湾区女性故事

2024-01-01 00:00:00赵勤
西部 2024年5期
关键词:哥哥

带着家务写下去

之所以在“作家刘芬”前面加上一个“女”字,是因为我觉得如果刘芬是个男性,不需要在家庭中承担那么多女性的角色,那么她可能会写出更多东西,是女性身份限制了她。

这些年来过作家村的各位作家,没有不认识刘芬的,一是因为她是作家村创立之初的工作人员,二是她本人也是作家。她写小说,曾经被称为东莞短篇小说第一人。

那时候她二十几岁,刚从幼儿园的校医成为镇政府的办事员,经常接触到来往的作家,渐渐地樟木头镇有个写作圈子,大家的聚会也多是谈阅读、谈写作,那时候刘芬的文字经常在文学刊物上发表,读之细腻、有情、有质感。

大家对她几乎形成了统一的印象:面容和善,处事周到,很好说话,为人随和。她不像丈夫那样高声大气,做事也没有他高调,我认识她很多年,说到她会想到温厚、恬静这些词。

我是后来发现了她还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或者另几面。

她不只看爱丽丝·门罗、卡夫卡等严肃文学作家写的经典作品,她也是丁真的粉丝,这真让我吃惊。她会追着看他的直播,给他刷礼物、打赏,像个少女一般追着丁真的视频看上一两个小时,也许那时她忘记了自己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一堆的家务事在等着她,丁真的视频让她津津有味以至于忘记了时间,直到要做的事情逼到眼前,不得不起身干活。

她喜欢看军事新闻、国际动态,她关注政治,关注枪械、航空等军事知识。她能为了看相关新闻,半夜不睡觉,像个热血青年。

她无可救药地喜欢粉色的饰物和衣物,给自己选择有粉色蕾丝花边的衣服,她喜欢穿一条裤腿前侧有大洞小洞的牛仔裤。她哪里像两个孩子的母亲呢,她就是一个小女孩,她把心里住着的那个小姑娘完全释放了出来。这个接近五十岁的中年女性,见到路边卖花的人拉一车花去卖,会把车上粉色的花束全买了,然后心满意足地抱回家。

我是慢慢发现她的复杂和矛盾之处,但又有谁不是复杂矛盾的呢,区别只是当事人有没有展现出来。

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发现她似乎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安静而胸有成竹,但眼神中有些很激烈的精神碎屑在闪烁,这是我以前没有注意到的。

生了小女儿之后,她的写作慢了下来,发表也少了。有时候遇见,她亦是抱怨生活忙碌,没有时间看书写作。我自己也是觉得体力不支,光是南北气候的差异就要用全部心神来适应,在岭南燠热的长夏,头脑几乎不能思考。我们相互倾诉和吐槽,感叹时间流逝,接着又宽慰自己,可以写点日记,哪怕是日常琐事,也可以用笔记下来,就当积累素材,或者写写散文。写不了小说可以写散文,倒不是觉得散文好写,而是散文可以写日常琐屑,可以直抒胸臆。

然而过了一段日子,我再见她,问她,写了吗?“没有。”她回答得很干脆,接着她说准备继续写小说,而不是写散文。她没有说为什么。我想可能是一种习惯性处理,除了熟悉的文本形式,我猜想也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免得让自己处于无遮蔽的也是易受攻击的敞开状态。

和两个闺蜜吃完饭回家,买了三束花。三个美人各自手捧一束鲜花并排走在樟木头镇街道上,真的是浩浩荡荡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啊,亲爱的姑娘们,一生中能有几个这样的夜晚?沧桑的十年过后,我们还会记得今晚这月夜花白的往事吗?

年近五旬的人,身份在职业作家和职业家庭主妇间游走,却还保有初心。敏感,细腻,单纯,会爱,会感动,还具备爱的能力,常常被一些温暖的小细节感动得热泪盈眶,真好。

上面两条是2023年5月10日刘芬的朋友圈动态。

这些年她不太参加文学活动,写得也很少。偶尔见面,她常常描述的生活场景是一地鸡毛,两个孩子占据了太多的精力和时间。小女儿人不大,爱美,也作精得很,看视频学化妆,自己会买化妆品,还会告诉妈妈,你要用点化妆水,你的皮肤太干了,容易卡粉。“卡粉”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她是从六岁女儿那儿知道的。

大儿子在学校里和同学一起玩耍,过程中搞出事情来,老师投诉,她要先去学校和老师沟通,听老师的抱怨和“教诲”,再回来和孩子沟通。孩子的委屈和困惑,有时候只有这个做母亲又写作的女人懂得——她并不想让孩子变成一个完全“听话、懂事”的小孩。孩子一遇见事情,她不在身边,会一直给她打电话,如果她恰好在外面没有听见,那孩子在半小时内会打上二三十个电话,直到她接电话,听到她沉稳的声音,他才会安静下来。

