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分前三天,夜风已有些凉,我穿着长袖衣裳独自在灯光昏暗的艾山旷野中行走。太阳落山不久,秋虫的演奏乐章刚刚越过序曲,正在展开激昂的主歌。我在高茂草丛和幽暗树林边的乡间路上踏歌而行。此刻,我是一个宵行者,怀着鹿撞一般的心情,等待与名叫“宵行”的飞虫相遇。为此,我驾车一路越过城市的喧嚣,追着夕阳的轨迹,赶到荒山野坡来,我把自己沉浸在黑暗中。
“宵行”,很文雅的称呼,它从远古飞来,从诗歌的源头《诗经》飞来。《诗经》是植物的百科全书,翻阅书卷,我曼妙得犹如在旷野中巡游,触目皆是姿态各异的花花草草。动物进入《诗经》的却不多,萤火虫便占据了珍贵的出镜机会。“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果臝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蟏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诗经·豳风·东山》)。这是最早描述“宵行”的诗歌,简约的诗行中,赐予它“熠耀”两个极为生辉的字。
顾名思义,“宵行”是夜晚出行的意思。对于虫类而言,白天多凶险,夜晚才是它们的好时光。秋夜凉爽,那些虫儿们聚集着歌唱、舞蹈、赏月光、饮清露、谈恋爱,甚是畅怀。它们都是夜者,“宵行”之名唯独给了这种尾部发亮的虫儿,可见古人对它的喜爱。更多的人称呼它为“萤火虫”,微微的一点火光聚拢在尾部,飞翔在幽深暗夜,犹如提着灯盏巡游。那一点微光足以让夜行人长久追随并捧出欣悦。
这自身发亮的虫儿也带着神秘,民间多认为这光明使者是神虫,由草木幻化而来。《本草纲目》中如是描述:“宵行乃虫名,熠耀其光也。萤有三种:一种小而宵飞,腹下光明,乃茅根所化也……一种长如蛆蠋,尾后有光,无翼不飞,乃竹根所化也;一名蠲,俗名萤蛆……其名宵行,茅竹之根,夜视有光,腹感湿热之气,遂变化成形尔。”熟通药理的李时珍算是博学多识的科学家,也信奉了民间传说,认为萤火虫为茅根、竹根所化。古人分大暑三候:“一候腐草为萤……”此中的“腐草为萤”其实是萤火虫将卵产于枯草上后孵出。与很多虫子不同,萤火虫不是春天孵化。在大暑时节的热风里,萤火虫破卵而出,成为迎接秋天的诗意之虫。那些远古的夜晚,星光在天上,萤火在人间,秋风渐凉,纺织娘、蟋蟀、金铃子等鸣虫的歌吟在侧,小小萤火虫带着光亮在夜的黑幕上舞出平仄的诗行。这样的夜遥远得仿佛虚幻,却曾经是我们祖先的诗意生活。如今我匆匆赶来,只为贴近祖先们的生活场景。
于我而言,多年来无缘得见萤火虫一直是个巨大的遗憾,只是从文学作品中遇见过它。也从影视剧中见过,但后来得知,那几乎都是假的,是用技术制作出来的。有一次我似乎见到了,那是几年前在故乡过中秋节,黄昏时候我站在老家平房的屋顶上等待月亮出来。其时光线半明半暗,眼前忽有个小亮点一闪而过。我定睛看时就再也寻不见。我不敢确定那是不是萤火虫,或许我终于瞥见了书卷中记载的可爱的小精灵。再一次是三年前国庆节期间,我在艾山西石脚下的旭日庄园过夜。晚间在山路上散步时,我见路边草丛一闪一闪,并不是飞翔之物。我拿手电筒去照,只看见一只丑巴巴的小虫子缩在草叶上。那发光的东西就是它吗?萤火虫不是会飞吗?我带着疑问、失望和些许欣喜反复探看。
今夜,我特意为萤火虫而来。这似乎是一场经年的约会。
