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2日,在由伊犁州文联、巩留县委、县政府举办的“库尔德宁之秋·天山诗会”期间,召开了新疆作协副主席张映姝新近出版的诗集《她·们》研讨会。来自全国各地的文学期刊负责人、编辑、评论家、诗人济济一堂,围绕女性写作和张映姝诗歌创作展开研讨。本刊现摘录研讨会部分发言内容,以飨读者。
——编者
高兴(诗人,翻译家,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世界文学》原主编):十四年前秋季的一天,几位诗人、评论家、散文家和翻译家在《西部》杂志社负责人的陪同下,正在前往帕米尔高原的路上。无论走到哪里,慕士塔格峰一直在大家的视野里,看上去如此近,又那么远。随行的一位文学女青年忽然产生了灵感,写下了四行诗句。但她并不确定自己写下的文字究竟算不算诗歌。大家读后,一致认为这当然是诗歌,且是不错的诗歌。于是,在大家的鼓励下,这位文学女青年走上了诗歌创作之路。十四年来,天赋加上勤奋,这位文学女青年写着,读着,想着,看着,并以令人惊讶的速度进步着,在相对而言不太长的时间里成长为一位有个人独特风格的优秀诗人。这位文学女青年就是此刻坐在我们面前的张映姝。我有幸见证了一位诗人的诞生。近几年,映姝收获了一枚又一枚果实。《沙漏》《草木有言》《空白之地》等诗集和随笔集先后出版。今年又出版了诗集《她·们》。正是这部诗集,将我们聚集到了一起。一场我特别期待的研讨即将展开。
霍俊明(诗评家,《诗刊》副主编):映姝的这本诗集,她的这个女性系列诗歌写作,我应该算是比较早的阅读者之一。2020年她才开始写这个女性系列时,我就在微信上读到了。映姝从第二本诗集开始,她集中对草木进行书写。第四本诗集《她·们》集中对100个女性形象的书写,体现她作为写作者的强烈自觉感,包括有意识地对个体诗学方向性建构的不懈努力。张映姝这样的主题性、集中性、方向性的诗歌写作,我觉得对于一个诗人的能力检测是非常全面的。
我觉得《她·们》这本诗集的题目设置非常有意思,“她们”这个词,我们一般是作为一个连贯的、总体性的合成词来使用,但是张映姝在“她”和“们”之间设置了一个标点符号,这个点号增加得非常好。因为“她们”作为一个整体来说,是一个集体,是女性的群像,加了这个点号之后,“她”作为一个前置,“她”就成了一个中心。我们在100个女性形象里,看到的每一个“她”都是一个个体主体,都成了一个被叙述的中心。我觉得,这样的一个由个体主体性构成的差异性群体,才是一个女性写作者面向自我群体时最为真切的一个引导。所以说,这100个女性形象构成了一个词典,或者说更像一部女书,再放宽一点,从精神内质性来说,更像是女性的精神气候学。这样的书写是非常值得欣赏的。
关于女性写女性,自古至今就是一个母题。女性对自我的发现,从我国古代诗歌,到外国史诗,都是如此。但是我们看当下的诗歌,如果说从进化的层面来说进化了多少,这个也不太好界定,因为当下的女性写作,“她”仍然是自我站到了中心化的位置,也就是仍然站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来书写自我的精神世界。《她·们》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阁楼”和“镜子”式的女性写作。长期以来,阁楼和镜子已经成为女性写作最重要的两个空间或者是意向体系,也成为女性自我认知的方式,但是张映姝的这100个女性世界,重新打开了认知女性包括女性写作的一个方法论上的拓展。她的每一首诗的展开,这个叙述者或者讲述者的这个“我”与被书写的这个女性之间的关系非常重要,就是说在张映姝的诗集中,这个“她”并不是单纯外在的,而是内化成了一个又一个差异性的形象,这个差异性的形象又指向了诗人的自我。这100个女性既是旁人又是他者,同时也是主体和自我,这四者的叠加形成了我们认知不同空间和身份、阶层、生活经历下的差异性群体的建构。
读这本诗集的时候,我想到了米沃什谈到的一句话:这种沉浸式的写作仍然需要一定的距离感。这一点在《她·们》中体现得很充分。“我”和观察对象之间既有一种强烈的时代的现场感,同时又有一个适度的疏离感,这两者使得诗集并不是一种全然沉浸式的,又有了适度的互审的视角,这非常关键。
这本诗集的写作是映姝多年的积累。100个女性所处的空间并不一样,分层非常明显,既有私人空间,又有自然空间,还有劳动空间、城市空间,甚至有泛西部的空间。不同空间下女性的命运是不一样的,差异性很明显。介入到女性群体中的叙述方式主要分三个层面,一个是她的这种既真切又恍惚的场景和细节,这种场景和细节在100首诗中是非常普遍的;一个是她的心理和心理驱动在诗歌里呈现得非常明显,基本是以心理、精神分析来推动每一首诗歌的;再一个就是不乏戏剧化的动作和寓言叙事的结合。每首诗更像是一个启示,我觉得这个启示指向的是理性的精神自我主体的获取,但是有的可能是被动推动的,这样的写作方式在每首诗里完成度都是比较高的。所以我觉得这本诗集不管是对个人还是对女性写作来说都是一个重要收获。
还想强调的是,我觉得张映姝并不是一个纯然的能被西部写作框定的诗人。当我们谈论一个空间、一个地域的诗人,很容易加上一个西部的或者各种地方性元素的框定,张映姝已经完全突破了这样一个框定。就像刚才高兴说的,张映姝作为诗人,十多年间这样的成长速度是令人刮目相看的。这本诗集是一个非常值得我们探讨的当代女性诗歌的个案。
高兴:俊明以诗人和评论家的双重身份,敏感而准确地捕捉到了映姝诗歌创作的几个基本特点。他对诗集《她·们》的深入分析和评价,既是诗歌的,又是理论的,精炼,清晰,有理有据,提供了好几条值得继续探讨的线索。
黄毅(诗人、散文家,原《新疆艺术(汉文)》杂志社社长):张映姝起初的诗歌写作并没有引起多大反响,后来她的以植物、花朵为题的诗歌全面开花,陆续出了几本诗集,直到今天,她推出为100位女性所写的100首诗《她·们》,又一次证明了她的诗歌才华。
由此我也在思忖,其实每个人都有一颗诗心,在适合的温度、湿度、光照环境下才有可能破土萌芽,成长为一个诗人;抑或,一颗诗心必须被另一种力量击中,瞬间便能爆发裂变出惊天的能量,一夜成为诗人。但从有诗心到成为诗人,这个比例估计不到万分之一,张映姝应该是幸运儿。
去年七月,在伊犁偶遇张映姝,一问才知道她是为诗歌创作来伊犁采访。这让我这个写了几十年诗的准诗人难免有些不解,难道写诗还需要采访吗?如果是写报告文学、散文甚至是小说我都可以理解,因为写这类文字需要基本素材,要找一些典型具体的形象。其实每个诗歌写作者都在生活中随时随刻寻找着诗的影子,都相信与诗的不期而遇,都认定我们需要的诗藏匿于未知的某个玄而又玄的境地,可遇而不可求。难道诗歌需要采访吗?采访是“求”而少了“遇”的不确定性,就难免落入“实地”,显得多少不够空灵了。同时,我们知道诗歌的写作从一个词、一个句子、一个意象,甚至一瞬间的感觉,都可能是一首诗的开始。这一特性与某些画家的创作手法很接近,从最初的一个原点出发,不断扩展丰富增添内容,而最终成为一幅杰作。它和报告文学、小说等叙事文学最大的不同在于,无须事先谋篇布局,搞定大的结构,只需不断找到灵感的激发点,破空而来、绝尘而去既可。诗歌需要去采访吗?
