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域重组与文学新变

2024-01-01 00:00:00刘勇陈蓉玥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 2024年6期

摘要:区域重组不仅带来了社会变革,更影响人的精神世界,构成当下文学研究与文学创作的时代语境。文学如何书写区域的动态调整,文化如何表征区域重组带来的思想变革,成为文学发展的新问题与新机遇。同时,文学作为人类精神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反过来塑造了人们对空间的感知,对区域的认识,以及对世界的理解。剖析区域重组与文学新变之间的深层连接,打开地理景观转向人文景观的通道,有助于建构新的人文地理版图,扩大文学研究的视野与格局。

关键词:区域重组;京津冀文学;空间意识

当前,全球范围内的不确定因素显著增加,特别是人工智能的崛起与广泛应用,不仅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方式,也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未知因素,甚至对人类的主体性形成了冲击。在这样的背景下,认清区域重组的新格局和文学发展的新变化,是重要且必要的。区域重组关乎经济和政治的重新布局,涉及文化和社会的互动,更重要的是影响了人的精神世界的变化,给文学发展带来了很多新的机遇,也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区域不仅是一个政治、经济概念,还是一个文化概念、文学概念,区域重组的动态规划、不断调整带来文化特征乃至文学风潮的变化。文化包括文学在内的人类精神文明,不仅作为区域重组的有机组成部分获得了新的发展机遇与转变契机,同样成为区域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的推手,区域重组带来了文学形态、主题的变化与探索,而文学则以独特的视角和目光,反过来塑造了人们对于区域的认识,建构了人与地之间的情感纽带。区域重组为文学研究提供了鲜活的空间视野,而文学新变又为区域重组提供了审美坐标与精神向量。区域重组不仅作为文学新变的归因和语境,而且也成为看待文学发展、推动文学研究的视野,成为文学发展中不断书写的主题和观察的对象。

一、从地域到区域:文学发展的时代语境

京津冀与粤港澳大湾区两个区域板块历史定位不同、现实情况各异,但是它们都面临区域发展的创新和再生,这种创新本质上依靠的是人的思想观念的更新。京津冀协同发展以雄安新区为龙头,推动华北地区的全面改造。雄安新区的首要任务是疏解北京的非首都功能,这不仅是对北京城市功能的优化,也是对整个区域发展模式的创新。这种全新的发展模式,从外在的城市规划到内在的文化理念,都展现出了新的思路和方向。雄安之所以是千年大计、顶层设计,不仅在于其经济、科技方面的领先地位,关键在于文化建设、精神传承、思想赓续上的支撑,构成了京津冀地区发展源源不竭的动力。京津冀三地自古相互凭依,历经几千年的磨合与交流,共享燕赵文化母体的滋养,这是京津冀协同发展的历史根基和文化根脉,特别是雄安离白洋淀最近,白洋淀上凝结了燕赵风骨与现代文明的文化传统,诞生了孙犁这样充满文学魅力的现代作家,最应该成为雄安新区建设过程中的精神资源。孙犁去世的时候,学术界给他的评价是:孙犁的去世标志着一个文学时代的结束。孙犁是京津冀大地承传古今的一个代表。孙犁的“大味必淡,大道低迴”是京津冀文化的一个象征,雄安新区建设的扎实低调正是孙犁不张扬、不高调精神内质的体现。粤港澳大湾区建设扩大了以往珠三角建设的内涵及外延,是区域发展新的飞跃和突破。珠三角主要指广东省的珠江三角洲地区,而粤港澳大湾区则在此基础上增加了香港和澳门两个特别行政区,定位为国际科技创新中心、国际金融枢纽和国际航运中心,强调创新驱动和高质量发展,建设具有全球竞争力的世界级城市群。与珠三角建设相比,粤港澳大湾区的范围更广,面临的挑战也更多,比如一省两行政区之间的文化背景等虽然在历史上也有沟通和交流,但是客观上存在一定差异,促进经济、社会、文化、生态等多方面的协调发展,需要照顾到诸如文化习惯、法律体系等多维差异,更需要创新的路径和包容的文化。

