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去参加一个活动,进门,见大厅里来来往往全都是人,有些熟悉,有些是点头之交,有些总是在各式场合见到,彼此却从未说过什么,有些在朋友圈里偶尔点赞,但也似乎没有特意走过去聊些什么的必要。从不喜欢这种场合的我,朝着最先向我挥手的一个笑容温暖的熟人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便再也不想起身。
周围喧哗动荡,犹如热锅上沸腾的水。人们看似亲切地走来走去,互相热情地打着招呼,说着漂亮的奉承话。那些话听上去总是那么优雅得体,悦耳动听,以至于我会脸红羞涩,不知该用什么样的话回复,才显得彬彬有礼。找不到合适的话,我便待在角落,看到人来问好,忙忙地起身握手,但那个握手的人具体是谁,我却并不知道。也或许,那个握过我手的人也不知晓我是谁,只是怕有失礼节,在某个关键时刻于己不利,便逐一握了过去,不漏下任何一个人,而当活动结束,他便重新人间蒸发,从我的生命中消失。如果没有下次活动,我们这一生大概都不会再有任何关联。
人与人群的关系,到底是怎样的呢?我常常困惑。相比起在热闹的人群中孤独,我更愿意隐匿于陌生的人海,这让我觉得安全又自由。犹如一滴水,消失于浩瀚的汪洋,它不需要和另外的一滴发生碰撞,它们彼此交融,却又互相独立。亦如星辰,每一颗都在漆黑的宇宙中闪烁光芒,却从不靠近,永保高贵的孤独。
二
如果不是询问邢君出国访学事宜,我将很难知道他的妻子已于两年前去世。
多年前去美国伊利诺伊大学访问,担任戏剧课老师的邢君,是我们的向导。后来他又带队来我们学校回访,分开后便再未相见。不怎么浏览朋友圈的我,也只是偶尔会想起看一眼他的近况,便又被世俗的生活席卷着一路向前。我知道他有两个漂亮的女儿,都在读中学,也知道他的妻子一直养病,但从未问过究竟是什么病,以为或许很快就会康复。所以当我出于礼貌,问候他的妻子安康,却意外得知在他们全家搬到温暖的亚特兰大一年之后,癌症晚期的妻子就去世了。我完全想不到,朋友圈里看到的温暖幸福的家庭竟然经历了这样沉重的打击。一个优秀的男人自此失去了妻子,两个可爱的女儿则没有了母亲……
邢君提到来访时我送给他的那本散文集,他的爱人非常喜欢,而且因此开始学习写作。他们的小女儿出生后,她经历了长达五年的皮肤病和癫痫病的折磨,学会了如何平静地接纳命运的安排,不与之对抗,而是与其同行。她有着坚定深沉的人生信仰,有着向死而生的生命态度。正是这样的生死观,让她在得知自己患癌症的那一刻,脸上没有绝望,而是让医生都吃惊的淡定与从容。
“她走的时候,没有一点悲伤,我却历经两年才慢慢走出,适应没有她陪伴的日子。”邢君这样说。
我忽然被如此寂静无声的落幕打动。想起庄子在妻子去世后鼓盆而歌,那样的大彻大悟,载歌载舞庆祝生命完成在世间的使命,完美离去,犹如一朵樱花飘落,借助一个四十岁辞世的女人,向世人展示最后的优雅与高贵。
“在她平静地告别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应该是快乐的,所以你也应该快乐下去。”我在深夜注视着邢君爱人生前温婉动人的照片,这样对他说。
三
坏心情常常来得很是突然,而且它还是繁殖力很强的细菌,可以瞬间分裂出成千上万个后代,将身陷琐碎生活的你完全吞没,并让你彻底怀疑人生的意义。
去电视台录制节目前,忽因一件小事,与家人互相喋喋不休地指责。摔门而去的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灰飞烟灭。在路边等网约车司机,被冷风裹挟着,抬头看到雾霾笼罩住的灰蒙蒙的天空,心情愈发糟糕。有行人缩着脖子,快步从面前经过,一副要迅速抛弃这个世界的冷漠绝情的样子。老人们早就被这个社会忘记,于是他们不再追赶,颤颤巍巍地从破败的单元门里出来,提着一个布袋,去逛附近菜蔬便宜的百姓市场。小孩子在这样的冷天里仿佛绝了迹,全都消失不见。没有人关心一个站在路边等车的女人,正陷入怎样绝望的人生困境。