当张映姝将她的诗集《她·们》呈现在我面前时,我沉默了。我必须承认我以往的写作经验是不完备的,也是有缺失的。有些诗歌的写作的确需要辅助于采访。
在寻找诗歌的触发点时,“遇”和“求”之间通常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相互转换的。当找到采访对象是“求”,对她进行采访时,往往又会碰到各种始料不及的情况,这是“遇”一个人的生存背景,成长经历,活成什么样子,现在全部都在你的眼前,通过她的叙述、她的语调、她的声音、她的表情、她的眼神、她的呼吸、她的停顿、她的犹豫等等,统统具象化。一些最细微的情感变化,一些最难捕捉的细节,都成了诗歌最需要的东西。试想,如果不通过采访将如何获取这些弥足珍贵的第一手感动,有些东西仅有想象或者仅凭想象是不能完成的。
记得里尔克曾说:诗是经验,而不是人们常说的是情感。其实里尔克强调的是对细节的把握。一个诗人若没有足够的人生经验,包括深度的精神体验,是难以写出好诗的。
最近去乌兹别克斯坦时遇到一个小女孩,她有着乌黑的眼睛和长长的发辫,她伸出细弱的手向我乞讨,这很有诗歌的画面感,但它绝对不是诗;而她的另一只手,握着一枝皱皱巴巴的玫瑰花——显然那是从别人的花园里摘来的——她将这朵蔫巴巴的玫瑰花献给我时,我觉得诗来了。诗就是从她伸出另一只握玫瑰花的手时突然降临了。由此可以推及张映姝在采访100名女性时,有多少次诗是突然降临的。
之前都以为写诗是轻松的,通过张映姝的诗歌写作,我们也可以断言,写诗也是需要巨大的付出,也需要极大的耐心与足够的勇气,同时她也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为诗歌的写作蹚出了一条新路,在我们极力推崇诗歌写作想象和灵感的重要性时,是否也应该观照一下从最底层的生活中获取人生经验、生活细节及精神体验的必要性?
高兴:黄毅谈到了映姝诗集《她·们》的写作过程和方法,尤其涉及里尔克所言经验的重要性。这又为我们更好地理解映姝的《她·们》提供了一条路径。
汪剑钊(翻译家、诗人,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生导师):今天早上,我重读映姝的这本诗集时,突然萌生了一个念头,如果我要写一篇文章的话,题目就叫“女人,大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存在着,它是完整的、自足的,但它同时也是敞开的,因为这个世界有女人的出现,她们能够重新创造一个世界。可以说,女性的元素是世界创造的本源。映姝这本诗集共收入100首诗,每首诗的背后都隐藏着一则故事,甚至更多的故事。这使得那些作品就像是从一部史诗中摘录出来的片断。显然,映姝不是为写诗而写诗,她在写作中接触了很多女性,她们的生活,她们的经历,她们的言和行深深地打动了作者,令她有了创作的冲动,用分行的文字呈现出来。
如果说文章的第一节是“女人与故事”,那么,第二节应该是“女人和男人”。男性和女性的关系,这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在很多女性主义者的眼里,他们通常是一种冲突的关系。在我看来,男性和女性之间应该是一种互补、互惠的关系。这一点,我在映姝的诗歌里也看到了。她笔下的女性与男性的关系是和谐的,有时女人还是引领者,就像歌德所说的,永恒的女性带领我们前进。那些对脑瘫的孩子、自闭症的孩子的照顾,以及对离家讨生活的男人的牵挂,都是令人十分感动的。
第三节的标题是“女人与女人”,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关系。在现实中,我们经常看到的是女性之间的相互排斥和嫉妒,但映姝诗歌中的女性不是这样的,我们更多地看到的是一种美对美的致敬。在这本诗集中,这样的作品很多,我还用纸条标出了一些,我也在书中划了一些好的诗句。她们的友情,相互的支持、照应与呵护,在阅读过程中不断地感动了我。限于时间关系,就不一一列举了。
第四节,我觉得应该关注“女人与自然”,这实际上讨论的也是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在一定意义上,女人和自然是一种可以互证的关系。自然体现了母性的最大能量,女性保留了自然最本质的属性。映姝作品中的不少主人公,她们当然带着社会的影响,但在很多时候,似乎是本能(亦即自然性)在驱使她们作出决定,在与现实的碰撞中选择了更具人道精神的一面。风景来到她的笔下,成了有意味的意象。这就是说,诗人看到了风景,用艺术的方式记录了下来,又给出了另一片风景,某种高于现实的存在。
最后,我想谈的是“女人与艺术”。在这本诗集中,有不少作品涉及到了艺术,有的还处理了艺术与人生的关系。映姝作品中的抒情主人公,有的是绘画的,有的是跳舞的,有的是民间艺人,从事剪纸艺术,还有的是唱花儿和木卡姆的。她们是平凡的,却在各自的领域展现了自己的价值。这些作品让我相信了,女人是天生的艺术家。令我钦佩的是,映姝并不是浮泛地勾勒她们,而是深入到她们的日常,既与她们交心对谈,也采访周围人等,尽可能详尽地了解她们的人生与艺术之间的缘分和渊源。她像一只辛勤的蜜蜂,不辞辛苦地劳作,甚至成为她们中的一员,进入到生活的核心,然后再走出来,将所酿成的蜜奉献给世人,让我们品尝到生命之甜。
高兴:剑钊教授发言的结构已经特别清晰了,“胸有成竹”这个词可以用到他身上。而且剑钊教授刚才针对《她·们》的发言,实际上也是献给所有女性的,是对女性的致敬。
亚楠(诗人,伊犁州作协主席):映姝的写作很有自己的坚持。像我们写诗,写自然也好,写花草也好,写风景也好,是不断地转换的。她早期的那些植物诗我读过很多,一看就特别喜欢。
读到映姝笔下的花草,我觉得她和我们感觉的、和我们想象的都不一样。后来我也有机会多次陪映姝在伊犁采风。每次她到草原上看那些各种各样的花,观察得很仔细、很细腻。我们看花的时候往往就站在那里看,一看一大片,看的是花海。她不一样,她是对着某一株植物、某一朵花长时间地观察,甚至跪在地上、趴在地上对一朵花多角度反复地欣赏、拍照,她实际上是要观察这朵花的诸多细节。后来我才理解了,为什么她的植物诗写得比我们好,是因为她注重花草的细节。