不论是京津冀还是大湾区,经济建设、区域协调都离不开思想观念的更新和文化理念的建构。区域重组带来了文化视野与认知体验的变化,促使文化包括文学的根植性与流动性不断互动。区域作为一个地理实体,同时也是一个文化场域,可以被人的知觉所感受,被人的思维所认识,从这个意义上讲,区域不仅是一个地理空间,同时也是一个知觉空间,“是一种行为的空间,以人的直接需求与实践为基础”,“是我们的情感同大地、海洋、天空所组成的自然空间,以及同人工建造的空间展开的一种际遇……空间不是空空如也,而是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事物与内容,他们既有空间本身的属性,也有着人类的意图与想象”1。古今中外,地理空间的划分与变动是文化生成、发展的决定性因素,中国古代“百里不同俗”“礼失求诸野”等现象,体现的就是文化在地理因素作用下沉淀而成的地域性和根植性。随着科技的发展与社会形态的更迭,人们对地理空间的感受与古代中国地区间的隔膜与分立不同,区域性、流动性的眼光逐渐成为主要的文化风潮。从历史上看,中华文化很早以前就在广阔的地理空间形成其复杂多样的面貌,平原、高原、山地、河谷、海域等不同自然地理空间分别发展出农耕、渔猎、游牧等不同经济形态,进而形成具有明显地域差别的文化,地域文化一直在为中华文化提供源源不断的滋养。直至现在,古代南北难以相闻,东西难以互通的地理区隔被打破,地域之间的文化流动与文化的根植性交相辉映,形成了中华文化各地域风色殊异而又彼此互动的文化景观。区域协调发展模式,强调区域内部各地域间在保有地方特色的同时深度融合。区域本身不仅指向政治规划、地理分区、经济政策,它同时代表了从历史到现实,从过去指向现在直到未来的文化意味上的体认,内在的包含物质意义上的合理规划和精神意义上对空间体系的重新认知。历经千年积淀的岭南文化和富有现代气息的港澳文化在发展过程中,完成了从地域性到区域性的流动。广东文化守正与创新的特质,不断融入各地域文化的精华,成了大湾区文化发展总体性的特征。当然,重视区域文化的总体性特征,关注区域文化所具有的流动性,不代表要泯灭文化的在地性、地方性,而是以一种更加宏观,更具全局性的视野,介入中国社会整体发展的语境。大湾区发展的活力牵动了广东各地文化诸如客家文化、潮汕文化、广府文化等地方经验的传承与传播,使它们获得新的时代活力,在区域发展中更加熠熠生辉。区域内部存在不同地方文化的自觉交融甚至碰撞,地方性与区域性之间存在一种相互制衡又彼此依存的关系,这形成了区域文化自身的张力。

区域建设的历程同样影响了文学发展的历史,更新了文学书写的内质。“城乡”关系是中国社会长期关注的重要问题,是区域重组的重要关切,同时也是文学的母题。在中国,城乡的变化不仅仅是一个漫长的事件,同时也是沉淀在中国人思想与精神中的文化记忆。城乡之间有着物质与精神层面的差异,但同时它们又紧密相连、不可分割。在文学书写中,这样对举而又深刻纽结的关系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比如,火车在文学作品中常承担重要的文化意味。曹禺的《原野》写火车,“由辽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一声不响,直伸到天际”1。让仇虎回头的汽笛声只一瞬就又离他远去,声音与图像疾驰远近、转瞬即逝,营造出一片时空凝结、不明所在的原野。火车作为现代文明的象征,代表了一种时间的精准和空间的确定,但是它在《原野》中被赋予一种强烈的直线性意味,不知其所起也未明其所终。学界有种声音批判《原野》在内容上的失败,称其所写的乡村不像乡村,城市不像城市,但是恰恰就是这样一种中间性,与火车带来的时空层面的搁置相互呼应,带来了一种永恒的意味。“如果不是有人发明了火车,如果不是有人把铁轨铺进深山,你怎么也不会发现台儿沟这个小村。”2铁凝在《哦,香雪》中用火车这个意象搭建起了沟通台儿沟和城市的桥梁,火车在这部小说中,不仅具有地理意义上跨越区域的交通价值,它同时具有深刻的文化意味——它代表着跨越和沟通,台儿沟和城市仿佛通过这一趟火车相连,它的震动与声音联结了城乡两地;但同时它又代表异质和区隔,火车在台儿沟只停一分钟,这一分钟对村庄的人来说是极重要的事情,对于车上的人来说却只是普通的停靠。“车上的人既不了解火车的呼啸曾经怎样叫她像只受惊的小鹿那样不知所措,更不了解山里的女孩子在大山和黑夜面前到底有多大本事。”3在火车上用鸡蛋换铅笔盒对香雪来说是一次命运的交换,也是一次跨越地域、跨越区隔的交换。无论是以火车营造出文化与社会上的真空地带,还是以火车关联起城乡之间的沟通与交流,都是借由火车这一个突出的工业性、现代性、社会性意象,将社会史容纳于文学叙述之中。