还好,当我上车后,终于想起一个朋友,愿意倾听我的废话,并很认真地回答我的困惑:我们活着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常常觉得人生虚无,就像此刻,我的心里没有爱,也没有恨,我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从这个世界完全消失。
我知道朋友是一个上进青年,一个人养家糊口,但因为事业足够成功,所以心态平和,给出的答案肯定是积极向上的。果然,朋友很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观点,认为这样的问题应该是在三十岁之前就解决掉的,三十岁之后,只是顺着已经确定的人生航向不断努力的过程。我一边与朋友聊着这个看似空茫宏阔的问题,一边注视着窗外。夕阳正奋力地冲破层层雾霾,向天空泼洒荡气回肠的山水画卷。远山化作柔软的丝带,在天地之间起伏飘荡。烈烈大风冲撞着紧闭的车门,无计可施地败下阵去,喘息片刻后,又重新发起进攻。
远远地,看到电视台的大楼矗立在人烟稀少的郊外,忽然想起昨天录制节目时主持人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会选择定居北疆?我回答说,因为它辽阔而又孤独。这样一个听起来浪漫的答案,却是我内心真实所想。
出门前对琐碎生活的厌倦,在出租车抵达终点的那一刻,终于慢慢消散。
四
晨起后正叠被子,听到一个文友微信语音向我炫耀:“早晨六点起床,到现在写了三千字!”我一点也不嫉妒,回复文友说:“我刚刚睡醒,我的幸福指数是每天睡到自然醒,基本上,无需早起上班的我,早已实现;你的幸福指数,是每天写作三千字。”所以,人生的不幸各不相同,幸福也千差万别。
文友惊讶道:“你这才是真正的幸福啊!你知道吗,我为了写作,很多年以来早晨都是六点起床,想睡一个懒觉都觉得是一种奢侈和罪过。”
我向文友描述我对睡眠的热爱,尤其对梦境的痴迷。我觉得人有双重人生,一重是现实世界,一重是梦中世界。我会梦到很多年前曾经熟识而今再无关联的人,清晰地忆起他们的名字和样貌。我也会梦到从未相见的网友,甚至连着六次梦到一个很少联系的网友。我还在梦里飞檐走壁,腾云驾雾,前往非洲或者南极,甚至一头扎进过宇宙的黑洞。我非常坦诚地将梦境讲给那些梦到的人,我觉得自己有义务告诉他们在另一个世界历经的一切。可是我常常发现,许多人并不觉得惊奇,他们仅仅将其当成梦境,而不是另一重神秘的人生。他们犹如失去对睡眠的兴趣一样,失去对奇特梦境的好奇。
曾经有一阵,我每天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把梦告诉那些被我梦到的朋友,并观察他们对于梦的反应,颇为有趣。一次梦到一个同事,同事即刻紧张起来,反复琢磨后,才小心翼翼回我,说我的梦应该是提醒她,她还欠我一顿饭。一次梦到一个好友,好友感动地说,也只有我才会在梦中如此深情地想念着她。一次梦到一个领导,原本担心领导会怀疑我试图拍马,不想他却很有情趣地哈哈大笑。一次接连梦到一人五次,那人心生惊恐,刻意与我疏远。一次梦到与一人温柔絮语,云淡风轻,犹如人生初见,醒来却保持沉默,因那人早已跟我分道扬镳多年不再来往。一次梦到爷爷,告诉我不要淌过面前的河流,醒来却发现无法告知,因他早已去世多年。
而当我兴致勃勃谈及梦与人生甚至写作的关系的时候,那位忙着世俗生活的文友,用一个表情包匆匆结束了与我的对话。
我看着阳光在干净的床单上画下的有趣的涂鸦,发了一会儿呆,随即笑起来。
五
微信里又一个熟人意外去世了,这是我微信朋友圈中第三个离世的人。得知消息的瞬间,忽然想,假如自己像杨绛先生一样活得那样长久,是不是走到最后,微信里大多数朋友,无需删除,就永远地沉默了?
