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直到20世纪,未来才成为科幻小说理所当然的背景,英国科幻小说家奥拉夫·斯特普尔顿在这一转变中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与很多科幻小说用传统小说经常用来处理过去的方式处理未来不同,时间在斯特普尔顿的小说中成为具有决定性的力量,未来被大跨度地想象和探索。这一未来时间视野也改变了作品中人类感知世界的方式,并进而改变了人与宇宙的关系和对人本身的理解。在斯特普尔顿的笔下,宏大的未来时间跨度带来了人类作为宏大群体的存在。但即便如此,人类依然只是宇宙中微不足道的一朵浪花。斯特普尔顿在广阔的宇宙环境中观察人类,并提出一种被称为宇宙的科幻伦理的价值观。
关键词: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科幻文学;未来时间维度;群体视野
中图分类号:I054 " "文献标志码:A " "文章编号:1001-862X(2024)04-0155-006
虽然奥拉夫·斯特普尔顿(1886—1950)去世三年后雨果奖才开始颁发,使他与这一重要的科幻文学奖项失之交臂,但是作为早期科幻小说的首要代表,斯特普尔顿2014年进入了科幻奇幻名人堂,证明了他在科幻文学领域不容忽视的地位。
斯特普尔顿出生于英国柴郡,在牛津大学获得现代史的本科和硕士学位,在利物浦大学获得哲学博士学位。1930年出版的《人类向何处去》大获成功,让他成为专职作家,接下来出版的小说如《造星主》(1937)、《天狼星》(1944)等同样好评如潮,影响了阿瑟·克拉克、斯坦尼斯劳·莱姆等科幻作家,也影响了伯兰特·罗素这样的哲学家,因此他既被称为科幻作家,也被称为哲学家,他的科幻小说也带有哲学思辨的色彩。国外对他的研究一直持续不断,将他视为后启示录时代的人文主义者[1][2],“威尔斯之后最重要的英国科幻小说家”[3]9,不但多角度展开研究,也注意到其小说的未来特征[4]。但是国内迄今为止尚无专门的研究文章或专著出现。本文将聚焦斯特普尔顿作品中的未来时间维度,分析他呈现这一视野的独特方式,以及这样的宏大时间维度对作品主题的影响。
一、未来时间视野
斯特普尔顿的作品中最突出的就是他宏大的未来时间视野,他的时间坐标从现在一直延续到上亿年后的遥远未来,对人类和宇宙的未来演变作出预言。
(一)时间维度在科幻文学中的出现
将故事设定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设想在未来的科技下可能出现的而现在只能视为幻想的事物和行为,在今天看来都是科幻文学理所当然的内容。但事实上,这一未来时间视野一直到17世纪才在科幻文学中出现。亚当·罗伯茨就称“未来小说是17世纪最重要的文学发明。直到20世纪,‘未来’才成为科幻小说的默认背景”[5]。即便在18世纪,描写未来也被理所当然地认为是不可能的,因为“未来是被划归给先知、星占家和修辞术士的主题”[6]4。19世纪以前虽然也出现过描写未来社会的作品,但是未来的尺度很短,比如1543年出现的一部题为《关于1544年乌托邦世界的新武器的新报道》,预想的是第二年的新技术。
时间维度在科幻文学中得到大幅度的拓展是从19世纪开始的,与科学技术带来的未来前景息息相关。威尔斯于1895年出版的《时间机器》可以说是科幻文学中对时间旅行的可能性加以专门探讨的肇端。斯特普尔顿1930年发表的《人类向何处去》则是继《时间机器》之后,科幻文学中对时间维度加以探索的里程碑。说它是里程碑,因为“那些关于未来的小说……大多数用传统小说经常用来处理过去的方式来处理未来”[3]349,而斯特普尔顿却通过独特的叙述方式,真正将未来时间突出出来。他的成名作《人类向何处去》的英文书名直译是《最后与最早的人类:一个关于近期和远期未来的故事》,更能体现这部作品对未来时间维度的关注和探索。
