了新实践推广的技能阻力。

其三,以关系网络、互惠规范和信任为主要构成的乡村社会资本具有社会运行“润滑剂”的功能,是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的重要支撑。在芒田村,乡村社会资本对于作为新农业模式的生态茶的扩散和接纳,生态茶集体共识的达成以及生态茶社会规范制定和执行都是不可或缺的因素。

其四,地域文化是塑造新实践意义认同的重要心理和文化基础,同时与地域文化相关联的实践形态也可以成为实践复合体构成的重要条件。祭祖仪式、祭茶魂仪式等对找寻乡村集体认同、强化村民遵循祖训、提升保护茶树和环境意识作用明显。芒田村充分发挥了其茶文化、共同体价值观等地域文化在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中的作用。同时,地域文化在赋能新型茶经济发展、形成绿色农业实践复合体上也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塑形日常: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的实践路径

从社会实践论视角看,芒田村通过实践元素链接、实践规范塑造、实践复合体构建实现了生态茶实践的常态化,对于塑造农业绿色新常态具有重要的借鉴价值。一方面,以实践元素、实践规范、实践复合体为重点推动绿色农业发展,为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找到了可行路径和现实抓手;另一方面,在实践元素链接、实践规范塑造、实践复合体构建的过程中,以乡村能人、地方知识、社会资本、地域文化等因素为代表的乡村社会基础的正面价值和积极作用,对形塑农业绿色转型的日常实践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当然,通过对案例点的分析也可看出塑造农业绿色实践的新常态也面临诸多挑战,如村庄共识的形成非一朝一夕可完成;新模式推广初期,由于即时经济效益的迟缓生成,村民的积极性和配合度不高;少部分村民违反行动规范,产生负面示范效应等。以上问题在当下中国乡村绿色农业的探索中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表明了塑造农业绿色新常态的复杂性和艰巨性,还需要深入研究其实现路径。

(一)强化实践元素间的圆融链接

首先,强化对绿色农业实践主体的意义赋能。实践的重要特征是可理解性,即告诉行动者实践的意义。 [29]如果没有密切相关的作为文化价值取向的意义元素,实践就难以持续。农业绿色新常态的塑造需要对绿色农业实践的行动者进行意义赋能。除了政府相关部门、大众传媒、社会组织等通过绿色发展观念倡导、环境保护政策宣传等手段激发生产者的绿色意识外,还要积聚乡村社会内部的积极要素塑造绿色生产的意义动能,形成正向“绿色亚文化”,从而为绿色转型赋予牢固的合法性意义。意义赋能还具有重要的功能——为构建绿色农业实践共同体奠定思想基础。莱夫和温格提出的“实践共同体”概念,指的是基于共同的事业和利益追求,以非正式的方式结合在一起形成的相互交流和学习的集体。实践共同体不一定是共同在场、成员身份定义明确的社会团体,抑或是看得见的社会性边界,而是强调参与者共享他们对实践的理解以及实践对他们的意义。[30]实践共同体成员内部通常具有协商精神,易达成一致约定,共同分享资源。以意义赋能驱动绿色农业的实践共同体建构具有重要的现实价值。

其次,优化绿色农业实践的物质供给。农业是一个具身化、与物质结合密切的实践领域。[33]物质元素是农业实践得以可能的基础构成条件,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离不开物质供给和与之相匹配的基础设施。当前农业绿色新常态塑造的主要困境在于,从物质元素上看,覆盖乡镇甚至村级的完善的商品化农资农具供应系统保证了化肥、农药等农业物资和施用化肥、农药的农业工具的充足供应。传统石化农业在物质供给和使用层面上具有极强的锁定效应。而与之相比,绿色农业需要的有机肥、农家肥、生物农药等农业物资的供应不足、销售网点少、购买便利性差等问题突出,很多农户没有便捷的渠道获取有机肥和农家肥。与有机肥、农家肥等肥料使用相匹配的农业工具的开发也不足,加剧了绿色农业本就存在的成本高、用工多、耗时长等问题。因此,需要利用政策、市场等多种手段,补齐与农业绿色新常态发展需求相匹配的物资供给和分配短板,完善与绿色农业相配套的基础设施供给。