映姝坚持写花草,一写就写了七八年,写了将近300首,而且基本上不重复、不雷同。如果没有大量的人生经验做支撑,没有独特的思考做支撑,那肯定是做不到的。可是,当我们正为她的诗歌写作担忧的时候,突然又读到了《酿酒的女人》《喝酒的女人》,写得非常漂亮。她对我说,要开始写女人系列了。我想她最多就写一组、两组诗罢了。写人、写女人系列,其实和写花草系列一样,也不好写。后来我看她持续不断地在写,要写100位女人,这真是太让我吃惊了。
我很赞同黄毅的说法,就是映姝的诗歌既转向了也没有转向,转向是说她从写植物转到写女人这个特定群体;没有转向是说,她在写那些植物的时候,把个人的人生经验和关照融入到那些花草中,让那些花草有生命、有情感、也有悲欢离合,这一点确实是她的一种独特发现和表达。而且,她写女人系列的时候,同样把这种手法融进去,运用得也更娴熟了。花草的命运与人还是不太一样的,所以她的关照更是方方面面、各种各样的。
每一个采访对象,她都有详实的了解和细腻的观察。她的采访和记者的采访角度不一样,观察的东西也不一样,她更多是抓某些闪光的细节。之前我和黄毅的想法是一致的,采访肯定是为了写报告文学、非虚构,而写诗并不需要做什么采访。但是,事实证明了映姝为诗歌创作所做的采访非常有效。她笔下100位女性之所以这么活灵活现,正是源于她的采访。如果没有那些细腻、独到的采访,仅仅是依赖个人头脑里的虚构与想象,或者只是日常生活中她对女人的一些理解,那肯定达不到目前这个程度。总的来说,映姝及其诗歌创作在新疆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她让新疆诗歌写作有了新的维度。
高兴:亚楠刚才在发言中强调了一点,就是映姝在创作中把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当做一个生命个体来看待,所以能够写得如此独特和鲜活,这很重要。
赵勤(小说家、散文家):美国作家麦卡锡有一部长篇小说《她们》,写了八个年轻女性刚出校门踏出社会的一段生活,内容可以想见,工作、家庭、友谊、自我的关系等等。阎连科老师也有一本散文集《她们》,是写了一些他家族中的女性境遇,他的母亲、姐妹等等。这些关于女性的书写都有一个特质,加强了故事性。这些书我们都读过,还一起讨论过。今天我们面对的是一本诗集《她·们》,名字和前两本不太一样,中间多了一个点,我想映姝想要强调的是个体,是她们,更是她;是一个个具体的女性,是一个个单独的女性。她是用诗歌的形式给一个具体的女性画像,写出个人的精神性和命运感。
我还想说的是,我是这些诗歌的部分见证人。诗集中的女性,有的是我的朋友,有的是我和映姝一起见证、认识的人,所以看见诗集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特别的感觉。我想起一起在鄯善县采访时,面对失去女儿的画家郁连心的讲述,她说起二十七岁的女儿病故,她的鸽子就是她的女儿,映姝的眼睛湿润了,过了两天她写出了《连心和她的鸽格》。我想起在东莞樟木头镇见喜茶室举办的《草木有言》诗集分享会时,沈见喜朗诵了一首映姝写给自己的诗《射干》。她朗诵的时候,声音颤抖,泪珠在眼眶里含着,后来沈见喜说那一刻她在诗里看见了自己,她觉得映姝那首诗是写给她的,虽然她知道这是映姝写给自己的,但她在朗读的时候照见了自己,那么像她的心声。而映姝在和沈见喜认识后,知道了她的人生和情感后,也真的为她写了一首名为《阿喜》的诗,就在这本书的92页。我能想起的还有好多这样的片段,还有好些个女性是我认识的,映姝都写成了诗,写出了她们独特的性格和命运,这样的映姝是我欣赏的,也是敬佩的。
我觉得映姝在写这100个女性的时候,是把她自己的内心扩大了、深挖了。这些女性的情感、命运、生存状态,比如说脑瘫儿的母亲、微醺的女人、剪纸的女人呀,各不相同,但是内心世界都是非常丰富的。映姝在写作的过程中,一定程度上破除了种种局限,打开了自己。
我读这本诗集的时候,除了熟悉的亲切感、痛感,同时也感受到强烈的代入感。写作,不论是诗歌还是小说、散文,说到底最后都是写自己,写自己不同的、无数个面向,所以从这个角度说,这100位女性是映姝自己,也是我,也是我们女性内心深处无数个未知的自己。
高兴:赵勤的分享特别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映姝,而且我觉得一个诗人和小说家交朋友是可以互补的。映姝的这种诗歌写作方式,实际上在世界诗坛上也已经出现。最近我和美国诗人甘德有一场诗歌对话,他也有类似的诗歌,他把它命名为小说诗,里边有人物、有细节,也有诗意提升。
青玄(诗人):我发言的题目是《繁复之眼透视下的女性心灵史》,这个“繁复之眼”有两层意思,一层就是繁杂深刻的社会之眼,另一层就是映姝作为诗人内心的洞悉之眼。刚才霍俊明老师说到映姝在不断检测、审视自己的诗歌写作,她不断强化诗写能力,打破原有写作轨道,用广博的视野、贯通敏锐的观察去挑战更为广阔的语境。这本诗集以女性为主题,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全新的诗写样本。
拿到诗集,封面图案首先吸引了我,像繁复之眼,洞悉了一切。这正契合了作者的表达意图:洞悉百位平凡女性,包括作者自己的人生、生活境遇的女性心灵史。《她·们》具有明显的个人诗写风格,从时代背景下普通女性日常生活和现实入手,摒弃当下诗写中泛滥的私人抒情和抽象的感伤,聚焦各个领域触动了作者心弦的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诗集以作者自己的生命经验,从情感、精神、道义等方面去观察、理解和共情不同女性在日常生活裹挟下,生存境遇中的欢喜悲忧,摩挲出生活的颗粒感和人性之光;以女性的敏感、细腻和独特的切入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为广阔、复杂和全新的阅读视角与体验。同时也为女性在当下社会中的成长、淬炼和精神表达,呈现出智性思考,具有启示意义。