(二)未来时间维度
奥拉夫·斯特普尔顿的科幻小说写作深受其哲学思维的影响,使得他的科幻小说的故事性较弱,以思辨性推论为主。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在作品中对未来时间视野的探索更能摆脱故事叙述常常需要的当下性和事件性,得以把时间而非事件作为叙述的主要对象,前所未有地拉开了时间的跨度。就像斯特普尔顿自己说的,“我要向你们展示的历史不是以百年为单位的,而是以千万年为单位的”[7]4。事实上他提供的人类历史要达20亿年,时间标尺则高达5万亿年。
斯特普尔顿的小说《人类向何处去》被认为是“1930年对遥远的未来的出色想象,一本后来的科幻作者不断模仿和抄袭的书”[8]。这本书如果用传统的主人公模式来分析的话,正如英文标题显示的,有两位主人公:一个是正标题中的人类,另一个是副标题中的未来,即时间。不少研究者都认为“时间是他的大主题”[9]347,由于在书中人类并不能影响时间,人类却被时间所影响,因此理解时间是预知人类向何处去的前提。
斯特普尔顿并不像其他小说家那样选择某位主人公或者某一代人来展开他们的爱恨纠葛,而是以一种鸟瞰式的视角进入更大的时间跨度,描述从初人到末人整整18代人的宏观变化,从而突出了时间在人类演进中扮演的重要角色。叙述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也即小说出版的时期,并预言各国最终将团结在一起,成立第一世界国。第一世界国的没落则源于整个世界的煤炭供应突然中断,进入第一黑暗时代。不过,这一代被斯特普尔顿称为初人的人类之所以一蹶不振,还有一个更深层的原因——“物种的普遍性衰老”[7]6,即由时间决定的万事万物从诞生到繁荣到衰朽的必然过程。
时间在《人类向何处去》中也与宇宙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宇宙更起着时间标尺的作用:星辰随着时间而变化和湮灭,并且直接影响着人类的命运。比如最后一代人类末人的终结就是随着太阳开始瓦解,气候日益恶化,人类的精神和肉体都陷入退化和损伤。总之,最终使人类毁灭的,不是火星人入侵这样的外部事件,而是时间流逝带来的星辰的自然演变。在这个过程中,人类一直“在跟时间赛跑,提防自己跌落回野蛮状态”[7]241,但是星辰随着时间的流逝必然发生的湮灭也注定了人类的灭亡,“是星辰把他孕育,也是星辰把他扼杀”[7]243。
(三)时间叙述方式
时间维度在《人类向何处去》中的凸显得益于小说特殊的叙述方式。比如谈到第3代人在生物科学领域的发展时,斯特普尔顿的叙述方式是“第三代人类中最聪明的人物花费了几千年的研究,才知晓了更深奥的遗传知识,并设计出可以控制胚芽中真正遗传因子的技术”[7]113,给读者的印象是几千年的时间积累是人类创新的必要条件。时间也可以解决人类的冲突,比如第3代人在是否培育超级大脑的问题上分成了两派,导致“政治体制四分五裂,还爆发了宗教战争。但在几个世纪断断续续的流血冲突后,两派终于平静下来,在不同的地区不受烦扰地追求他们各自的目标”[7]119,仿佛政策、思想、战略等都不是解决纷争的因素,时间会自然而然地让人类归于平静。类似的叙述在书中比比皆是,这种强调时间的流逝、压缩事件性因素作用的叙述方式传递给读者强烈的时间感。
在斯特普尔顿之前,美国科幻作家布拉德伯里也在《火星编年史》中用时间的流逝作为线索,叙述了从1999年1月到2026年10月火星上发生的事情。不过布拉德伯里的着眼点仍是具体时间里发生的具体事件,因此更像短篇故事集。斯特普尔顿对时间的叙述相较其他小说有很大的不同。在斯特普尔顿这里,传统叙述中会详细展开的各类事件都变成了时间长河中的朵朵浪花,很快地出现又很快地消失,作为全书叙述主体的是18代人类的演变。这种非情节化的叙述给读者的印象是每一代人类无论成败,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或进化或转变,直至终结。时间的主导性由此凸显出来。