此刻的树丛和草间,星星点点地出现了光点。那光如指尖般大小,或伫立不动,或轻盈漂移。光源并不持久,过一小会儿便熄灭了,停一会儿又会重新打开。这时候,从树林里飞过来一只萤火虫,轻盈地从空中飞过。它似乎要向路对面的树林里飞。我兴奋地追着它跑。它的光蓝莹莹的,怪不得它的名字还叫“磷”。它的别名很多,都是所见者赠予。“夜光”“亮亮虫”“夜照”“火炎虫”“夜火虫”“火金姑”,这些名字大约都是乡野之人所取,他们于夜晚遇见这闪光的精灵,便以自己语境里的词汇来命名它。而“宵行”“宵烛”“耀夜”“景天”“熠耀”“流萤”一定是文人所赐,他们赋予了这虫儿烂漫的文气。这些名字或逼真,或浪漫,每一个都恰当而可爱。我喜欢的是“宵烛”和“宵行”。“宵烛”似乎是静态的,却有开阔感和场景感。“宵行”则是动态的,是灵动之美。总之它们都透着竹简里的清澈和宣纸上的墨香,小精灵们秉烛夜游的场景一下子拓宽了文学意境。“流萤”之美简约而富有神韵,似乎空旷的夜晚有了“流萤”突然就有了生机或者添了新愁。
今年能与这点点流萤相遇,其实也不是上天眷顾,而是人力所为。我居住在山里的朋友养殖了萤火虫。来之前朋友告诉我:萤火虫不是整个晚上都在飞翔。天黑之后的一小时之内,它们会飞到草叶上吃露水,吃饱了、玩够了就各自安歇去了。所以我追着斜阳一路狂奔,生怕来晚了,赶不上它们秉烛夜游的欢愉夜场。
还好,我赶上了。草丛间、低空里它们不时穿梭。萤火虫的飞翔是慢的,让人想起“陌上花开缓缓归”。此际是中秋,但对刚刚长出翅膀的它们来说,这不啻一个浩大的春天。它们像在故意展示自己的舞姿,在空中划出一条条美丽的光弧,闪烁着,熄灭了,就像天上那划过的流星。它们又调皮地再次点亮了灯盏,“流星”便复活了。这曼妙的舞蹈就像表演给我看。我在萤火虫的舞蹈中陶醉、迷失,不知今夕何夕。忽然记起几年前我爱上一首曲子叫《萤火虫之舞》,钢琴曲是欢快的,指尖滑行下的密集音符里有无数跳跃的张力。那些嘈嘈切切的鸣唱不是萤火虫,却以有声的歌唱把无声的夜晚飞舞的萤火虫托举上来。那时候,我用这支曲子做伴奏跳舞运动,快乐而纯粹,仿佛置身于旷野之中,感受着秋虫的交响乐。
二
萤火虫是很多人美好的童年记忆。夏末秋初的夜晚,水湾、草丛附近萤火飞舞,点缀着美好的休闲时光。那时候没有化肥催逼,没有农药索命,也没有强烈的光污染,昆虫都活得逍遥自在。草丛是它们盛大的夜场,虫儿们纷纷亮嗓,而萤火虫燃盏盏萤光灯四处飞舞,宛若在检阅那浩大的合唱。小孩子在大人的臂弯里听着老奶奶哼唱歌谣:“白天草丛待,夜晚空中游。一盏小灯笼,挂在身后头。”大一点儿的孩子常提着干净的玻璃瓶子到处捉萤火虫。他们把很多萤火虫置于瓶中,提着瓶子在暗夜中行走,哪里黑往哪里去。萤光闪烁的瓶子,真像一盏灯笼。后来,他们读着“囊萤读书”的故事,心里说,这事我也干过。那个缺少灯油的贫家少年捉萤火虫借光读书的故事,是他们幼年时最经典的励志范例。
关于萤火虫的记忆似乎很遥远了,我们什么时候丢失了萤火虫呢?农业科技日渐发达,除草剂喷过的地方寸草不生。它们杀了草也灭了虫,以至于人们只能在书本中与它遥遥相望。养萤火虫的朋友说,萤火虫对生存环境要求极为严格,一块适宜它生长的地方,要至少五年以上不喷洒农药。不是它苛刻,而是这小小虫儿的生命极其脆弱。它只是需要一块原生态的土地而已。现代农业的化肥、农药、激素一再吞噬它的领地。朋友这次购进了六万枚虫卵,在多年不被污染的原生树林以及周边荒地里撒播。可至今空中飞舞的萤火虫数量,远远低于他期待的场面,还是有太多的虫儿夭折于不够理想的环境。萤火虫成了难得一见的景观。山东沂水的萤光洞聚集着养殖的成千上万只萤火虫,它们织成一张星空的网,每年有二十几天最佳观赏时间,吸引远近的游客而来。但是毕竟太短暂了,这萤光之火在一年的时间长河里,宛如流星一闪。