跟这位去世的先生算不上朋友,却常常在一些场合遇到。也曾因他总是在各式场合发表激情昂扬的超时演说,甚至当众给人作诗,而跟朋友吐槽过他,觉得他是那样不合时宜,甚至带着一些文人的傻气和天真。年过六十,依然爱慕虚荣,总是将朋友圈里已经发过的个人创作的文字或者获得荣誉的消息,再群发给所有人。以至于有那么几次,我被群发信息打扰,想要将他删除。他已经老了,不再被社会需要,人人见了他,都将他当成一个不再有多少功用的长者。而他,放不下过往的光环,希望继续留在那些热闹的往昔。
很快,他的单位在公众号发出怀念文章,短短几个小时就有五万人点击。那些熟人的留言,将每一个侧面的他呈现给众人。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他的儿女,他的妻子,皆被世人知晓。甚至他买不起车子、书房简陋、孩子一样沉迷于刊发的文字,这样不为人知的片段,都因他的去世暴露于众。
我忽然觉得有些可怕,对朋友说,何时我意外辞世,也会有人给我写一篇公众号文章,引来无数相识不相识的人进来点赞吧?如果那样,实在可怕。朋友也感慨:“不知那时,能否有什么办法,不让人知道我去世的消息?到时你也会为我写一篇纪念文字吧?”
“不,我才不会跟风写那些被万人点评的纪念文字,我要将你安静地放在心里,一生怀念,而不是丢进喧闹的朋友圈,消费一晚,便永远地忘记。”我这样回复朋友。
六
黄昏,天空中飘着小雪,走访完学生宿舍,又与班长一起去学校小西门,实地考察班里几个男生合作投资创业的网上零食铺。
零食铺是班里男生小纪从上届师兄手里盘下的。这个网上超市在学校已有六年历史,拥有五千多忠实顾客。小纪是老板,其他四个男生是股东,五个人凑了四万块钱,将店盘下来后,便紧锣密鼓地开了张。今天是开张的第四天,每天营业额大约在一千元左右。几个人基本上利用午休、晚上和周末的时间,完成进货、送货上门的服务。他们也招募了几个学生,每人每个月发一千元钱工资。为了提高竞争力,送货的人到宿舍楼下后,每栋楼再另找一个学生负责逐一送进宿舍。
出了小西门,沿着卖麻辣串的小吃街走到头,拐进一个老旧的小区,再踏着坑坑洼洼的积雪,走进一条小巷的深处,在一个基本没有装修的门头房里,我们见到了正在忙着录入商品数据的未来的“纪总”。四五十平方米的房间里,一台电脑,两排货架,一张床铺。货架、床铺和地上堆满了各类商品,基本都是保质期比较长的点心和日常用品。因为寒假,暖气停了,房间里有些冷。倒是窗外昏黄的路灯下洋洋洒洒的雪花,让人看了觉得温暖,充溢着希望。
我们走出门,在飞舞的雪花中录了一段视频,又拍了几张照片。回程路上,看到照片里一张张青春洋溢的脸,忽然觉得羡慕,羡慕他们如此青春,又能将自己的梦想借助于网络迅速地变为现实。
每个时代都为勇敢的年轻人留下一条布满荆棘却又通往自由的路。临睡前忽然想到这样一句话。
七
本地一家报社,我多年来给其副刊写稿,却从未领过稿费。每次想想要绕大半个城市领取不多的稿费,就算了。恰好,最近要去电台做一档节目,而电台和报社在一栋楼上办公,于是联系编辑和财务人员,约定了具体时间领稿费。
刚一进门,看到厚厚几大本近年的稿费记录,吓了一跳。于是一边坐在沙发上一个月一个月地查询,一边跟财务大姐抱怨:“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们还这么原始,电脑里输入数据,键入作者姓名,马上出来所有记录,岂不省时省力?”
大姐也叹气附和:“可不是,给领导说过多少次了,就是不改!”
