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无论是基于学科建制,还是学术属性,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都是“不古不今之学”。从这一定位出发,研究者可以将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和世界文学作为共时性的存在,探讨古今中外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共生关系;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者,应该通过研究认识自己,塑造自己,完成自己。这是中国现代文学学科与学人的创新性之所在。所谓“不古不今之学”,是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性与当下性的指涉,这一定位维系着它的历史与现状,也预示着它富于创新性的未来。
关键词: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不古不今之学”;创新
本文的标题,来自陈寅恪先生在《冯友兰〈中国哲学史〉下册考察报告》中的一段自述:“寅恪平生为不古不今之学,思想囿于咸丰同治之世,议论近乎湘乡南皮之间”1。何谓“不古不今之学”,何谓“湘乡南皮之间”,学术界有不同的阐释,这里只是借用陈寅恪先生的表述方式,而不深究其本意,目的是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提供一个定位。任何一个学科的发展,都离不开创新。然而创新带来的未必都是积极的效果。创新可能作为学科发展的命脉,也可能形成研究者的一种执念,制造焦虑和内卷。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而言,创新问题多年来一直受到强烈的关注,与这一学科的属性密切相关。中国现代文学诞生于民族的危机时刻,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及其从业者,也具备了这一与生俱来的危机意识,必须通过不断强调自身的危机,而获得生机。克服危机,获得生机,必然体现为对创新问题的反复申说。我认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需要怎样的创新,以及如何实现创新,取决于研究者对这一学科的定位。
一
从中国语言文学一级学科的建制看,中国现当代文学与中国古代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文艺学并列作为二级学科,除文艺学外,其余三个二级学科均呈现出研究领域的时间性和空间性。不过,与漫长且丰厚的中国古代文学和广阔而浩瀚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相比,中国现当代文学的学科体量明显狭小,能够与前两者并置,实有赖于学科建制背后的历史和政治因素(当然也存在较为充分的学理依据,详见下文)。即使是在中国现当代文学二级学科的内部,随着时间的推进,中国当代文学涵盖的时间不断延长,研究对象也日益增多,并且呈现出继续延展之势,超过了中国现代文学。中国现代文学上承古代,下接当代,处于一种被限定的位置,在时间、空间和研究对象上均较为有限。本文所谓“不古不今之学”,内涵之一即指中国现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所处的位置。由于学科体量狭小,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者不得不向外和向内拓展。向外,力图将学科的起点不断上移,由“五四”1上溯至晚清2,甚至晚明3。向内,则不断深耕,由新文学拓展到通俗文学,进而拓展到旧体文学,打破了新旧、雅俗之间的壁垒。以上种种,固然体现出文学史观的调整和价值体系的更迭,但研究对象的相对有限引发的不断拓殖的需求,也是无法回避的客观因素。
不过,尽管“不古不今之学”的位置可能造成学科的危机,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生机同样蕴含其中。从学科建制看,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古代文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之间均处于被影响和影响的关系,前者是从古至今,后者是由外而中。然而三个二级学科并非呈现出线性或平面结构,而是三维立体结构。即中国古代文学和世界文学的交汇之处,诞生了中国现代文学。也就是说,可以把中国古代文学理解为一条从古至今的纵坐标,把世界文学理解为一条由外而中的横坐标,在两大坐标的交汇处,而中国现代文学作为一条独立的新坐标出现,它既不是中国古代文学的纵向延续,也不是世界文学的横向移植,而是走出了一条独立的道路,从而将中国古代文学和世界文学这两大坐标形成的二维结构拓展为三维结构。这样,古今之间不再呈现为纵向的时间次序,而是“先今而后古,今不是古”的必然延续,古却通过今而“借尸还魂”,成为今人的发明。具体而言,中国古代文学学科的标准与尺度是中国现代建立起来的,比如对文学的定义、对作家的定义,以及审美观念等等,都是现代的产物。