小说对叙述者的安排也显示了斯特普尔顿的未来时间视角。作品开篇就声称有两位作者:一个是提笔写作的属于第1代的初人,一个是属于第18代的末人的“我”。动笔写作的初人以为自己在写一部科幻作品,但事实上他的大脑已经被末人“我”控制,是末人在讲述他所知道的过去18代人类的历史。如果《人类向何处去》只有末人“我”一个叙述者,虽然完全不影响故事的真实感(这种真实感是动笔写作的初人无法给予的),但是会使叙述成为倒叙,成为对历史的回顾而不是对未来的展望。通过加入另外一位动笔写作的初人,斯特普尔顿巧妙地把写在纸上的字句变成了对未来的预言。也正因为该书的未来时间视野,叙述跳过了初人动笔写作之前的人类历史,直接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或者说小说写作的1930年之后开始,从而使得全书具有了鲜明的未来时间叙述的色彩。
二、宏大的群体视野
斯特普尔顿的未来时间维度与其他未来时间小说不同的是宏大的时间跨度,这不仅拉开了想象的尺度,也改变了人类与宇宙的关系,让人类以宏大的群体形式存在,并且在未来建立起一种群体性的全人类心智模式。
(一)群体意识
斯特普尔顿的未来时间视野非常宏大,“其作品的范围是真正让他卓尔不群的东西:在他的书中,成千、上百万,甚至数以亿计的岁月能流过,整个族群能上升到高度文明化的阶段,然后消失,星系能被摧毁”[6]30。宏大的尺度是斯特普尔顿的标签,也是他有意追求的效果,宏大的时间跨度也使得他笔下的人类大多以群体的形式存在。在斯特普尔顿的书中,人类能演进到的最高级层次就是人类共同体。在《人类向何处去》中,初人文明发展的最高阶段是全世界各国联合在一起的第一世界国。第2代人类一方面“文化里蕴含着尊重个性的思想”[7]57,另一方面依然方方面面都受到“渴望统一的梦想”[7]57的影响,并最终建立了“统一世界文化”[7]58。之后的几代人类大多组成这种大一统的共同体。弗雷德里克·詹姆逊非常准确地注意到在斯特普尔顿这里,甚至叙述者也“与其他许多个体及其事务结合到一种群体经验之中”[11]。比如在《造星主》中,叙述者“我”在山丘远眺时,神思离开了躯体,飞往被称为另一个地球的星球,并与其上的一个生命合为一体,之后又滚雪球般地与越来越多的其他星球上的生命结合,以这种统一体的方式在宇宙各处漫游。
“宏大可以促进精神的丰富与多元”[10]371,在宏大的未来时间维度中,人类共同体既追求文化统一,又尊重个性,这一矛盾的特征可以说典型体现了斯特普尔顿对宏大的理解。宏大并不会陷入单一,物种的丰富性和多元性同样是斯特普尔顿笔下各代文明人类在宏大之外的文化特征,而且他认为这在一定程度上正是宏大的结果。比如第5代人类拥有的“心灵感应”的能力。之前入侵地球的火星人也拥有心灵感应的能力,但是“火星人的‘心灵感应’联络主要通过消除个体间的差异来实现”[7]140,而第5代人类的“心灵感应”交际“可以说是一种思想多样性的精神倍增。每个个体的心灵通过这种方式来吸纳百亿人的精神财富而得到充实。因此,每个个体的心灵实际上受到了整个人类思想的陶冶,有多少个体就有多少这样独立的心灵。除了那些个体的心灵之外不存在所谓的群体心智”[7]140。这是一种宏大与多元相结合的精神状态。到了第18代人类即末人,人类更是发展起一种“全人类心智模式”。“全人类心智模式”更强调个体具有的宏大感受能力:个体可以体验到所有身体的接触,用一个人的视角去观察所有其他人视野中的景色。“在全人类心智模式下,末人个体会用宏观的态度去理解所有的事物。”[7]214