稿费记录里看到本地好多熟悉的作者名字,于是跟大姐聊起他们,谁喜欢帮谁代领稿费,谁跟谁是两口子,谁又跟谁完全没了消息。稿费记录本已经翻得起了毛边,每年记录完后,大姐都会将没有领取的名单,重新抄到新的本子上,而且,她还要拿一个长长的透明尺子量着填写,怕错了行。这颇像旧时地主记账,充满令人愉悦的家常气息。办公室里就我们两个人,说说笑笑间,便很快翻完了五年的账本,将稿费全部统计出来。我还意外发现爱人几年前发过的几篇豆腐块,那一刻,有发了一笔横财的惊喜感。
走的时候,因了这位像老旧小区看门大妈一样亲切的财务大姐,那笔数量不多的钱拿在手里,反而有了沉甸甸的温度,不像大部分刊物直接打卡,收到钱时,只是看到一个冰冷的数字,有欣喜,也只是因为钱数而已。
我对大姐说:“别看这是最笨的方式,却是最保险的方式,永远不用担心电脑崩盘,所有数据全部消失,只要账本存着,人没了也能对账。天哪,想起来了,刚刚还看到前一阵去世的一位本地作者的稿费记录呢!”
大姐喜滋滋地笑着说:“可不是,你就是再过三十年来取,我也还帮你一笔一画地记着呢。”
说完,两个人大笑,互道再见。
八
山东人的礼节真是让人神经紧张。久居塞外,我已经有些忘记了那些让人厌烦又不得不注意的繁文缛节,即便这些礼数,是给予原本不会计较儿女言行举止细节的父母。
母亲微信语音过来,问候阿尔姗娜摔伤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我便转为视频通话,想让父母看一下她摔伤的地方。可惜,阿尔姗娜不肯配合我,她很勉强地打了一声招呼,便继续缠着爸爸给她讲恐龙迁徙的故事。我的心里升起一股温柔,想让母亲看一会儿两个人读书的样子,于是将镜头对准了爱人和女儿。只停留了几分钟,母亲便挂断了电话。我以为断了线,重新连上视频。不想,这一连,父亲母亲竟轮番轰炸将爱人骂了个狗血喷头,而原因,竟然是因为爱人只顾着给女儿讲故事,没有跟他们说话。
爱人听不太懂山东方言,费力弄明白原因后,也觉得不可思议,一家人为何还要讲究那么多礼节?但他还是好脾气地任由父母愤怒地大骂完后,安慰劝解他们,说他完全没有瞧不起他们的意思,只是被阿尔姗娜缠着讲故事抽不出时间来。
我躲在一边,一边陪女儿玩,一边生父母的气。想起小时候,家里每次来客人,我都很紧张,小心翼翼地端茶倒水,硬着头皮给那些人打招呼,而且不能错过任何一个,哪怕只是一个穿开裆裤的小孩子。否则,即便来者不觉得受了冷遇,父母也会愤愤地看在眼里,只等着人走了将我大骂三天三夜。
我真讨厌而今这个跟人同行时,一遇到门口便立刻快走几步,仆人似的帮人开门的自己。但我无法摆脱这样的礼数,否则,便会因为自己的“失礼”而内心备受折磨。想起一次接待外宾,我怀孕六个月,还小跑过去,要帮一个老外拉行李。老外是个修养很好的老太太,立刻吃惊阻止道:“天哪,你不能这样做,因为你要当母亲了!”
是的,我已经当了母亲,永远不会让女儿活在这样复杂的礼节之中。人应有礼貌,但礼貌绝不是建立在失去自身自由并将自己看轻的基础上。我只愿女儿树一样,风一样,野草一样,在天地间自由生长,生机勃勃,无畏无惧。
九
手机关机一天,工作果然高效,一口气写了五千多字。想想,被手机打扰,有两三年没有一天写过这么多字了,总是写一阵,就瞄一眼手机,刷刷新闻,看看微信。好在朋友圈已经戒了,除了自己发的时候礼貌性回赞,关闭了更新提醒功能,基本视作无物。要么,偶尔的一个电话,也能将一上午的工作计划彻底打断,并让写作的灵感消失殆尽。
如果人类没有网络的话,我将会更加思念远方的朋友。我会常常写信给他们,一封一封投入绿色邮筒,并耐心地期待回信。我相信自己一定会等到回信,就像候鸟总会在春天飞回北方。不似而今,我们在微信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常常说不了几句就被各种会议、琐碎事务打扰,再见也不说一声就消失掉了。于是你心里涌动的潮水一样的热情,好像浇在冷硬的岩石上,你发出了深情的呼唤,可是,岩石却自始至终不发一言。
我已经很久没有给某个人写信的热情了,因为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每个人都忙得陀螺一样停不下来,哪有时间给我回信呢?就连微信上的只言片语,都好像要付费一样,才会施舍给你。至于回信,是像千里迢迢奔赴某个人一样浪漫又不切实际的想法了,哪怕那是一秒钟就可以抵达对方邮箱的电子邮件。可是,写信是需要静下心来闲庭散步一样慢慢回忆的,谁有时间如此矫情呢?
