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当我还是懵懂文学青年之时,就对大学的各种专题讲座产生了浓厚兴趣。学校毗邻孔子故里曲阜,不乏文人墨客随时造访,自然受邀来到曲阜师范学院(现为曲阜师范大学)作一场学术报告或讲座。像著名翻译家袁可嘉,因研究《红楼梦》而扬名于世的李希凡和蓝翎,甚至包括古代汉语研究大师王力先生和大画家吴冠中等,都是通过这些讲座所认识,进而对他们不断了解和深入学习。不论专业对口,或者跨界,专家、学者乃至作家诗人们的报告、讲座和漫谈、演说,都让我有一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的愉悦感和幸福感。
来自边疆省份乡村一隅,之前除了课本那些简单知识,只断断续续读过几本残缺不全的文学读物,也都是粗枝大叶,不求甚解。特别是外国文学,一是动辄大段人物心理描写,句子又婆婆妈妈太长,看了半天不知所云。二是人名叽哩咕噜尤其拗口,记不住。到了大学,中文系专业,第一堂课老师就开了长长的必读书单,中国的、外国的,古代的、现代的,于是硬着头皮一本又一本死啃。还别说,如此一来,效果显现,故事印在脑海里,人物记在心中,关键是书读得越多越让人觉得充实,哪怕物质生活很贫乏,精神生活却富有。于是跃跃欲试,开始蒙生写作的冲动。首先从诗歌下手,通过中外文学史,得知不少作家都是由诗歌转入散文、小说和其它体裁的创作,我也效而仿之,写作从诗歌开始。
不曾想,寻思着容易,写起来难。尽管绞尽脑汁,面壁苦思,看似写了一首又一首所谓现代新诗,实则充其量是顺口溜而已,上不了台面。好在当时各个大学文学社团如雨后春笋,蓬勃兴起。我有幸成为曲阜师范学院中文系《朝花》诗社一员,一起学习、交流、提高。从而使诗歌创作渐入佳境,后来有作品上墙报,有作品入纸刊,更有作品获了奖。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话用在文学写作活动上,也是恰如其分。一个人闷头写作,往往欲速则不达(大概率如此),而及时与他人交流对话,或许就会取得“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意外收获。就以我为例,起初对诗歌写作误以为只要文字分行押韵,就称其为诗,大功告成。而对如何造意象,怎样寓哲理,怎么赋新意,缺乏考究。而通过一次次与诗社成员共同切磋,反复探讨,看人家诗中赋比兴如何运用自如,不留痕迹,再对照自己平铺直叙,形象不足,呆板有余,就有茅塞顿开的感觉。写作要有天赋,还要有积累、沉淀,其实不断学习和交流,才能滋养一双慧眼,发现生活中的美无所不在。而灵感的产生,则是厚积薄发的一种自然显现。于今再想,接连不断的专题讲座和学术报告,对我而言都是润物细无声的营养和财富。
文学的交流与学习,随时随地有可能遇见,就看你能否赶得上,抓得住。济南和曲阜,中间隔着泰安,如果说趵突泉滋养了“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的一代女诗人李清照,登泰山则体会到“会当临绝顶,一览众山小”,而曲阜因孔子成为东方圣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八十年代初,在曲阜师范学院,我们朝花诗社迎来了两位山东大学的文友:杨争光和韩东。杨争光,陕西汉子,刚刚在《山东文学》发表小说《霞姐》崭露头角。韩东,江苏南京才子,因其系列组诗《大山》登上《青春》杂志,开始引人注目。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校园之外的文友,听得多,说得少。杨争光关于小说要触及人物灵魂,像鲁迅先生的文字那样,力争刀刀见血,让人过目不忘。韩东主要阐述诗歌语言的表达功能,突出诗人思想个性,亦如恩格斯评价哈克奈斯小说《城市姑娘》所言,作品要的是入脑入心的“这一个”,而不是其它毫无价值的人云亦云。夏日的黄昏,宽敞的运动场边,一干人坐着马扎,喝着茶水,谈文学,聊理想,说见识,像一个露天临时小沙龙,谈吐热烈,氛围温馨,难以忘怀。文学让人产生梦想,作品让人拉近距离,交流让人认清方向。我对文学的痴迷,对作品妙笔生花的憧憬,对坚持笔耕不辍不动摇,写就要写自己最最熟悉生活的意念,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一次不期而遇的相见,一群因文学而促膝谈心的大学生,就这样怀揣各自的梦想,开始了更加执着的创作实践。