在科幻文学中,群体意识常常建立在心灵感应之上,“心灵感应交流让整个银河系联合起来”[10]256。心灵感应不仅使人类组成整体性的群体,甚至人类也与宇宙万物组成整体性的群体。比如阿西莫夫就在《基地边缘》中设想了一个盖娅星球,该星球的“盖娅意识”就是一种建立在心灵感应基础之上的“群体意识”[12]348。在这一意识中,就像在斯特普尔顿笔下的全人类心智下一样,个体与群体达成了辩证统一,“整个行星和它上面的万事万物,全部是盖娅。我们都是单独的个体,都是独立的生物体,可是我们全部分享一个整体意识”[12]347-348。阿西莫夫对个体与群体的这一辩证关系作过一个比较透彻的比喻:盖娅星球上的生物和非生物就如同人身上的细胞,相互感应组成一个有着群体意识的人。一个音乐家写出一曲交响乐,人们不会问是他身上的哪些特定细胞授意和监督的结果,而会接受它们作为整体完成了这一创作,同时各个细胞和组成部分在形态、功能和重要性上又各不相同,独立存在。丹·西蒙斯的“海伯利安系列”最后也把人类对宇宙万物的“移情”(empathy)[13]718能力视为人类最终战胜人工智能的武器,而这种能力既能把宇宙万物连结在一起,同时“每一个星球都是一个不同的和音。每一个星系都是一曲不同的奏鸣曲。每一个地方都是一个清晰且独一无二的音符”[13]646。事实上,个体与群体在斯特普尔顿这里达到了黑格尔式的辩证存在,“我既是共同体的一个特殊成员,又是这个共同体所汇聚的所有经验的拥有者”[10]203。我既是一个,又是这一个。
(二)宏观的视野
前述宏观视野一是改变了人类对时间的感受,在《人类向何处去》中,“人类个体感知到的‘现在’包括了一个久远的时代,而不仅是一个时刻”[7]215。这里所说的久远的时代指的是“人类之前走过的全部历程”[7]216,这些过去无论多么漫长,在全人类心智中都会作为记忆在当下存在,成为“现在”的一部分。在这里,时间呈现立体性,对任何事物的当下存在的理解都与对其历史的认识同时存在。这样,原本线性的时间被赋予了厚度,任何存在都并非只包括当下,而应与其历史的演变一起理解。比如《人类向何处去》不只是面前打开的一本书,而且包含着斯特普尔顿创作的过程,乃至科幻文学史发展的轨迹等等。这些过去的信息与当下的信息在全人类心智中会不分先后从而也不分主次地都作为“现在”同时呈现,从而改变了人类对时间的感知。
二是,宏观的视野也改变了人类的思考内容。全人类心智“主要思考一些超越群体、更超越个体的哲学问题,比如时间与空间、心灵及其对象、宇宙的演化、宇宙的完善,要洞悉它们的真正本质”[7]215。换句话说,在宏大的视角下,生命更被从时空和宇宙的角度来理解。如果说《人类向何处去》还是以人为中心,聚焦于18代人类的演变的话,斯特普尔顿在1937年出版的《造星主》就把宇宙作为思考对象。《造星主》描写叙述者“我”的精神离开躯体四处游历,看到了不同星球上的不同形态的生命。之后“我”意识到星球本身也具有生命,看到了星球与星球之间的联合与冲突,看到了宇宙从奇点的诞生到最后的寂灭,看到了多重宇宙的存在,看到了造星主。在观看造星主制造宇宙的时候,“我”意识到“我”自己的宇宙不过是造星主制造的众多宇宙中普普通通的一个。这非但没有降低“我”这个星球的意义,相反,“宇宙不可计量的伟力神秘地加强了我们这个电光石火般的共同体的正当意义,也加强了人类短暂而不确定的事业的意义”[10]49。建立在未来时间维度之上的宏大的宇宙视野非但没有让人类的存在显得渺小,相反,正是人类作为宇宙中的一员获得了存在的神秘和崇高。
三、宇宙的科幻伦理
“虚构未来就是尽力地在人类广阔的宇宙环境中去观察人类,并调整我们的心态,去适应崭新的价值观。”[7]9当斯特普尔顿在1930年写下这句话的时候,他可能已经预见了7年后他将在《造星主》中表现的一种新的未来世界的伦理观,这种伦理观我们可以借用一位评论者的说法,称之为“宇宙的科幻伦理”[9]359。这一未来世界的伦理观同样是未来时间视野带来的结果。
(一)平静地接受