于是,我便戒了书信,转向写作,一个人自言自语地写作。
十
单位开会前十分钟,四个女同事扎堆聚在一起,聊起养生和孩子。
阿欣发愁自己减肥失败,而且两年前生理期开始紊乱,常常一次月经持续两个月,一天就要用掉一包卫生巾。她跑遍了全国各地,看了中医西医,无一例外说她是内分泌紊乱,需要调理。调理不外乎不熬夜、不吃辛辣食物、不吃零食、多锻炼等等诸如此类的常规方法。
“可是不熬夜怎么完成科研任务啊!”阿欣叹息道。
“工作是永远完不成的,你得学会给自己放假。”乐乐说。
“是啊,我现在最幸福的事,也是我最宠爱自己的方式,就是每天一定要让自己睡到自然醒。”我说。
阿欢也叹息:“我要有你这股子熬夜精神做科研就好了,我现在是完全荒废了。”
“可是你女儿多让人羡慕嫉妒恨啊!这么小就全国各地参加各类模特大赛,英语那么溜,舞蹈那么精,骑马那么酷。还有什么能比这个收获更大更值得呢?”尚没有孩子的阿欣由衷地赞叹道。
阿欢的朋友圈对我们同事都是敞开的,她的朋友圈几乎是女儿的个人秀。她将女儿朝着贵族的道路培养,为了女儿,她的博士读了八年还没有毕业。有时候穿越大半个城市去送女儿学习舞蹈,也常常会觉得疲惫,可是想想这些个人的牺牲换来女儿的进步,便觉得这个世界上舍与得都是相对的。她陪女儿参加模特大赛,常常需要自掏路费。她并不是有钱人,大多数时候,都是乘坐夜间火车前往。就像火车穿越隧道时的黑暗,在陪伴女儿参加各类比赛的路上,她总相信漫长的黑暗过后便是耀眼的光芒,尽管她自己的职称评审还一直穿行在隧道之中。
一个未婚的年轻男同事安静地坐在旁边,笑着听我们谈论家长里短,时而露出孩子一样不谙世事的天真表情,好像这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十一
半夜三点,听到妈在大声说着什么,我被吵醒,开门让她小声点儿,她立刻翻着白眼呛我道:“姑奶奶,家都淹了,还小声!”