尽管如此,老师并不理解她,觉得她不太关心孩子的成绩,所以在家长会的时候,常常“教育”她,而她尽量不把这些压力带回来给孩子。

在她的描述中,你会感觉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两个不省心的孩子,经常搞出状况,身体这不舒服,那不舒服,体力不济。“我写不了,一个字也写不了呀。”最后她说。

一开始我觉得这是一种夸大,谁家的孩子不淘气呢?转而想想,我又能理解她——写作的人需要这种夸大。卡夫卡的研究者就发现,被卡夫卡描述为完全是暴君般的、不堪忍受的他的父亲的所作所为,其实并不超过当时一般奥地利家庭对待孩子的做法,只是在作家的眼里被无限夸大了,因为那就是他此时此刻真实的感受。

但是,作家不就是那个敏感脆弱的人吗?敏感和脆弱成就了一个人的写作,可是也让作家在现实生活里很无力。

几个写作的中年女性聚在一起,基本不谈写作,大都在诉说气候、疾病、衰老等带来的体力不济导致无法长时间集中精力,好像没有一个人的生活是美满幸福的,有的只是“虚无”“悲哀”“深渊”“疼痛”“沉寂”这些东西。

现在想来,写作的女人需要让日常生活隐退,需要借助另一种光线才能看清某种东西,需要另外一种范式和价值。她需要听见心中的另外一种声音。不是平日生活里的那种聒噪,不是过好日子那种常情常理,这些东西对写作的人没什么用,她要让这种声音消失,或者把它们极力推开。这需要力量,而日常生活会消磨掉这些力量。

不记得谁说过写作者需要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去。男作家还好,因为承担的家庭劳动相对较少,而一个女作家要做到这些,常常需要牺牲掉幸福的家庭生活。也许可以说写作和幸福的家庭生活是两条平行线,很少有女性能把两者调和好,也可以说女作家不是对众人的背叛就是对自我的背叛。

刘芬是家里长女,有个妹妹,还有一个小十岁的弟弟,妹妹在老家,弟弟和刘芬在东莞。姐弟三人,每个人都成立了自己的小家庭。父母身体不好,年龄又大了,而长姐如母,弟弟的事情,多是刘芬在管,弟媳生病也是刘芬在送饭、看护。弟媳怀孕了,从保胎到生产,是刘芬把她接到家里,也都是她一直陪着去产检和做一日三餐的饭食伺候着。弟媳的父母来看望的时候,自然也是感谢这个大姑姐的。如今两家加起来有三个孩子,大家周末经常团聚,只听得七嘴八舌,叽里呱啦,吵得连说话的声音也听不见。这样的时候,没有读书,没有写作,看着她们飞速抛出的语流,刘芬有时候是恍惚和焦虑的,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

她的处境我感同身受。我虽然没有亲戚姊妹要照顾,但是每次回到新疆父母的家里,面对难得一见的亲人,热热闹闹的谈话间,我发现自己是拙于表达的。我是在一次过年回家时深刻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我回不到自己原来多多少少能够参与其中的生活了,我加入不了我的兄弟姐妹们家庭式热闹亲切的谈话了。那种无所适从的感觉简直要了我的命。如果我不是他们的亲姐妹,而是一个不相关的什么人,他们肯定对我不屑一顾。我被抛弃了。一方面是极力想要融进去的对亲情的渴望,一方面是想要安静独处的执念。这样分裂着,能不焦虑吗?

在一些日子里,在孩子、丈夫还没有醒来的清晨,刘芬会把自己关在小书房里,看一会儿书,或者写上一点儿什么,哪怕只是一些零星的文字。只有这个时候,她觉得自己才更像是自己,不是孩子的母亲,不是某人的妻子,而只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写作的女人。她会把日常中零碎的所思所想写下来,那是一个丰富、细腻、敏感的世界。那天她写下了:

你在审视你和樟木头镇的关系。1999年到2018年,十九年的光阴,你把青春和肉身安放在了这个地方。这里是你的精神原乡,是你孩子们的故乡。十九年里,你写下了许多关于它的文字,而它也给了你相应的回报,某种程度上,你们是互生互利的关系。在创作圈提到樟木头,人家自然会联想到你的名字,因你的存在,樟木头成了中国的圣塔·马达伦纳。当然,这是后话,暂且不提。你现在只是在审视你与它的关系,纯粹是人与地域的关系。