中国古代文学的研究者从中国现代形成的各类文学观念出发,发现和定义了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所呈现的实为中国现代文学面临的种种问题。同理,中外之间也不再呈现为横向的空间次序,而是“先中而后外,中不是外”的平行移植,而是处于危机时刻的现代中国人从自身的主体性出发,对世界文学的“拿来”。值得一提的是,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古今与中外有着紧密的关联,即将古今纳入中外的价值体系之中,以古为中,以今为外,中外之间的文化时差和视差,被处理为古今之辨,进而以新旧之辨的面貌,遭遇绝对的肯定和否定。古与今、中与外、旧与新之间的勾连和置换,造成了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极为繁复的局面,也造成了“以西例中”“以今例古”等诸多问题,这在世界主义逐渐消退和民族主义日益高扬的今天,尤为研究者、特别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所诟病。然而,思想文化的先行者百年来的努力及其成就不容否定。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独特性在于,将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和世界文学作为共时性的存在,探讨古今中外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的共生关系。这使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作为二级学科拥有了较为充分的学理依据,也可能预示着学科的创新点。
例如鲁迅于魏晋思想文化浸淫颇深,是其知识谱系中的重要环节。《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的论断,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奉为圭臬,至今仍受到关注。然而,该文不仅仅是一篇学术演讲,承载鲁迅对魏晋思想文化及文学的理解与阐释,还包含对“四一五”事件的现实指涉,以及鲁迅对其南下以来一系列现实遭际与心灵历程的深入思考与独特言说,是一篇立意和指涉均十分复杂的文本。即使从文学视角出发,所谓“魏晋文学自觉论”既总结了中国古代文学观念之生成,又以现代文学(世界文学)观念为参照,有对铃木虎雄的引用,也有与创造社的潜在对话。只有将中国现代文学、中国古代文学、世界文学进行共时性的思考,呈现其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的共生关系,才能对该文进行有效的解读。单纯从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立场出发考察该文,在方法和视野上显然存在局限。对于《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的研究,不在于依据古今中外的任一立场,评判其成败得失,而在于“理解之同情”。鲁迅《故事新编》、冯至《十四行集》等文学作品,王国维《红楼梦评论》、胡适《水浒传考证》等学术著述,同样适用于以上思路。
总之,作为“不古不今之学”的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在古今中外之间,是进退失据,还是左右逢源,实有赖于研究者的视野和心胸。
二
所谓“不古不今之学”还具有超越学科的意义,即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自身的未完成性。作为学科的中国现代文学,拥有教学、学术生产和人才培养等一系列的制度性保障,使从业者的地位较为稳固。但随之而来的问题就是研究的专业化和研究者的职业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最初的从业者,所学专业不一,由于时代的需求和个人的选择,汇聚在这一研究领域之中。公认的三大奠基人,王瑶先生是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者,唐弢先生是作家,李何林先生在东南大学所学的专业是生物学,后来辗转各地任教,一生最为看重的是教师身份。而这三大奠基人的共同点在于,都是曾经的左翼青年,具有革命者的经历。中国现代文学对于他们而言,并非客观的研究对象,他们首先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亲历者和参与者,而非旁观者和研究者。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对于他们而言,并非职业化的学术生产,而是一种行动方式。中国现代文学的第一和第二代研究者的共同特点在于,在学术与人生之间建立紧密的关联,学术即人生,历史即现实,通过研究凸显参与现实、对话现实的意识和能力。在中国,在世界,20世纪的上下半期皆为大时代,大事件、大人物层出不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创立于下半期,却以上半期为研究对象,作为开创者的王瑶、唐弢、李何林、任访秋、田仲济、贾植芳、钱谷融等都是经历过大时代,并书写过大时代的学人,将研究对象与人生经历相映照,便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同理与共情。他们大多因经世而知世,因知世而论人,具有强烈的主体意识。他们的学术研究以生命为底色,使彼此的学术宗尚和研究品格绝不雷同。尽管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最初由于某些历史和政治因素获得了独立性与合法性,但不能否认的是,开创者对学术与人生的处理方式及其彰显出的人格和修养,也赋予这一研究领域以独特的魅力。