我吓了一跳,来到餐厅,才发现三面墙正在哗啦哗啦地哭泣,去年因为三楼热水器坏了而新刷的墙面,全被摧毁。地板上早已积了一层水,鞋子踩上去啪嗒作响,好像房间里下了一场雨。大敞着的房门外,楼上养着一只尖嘴獠牙大狗的老太太正一惊一乍地喊着,随即又传来爱人在楼道里打电话报警的声音。
四楼和五楼大约没有人住,无论怎么敲门都无人应答,无奈之下只好报警。大半夜的,警察估计也不想出警,爱人便说:“如果他们再不来开四楼的门,会出现电路危险,因为三楼老太太家餐厅里,水已经没到膝盖,可以在里面划船了。”
警察终于答应前来查看情况。我想着人没事,顶多墙壁再重刷一遍,便放宽了心,继续回去睡觉。躺下后不过十几分钟,就听到三楼老太太尖着嗓子朝楼道里的警察喊:“先来我家,我家是重灾区,他们家不严重。”
警察慢悠悠地回复她:“您别急,一个一个来。”
老太太依然站在楼道里激动地大声说着什么,但我实在困倦,一翻身就睡过去了。
早晨起床后,听说是四楼房主不知要出售还是出租,中介带客户查看房子的时候忘了关厨房的水龙头,导致水漫金山。不过爱人说,下午六点房主会来家里谈赔偿的事情。看了一眼餐厅,恰好我一直想把原来房主设计的整面墙的柜子去掉,但又犹豫不决,这下好了,可以借重新刷墙的机会将柜子拆除,再去二手市场淘一个实木的小柜子。这样一想,这件事便不再让人心烦。
下午五点半,四楼房主来敲门。开门见到一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文雅的小伙子,有些吃惊。我以为住在这些老旧小区里的房主,不是秃头老先生就是干瘪老太太呢。问后才知,他只是房主朋友,帮忙关照而已。见他温和良善,彬彬有礼,一副我要多少就给多少的歉疚样子,我便只收取了刷墙的成本费,也无需他帮忙找人。
小伙子一连声地说着抱歉、谢谢,又赶去三楼老太太家。昨天自己一直从半夜忙到凌晨,给老太太家一盆一盆地疏通“河道”。临走的时候,他这样愧疚地说。
妈关上门,告诉我,她经常在楼道里遇到这个小伙子。而天天宅在房间里的我,如果没有这次意外,怕再过两年,也完全不认识这样一个住在我楼上的年轻人。
十二
早晨一睁眼,就见父亲微信发来一个视频。我战战兢兢地打开,是一段老年人朋友圈最爱的毒鸡汤。一个类似于传销头目的主持人,在舞台上用近乎控诉般的狰狞语气,给台下统一着装、拿着小本本专心记录的年轻人洗脑:“人啊,不能没有良心,想想你在城市里稍稍加加班,就能多挣几百上千元,可是你的爹娘却为了节省两块钱走遍整个集市!人啊,不能没有良心,你的爹娘含辛茹苦将你养大,有苦有累有病有痛从来不告诉你,可是你却因为父母的一句指责就动不动冲出家门,甚至几个月一个电话也没有!”
伴随着这一声声的控诉和鞭挞,摄像机不停地给那些泪流满面、幡然醒悟的年轻人特写镜头,似乎他们正代替老年观众,给在外闯荡世界的不孝子女们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看了开头,有些不适,脑子里嗡嗡直响,好像真被主持人连扇了几个耳光。我转发给一个山东朋友,她回复我说,看了这样说教口吻浓郁的视频有些反胃,实在看不下去,估计我也是不肖子孙……
到了晚上,那股子被父亲隔空咒骂的气平了,又重新将视频完整看完,忍不住笑起来,算了,指望没有文化的父母理解爱是两代人之间的平等交流和对话,而不是对子女的绑架和控制,更不是无休无止地索取,要求女儿为了没有出息的儿子活着,没有底线地去帮扶他,原本就是不现实的。
接纳父辈与我们之间的巨大差异,接纳不可能改变父辈思想的现状,对上一辈人在落后乡村形成的狭隘观念给予理解,或许才是面对这些问题的正确态度。
十三
房客小苏果然又像上次,该交房租的时候人又没了动静。到期前微信留言提醒她两次,她明明发微博也发朋友圈,却没有任何回复。我生气,语气便有些生硬,让她到期不交自动搬离。这次她忙不迭地回了,说好的好的。