萤火虫的生命周期极短,能够带灯飞翔的成虫生命不过二十一天左右。就像夏蝉经过了漫长黑暗中的等待和煎熬,飞上枝头后要纵情歌唱,在湿润草丛中昼伏夜出的萤火虫,尽情享受着属于它的秋光,提灯夜行在旷野之中。萤火虫飞舞的时节是在仲秋之初,秋风温良的秋分时候最盛。也许再经一场秋雨,它就不胜寒意,悄然退场了。知道萤火虫珍稀,且时日有限,我就心里着急,一旦错过就是一年,于是稍有空闲就立即驱车前往。
我在暗夜中追着一只只飞翔的灯盏走来走去,甚至跳起来去够它们,有几次指尖都触到了它们的身体。我不敢去捉,我怕这过激的行为会伤到它、吓到它。太美妙了,在这样一个暗夜,我一个人在荒野的黑暗处,与一群萤火虫完成一场生命的相互确认。
我正陶醉在萤火虫游荡左右的夜里,偶一抬头看星空,却惊见一幅神奇的画面:一排亮晶晶、个头均匀的星星,保持着雁阵一样的“一”字队由西向东匀速前行。竟然有排着队的星星们,而且是鱼儿一样游动、鸿雁一样飞翔着!我惊呆了。此生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奇观。我努力去寻找这神奇天象的依据。想起来了,前几日我这位养萤火虫的天文台长朋友发在媒体上的消息中说,他拍下了马斯克星链经过天文台上空的视频。原来,这就是马斯克星链!它们真的是一条亮晶晶的星星项链,挂在苍穹之上呢。它们那么可爱乖巧,像一队遵守规则的小朋友,排着队匀速运行。星链在到达我头顶偏东一点儿的天空时,突然隐身了。我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直到最后一颗星星隐去。我心里漾出了蜜。后来天文学家朋友告诉我,这条星链共有十八颗星星,它们的消失是因为走进地球的影子里去了。今夜,我何其有幸,大自然将闪光的星辰和游荡的灯盏都馈赠给了我,给了我这个远路而来的朝拜者。
看马斯克星链的时候,我也曾匆忙掏出手机试图录下些片段。后来翻看,屏幕里只有无尽夜里的一个虚幻般的闪亮光点。我用手机录的萤火虫亦是如此。也许,美好的事物不那么容易长久地保存,即便保存了也远离它的真相。我豁然明白,有些影视作品中的萤火虫原本就是制造出来的,因为它的光亮极难拍摄。
三
从《诗经》里走出来的萤火虫,是中国文化里的一朵浪漫之花,带着神虫的光环,背后又有无数故事和歌吟。我在流萤满目中沉浸于萤火虫的遐思中。这是《诗经·豳风·东山》里的萤火虫,“囊萤映雪”中的萤火虫,“轻罗小扇扑流萤”里的萤火虫。我内心虔诚而雀跃。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灯火微茫的无数个黑夜,萤火虫陪伴着我们的祖先,给了他们多少希冀和浪漫,给了一代代人多么美好的童年回忆。
“萤”这个字很妙,从“草”从“虫”。小小的虫儿依附着草叶儿,为和美之状。草是虫类的摇篮,也是它们的衣食父母,哪种小虫儿不是在草间藏身,食草木生存?但萤火虫偏偏有些怪异,它的幼虫在草间不吃草,而是食螺类。它嘴巴上有根主麻痹的针,蜗牛、蚯蚓因此成为它的美餐。想不到这小虫儿也算是个生猛的肉食动物。我曾经以为蝉是饮露水啸长风的高洁之士,后来发现它也食人间烟火。萤火虫的成虫是只饮露水的精灵,似忏悔自己杀伐过重的鲁莽青春一般,竟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见,成虫长出的不仅仅是翅膀,还有慈悲之心。饮树之清浆的蝉与饮草间露水的萤火虫,一个赠予世间嘹亮的歌唱,一个提灯照耀如漆的暗夜,它们谱写的都是烂漫的诗行。