20世纪80年代,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又一次成为显学,至今仍为人所津津乐道,追念不已。钱理群、吴福辉、王富仁、赵园、温儒敏、陈平原、陈思和、王晓明、许子东、汪晖等第三代学人崛起并产生超越单一学科的重大影响,不仅源于“文革”结束后特殊的时代因素,还与第三代学人较大程度地发挥了自身的长处密切相关。在学术研究中呈现强烈的思想性和现实感,使第三代学人凭借历史的行动参与并构建了一段行动的历史,进一步塑造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学术品格。事实上,一个学科或研究领域是否成为显学并不重要,第三代学人的成就也并非体现在发表了多少论文,出版了多少著作,获得了多少引人注目的奖项或头衔上。第三代学人的价值与贡献在于,通过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认识了自己,完成了自己。尽管今人常常质疑20世纪80年代学术的粗糙与空疏,以论代史,自说自话,被时代和政治因素裹挟,甚至主动迎合与屈从,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中确实存在(在其他学术领域中也未能幸免),但对于学术规范的强调只能保障一个研究领域的下限,其上限则体现在:在遵守学术规范的基础上,能否实现超越——超越规范,超越时代,最终超越自己。尤其是对于历史与现实交错其间的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而言,适当的越界和越轨,也许能召唤并养成研究者的淋漓元气,塑造更加健康完备的学术人格。
21世纪以来进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的新一代学人,知识结构似乎更加丰富合理,学术训练也更为系统完备,但他们与第一至第三代学人的不同之处,在于与生俱来的职业化身份和学院化品格。这使之具备明显的学术优势,能够自觉地遵守规范,并以前人和同时代人研究的量的积累为基础,实现质的提升,其创新意识和能力均较为可观,但也可能存在以下短板。首先,事实与价值的分离。对于某些学科和研究对象而言,在研究过程中注重事实与价值的分离,可以避免遭遇先验的时代和政治话语的裹挟,避免将历史与现状本质化,但不能将这一分离绝对化。一方面,完全不包含价值的事实是不存在的,对事实的厘清,即使是历史化的处理,也或多或少会呈现出一定的价值倾向,哪怕极其细微,研究者本人也未能意识到。追求绝对的客观,既无必要,亦无可能。另一方面,研究者对价值的放弃,与其说是追求客观,毋宁说是由于自身价值观念和标准的模糊、矛盾或缺失。倡导事实与价值的绝对分离,可能忽视或压抑历史的当下性,尤其是对于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而言,一味地强调事实,忽视价值,或者挖掘不包含价值的事实,强调研究者的“零度写作”,固然符合学术规范,但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对于现实的开放性会随之消失。忽略乃至放弃中国现代文学的未完成性,无异于将其置于博物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生命力也会随之枯竭。其次,研究的同质化。专业化的学术训练和职业化的学术生产,有助于学术规范的确立和稳固,还有助于研究队伍不断壮大和研究成果的稳步增长,但也可能造成研究视野和方法的雷同。在较短的时间内,数量众多的研究者为生存的需要而生产出数量众多的研究成果,选题撞车、思路因袭、方法雷同现象的出现,势所必然。尤其是对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这一研究对象和学术含量均较为有限的学科而言,更是如此。因此,在追求知识的系统完善和理论的深刻高远,以保持一个学科的基本规模和发展前景的同时,有必要对学院派研究自身的盲点做出必要的警惕和反省。
综上可知,中国现代文学的研究者首先应该认识到自身的局限性,包括学科的局限、自身知识结构和文化视野的局限,从而打破局限,弥补短板,向多元拓展;同时也应该认识到危机即生机,局限很可能成为自身之所长,发挥长处和弥补短板都很重要,但前者似乎更为重要。对于任何一个时代的研究者而言,能够发挥自身的长处,通过研究认识自己,塑造自己,完成自己,也就完成了这代人的使命。同样,对于任何一个时代的研究者而言,创新应该成为一种不计成败的行动方式,至于是否实现了创新,则不必成为念念在心的终极追求,而大可交予后人评判。王汎森先生指出:“我们不仅活在当下,同时还活在历史里,过去与我们构成一个同时存在的整体。”1所谓“不古不今之学”,是对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历史性与当下性的指涉,这一定位维系着它的历史与现状,也预示着它富于创新性的未来。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