如果说杨争光、韩东二人打开了我的写作心扉,向先辈求教,则让我在坚持迈向正确的写作道路方面受益匪浅,甚至可以说让我终生受用。那就是斗胆提笔给《诗刊》编委,著名诗人克里木·霍加老师写信。我是在学校阅览室翻阅报刊杂志时,偶然在《诗刊》上读到先生的大作《春的赞歌》。正如春潮涌动,波澜壮阔,诗作在我的心头激起翻腾的浪花。全诗立意高远,激情满怀,跌宕起伏,一气呵成,让我对克里木·霍加先生充满敬意。很快先生就回信于我,这是我事先没有想到的。一个是久负盛名的大诗人、翻译家,一个是初出茅庐的无名小辈,是文学让我和先生相识,并有幸一次次领受先生谆谆教诲。回信洋洋洒洒几页纸,鼓励我的同时,一针见血指出缺点,言辞恳切,满怀希望。急功近利的文字经不起时代的考验,拾人牙慧的写作永远没有生命力,向书本学习的同时,更要向生活学习,写作重在不断积累,贵在坚持不懈。先生的这些教诲,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如清流濯洗我的身心。应该讲,先生每一次回信,都让我如获至宝,特别是告诫我要知道从哪里来,又向何处去。文学的土壤,只有扎下深深的根,才能结出丰硕的果。书信是纽带,见信如见人。交流如充电,电量充足,步履才稳健。
学成归来之后,我在写诗的同时,开始主攻散文写作。都说散文形散神不散,信马由缰,最能展开飞翔的翅膀,随心所欲,自由发挥。但如何形成自己的风格和特色,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堆砌华丽的词藻,看上去很美,却很可能掩盖空洞的内容。场景选择不典型,讲述故事无新意,照样很难吸引人。散文说是好写,却往往写不好,我以为还是要在平常中发现与众不同,细小中挖掘大哲理。我思前想后,就从新疆传统美食下手,讲美食充满地域色彩的前世今生,讲美食活灵活现的操持流程,讲美食别开生面的奇闻轶事,讲美食垂涎欲滴的味蕾刺激。这就要求细致入微的观察,抛根问底的探究,博闻强记的功力,以点带面的升华,通过自成一体的特色文字,让美食的色香味跃然纸上,回味无穷。比如拙作《拌面传奇》一文,开篇就切入“原汤化原食”的神奇传说,让读者产生浓厚的阅读兴趣,收到很好的艺术效果。
走一走,读一读,写一写,听一听,想一想,聊一聊,这是我给自己总结的创作六步走方法。走,即心一直在路上,看得多,眼界则开阔。读,乃腹有诗书气自华,学习借鉴必不可少。写,是以笔为旗,让素材分门别类,为作品增光添彩。听,重在洗耳恭听,牢记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想,亦如牛羊反刍,消化回味为必经过程。聊,好比围炉夜话,话中有画。其中听一听至关重要,意在不能只顾低头拉车,却不抬头看路,让写作出力不讨好,误入岐途。那就是不时回过头,听一听别人怎么评价,如何引道。最好的办法还是听大家的专场报告,譬如周涛老师,那是我们新疆一面文学旗帜,大手笔,作品总有令人艳羡的出彩之处,读他的文章很过瘾,听他自由漫谈文学创作更如醍醐灌顶。能让周涛老师对自己的作品把把脉,看看病,自然少走一些弯路。拙著《拌面传奇》出版之后,我请周涛老师写点文字,他欣然答应,且文思泉涌,谈古论今,纵横捭阖,一语中的。尤其“文学不能操持现实,文学是飞翔的走兽”,令人如沐春风,豁然开朗。
同样与大家交流,潜移默化中让人学到很多书本上学不到的东西。阿拉提·阿斯木和刘亮程,一个文字中双语的精美华彩如行云流水,自由转换;一个以乡村哲学家的眼睛看世界,以特立独行的方式在文学的田地收获硕果。总有与众不同的特别金贵之处,成绩斐然,实至名归。有幸与他们坐在一起,聆听两位著名作家谈文学,讲故事,话甘苦,叙体验,看似漫不经心,东拉西扯,却有一种水乳交融的内在关联,不知不觉中让你心领神会。那就是一个作家对生活的严肃态度,对文学的倾心敬仰,对创作的殚精竭虑,对文字的千锤百炼,从而造就一部部精品力作。