映姝用平等、尊重的目光观察、打量、探寻着她笔下的每一位女性,清洁工、路人、舞蹈家、画家、服装设计师、孤独症孩子的妈妈、脑瘫患者的妈妈、盲女推拿师、拾破烂的、卖菜的、巴扎上的老妪等等,每一首诗都是一位女性鲜活的心灵史。作者用哲学思考打量生活和人生处境,有所坚持,有所放下,与自己和解,与生活和解,通透自足,诗意丰沛。在《读书的女人》《哭泣的女人》《推车的女人》中,擅于捕捉日常微小事物,关切的目光浸透慈悲之心投向人海。在《在卫生间里作画的女人》《步入完美》《做花帽的女人》等等诗作中,讴歌女性精神力量,用诗歌完成了一个个善良、自尊、隐忍、身处社会底层而又无比坚韧、饱满、鲜明、精神向上的女性形象。映姝在诗集最后一首诗《尾声》中写到“不能再写下去了/写下的每一个她,都是你自己”,这让我感同身受。在读这本诗集时,常常有种错觉,好像她笔下的女性也是我周围的人,也是我常常在街头巷尾遇到的人,也是身处同一时代、隐秘的不同的自己。
诗集的创作历时三年,其中有一年时间映姝在南疆驻村。映姝将探寻的目光一次次投向一个个平凡、普通、认真生活、有着精神力量和灵魂趣味的女性。她利用休假时间四处采访,这种在场的聆听,让那些跌宕在各自内心深处沉默的声音与故事被看见。没有宏大叙事,从细微处着手,将哲学思辨隐于平实朴素的叙述,暗雷般滚动。明晰、流动的语言带来的在场感,为每一首诗表现出很强的情感张力。《她·们》是一次女性精神群像展映,是映姝用诗意栽种的玫瑰园,是一本美丽之书、致敬之书,让她的注视里落满玫瑰芬芳的诗意。
高兴:青玄的发言记录下来,就是一篇很优美的文章。诗歌创作,乃至整个艺术创作,都强调独特性和主体性。如果说我也考虑写100个男人,那我就是在重复映姝的创意了。
郭建强(诗人,《青海湖》主编):一个诗人或者一个作家,成熟的标志之一就是能找到自己写作的矿脉,映姝是知道自己要写什么的诗人。
读完这本诗集里的100首诗,我觉得作为诗人的张映姝是成立了的,是与其他诗人有了明显的区分了的,这给我很深的感触。读完这本诗集,我的标题也有了:《没有人能喝下她》。这是映姝老师诗集中的一句,“没有人能喝下她”,是因为诗集中的那些女性正在走向独立,或者已经独立而且成熟。这样的自信,来自她们应对生活和世界的能力,更来自坚韧而美的精神。我觉得这还可以用映姝老师的诗句来做进一步解说,“她清楚它们/精妙的差异”。对于精妙的差异的感受和认识,既来自现实,也来自于审美的体验和把握。这是优秀诗歌中很重要的一个指标。
读完映姝的诗集之后,在采访式写作方面,我首先想到的就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她的作品包括《我是女兵,也是女人》《我还是想你,妈妈》等等。我是认真读了这些通过采访而完成的作品的,字里行间蕴藏着巨大的能量,有些章节一读就能把你击倒。现在来读映姝的诗集,我觉得有异曲同工之处。只不过是作家阿列克谢耶维奇采用了散文的形式呈现,诗人当然写成了诗篇。但是地域的、特定的历史和现实的因素,在两种作品中都得到映现。
映姝写这100位女人,既没有俯视,也没有仰视的,而是带着一种凝视的、平等的姿态来写这些活生生的人。笔下的这些人和她又构成了一个平等的、理解的、同情的关系。在这里,平等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元素,可以说是诗人的基本素养之一。映姝写植物也好,写人也好,平等的观念和态度时时让诗句长出青枝绿叶,开出簇簇果实。在我看来,这是伟大的天山,银锦般的伊犁河对于怀抱的生灵滋养和启示的结果。
此外,映姝对书写对象,无论是物,是事,是某种情绪,或者是人,都是非常饱满的感受能力、认知能力和表现能力。同时,诗人又是具有分寸感的。她知道音符应该怎样生动起来,歌唱应该如何升起和归入深处。这种分寸感、适当的距离感和阔远天地间,日月星辰之于万物的映照相似,也和西部的人们之间既亲切又保持适度距离的情况相似。映姝的诗歌将这一点把握得非常出色。在她的诗歌里,也写到酒,但是她能保持那份克制,能保持那个分寸。她的诗中之酒实际上是一种微醺状态,是一种薄醉状态。这是一种金瓶银壶玉石玛瑙般的优雅,恰恰可以将生存、生活的深度体现出来。
我注意到,映姝的诗歌常常出现很多生活特殊的和重要的场景,在她的绘染和雕刻下,实际上已经具有了一种人类学的诗意提纯。比如巴扎、婚礼、艺术,包括游戏的细节扑面而来,突出了诗歌的美感,加深了诗歌中流涌的命运感,形或自我的诗歌语言肌质。这部诗集是映姝之于当下女性的生活画、精神史,也是重新锚定自我的自画像。
我有一个希望,希望能写出具有人类学涵盖力、贯穿生态意识和品质的作品。因为人类的社会生活也好,或者精神也罢,都是包含其间的。这是一种关于生、生活和生命的现象学、伦理学、哲学,对于艺术家和诗人而言,这是一种经过观察、体悟,饱含盐分的诗学。我在《她·们》诗集中,看到了这种趋向。最后,以映姝的一句诗作为发言结语,她早已洞悉我以上的喋喋不休,诗歌《养稻田蟹的女人》的结尾这样写到,“她的体内,有一个我/或者,我的体内,有一个她”。
高兴:建强的发言提到了映姝写作的一个姿态,这个姿态实际上是对我们所有人都会有所启发的平等姿态。建强的发言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一场诗歌课,而且“永恒之女性,引领我们上升”,他已经把映姝的诗歌上升到人类学的高度了。
燎原(诗评家,山东威海职业技术学院教授):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女性诗歌曾是一个热门话题。站在今天的角度看,这个话题已略显遥远,但我之所以再次谈起这个话题,是基于张映姝的《她·们》这部诗集。这是由100首诗作所书写的女性人物系列,它由女性诗人所书写,书写的对象全是女性,其中更贯穿着与书写对象心音共振的女性情感,所以是名符其实的女性诗歌。但读完这部诗集后你会发现,它已完全更改了原先的女性诗歌模式,建立起一套在本时代的坐标系上新的诗歌文本系统。给我印象深刻的,有以下几点:
首先,是它以系列性题材构成的结构性力量,及其生成机制。所谓题材上的系列性,一般是以数首组诗为单位,它是一位写作者对自己感受深刻的某一题材,几近穷尽性的深度书写,从而使之以集结性的整体力量,从隐匿形态凸显出来。从另一角度看,它还代表了写作者的纵深写作能力和写作雄心。张映姝此前曾以花卉植物题材的系列诗歌而知名,并使她由此成为一名具有标识性的诗人,但与这一题材面对静态植物世界的主观性抒发不同,由“她们”所展开的,则是一个动态的人的世界,一种必须进入客体世界内部,进行准确描述的客体书写。假若这个系列是由十多位女性所构成,相信作者身边的人物即可满足,但它所书写的却是将近一百位女性,而且是身份命运不同的各类女性。因此,这个长篇人物系列的生成,就动用了一种“老派”的作业方式——采访,而且是利用业余时间大区域跨度的异地采访,在当下这个速成化的诗歌写作时代,很难不让人感到对于写作的敬畏和庄重。
那么,这100首诗歌中的女性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物呢?从个人身份来说,有酿酒的女人、拾棉花的女人、卖衣服的女人、画画的女人、农民诗人、盲女推拿师、裁缝、纪念馆讲解员、非遗传承人、驻村工作队队长、退休乡村女干部、企业家、患有失眠症的雕塑家等各类女性。由此你首先会强烈地意识到,这是人文社会学视角中的女性诗歌系列。因此,它又是在当代诗歌范畴内,做出了本土题材资源的深度挖掘与拓展,并呈现出唯一性的诗歌系列。
纵观这个系列中的女性,既有从事五行八作生计的女性,又有事业有成的女性等等。由此构成了一个立体性的人物网络系统,覆盖了本时代社会角色的方方面面。这其中给人印象特别深刻的,首先是处于各种生活困局的女性人物,尽管她们的困境各不相同,但都呈现出超乎常态生存的女性之光。在我们面对这样一些女性时,自然就出现了这样一个问题,她们显然都处在与作者生活经验遥远的另一世界,那么,她又何以能走进她们的内心,并体察入微?这便是这些诗作的第二个特征:作者之于这些女性的共情能力。
前面之所以说到,这个诗歌系列更改了原先的女性诗歌模式,在我看来最重要的一点,就在于它将原先那种标志性的对抗诗学,变更为共情诗学。而这种共情,并不只在于彼此都是女性,它更是一种能力,与一个人的年龄,她的人生世事经验和人性洞察力,尤其是推己及人的同理心和心灵素养有关。因此,这又是一部年龄之书,是一位中年女性作者既作为女人,又作为母亲和女儿,将自己人生之路上的风雨沧桑感受,将自己之于亲情世界的感受,在其他女性世界的溶解。比如,在许多诗作中的许多女性身上,她都会一再地想到自己的母亲;更在一些女性身上,看到了某一部分的自己。
显然,这便是作者共情能力形成的主要因素,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特殊因素,这就是2023年初,作者作为驻村工作队成员,在南疆麦盖提县为时一年的驻村工作。这种基层生活的下沉,及其对于多民族地区风土人情和原生态现实的亲历,无疑深化了她从贴身经验出发的感受触角,包括从民俗学角度上,对不同民族心理特质的深度体认。阅读这部诗集你会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以这一时间点为界,她此前所书写的人物,基本上由汉族女性构成,并且还夹杂了本土之外的、来自小说作品和新闻报道中的女性;而在此之后的作品,大都来自实地采访,并且绝大部分都是新疆各个民族的女性。而这一部分的诗作,不但在数量上占了一大半以上,且人物形象更加丰富多彩,人物性格更为鲜活逼真,心理形态的描述也更为精确微妙。
由此也在这一部分作品中,凸现出给我印象深刻的第三个特征:民族民俗学特质的多彩人物形象。
如果我们以上谈到的人物大都带有社会学意义上的沉重感,那么,在这一部分的其他人物身上,更多地表现出民族民俗学意义上的轻喜剧色彩。
今年,《苹果香》突然火遍大疆南北的时候,你很难想到,六星街上的面包房,就出现在这部诗集里,只不过店名为“柳芭俄罗斯列巴房”(见《柳芭俄罗斯列巴房的莉莉娅》)。祖上从俄罗斯到伊犁,至今已延续到第四代的列巴房主人莉莉娅,她的列巴制作既有一套从原料配方到工艺流程的独家秘技,更有一套玄妙的高深理论:
情绪不好,坚决不做列巴
你生气的时候,酵母也会生气
焦虑的时候,必须去做列巴
蓬松起来的列巴,会把压力释放
如此别致的表达,与《巴扎老妪(二)》中的那位维吾尔族老妪一样,都传递出一种出人意料的幽默意味和喜剧效果。尽管他们面对的,是一个普通的事物,却时常能上升为高深的理论,既而又把高深的理论说得通俗透彻、趣味横生。或者说,尽管他们可能是在认真地、一本正经地说话,却总能给人一种真假难辨的喜剧意味。而这种语言天赋和性格,其实更是一种处世态度,不但代表了他们心灵世界的丰富与鲜活,也进一步强化了他们面对平庸或沉重生活的自信与达观。
而正是基于对现实生活的下沉,作者不但敏锐地发现了它,更在当代诗歌中,第一次以系列性诗歌的形式对它做出了既精确入微、又绘声绘色的精彩呈现。由此而使建立在本时代新疆的这一女性诗歌系列,呈现出更为全面、更具深度的诗歌人文景观。
高兴:我们今天的研讨会是相当成功的,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好几篇完成的论文。而且燎原老师的主旨发言也有了,还有剑钊老师和建强老师的文章正在出笼中。
戴潍娜(诗评家、诗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副研究员):首先我想说我们以往界定什么是“女性文学”,总是把它笼统认为是“写女人的作品”或者“女人写的作品”,这是一种非常偷懒且没有分辨力的划分。“女人写的作品”以及“写女人的作品”同样可以是男权社会的极大复制。只有那些有着极其清晰的女性意识的作品,才能被称之为女性主义写作。因此这部以“她·们”命名的诗集我拿到手以后非常重视,一字一句从头读到尾。我觉得它是一部从立意到选材到语言都贯彻着非常鲜明女性主义立场的作品,它其实是女性主义写作的另一条不同的进击路线。