可是,她再次不讲信誉,到了日期一声不吭。我忍到第二天,让她务必今日交上。她发来一条长长的信息,并附了一张即将做流产手术的证明,就是想让我宽限到下个月,因为她准备好了房租,却突然发生这样的意外。我生气,告诉她说,流产应该让男朋友负责和付钱,不要找我。她哀求说,刚刚跟男朋友分手了。我接着提醒,那就去找你的父母要钱,我原本是让你年付的,看你刚刚毕业,才允许你先付三个月,结果,就那三个月,你还是凑了两次才付清。她继续哀求,父母做冷库生意,资金没有回笼,家里暂时没有钱支持她。我想起她朋友圈最近发的父母在日本旅游的照片,便想揭穿她,一个独生子女家庭,父母又可以去日本旅游,不至于房租都为女儿付不起。如果付不起,你原本可以节约一些,跟人合租,一个月六七百元,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将一半工资交了房租,捉襟见肘地活着。
她依然苦苦哀求,是一种祥林嫂似的絮叨和先过了这关再说的小计谋。我最终决定,最后一次相信她,允许她下周三先支付一半,剩下的月底支付完毕。她如释重负,有暂且被人放过一马的轻松。
我的心里,却开始隐隐泛起对小苏这样的人不肯信守承诺的失望。我想起自己当年与人合租三室一厅中一个最小的厢房的时光。那时我与爱人每次说话都小心翼翼,因为声音一大,便有人在隔壁敲暖气管。甚至连睡前亲密也大气不敢出一口,怕隔壁的三个单身男孩会提出警告,甚至将一碰就坏的木板门一脚踹开。
后来经济渐渐宽裕,我们租了更好一些的两室一厅,不再与人合租。那个房子我也一直记得,位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建造的老破小里,只因推开房门后,明亮到让我想要流泪的阳光,我立刻喜欢上了它,并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
我们从未拖欠过房租,勤勤恳恳做人,老老实实谋生,总觉得在人屋檐下要让着房东一分。可不曾想,过了十年,角色互换,我成了一个总被各种理由拖欠房租的没本事的房东。
忍不住一声叹息,为自己的无能为力。
十四
冒雨带阿尔姗娜去买儿童润肤霜。已是晚上七八点钟,路上行人车辆堵成一片,满地都是积水和落叶,踩在上面,脚下便扑哧作响。接连逛了好几家小超市,都没有买到,去了附近的婴儿用品店,结果人家赶着下班,催促我赶紧买,我手机查了货架上的两款,觉得都不满意,于是离开,打算去另外一家大型超市。
但当我终于看到心仪的一款润肤霜时,一摸衣兜,手机丢了!售货员立刻帮我打我自己的号码,已经关机!也就是说,手机确定被人偷了,否则对方不会心虚到关机,而我手机电量也是刚刚充满的,不至于没电自动关机。仔细回想了一下,这一路上并未拿出手机,衣兜挺深,掉在地上的机会也很少。那么除了在婴儿用品店的时候被两个女服务生捡拾并据为己有外,便是半路上被人顺手牵羊偷了去。
一时间脑子里乱成一团,翻翻手提袋,一分钱都没有。润肤霜买不成,也没心情买了,赶紧拉起阿尔姗娜出了超市。中途路过先前那家婴儿用品店,隔着马路,看到店铺已经打烊,显然没有必要过去质问了。
“我们赶紧告诉奶奶去。”阿尔姗娜着急道。
告诉她有什么用呢?可是这个点,不回家又能做什么呢?于是两个人只好快步走回家去,一路上再踩进水坑里,阿尔姗娜也不焦虑地抱怨了。两个人只想赶紧回家,报告这一飞来横祸。
回到家,我立刻借了母亲的手机,修改微信、QQ、支付宝、微博、银行卡等各类密码,尽可能在小偷关机的这个时间段,将损失降到最低。当然,手机记事本、文件夹里存储的资料,因为没有设置防盗功能,怕是很难找回了。唉,想到这些,忍不住一声叹息,这年头手机不值钱,尤其我这个用了快两年的手机内存太小,早就想换了,可是里面的资料却比手机更重要。横下心来想想,丢了又能怎样,大不了一切从头再来。
可是,丢手机并未让我震动,让我真正目瞪口呆的,是母亲。就在我用她的手机各种忙碌的一两个小时里,她因为不能跟老头老太太们聊天,已经焦灼得发了脾气,扯着嗓门问我要手机。我说明天也要用半天后,她几乎气得要骂人。我一时间被她震动,不能想象一个不上班的老太太,竟然因为两个小时不能登录微信焦灼到这样的地步。现代人对手机的依赖已成重疾。
当我一边震惊一边尽快处理完所有密码,将她的微信号重新登录后,只听里面的消息冲锋陷阵一样蜂拥而入,一个个气喘吁吁,大惊失色,唯恐慢一步又被另外一个微信号码占领,进不了门。