未来时间视野首先改变了个体对结果的看法。在《造星主》中,那些有意识的星球被斯特普尔顿分为觉醒的星球与疯狂的星球两类,前者组成了带有乌托邦色彩的银河世界共同体,后者则通过武力侵略来将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其他星球。觉醒星球的抵抗手段不是同样诉诸武力,而是使用心灵感应瓦解侵略者的意志。阿西莫夫后来创作的第二基地也用心灵感应对抗由自然科学家组成的诉诸武力的第一基地。不过斯特普尔顿笔下的觉醒星球与疯狂星球之间的斗争更为复杂,因为疯狂星球到后来认识到了觉醒星球心灵感应的力量和危险,于是避免与觉醒星球近距离接触,从远处直接引爆觉醒星球的太阳。而出乎读者意料的是,这些觉醒星球“欣然接受了他们那光荣的共同体的彻底毁灭”[10]238。
这是一个从个体的有限视角很难理解的选择,但与斯特普尔顿同时代的印度圣雄甘地就提倡一种类似的“非暴力”的主张。事实上,斯特普尔顿自己就是非暴力主义的支持者,“他在作品中试图将非暴力原则作为国家政治的一个重要原则,如果不是绝对原则的话”[14]317。斯特普尔顿也作了类似的表述:“如果进行报复,必将深深地伤害我们的共同精神,令其毁坏而无法治愈。”[10]238就是说,像侵略者一样武力反抗,即便胜利了,也会因武力反抗中包含的仇恨、暴力等负面精神,“荼毒”[10]238了他们所追求的乌托邦精神。
在《造星主》的后半段,斯特普尔顿将这种倾向推到了极致,以与众不同的想象,设想了恒星和行星也存在意识。智能恒星与智能行星在经历了冲突之后,组成了共生社会。但是斯特普尔顿受20世纪上半叶广泛流传的“热寂理论”的影响,设想恒星与行星组成共生社会不久,就发现宇宙的能量越来越少,宇宙将在物理上衰竭。但由智能恒星、智能行星以及每个世界上的微小生物的心灵组成的“银河心灵”[10]298,对过去经历的苦难以及即将到来的毁灭却是“带着微笑与满足”[10]298。这一态度中包含的价值取向,正是宏大的未来时间视野将带来的一种与人类伦理不同的“宇宙的科幻伦理”。在这一点上,斯特普尔顿也发出了与雪莱在《西风歌》中说的“把我当作你的琴,当作那树丛,纵使我的叶子凋落又有何妨”[15]类似的对宇宙的祈祷,“使用我,打碎我,但是让我的破碎成为你那可怕的美的一部分”[9]359。因此斯特普尔顿被称为“最后的浪漫主义诗人”[14]316,有着与浪漫主义者相似的宇宙观。
斯特普尔顿也意识到,宏大的未来时间视角使“我对于时间的体验也改变了”[10]300,亿兆斯年不过如分分秒秒般短暂。在这样的时间尺度下,“我”的意识已经先从个人心灵上升为世界心灵,又从世界心灵上升到银河心灵,最后从银河心灵上升到宇宙心灵[10]302,或者说,叙述者的视野逐步扩大,其价值标尺也最终以宇宙为出发点。从宇宙视角看“个人的生命,甚至个别世界的生与死,主要也只是为宇宙本身的生命贡献一曲生动的旋律”[10]248。在斯特普尔顿的众多叙述中都可以看到类似的叙述:“我,作为初等的宇宙心灵,从遥远的未来回望这些事件,尝试着想要让在遥远过去濒死的诸星云明白,它们的死亡远远不是终结,而只是宇宙生命的一个早期阶段。”[10]310也就是说,当把个体的生死放到宇宙演变的历程中来看的话,个体的无论痛苦还是欢欣、无论生还是死,都是宇宙演进的一部分,都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这正类似于老子在《道德经》中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16]。
宇宙不仅平静地接受个体的死亡,甚至也平静地接受了它自身的寂灭。在《造星主》中,斯特普尔顿以惊人的想象力,描写了宇宙从奇点的诞生,以及最终“整个宇宙中已经没剩下什么了,只除了黑暗和黑暗中曾是星系的灰烬”[10]327。对于宇宙的“沉入死亡”[10]326,已经成为“宇宙心灵”[10]310的“我”平静地接受了,造星主也对自己造物的毁灭无动于衷,于是“我”终于明白:“创造者的德性并不是被创造者的德性。……被创造者的德性就是去爱和敬拜,但是创造者的德性则是去创造。”[10]324-325通过把人类放入未来和宇宙的大视角中,斯特普尔顿给出了与从人类自身视角出发截然不同的对人的存在的理解和评判:当人类在未来技术的支持下将自身的认识能力提升到宇宙层面时,会更加平静地接受既定的安排。