而在北戴河中国作协创作中心,受王蒙先生之邀共进晚餐,从内心又受到一次前所未有的教育和启迪。一个享誉四海的大师级作家,共和国曾经的文化部长,进入耄耋之年依然精神焕发,笔耕不辍,著作等身。想不到谈笑风生中王老不时回过头向我们不耻下问,求证一些民族生活细节和民间轶事真伪。那种学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的大家风范,对写作的一丝不苟、精益求精,实在令人感动和钦敬。
这实际上也是一种细致入微的生活观察和打磨升华作品的自然行为习惯。说到观察,我深有体会。比如要想让作品个性突出,风格独特,就离不开时时观察,处处留意,或在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中灵光一闪,让作品有血有肉,有声有色,吸引读者。前年去可可托海,人头攒动,熙熙攘攘,游客大抵为景致所陶醉,拍视频,刷抖音,不亦乐乎。我却发现一个特别现象,看似很寻常,却一定有寓意。即一个个硕大无比的巨石下面,仔细一瞧,支立着一排排整齐划一的细木棍。很显然,这不是“给我一个扛杆,我可以撬动地球”的科学推理和神奇想象,却有着特别的用意所在。但我猜测了半天,还是不明就里。于是向从事文旅工作的亲戚求助,而亲戚又向富蕴的导游打探,这才得出两种说法。一曰前人告知后来者,此巨石无危险。二曰女主人祈福一家之主平安如意。不管哪种说法,都含有祈福之意,可谓用心良苦,可对一个诗人和作家而言,这或许会成为“诗眼”和“点睛之笔”,提升作品的含金量。
当然,凡事都具备多重性,从不同角度打量,注定会产生不同的效果。关键是对于我们的眼睛,不是缺少美,而是缺少发现。雄伟壮丽的皑皑博格达雪峰,在天山北坡看,和在天山南坡看,效果绝对不一样。一边一峰突起,顶天立地;一边依偎抱团,稍嫌平缓。然而拨云见日之时,置身北坡天山脚下认真仔细再一瞧,巍巍博格达峰近旁,却另有一座山峰耸立,虽不及博格达峰雄奇,也具有威严气势。几十年我这是第一次发现,由此感慨:天天见得博格达峰现,犹抱琵琶半遮面,原来却是双子峰,近在咫尺亿万年。看来透过现象看本质,是一个作家必不可少的看家本领,而让作品独具慧眼,引领读者由表及里,步步深入,就必须在生活中有所发现,有所提升,有所创新,有所与众不同。
生活的土壤很肥沃,三人行必有吾师。哪怕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年轻,不经意同你说一件事,说不定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素材。那天连襟病逝,送葬时连襟长孙含泪说,那天他爸爸给钱,让他给爷爷买饭吃。一问爷爷想吃啥,爷爷回答,羊肉泡馍。可他在手机上翻找了好长时间,不是路途远,就是不合适。就这样,医院病床上的爷爷,临终前没能吃上一口羊肉泡馍,成了我一生的遗憾。连襟是在新疆生活了一辈子的陕西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思念自己的故乡,而一碗羊肉泡馍饱含多么深厚的情感,又蕴藏多么久远的牵挂呀,可最终还是未能入愿,是不是一种天大的遗憾。连襟孙子眼睛流着泪,我在心里流着泪。
有一日,一家杂志编辑约我谈写作感言,我梳理了一下,形成如下文字,算是补充:
读书,走路,聊天,不知不觉成了规定动作。读书杂,有些书捧在手上放不下,有些书则一目十行,关键是要坚持不懈读下去,必有大收获。
路在脚下,景在心中,走的时间长了,诗意就走进眼里,自然心清气爽。
聊天有不少乐趣,不管张三李四艾买提赛买提,一不留神新鲜生动的故事就自然冒出来了,接地气的好句子就印在脑海了。
而这一切都富含营养,给我的文字带来活力,插上翅膀,飞向远方。
当然,我还是一个品第不算高,却又喜欢刨根问底的吃家子。一看,二问,三思考,最终落实在胃中,让味蕾像花一样绽放,因而就有了不少关于新疆特色美食的艾氏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