区域重组不仅是文学发展的背景,而且是文学研究的视角、理论与方法。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关注文学的超地域性,跃出文学“在地”的限制,以跨域、跨界的视野介入文学研究。具有现实性、时代性的区域文学研究成为重镇,区域重组与文学研究自身寻找突破的需求不谋而合。文学研究中无论是地方、地域还是区域等范畴,都自有其语境及意义,也有不少学者对这些概念加以辨析,特别是针对地域文学与区域文学的内涵与文化逻辑有较为深入的讨论并已经沉淀出具有共识的结论:“‘地域’内部的文化特征是相对一致的,这种相对一致性是不同的文化特征长期交流、碰撞、融合、沉淀的结果,不是行政或其他外部作用所能短期奏效的。而‘区域’内部的文化特征往往是异质的,尤其是那种由于行政或者其他原因而经常变动、很难维持长期稳定的区域,其文化特征的异质性更明显”1,“值得纵深挖掘的区域文学必须以区域内的历史久远的地域认同为核心”2。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区域文学研究一直是现当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重镇。如今,现实情况和文学研究自身的发展境遇,都提示我们要超越以往把文学研究具体化、局部化的倾向,看到区域整体的文学特色与态势,兼及区域内部的关联与曲折,特别是动态的研究一种或几种地方文化如何涌动为一种总体性的区域文化特征。这启发我们至少从三个方面把握区域文学研究的性质:第一,跨地域性,即打破单一地域的限制,将多个相邻或具有某种文化联系的地域纳入研究范围。第二,比较性,即运用比较文学的方法,对不同地域的文学现象进行比较分析,揭示其异同和背后的文化动因。第三,动态性或者流动性,关注区域内文学现象的历史演变和发展趋势,揭示其动态变化的过程和规律。区域文学研究从地域性走向区域性,是一个深刻且广泛的学术转变过程,这一过程体现了文学研究视野的拓宽和方法的多样化。

二、文学如何书写区域

区域重组推动了文学创作与研究的更新,文学的新变同时也为区域发展带来了巨大影响。文学通过阐释作家所见所感的空间,形成了别样于社会形态、制度变迁的文学与文化史,在阐释的过程中,文学往往能够建构出地理景观之外的文学景观,构成我们对存在的空间完整的理解和认识。“很显然,我们不能把地理景观仅仅看作物质地貌,而应该把它当作可解读的‘文本’,它们能告诉居民及读者有关某个民族的故事,他们的观念信仰和民族特征。它们不是永恒……解读某一地理景观并不是发现某个典型的‘文化区’,而是研究和发现为什么地理景观对不同的人具有不同的意义,以及它们的意义是怎样改变的又是如何被争论的。”3区域本身即是文本,它内在于文学版图的空间向度之中,经由文学的笔法,获得了更加丰富的层次。

文学如何书写并建构区域?文学与区域之间互相作用,文学通过影响人的认识,建构人文地理景观,形塑人们对区域的观念,文学不仅仅是对区域重组的反映,而是以一种阐释的方式,介入区域重组的过程之中。“我们的日常生活世界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基于文化的主体间性的世界。……从开始生活,世界对于我们而言就是一个有意义的场域,也是一个需要我们去诠释的意义框架,是各种意义相互关联而形成的一个框架,通过我们日常生活的行动而建构起来。”4比如沈从文书写湘西的同时也是在建构湘西,他不断塑造湘西的人性、风景、民俗,通过对湘西世界的创造性描绘,他搭建起一个与北京、上海等现代城市不同的文化湘西,他对湘西的记录与介绍兼具文学与民俗的意义,促进了文学与文化同自然地理结合。他的小说《边城》也由一个文学文本成为湖南茶峒镇的文化景观,“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花垣县边城镇原名茶洞,是湘西名镇之一,沈从文小说《边城》中将之写为茶峒,2005年湖南省人民政府批准茶峒镇更名为边城镇”1。“洪堡在为《宇宙》所写的序言中意识到,‘对现象确切精准的描述与对造物的壮观景象的生动描画并不完全不相容’”2,甚至可以说,地理空间也是文本本身,它有待文学的阐释与建构,中国的人文地理版图应该是同自然地理空间相互支撑的。