(二)群体精神中的爱
对于造星主虽然爱他所造的万物,却并无怜悯,“超越了善恶的分类”[17],斯特普尔顿还从被造物的角度提出了一种解释:被造出来的星球,“他们独特的德性就在于其有限性、具体而微的个性及其在愚钝和澄明之间的痛苦挣扎。让他们摆脱这些,反倒是毁灭他们了”[10]351。在这一视野下,很多价值判断都会发生转变,就像释迦牟尼认识到人生的悲苦后改变了生活方式一样,斯特普尔顿笔下的“我”在获得了宇宙心灵后,价值判断也发生了变化。“也许尝试将我们动荡的世界放在浩瀚群星的背景下去看待,最终可能会增强——而不是减弱——目前人类所面临的危机的意义。它也可能增强我们对于彼此的博爱。”[10]39宏大的未来时间视角可以帮助人类从自身的本位主义中跳出来,对万物更加抱有同情心。
虽然斯特普尔顿在热寂说的影响下认为宇宙终将寂灭,但他依然像众多积极的作家一样,提倡爱:
去爱,也就是希望被爱者能够自我实现,并在去爱的行动中发现,而自我也附带得到了激发生命的提升。另一方面,对自己诚实,去实现自我的完全潜能,也必然涉及爱的行动。它要求规训个人的自我,为一个更伟大的自我服务,这个更伟大的自我包括了共同体以及种族精神的实现。[10]136-137
表面上看,爱与面对毁灭无动于衷相矛盾,但从“宇宙的科幻伦理”来看,后者不是无爱,而是做了应做之事。斯特普尔顿之所以提倡爱,正因为“他确实坚持认为在所有有知觉的存在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统一性,这个信念是他的客观伦理的本体论基础”[9]350-351。在斯特普尔顿看来,包括人类在内的宇宙万物都是息息相关、相互依存的。斯特普尔顿反对人类中心主义,却是一个坚定的人道主义者。他相信人类的良性发展会突破个人主义,建立起群体精神,而爱是群体精神的重要基础。从这一点说,斯特普尔顿的未来时间维度最终将引导读者走向人道主义。
由斯特普尔顿我们看到,科幻文学对未来的想象可以有不同的方式,既可以像《星球大战》那样,在未来的时空和科技背景中想象传统的善恶爱恨等文学主题;也可以像斯特普尔顿这样,改变传统的叙述模式,让时间成为叙述的真正主体,想象宏大的时间跨度以及超光速的运动将带来视域的改变,以及由此带来的对人与宇宙关系的重新思考。未来时间视野在斯特普尔顿这里不只是一种点缀,它能带来对存在的不同理解。未来时间视野让斯特普尔顿跳出人类中心主义,“试图把人类视为一个与其他事物相连的整体”[14]311。斯特普尔顿的预言是否准确并不重要,毕竟他描写的是亿万年后将发生的事情,重要的是斯特普尔顿从未来时间出发,给出了表现时间和理解人类的新角度,从而提供了另外一种看待时间的新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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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黄胜江)
本刊网址·在线杂志:www.jhlt.net.cn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谢默斯·希尼与英语诗歌传统”(21FWWB025)
" 作者简介:戴从容(1971—),女,江苏昆山人,文学博士,博士后,南京大学全球人文研究院长聘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比较文学、英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