初唐三大书法家之一的虞世南爱写精灵诗,有一首《蝉》广为流传。“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他以蝉咏人的高洁,赋予了这个生灵崭新的象征意义。虞世南历经三朝居高官得重用,连皇帝都夸他品德高尚才学绝世,底气自然足,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的自信。然而他的咏萤诗与咏蝉不同,饱含爱怜和慈悲。“的历流光小,飘摇弱翅轻。恐畏无人识,独自暗中明。”他把小小的虫儿描写得细致入微,从外形、身段到小心思,形神兼备。诗中的萤火虫也是这位高官眼中的寻常百姓。它渺小而单薄,有小小的才华和怀才不遇的心事,也有不管夜多黑都秉烛而行的坚韧。
多年后,一首歌让我眼眶一热。“在黑夜孤单的一点微光,不在乎谁看到我在发亮,风吹起满天云有不同方向,再多苦再多痛我仍要飞翔。”这歌词意境远在虞世南的《萤》之上。那是动画片《奇奇颗颗历险记》片尾曲,歌中唱的也许是星星,但我感觉更是萤火虫。其实星星与萤火虫就像一对孪生兄弟,一在天空一在大地,遥相呼应、互相照耀。
掬起散落在古文化里的萤光,那些明亮让人心生美意。古人早就把萤火与星辰这对兄弟放在一起吟咏。李白的《咏萤火》行文中不着一“萤”字,却字字传神:“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若飞天上去,定做月边星。”比虞世南的《萤》更见风骨。传说这是李白十岁时写的诗。倘若真是如此,那他日后的雄奇想象力和夸张手法就顺理成章了,他那“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的风骨也有了最好的溯源解释。在小小的萤火虫身上,一个人的精神世界体现得淋漓尽致。“雨打灯难灭,风吹色更明”,世事风雨能奈我何,吹不歪、打不灭,越打击越明亮。这是多么坚韧不屈,这只是盈盈一分的虫儿身啊。诗的后两句更为雄奇,“若飞天上去,定做月边星”,不仅世间风雨不能奈我何,我若飞升去彼苍穹,就是月边星辰,闪耀万人仰望的光芒。在诗人眼里,萤火虫就是一颗颗在尘世间巡游的星星,它总会回到天上,不仅是月亮旁边的那一颗,那满天星辰都是萤光的海。
并不是看到萤火的人都如虞世南那般怜惜,如李白那样雄阔。因为它常常是在暗夜显现自己的光亮,深夜不眠的人多因此生出闲愁。孟浩然《秋宵月下有怀》云:“惊鹊栖未定,飞萤卷帘入……佳期旷何许,望望空伫立。”形单影只孤枕难眠的他,枯站在无处不在的月光里,更显空寂,一旁热闹飞舞的流萤,更显他的孤独。“残月如初月,新秋似旧秋。露泣连珠下,萤飘碎火流。”孤身在外、功业无成的游子最易悲秋,庾信面对星星萤火,感叹着时光的无情。他以萤光的短暂看见了生命的短暂,一声长叹里,小小的萤光也颤抖了。这夜晚出行的精灵,惹了多少人的愁思啊。“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窗冷孤萤入,宵长一雁过”……李隆基在《长恨歌》里思念他的爱妃,也感叹生命的虚无;梅尧臣思念亡妻,长夜无眠,与孤萤共情。