文学的地域属性内在于作家的生命体验和文学的表现对象中,没有任何人和文学能够脱离地缘的影响而存在,也正因这种紧密结合的“人—地”关系,不同时代、不同文化立场的作家对地域的刻画往往能够织就与自然地理空间互补的文学地理图。现代作家带着自身的文化体验、地缘关系写北京,鲁迅从江南水乡来到北京,“觉得在北京仿佛没有春和秋……到夏天,大雨之后,你便能听到许多虾蟆叫,那是都在沟里面的,因为北京到处都有沟”3;沈从文从湘西来到北京,写“车子来来去去像水流。糖果铺初燃好的煤气灯在沸沸作声放浅绿色光。远处电灯完全是黄色。擦着肩膀过去的,全是陌生人”4;老舍关注北京传统的胡同和小院:“这个地方在当初或者真是个羊圈,因为它不像一般的北平的胡同那样直直的,或略微有一两个弯儿,而是颇像一个葫芦”5;林语堂写北京充满现代与古典的交织:“北京是一个珠光宝气的城市……有的是皇宫,贝子花园,百尺的大道,美术馆,中学,大学,医院,庙宇,宝塔,以及艺术品商店和旧书店的街道。”6当代作家笔下的北京有时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色彩,老舍笔下的北京是祁老太爷不朽的依靠,“看着自己的房,自己的儿孙,和手植的花草,祁老人觉得自己的一世劳碌并没有虚掷。北平城是不朽之城,他的房子也是永世不朽的房子”7,但邱华栋笔下的北京则充满了大而无垠的距离感,“这座城市以其广大无边著称于世,灰色的尘埃浮起在那由高楼大厦组成的城市之海的上空,而且它仍在以其令人瞠目结舌的、类似于肿瘤繁殖的速度在扩展与膨胀”8。这种书写的时代性、异质性,为我们理解社会形态变迁中的文学表达提供了空间。

区域重组加快了各地方文化交融、文学交织的进程,地理空间体系的变化深刻影响了文化包括文学范畴的变化,而文学对这种变化的创造性发挥,又反过来形塑了人们的精神记忆,这也是以京津冀为依托的大京派文学,以粤港澳为依托的大湾区文学得以确立其位置的重要历史机遇。与京津冀三地共享同一文化根脉不同,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化背景更加丰富,文化交融的情况也更加复杂。在大湾区,由地域分割形成的岭南文化、澳门文化、香港文化交织互动,人口流动造就移民文化与语言体系的多种多样,这里同时也是中国与西方文明、东南亚文化沟通的重镇,在文学书写中我们仍然能够找到在文化差异性之外的共性。大湾区文学创作青睐通过书写海洋来建构他们的地域版图,黄谷柳的《虾球传》写虾球的海上体验,写他看到各种形态的海,围绕海而生的人们,在航线旅途中,往往几笔就勾勒出一个时代的历史,比如:“珠江沿岸,向来堂口众多,土匪如毛。如今战后百业凋零,加上国民党的黑暗统治,弄得人民求生无路,借贷无门,很多铤而走险,上山落水,各寻活路。……鹤咀洲原来是走私的孔道,这地方港湾曲折复杂,河流交叉蜿蜒,且属三不管地带,素来是私枭丛集的地区。”1黄谷柳通过鳄鱼头展现出了他对粤港澳地区地形的认知,显示出粤港澳地区人事的流通性,无论是地理意义上的珍贵记录,还是社会意义上对地域想象的建构,文学通过对海洋的描绘,塑造了粤港澳地区人们生活的方式,记录了属于粤港澳地区人们的共同记忆。无论是京津冀三地还是粤港澳中的一省及两行政特区,都有不同的文化风格与文化定位,但是这种定位是在极强的交互性中产生的,就如同在文学作品中这些地域间的关联与交汇未曾停止。这种对文学与文化内部关联性、互动性的揭示是对区域文学研究的积极推进,甚至可以说是区域文学与文化研究得以成立的重要环节。对大湾区发展而言,这种视野和方法的拓展不仅包括对区域内不同城市文学作品的解读和分析,还涉及对这些作品之间内在联系和相互影响的深入探讨,比如现在已经有不少学者关注香港文学中的广东元素,澳门文学在大湾区文学与文化建设中的位置等问题。这种研究视角的拓展,有助于揭示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作为一个整体的独特性和丰富性。对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研究不仅关注区域内不同城市文学之间的关联性,还致力于构建一个基于共同文化认同的文学共同体。