再次,推进绿色农业实践的技能培育,注重建立绿色农业技术扩散的梯度体系。一方面,绿色农业模式的扩散离不开行动者的技术学习,实践者生涯是从新手到熟手的成长过程。[31]绿色农业参与者按照对新技术接受的先后顺序可以分为创新先驱者、早期采用者、早期大多数、后期大多数、落后者等类型。[32]可以培育具有较高绿色发展意识和生产技能的乡村产业能人,以他们作为农业绿色技术扩散的创新先驱者和早期采用者,在实践共同体内部形成示范效应,从而加速绿色农业技术的有效扩散。另一方面,要注重新旧农业实践的技能转化。这需要根据乡村农业从业者的自身特点和农业实践习惯,推广容易被接受和采用的适用技术,避免技术-使用者的匹配错位;同时,农业从业者既有的扎根知识和技能可以通过“定位”与“连接”的方式在农业新实践中实现转化。需要充分认识到农业绿色新实践与原有农业实践的技能关联性,优先采用原有实践技能易转化的农业新实践,减少农业生产者在农业绿色实践转型中的技能减损,提升其在农业绿色新实践中的技能适应力。

(二)引导形成绿色农业的实践规范

规范可以强化绿色农业实践的合法性意义。在吉登斯的结构二重性理论中,作为制约型规范,对行动产生规制,作为表意型规范,为行动提供规范性依据。[9]32实践规范通过对偏差实践的明确界定从而为正常实践赋予合法性意义,通过把绿色农业实践定义为正常实践的方式对个体形成压力。规范对正常实践的定义有助于招募更多行动者参与实践。当参与新实践的人越多,此实践就越被视为正常,实践的规范力就越大。而当新实践越来越正常化的时候,未参与实践的行动者就会感受到外在的群体压力。规范通过对绿色农业实践“退出者”施加惩罚的方式维持实践常态化。绿色农业实践的推广需要一定数量的忠实参与者,大规模的行动者“退出”会导致实践推广失败,规范可以减少“退出者”数量。因此,在以法律法规、科层制执法力量为代表的外部监管力量之外,应特别注重发挥地方社会在乡村社会资本、地域文化、地方治理传统等方面的优势,激发地方自治积极性[33],推动具有广泛认同力、低运行成本、高执行效果的内生性绿色生产规范的建构。

(三)构建绿色农业的实践复合体

单一孤立的农业绿色实践因与其他日常实践的关联性弱而具有脆弱性和不稳定性,不利于农业绿色新常态的塑造。需要以关系性的视角考察不同实践之间的关联,打造关联实践构成的实践复合体,增强实践之间的关系黏性。从农业实践关联上看,由于现代农业中种植业和养殖业实践的日渐分离造成了严峻的农业环境负外部性问题,在特定区域内,基于功能互补原则重新搭建“种养结合”的关联农业实践,可以为常态化的种植业绿色生产提供充足的有机肥源供给,同时种植业的秸秆处理难题也可以得到解决。此外,需要利用不同农业实践之间的制衡机理,如以稻虾种植为代表的共生农业模式可以有效减少水稻种植中的农药化肥施用;从产业实践关联上看,在当前国家农业一二三产业融合、城乡融合发展的政策支持下,需要“跳出农业看农业”,通过政策组合,推动“绿色农业+”多维业态,如农旅观光、农业体验、食品制作、农业研学、自然教育等关联实践发展,这些实践组合可以显著强化绿色农业实践的物质、意义、技能等元素,促成农业绿色新常态的构建。

注释:

依循学术惯例,本文中部分地名和人名已做相关技术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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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蔡华玲)

本刊网址·在线杂志:www.jhlt.net.cn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乡村振兴背景下农户生产绿色转型的动力机制与路径创新研究”(21BSH058)

作者简介:耿言虎(1986—),安徽长丰人,博士,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农村社会学、环境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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