流传最广的咏萤诗当属杜牧的《秋夕》:“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阶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它的本意是孤清的,开头就是冷色调,银烛是冷的,秋光是冷的,冷画屏更是冷的。但是,流萤带来些暖意。尽管深宫之内宫女们孤独失意、百无聊赖,但是“轻罗小扇追扑流萤”的画面却再现了少女的天真本色,整首诗中笼罩的悲戚色调豁然有了生机。不管解读者给了这首诗多少层面的悲秋气氛,“轻罗小扇扑流萤”之美好却超离了诗而独显其光华。
我对萤火虫最美好的文学记忆是少年时读的《笑傲江湖》。令狐冲受伤后与小尼姑仪琳在山脚下疗伤。那时候满天星辰,有流星飞过,也有流萤飞过。令狐冲告诉仪琳,自己曾经捉了成千上万只萤火虫装在纱囊里让小师妹挂在蚊帐里看。那是比“囊萤映雪”更浪漫的事。粗粝岁月的淘洗下,读过的很多书都被时光偷吃了,唯独这个细节我一直刻骨铭心。天上星辰与人间灯盏,豪放剑侠和纯情少女,这美好的画面一直让我心生馨香。幸运的我,今晚同时拥有了天空的星辰奇遇和人间的流萤之舞,只是缺一个剑侠在侧。这是我一个人的星辰大海。
四
因萤火虫对我的巨大吸引,第二天晚上又驱车前往。这次带了偶尔写诗的姐姐。
我们先看了月亮,那么美的半个月亮偏悬于夜空,在它身边有颗亮度很大的星。我记得昨晚它还没有这样一颗像伴侣一样亲昵的星星。后来才知道,今晚是“心宿二和月”之夜。心宿二就是大火星,是《诗经·国风·豳风》里记载的“七月流火”的“火”。“七月流火”的本意是,心宿星(即大火星)在农历六月出现于正南方,位置最高,七月后逐渐偏西下沉,是为“流火”,很多人却用错了,在暑热最酣的夏天,用“七月流火”来形容太阳暴晒。天文学家朋友后来跟我说,“心宿二和月”的“和”的意思是“最近的时刻”。昨天我看见了星链,今天看见心宿二和月,多么幸运啊!这都是萤火虫给我带来的,倘若不是为它而来这星光公园,在城市的灿烂灯火里,即便我仰躺千年又哪能看得见如此天象呢?
从停车场去暗处看萤火虫,要经过天文台,尽管脚步轻缓,还是有所惊动。院内响起犬吠,我在外面喊了它一声:“望远镜!”“望远镜”是朋友心爱的狗。此情此景令我想起《战国策》里的一句话:“宵行者能无为奸,而不能令狗无吠也。”光明磊落的夜行者可以恪守自律并不作奸犯科,却没办法不让巷子里的狗对自己乱叫。此刻,宵行于野,坦荡是我的事,而狗子叫是它的事。
暗处的萤火虫多起来也亮起来,我们兴奋地追逐它们。它们好像故意在跟我们玩,兜兜转转有几次都要碰到身上了。它尾巴上的亮点划出小小的弧。后来,有一只碰到我的指尖,软软的、暖暖的。我感觉指尖一酥,内心也一软。这个饮露水的小精灵啊!我竟然将飞到手边的萤火虫扣住了,内心激动又紧张。我终于可以看看这小精灵的模样了。于是悄悄将手开了个缝,姐姐拿手电筒来照它。那是一只黑色调的带翅膀的飞虫,身上某个部位在闪着微光。怕它飞掉,我匆匆合上手掌,做好拍照片的准备后,又小心翼翼第二次打开手掌,拍下了照片。它飞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也毫不客气。
我们跑来跑去欢叫着追萤火虫,就像回到小时候欢乐和无拘无束的日子。七点半之后,萤火虫渐渐少了,它们大约陆续去睡了。看来万物都有它自己的作息时间。抬头看见星辰满天,闪闪烁烁也如萤光一般。唉!焉知眼前这些精灵不是星星在人间的影子?萤火虫有时,而星辰永在。我对着星空喊:“只有星辰永不疲倦。”这一声惊得野地秋虫的合唱更加跌宕了。喊声就像召唤,草丛里忽然就飞起萤火虫。等萤火虫所有的灯盏都消失后,我又接连召唤了几次,每次喊完都有萤光闪烁。