三、世界视野的引入与空间意识的更新

中国的区域发展本身就具备一种世界眼光,无论是京津冀协同发展,粤港澳大湾区建设,还是成渝都市圈等一系列区域性举措,都特别关注与世界范围内其他区域在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交流与融合。粤港澳地区的发展,自古以来便以开放包容为鲜明特色,其发展历程深刻烙印着海洋文明的辉煌印记。广东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重要发祥地,早在秦汉时期便已成为中国与外部世界贸易往来的前沿阵地。历史上,广州、徐闻、合浦等港口见证了无数商船扬帆远航,将中国的丝绸、瓷器等商品远销至印度、东南亚乃至远达欧洲。进入新时代,粤港澳大湾区建设被赋予了新的历史使命,它不仅是我国改革开放再出发的重要载体,也是构建新发展格局的战略支点。依托港澳的国际化优势与广东的改革开放先行经验,大湾区正致力于打造一个高水平开放的新平台。这不仅是对古代“海上丝绸之路”精神的传承与弘扬,更是对新时代开放合作新模式的积极探索与实践。雄安新区的建设同样不仅承载着疏解北京非首都功能、推动区域协调发展的历史使命,更是中国结合世界视野引领未来发展的重要实践。在设计阶段,雄安新区广泛吸纳全球顶尖设计团队的智慧,融合世界前沿的创意理念,力求打造一座集绿色、智能、创新于一体的未来之城。世界视野的引入,不仅是京津冀、粤港澳建设的应有之义,同时也为区域建设注入了新的活力,开辟了更加广阔的交流空间。区域文学与文化研究引入世界眼光,以比较视野拓宽研究格局是必然之举。

目前,世界各国诸多学者也将“地方”“区域”“空间”等核心议题放置在全球化的语境下考察,技术、经济、政治与文化在全球互通的趋势从20世纪一直延续到今天,社会的发展促使我们深刻意识到本土与世界范围内其他区域的深刻联结,这意味着我们当下对区域空间的理解,不仅需要更广泛地从全局性、全国性乃至全球性的角度予以考量,还要从更深层面上关注区域重组带来的思想精神改变,特别是文化变迁与文学新变带来的“区域想象”。福柯早就已经对此下过论断,“当今时代或许首先是一个空间的时代。我们生活在一个同时性的时代:一个并置的时代,一个既近又远、肩并肩的时代,一个离散的时代。我想我们处于这样一个时刻——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更像是对一个连接起各点且其脉络互相交叉的网络的经验,而非对一个时间中的漫长发展的经验”1。在大众文化、信息技术乃至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时代,“同时性”的、“相互交叉”的体验愈加重要,纵向的、历史性的经验,逐渐让位于横向的、空间性的经验,这启发我们更加关注时代性与现实性的改变。跨越空间的信息传递与经济沟通渗入日常生活的缝隙,构成一条细密相连的网络,事物与信息跃出了“在地”的规范,呼吁更加广泛的研究视野。将这些社会重要变动,与文化变革乃至文学变迁联系起来,实际上也启发我们扩大我们的空间视野,以全新的姿态探索文学发展的可能,看到中国本土与世界之间越发紧密的联系,特别是在这种情境之下,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获得深度交融的契机。