一开场,俊明老师就已经提了这一点,就是我们过去的女性主义现代诗写作从上世纪80年代翟永明开始,都有一种私人化的写作特征,这是非常重要的,因为最私人的就是最公共的!这种私人化的写作非常尖锐,有力量,但也很容易引发广大男性评论家和社会的关注。然而这在我们如今的社会环境中很难复制。那么女性主义写作还要发展,就需要另谋出路,寻求另一种形式上的进击。像映姝的这类写作,她不再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呐喊者,而是告诉大家女性也可以成为社会良知的代表,成为广阔沉默者的代言人。
我们现在提到女性主义理论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会引用伍尔夫最著名的那句“一个女人要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她呈现的是一个孤独的女性个体写作者的形象。但是不要忘了,伍尔夫有另外一篇我认为更加有深度的文章叫《妇女与小说》。她在这篇文章里面写到,只有我们去考察那些平凡的平常女人的所有可能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经验的时候,我们才有可能真正地去理解一个非凡的女人,她之所以成功或者之所以失败背后最真实的原因。我想,映姝这种深入到100个女性个体当中的写作,是代表着另外一条女性主义写作路径的。
我还想说的一点是,映姝老师的这些写作很像一个剧场,因为她是戏剧研究出身,这些诗很像100个女人的独角戏。但独角戏当中呈现出了一种广阔的亲密关系。这亲密关系不再是简单的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而包含了她对于独立女性的思考。现在独立女性是一个特别流行的词,我觉得在这种普遍共识之下,我们更需要对独立女性有独立的思考:女人是否是一个彻底独立的个体,还是说她天然代表一种相互支撑、相互依赖的系统?女人和男人之间,包括女人和女人之间、女人和自然之间、女人和万物之间,某种意义上是天然有一种相互支撑的模型存在。这样的支撑模型,其实在我和映姝老师的相处过程当中也有深刻的体会。因为人和诗永远不能够分开来谈,她确实给同性的感觉如沐春风。我在内心深处对映姝老师有一份欢喜在。
最后我想说的一点,现在叫嚣最凶的女性主义,是把女性主义当成流量,坚定而温和的女性主义声音才显得尤为可贵。我在映姝老师的这一部诗集当中清晰地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我想她可能除了对诗学有所建树外,更重要的是对于现在的女性主义思潮是一种拨乱和补充。这个声音大概非常体面,又非常小声,不便让更多人听到。我想映姝这样一种坚定而温和的、深入到广阔群体中的真正的女性主义,是有自己的社会建构性所在,会告诉我们女性主义是男人和女人共同的福利。
我其实想给映姝一个小小的建议,可以再写一本《他·们》,书写男权主义的结构性困境下,男性受到的剥削。让女性作为显性的受害者和男性作为隐性的受害者,都能够被清晰地暴露和展现。
高兴:潍娜在剑桥大学留学的时候,专业就是女性主义研究。因此,关于映姝的这本诗集她是有很多话要说的,而且刚才的确触及到了好多精彩的点。
泉子(诗人,《诗建设》主编):不管文学还是艺术创作,都是一个认识自己、去寻找自己的过程。其实前面黄毅老师与赵勤老师都谈到了。映姝写的这个100个女人系列与之前的植物系列,都是她认识自己的过程中所找到的一个非常好的点,或者说是通道。很多人可能会对主题书写有一种误解,把它当作主题先行。其实所有的写作如果不是作为一种文字的游戏的话,都是有其主题的。就像“文以载道”中的道,道与肉身的相遇就是“心”,就是那个最初的自己。
《她·们》中的100个女人可以分成三种类型,包括她生命中最熟悉的、偶然相遇的与主动去寻找的。我们所有看见的都是我们自己。就像一次偶然的相遇,有些人会熟视无睹,而这些人成为了映姝写下的诗。一定是映姝看到了她们心灵深处相应的东西,并带给了她一种深深的触动。去寻找的那部分书写更是这样,她为什么找到了她,而不是另一个人?写作正是一个认识自己的过程,这个不断深入的过程同样是一个不断上升、不断成长的过程。
诗不是一种分行的文字,而是那个更好的自己活一个更为圆满的人世。有一种说法是“读诗如面”。就像诗集中的《星空下的女人》《库木塔格沙漠看日出的女人》,都能读出诗人极其开阔的视野、胸襟与格局。
诗歌很难带给我们一种物质上的胜利,所谓的名声也是极其虚幻的。诗歌最大的意义在于帮助我们不断去化解生命中的困境,去成为那个更好的自己。映姝这些年的成长不仅仅在她的诗歌中,我同样从她那张越来越温润的脸庞上读到了。这也是诗带给映姝的一种福报。
前面建强兄谈到“西部写作”,维娜谈到“女性主义”,这些都是很好的观察映姝写作的角度。地域、性别以及时代都是我们命运的一部分,是我们去理解这个世界的一个支点,同时对应于一种束缚。就像我生活在江南,我作为一个男性一样。我们在感激这个支点的同时,又必须去超越它,去理解那个更广阔的世界。就像保罗·策兰说出的,我们必须透过,而不是越过一个时代。同样,我们必须透过,而不能越过地域;我们必须透过,而不是越过性别。
我还想强调说明的是,我是一个女性崇拜者,就像在多年前写下的一首诗的首句:“所有完美的形象一定是女性的。”一个男性诗人恰恰是因为他身体中女性的部分,才成为诗人。语言与诗歌的魅力都在于他阴性的部分,或者说那个时间维度,以及阴阳相生、阴阳相成中为我们奉上的那个生生不息的人世。映姝的写作给我,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的思考,关于地域、时代与性别。她在为新疆女性、为时代立像的同时,我们读到了诗人自己的面容。