当我追逐着萤火虫又笑又跳时,脖子上的蓝丝巾滑脱下来,我手中挥舞着丝巾跑,竟然把一只萤火虫兜住了。这下更妙了,它在半透明的丝巾里忽明忽暗,美极了。我想把它带回我的小院,但又感觉不妥,这不是我的萤火虫,我岂能占有?何况朋友说过,萤火虫恋家,总在孵化地二十米左右栖息。我若把它强行带回城里,它等于遭了大难,终其一生都回不到自己的家了。最后,我抖了抖丝巾,放它回到自己的家园。
夜深了,远处山峦中的路灯排列参差,就像星宿一样烁烁而恒定。我指着一组灯盏对姐姐说:“看,多像北斗星。”在此处的天文学家朋友曾经说自己是“艾山司天监”,此刻我和姐姐也是那勘察天宫的仙女。
五
萤火虫,你为什么会发光?你难道真是神虫吗?你有什么使命吗?几千年来,古人一次次发问。老人们说,萤火虫是上天派来的,它提着灯笼是寻找在野外走丢的孩子。萤火虫点着灯火陪着他,他就能静心听到亲人的呼唤。当听到亲人“你在哪里”的呼唤时,要大声回答“我在这里”。我从没在野外走失过,但是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人群中走失了。那些独处的夜晚,我是个等待萤火虫陪伴的孤人,等亲人喊“你在哪里”的迷途者。此刻我在这里,在旷野,跟黑暗在一起,跟星辰在一起,跟萤火虫在一起。我像是一个走丢的人刚刚找到应该到达的地方,完成了对自己的召唤和应答。我,在这里!
祖先千万次问过的萤火之光如今早已被揭秘,它体内独有的萤光素在呼吸时发生氧化,释放的能量就是光。萤火虫的光并不为照亮谁,而是传递信息吸引异性关注。从岁月长河中飞过的萤火虫,给人类留下了诗,留下了药,也留下了科学。在它的启发下,人类发明了风吹雨打都不怕的日光灯。
能够在暗夜里自由飞翔的是萤火虫的成虫,这是它的小仙女阶段,它们只喝露水或吃花粉、花蜜。翅膀给了它们海阔天空,它们游荡四野却始终记得回家。每天黄昏,它们开始飞舞,寻找草叶上最干净的刚刚凝结的露水。大约活动一个小时,会隐遁了光焰和心性,安心在草间睡觉。清晨,萤火虫还会出来吸食一次露水,这时候它的发光器并不能引起人的注意。
秋夜孤月下的萤火虫,入药名字就叫“萤火”。它生是光明使者,身体入药也自带光明。它主要医治目暗、青盲等劳伤肝气之症,内服取虫煎汤,外用焙干研末点眼。想那萤火之微光,浓缩在一只小小虫儿的躯体之内,像经火而不凋的花,又如火种般点燃人眼睛里的明亮,令人感喟。
我和姐姐再次经过天文台的时候,“望远镜”没有叫喊,或许它已经知道我们是友善的。这个时间,我的天文学家朋友大约在仪器前做各种观测和计算。追逐星空的他,大量工作是在夜晚完成。“昼长吟罢蝉鸣树,夜深烬落萤入帏。”这样的浪漫或许只是外人对他的猜测。他独自做基础天文科研,这在庞大的宇宙中也许就像萤火一样微弱,但他毕竟产生了光,让夜更有希望。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哼唱那首儿歌,姐姐说我像个孩子。“在黑夜孤单的一点微光,不在乎谁看见我在发亮,风吹起满天云有不同方向,再多苦再多痛我仍要飞翔。”我在向这位养萤火虫的天文学家朋友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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