我听着此起彼伏的声响,还有母亲接过手机后满脸久旱逢甘霖般的兴奋,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十五
早晨还赖在被窝里,远在乌兰浩特的凤林就发来微信视频,让我看看他们农村老家的样子。视频里的天空很蓝,风很大,放眼望去,不管是草原还是相邻的农田,都是萧瑟的冬日景象。整个大地还在沉睡,只有去年的荒草从田野蔓延至草原,在呼啸的大风中等待春天的到来。
我问凤林在做什么。他说正帮父母放羊,随即就大声唱起一首民歌。歌声辽阔苍茫,在荒无人烟的大地上消散,弥漫着一丝哀愁。我知道凤林其实有些忐忑,所以在旷野中放声歌唱,借以消除很快就会到来的考研笔试成绩的焦虑。这已经是他第三次考研了,也是他给予自己的最后一次机会。我猜测过年的这段时间,他在家被亲戚“嘘寒问暖”地追问工作和爱情,一定很是憋闷。他是爱人弟媳妇的叔叔家的儿子,因同在省城,便跟我们熟识。其实,每次中央音乐学院的笔试,他都能顺利通过,但音色不错的他总是被复试卡住。后来我提醒他,音乐表演对长相较为看重,但他相貌平平,建议还是改考音乐理论比较合适。他天性乐观豁达,很快接纳了建议,并下决心,再考不上,就脚踏实地地找一份工作。
一无工作二无爱情三无前途的“三无”人员凤林,此刻在大风中对着羊群放声歌唱,这或许是他三年来最轻松自由的时刻。我保持沉默,就让这样在天地间纵情高歌的时刻再多陪伴他一会儿吧,如此,他就可以暂时地忘记三年来种种的隐忍、奔波、拮据和永无休止的孤独。
十六
我的一个学生,确切地说,是我本科毕业初为人师时的学生,微信发我一张照片。是十几年前的老照片,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在他所就读的中学做高一英语老师。但我只教了他们三个月就辞职考研。照片上的我扎着羊角辫,举着剪刀手,一脸灿烂的笑容,站在学生中间完全看不出是一个老师。
学生说,他们正在高一微信群里热烈讨论着读书时的趣事,而我则是他们有趣的记忆之一。我想起那时曾让他们每人写过一个纸条,要求写下对十年后自己的期许,我还向他们保证,那时定会将纸条返还给他们。我以为自己会在那所中学度过一生,不承想,后来辗转多地更换几份工作,竟然落脚在遥远的北疆。而那些纸条则留在故乡的老房子里,几年前回老家时无意中翻找出来,看到上面单纯的梦想颇为动容。但因与学生基本失去联系,便无法兑现当初诺言,以至于每次想起这段从教经历都会觉得愧疚,好像我欠下四十多个孩子四十多个梦想。
命运究竟是怎么让我在十多年里借助一次次偶然和冲动,从一个小城穿过大半个中国,走到北方以北并扎根草原的呢?我始终想不明白。
十七
最近被多家杂志退稿,情绪低落到严重怀疑自己是否还有写作的能力。在挑选一篇需要在一个晚会上朗诵的散文时,翻阅三年前完成的一本书,觉得非常糟糕、一无是处,不知那时的自己怎么用词如此啰唆陈旧而且矫情。不过一篇短短的两千字散文,我来来回回修改了两三个小时,才最终定稿。
停笔的时候,听见飞机从窗外轰隆轰隆地飞过,我甚至羡慕一架飞机可以在空中自由地飞翔,哪像我这样没出息的人,日复一日地困在书房里,为了所谓的文学理想,永不停歇、没有休止地写啊写。就连女儿都时不时冲我怒吼:“你再天天忙,我把你的电脑砸烂!”
人的一生,到底要追求什么呢?即便如我,明确知道想要追求的是写作,可是没有足够的才华,又能怎样?只是,多少人一生都注定是平庸的写作者,或者在庸常的生活中永远不会有功成名就的那一天。但这千千万万的人依然蚂蚁一样活在这个世上,没有希望也了无失望地努力活着。犹如大地上的植物,大风吹过,弯一下腰,又随即恢复了平静。
我推开家人做的有些难吃的饭菜,起身到厨房,给自己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
窗外,夜色正慢慢弥漫。这裹挟着红尘中无数人万千琐碎烦恼的一天,即将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