昨天我们在库尔德宁散步时,映姝聊到她正着手准备的一个主题——民间艺人。而这同样是她在寻找与辨认自己的一次新的探索,那个更广阔的自己。就像诗人在《尾声》这首献给自己的诗中写到的,“而所有的终点都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高兴:泉子的发言思路很清晰,是一篇特别好的文章架构。
安海茵(诗人,《诗林》主编):今天在这里,我是有着双重身份的。
一个身份呢,我是映姝老师笔下集结的100个“她们”中的一个。这本诗集第185页的《生光》,写的就是我。我和映姝老师都是编刊的人,日常生活当中,工作和生活是一体的,也因此,会有一些共性的喟叹和情怀。从大东北奔赴到大西北,我随身携带着这本前些天映姝老师寄给我的诗集,上面有她的签名和寄语。这是一份珍贵的礼物,平凡如我,微渺如我。从事的职业如此小众化的我,在映姝老师的眼中和笔下却是生光的。这是迄今为止我获得的最高荣誉。
是的,我和她笔下的其她99位坚韧的、匍匐的、隐忍的、勇敢的、向阳而生的女子一起,成为了“她们”。在映姝老师的笔下,“她们”是这么美,美得超拔了庸常的柴米油盐,也超拔了被限定的命运。“她们”奉献他人,也成就自己。“她们”在创伤里疗愈,以化茧成就蝶变,以荆棘编织着玫瑰的花冠。因此,我感谢映姝老师。是映姝老师的发现和擦亮,带给我们如此阔大丰富而又生动幽微的女性群体的精神图景。就像她说的那样,每个“她”都是彼此,每个“她”也都是我。每一次和“她们”的走近,每一次对“她们”的叩问,都是个体精神世界的共振和激荡生光。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诗歌编辑,想谈一点读到这本诗集的感受。我们编辑部会不时收到全国各地诗友寄来的诗集,留在桌面上的书其实极少。映姝老师的《她·们》这本书,却一直留在我办公桌上。阴天有雨的时候,低落迷茫的时候,我都会读到《她·们》,总有熨帖内心的暖意,总有拨云见日的光亮。
这本诗集面目可亲而又可敬。诗集中这些或高贵或隐忍或匍匐的女子,就是我们身边的寻常巷陌间的姐妹。“无数的人们,无数的事情,都和我有关”——这是映姝老师的光照区,更是她的创作底气。
我第一次见她,是在六年前的科尔沁草原。这一次,终于又在新疆见到了她,我确认新疆才是映姝老师的领地。她大气的走路带风的飒,饱满的生动的笑容,是自然生发于这片广袤土地的、独属于她的特质。惟其如此,映姝老师用三年的时间留下了100位她们的精神图谱。我钦佩的一位老师说,文学最要紧的是要根植于现实生活,其次还要表达人性。这两点一旦稀薄,文学就降格了。映姝老师的写作非但不会稀薄,还自觉加大了现实感的密度,以及生而为女人的悲悯,使得这本书不单只是给100位女性的礼物,更是给所有女性的、给苍生的礼物。
有这样一本女书之典,真好!我们拥有映姝老师带给我们的更大面积的、如此丰美的人世间!
高兴:我觉得诗歌刊物主编的样子,应该是海茵的样子。我相信她除了诗歌也一定写散文诗,刚才的发言就是一篇很美的散文诗。
大枪(诗人):我更早更系统读过张映姝的诗集《草木有言》。在我的阅读体验中,这应该是当代并不多见的女性诗人系统以植物为书写主题的诗集(我所认识的一位男性诗人王桂林曾经写过纯花卉题材,另一位男性诗人臧棣写过《诗歌植物学》),而诗集《草木有言》让我第一时间想起作家汪曾祺的堪称当代小品文经典的散文集《人间草木》。以诗人的笔触书写对植物的认知,应该是另一种文学形式的尝试和填充。从艺术上不能说能超过散文或其他文体的书写,但肯定能超越植物学家的学理层面,就像《草木有言》中几乎每一首诗,都被张映姝赋予强烈的社会属性、角色定位、悲悯意识和对自然、人类命运的深度关注。
今天,我们所讨论的是张映姝的另一部也是最新诗集《她·们》。我认为这部诗集应该归纳为诗集《草木有言》的姊妹篇。众所周知,“草木”是零距离匍匐于大地的行者,而女性无疑是又一忠诚匍匐于大地上的行者,他们之间存在许许多多的共情。正是这种类似于“互文”的内在品质的存在,让对诗歌有着超常敏锐度的张映姝在写作键盘上按下了另一个阀门。
早在《诗经》和其他古典文学作品中,女性与草木之间就存在着大量的文化关联。放眼世界文库,草木意象和女性意象也有着密不可分且无可替代的象征意义。它们代表着生命、成长、美丽、坚韧等等价值。这些象征意义在女性身上很容易找到传承有序的血脉渊源,也体现了人类对于自然和女性的共同赞美。
那么,我们可以说,张映姝既在为植物立碑,书写植物志,也是为女姓立碑,书写女性志。在她的诗中,植物和女性是两种生命跨界的轮回,她把植物世界的伦理和秩序“装置”进了女性世界的伦理和秩序,或者说诗集《她·们》是对诗集《草木有言》的深度拆解和生命生存哲学上的升华。草木和女人这两者成为张映姝诗歌书写的资源库。另外,我也注意到书名“她·们”中间的间隔号,这无疑是作者的刻意为之。由100个生动的独立的个体组成复数层面上的“她们”,这100既是一个具体的量,又是一个概数,由一个个女性的集结最后形成了这部打上深刻张映姝式标签的诗歌“报告文学”。
通观诗集《她·们》,不难得出这是一部深刻探讨女性命运与灵魂的传记。诗人通过非虚构的叙述方式,展现了不同女性在生活中的角色、姿态与遭遇,以及如何在时代变迁中保持自我与尊严。诗人在诗集中表达了对女性命运的同情与关注,这种关注不仅仅停留在表面的叙述,而是对不同女性的深入探幽。探索她们的灵魂与命运,并通过多种别出心裁的结构设置和诗性呈现,让读者轻松感受到:尽管女性在生活中面临着诸多困境,但依然保持着对未来的期冀和不懈追求。这种力量是诗集中最为动人也是最为重要的文学层面上的精神输出。
此外,诗集《她·们》也为男诗人看待和理解自身诗歌创作中的女性书写探索,提供了比对和考量的模板。生活中每一个女人都会成为某一男性的认知中心。作为男性如何重新正视和审示生命中的女性,从亲人到爱人,到乡人到路遇的陌生人——诗集《她·们》的出版,无疑会对这种性别认知提供一部大有裨益的文学读本,也无疑会引发其他诗人对于女性性别角色、家庭关系以及社会角色的深入思考。