事实上,中国人对空间的理解一直在不断拓宽,特别是历经近代百年未有之大变局这一巨大的转捩点,中国对世界的空间认知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582年来华的意大利耶稣会传教士利玛窦说中国人“认为天是圆的,但地是平而方的,他们深信他们的国家就在它的中央。他们不喜欢我们把中国推到东方一角上的地理概念”2。这种地理观念在晚清发生了转变,近代外交家薛福成描述人对地理空间的认识时说:“天圆而地方,天动而地静,此中国圣人之旧说也。今自西人入中国,而人始知地球之圆。”3梁启超同样关注对地理空间的认识,他认为:“盖‘文学地理’常随‘政治地理’为转移”4,“地理与历史之关系,一如肉体之于精神。有健全之肉体,然后有活泼精神之生焉,有适宜之地理,然后文明之历史出焉”5。五四以来,现代作家的笔下大规模地出现外国社会、外国思想、外国文学的面貌,开启了中外思潮的深度交融与碰撞,空间意识的转变引发了文学创作的革新,现代文学在外国文明的影响下获得了其不同于古代文学的特殊质素。在现代作家的笔下,虽然着意关注的是中国本土社会的风貌,着意展现的是中国国民的精神世界,但是在他们的知识结构、文化视野中,已经将世界作为其空间理解的重要根基。现代文学对“西洋”“域外”“异邦”等概念的运用,显示出世界意识进一步完善。现代作家的文学作品、文化思考甚至社会理想建立在中西方对话的基础上,经由世界反观自照,因而中国现代文学既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当代文学在与世界范围内文学的交往中发挥重要作用,越来越多的作家呈现出一种“到世界去”的意识6,在创作中纳入世界其他地区文化常见的意象、主题,他们所理解的故乡,已经超越了简单的某个地域的故土之思,而是带上了整个中国的文化烙印,在他们笔下,“地方,既是经验性的概念,也是经验性的现象,所以,它才将人的自我,共同体与大地三者连接在了一起,也将地方性、区域性和世界性连接在了一起”1,他们从中国出发,思考走向世界的方式,以一种敞开的视野,再重新回到对本土的体验与书写中来。

如今,一带一路带来了各国物质与文化的沟通和交流,全球贸易带来了全世界信息与实物的便捷互通,全球化极大地缩短了我们同世界各国的距离,如果说在现代文学中,外国以“他者”的形象出现在作家笔下,现在这一理论上的他者已经无法与我们本土的日常生活切割开来。京津冀协同不仅是三地的流通,而且着力拓展对外贸易新通道,开通中欧、中亚班列,极大地沟通了中国与世界,粤港澳大湾区发挥国际航运中心的地缘优势,不断深化湾区贸易。区域发展与世界紧密接轨,这也影响了区域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态势,“在全球化时代中,文学研究既包含全球性因素也包含地域性因素。……理论和细读的必要结合中,文学研究以一种可被称为‘全球区域化’的方式兼备地域性与全球性”2。我们对地理空间的认识不断地与政治、社会、文化、经济等因素关联起来,这要求文学研究乃至文学创作都要始终保持一种在充满流通性的地理空间中栖居的意识,要求文学的视野不断地扩大,由局部走向整体,由中国走向世界,在更加宽阔的、比较的视域确认自身的位置。在地理学研究中,我们往往能够看到一种突出的意识,他们认为“空间是历史将自身铭刻之处,地理学应该分析在那里居住和诞生的事物。这样做的代价会是,地理学家成为他们应当成为的那样——意识的觉醒者、教育者,因而也是解放者。”3区域文学研究也应当具备一种自觉,即文学与文化不仅诞生于区域,而且也不断地在区域中显示出独特的力量。有学者曾提及“及至1984年,人们突然惊讶地发现,中国的人文地理版图,几乎被作家们以各自的风格瓜分了”4,如今已经又过去四十年,中国的区域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更新了人们对地缘的认识与对空间的想象,现在乃至未来的区域文学与文化研究是否能够具备这种绘制人文地理版图的能力,这份人文地理版图又与区域重组形成的空间板块构成何种关系,这仍然是区域文化与文学研究探索的方向。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京津冀文脉谱系与‘大京派’文学建构研究”(项目编号:18ZDA281)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