从写作方式方法而言,文学作品中书写植物和书写人的方式在描写角度、描写手法以及情感表达等方面都存在明显的区别。书写植物更多的是身份代入感,通过观察、区分、比对,把作者的个体经验和植物本体外部与内在的关联进行梳理、勾兑,主要手法是演绎和虚构,从而为所书写对象赋予文学层面上的角色定位。书写人则更多的是写实,重点是非虚构,写人的社会阶层、命运遭际,最后和创作者的人生经验形成认知主题上的同频共振。张映姝在诗集《她·们》中书写了100位女性,我认为她的写作是巴尔扎克式的,以细腻入微的笔触描绘女性人物形象环境和社会背景,力求让读者真实地感受到人物的内心世界。
总而言之,无论是《草木有言》还是《她·们》,其实质是书写情感,书写大爱、博爱、挚爱。诗人张映姝不但在践行这种对爱的书写,还旁涉她的家人和孩子。在她的诗歌中有多首致儿子和母亲的,她在诗歌《龙吐珠花》中写道:“我的孩子,愿你有博物之心”。张映姝为她的博爱而真实、快乐地活着,这也是她作为诗人的最为卓有成效的成就。
薛菲(诗人,伊犁师范大学副教授):映姝老师的这本诗集,就它的价值和意义而言,它不仅是新疆的,也是全国的。
我写了一篇文章《双向辨识:新时代诗歌里的女性力量》,我简要说说其中的观点。《她·们》可以看作是张映姝诗歌迈向另一更高阶段的作品,将悲天悯人情怀进一步发扬光大,从而拓展出无数力量之源。
一是力量来自于对视。诗集《她·们》中,对视是一个重要的主题,体现人与人之间、个体与自我之间的深度交流与反思。故而对视不仅仅是视觉上的接触,更是一种情感与思想的碰撞。诗人用心用情细读每个女人的表情、生平、内在,通过视觉到达心灵,最终抵达自我。对视,对于诗歌情感升华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部分。当然大多数对视出自于外在行为的内在凝视,即看见另一种命运,从而生发真正意义上的对视与理解。如《推车的女人》这首诗中,视觉给予的信息并不多,但诗人以感同身受的疼痛感,最大程度地完成了对这首诗的雕塑工作。诗的末尾,情感的波涛并未退去,这时,她,唯有她,代表这个世界,近乎羞愧地对她们的遭际表达歉意。由眼睛生发与维系的情感,诗人在诗中将它安置在一定视觉范围内,形成小型“剧场”般的细致描摹,如《孪生姐妹》,现实无法弥合遗憾,但留在视觉中的美好使两姐妹停留在童话般的氛围中,寄予诗人的期望。通过深入挖掘内心的感受与经历,诗人展现了个体如何在对视中寻找自我认同和生命意义。内心的对视使得诗歌更具深度,进而读者能够感受到一种真实而细腻的情感流动。
二是力量来源于心与心的靠近。相互间的坦诚与冥冥中命运的承转,使得为“她们”而写的诗更加接近女性本身,散发女性馨香,与男性诗人的诗有着本质区别。在写法上,张映姝的诗常常灵活运用现代诗的形式,使得作品更具灵动和现代感。这种结构上的自由,使得她能够更好地表达内心的波动与思考,带给读者一种新鲜的阅读体验。同性之间的心意相通,使得诗歌不会停留在男性诗人划定的范畴内,也不会沉浸于女性的“自白”,而是“步入一片更为广阔的天地”,寻找到新的表达。由于心的靠近,思想、意念的生发与链接,诗歌的感觉与形象变得如此可信。从现实到纸上的生命一次次被激活。靠近、聆听、面对“她们”时,诗人仿佛聆听到来自大地的心跳。如《拥抱胡杨的女人——给HB》中,人与自然万物的关系被描写得如此真切,通过一棵胡杨完成了心灵的互换与交接。类似的还有《幼小的奇迹——给刀郎画乡打手鼓的小姑娘》这首诗。诗人笔下,人与树木,人与乐器,人与动物都有着赤诚相见的时刻,仿佛他们的胸膛有能够随时互换的神奇心脏。人与万物水乳交融,也只有女性诗人天生的细腻,才能够看见这么多看不见的情愫
三是灵魂与灵魂的托举。张映姝的诗歌中常常充满对灵魂的思考与拷问。通过对女性经历的描绘,展现出当代女性在成长过程中面临的困惑与挑战,表达出对自我的探索与构筑。诗人将一腔真挚注入语言,并非刻意,激发诗的情感的同时,诗人与她笔下的人物达成彼此之间“庇佑”式的精神言说。诗人通过诗歌表达灵魂之间的力量传递,在遇到困难或迷茫时,另一个灵魂的支持成为前行的动力。这种托举不仅让人感受到温暖,也让人在孤独中找到希望。如《酿酒的女人》这首诗在叙写“酿酒的女人”这一形象时,表现出诗人的性情与块垒,将酿酒女人一生中的热爱与坚韧写得如此绵密婉转,动人心魄。而《喝酒的女人》读来像是酿酒女人命运的接续,《晨读的女人》是淳朴灵魂之间的交换。在诗中,诗人分别扮演倾听者与诉说者,在平等境遇下,她与“她们”互换生命中一些重要的时刻。
在诗人精妙的诗歌世界中,或许能够放得下更多东西,有意味的是她只选择花、女人进行追光式抒写。这已不是写作的志趣,而是一种使命感。《她·们》以诗人一脉相承的现实主义风格和深刻的主题选择,展现了当代女性对生活的思考与感悟,其诗歌里的女性力量来自诗人与人物之间双向的辨识。
高兴:不知不觉,我们的研讨已经进行了两个半小时了,超出了计划的时间。但超时,恰恰证明了我们研讨会的丰富和圆满。而且刚才我似乎听见了一阵鞭炮声,那是在提前祝贺我们研讨会的圆满举办。最后,我们当然要请今天研讨会的主角张映姝说几句话。映姝是深谙语言凝练之术,这也是诗歌写作的基本要求。
张映姝:我就说三句话吧。第一句话是感谢,感谢伊犁州文联发出的“天山诗会”的邀约,促成了“天山诗会”与“女性写作暨张映姝诗集《她·们》研讨会的合体,然后能幸运地落地魅力巩留。我到过伊犁很多次,只有巩留没来过。昨天在景区看到一句宣传语:下一站巩留。我就在想,原来我等待的下一站就是今天抵达的巩留呀。下一站还有另一层意义,代表远方、未知的一个目的地,那么是否预示着我们还可以再一次抵达巩留,我把它看作巩留发出的盛情邀约。要感谢在场、不在场的所有为这本诗集付出努力的朋友们。因为你们,我更加理解到这个世界的美好。第二句话是遇见更好的自己。这是我在筹备这本诗集的分享会时头脑里一闪而过的一句话,最终成为分享会的标题。“遇见更好的自己”,是我在采访中屡屡泪流满面时的心声,我真切地被一个个伟大而普通的女性提升了,这也是我收到的最大的人生礼物。第三句话就是今天收到了我此生到现在为止最多的赞美。刚开始的时候是欣喜和心动,后来就有点心惊啊,害怕把我这一辈子能得到的赞美都提前预支了。
道路漫长,且行且珍惜。再次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