你为木头镇奉献了青春,它给了你回报。你的户口在这里,你的归属地便在这里。尽管你在东莞有了房子,全家人的户口都在东莞,唯独你,像一个钉子户一样孤零零地把户口挂在这里。户口是什么,是身份的指认,是精神的确证,是自我的存在。户口本,户主是你,常住人口是你,与户主的关系还是你。你的名字孤独地出现了两次。名字是孤独的,但你的精神是饱满的,你甚至还有一丝骄傲,户主是你,这宣示了你的主权,这个家,你是一家之主,你是当家的,你是主人。今生你都不打算把户口迁走,樟木头镇的户籍人口,你会一直占据那个分母之一。

你的户口在这里,就像把根扎在了这里。户口本的意义,本身是一种本源意义上的回归属性。你选定了这个地方,是因为你与这个地方早已血脉相通骨肉相连。一个人与一个地域之间是讲缘分的,也是讲感情的。十九年来,你早已像一片雪花,无声无息融入了这块大地。你亲眼见证了它由盛到衰的过程,它的发展史也是你的成长史。经济早已衰退的樟木头匹配身体日渐衰弱的你,你们惺惺相惜。

还有一天,她在日记里写下一首诗:

暂时隐入尘烟

房门关上 窗帘低垂 空调机嗡嗡作响

你装作暂时隐入尘烟

白昼变成黑夜

黑夜还是黑夜

像盲人一样的黑

像头发一样的黑

你的心脏

红色的

像火把一样

在黑暗中跳动

你写字

听音乐 玩手机

或者想念某些人某些事

你低语

爱和遗忘都需要勇气

没有回音

窗外

烈日掩面而过

有一天,她在日记里是这样写的:

电脑坏了

电脑坏了 黑屏

你两手空空地立在世界尽头像被抛弃的孩子

那些关于爱关于恨的字句只是一场白茫茫的雪从屏幕上消失

仿佛它们从来没来到过世上一样

你只能虚无地怀想天上的云空中的风

大地上的亲人

怀想农事

它们告诉你关于麦子和稻穗愁肠百结的春天

怀想亲人

镰刀和斧头有了玫瑰花的形状

可是你从来没对他们说过“爱”字

我不知道那些天发生了什么,使她写下这些分行的句子,我想象她在节假日,儿女都在身边蹦蹦跳跳的时候,或者在父母家,和父母亲戚欢聚的时候,肯定写不出这些语句。作为称职的妈妈,她要买菜做饭,洗洗涮涮,还要辅导孩子们的作业。作为远嫁的女儿,她对父母只有深深的感激和内疚的心情。平时她远在他乡,无法照料他们,回到祖屋,年迈的父母仍然像照料幼小的孩子那样想要照料她。此时她百分之百忠于父母,彼时也是百分之百忠于孩子的,只是这样的她如何写作?

搞文学、艺术等创作,女性在生理上、思想上都要比男子多付出几倍,才能有一些成果。而这样的命运,又不仅仅是她个人,大多女性作家都是如此。

写出了《情人》的杜拉斯,一生都在寻求和母亲的和解,当她把自己的小说给母亲看时,母亲认为她背叛了自己。有人说杜拉斯的写作是把对母亲的背叛、爱和恨联系在一起的。可是世间也只能有一个杜拉斯。

女作家蒋方舟在一篇文章中写道:“旺盛的创作状态和幸福的家庭生活无法平衡,这是从事艺术的人的宿命。是艺术之神选中你,而不是你选择服侍它。”

读书会上有人问,怎样才可以写得好,写得多?刘芬说,这常常是大家都想知道的。得了诺奖的石黑一雄说过,想要写得好,就要少做家务。大家听到这里,都会笑起来,好像没有得奖,都是因为家务做得多似的。

有时候我也在想,这些观点或者都只是事物的一面,事物当然还有另外一面,比如也是诺奖得主的门罗。门罗终其一生都深陷琐碎的家庭生活中,可以说是职业家庭主妇,可是门罗写得那么好,这是多么难得呀。她在很多访谈里都提到过,在孩子午睡的时候写一点,在干完家务的时候写一点……

有一次我在茶餐厅等着跟刘芬见面,随手翻看朋友圈,看见五分钟前,刘芬发了一条朋友圈,只有一句话:“我与门罗的生活何其相似,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刘门罗呢?”

这句话的下面是三张图片,仔细看是《巴黎评论》访谈门罗的文章的网页截屏,内容如下:

巴黎评论:那在你女儿们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之前,你什么时候写作呢?

门罗:在她们午睡的时候。

巴黎评论:你在她们午睡的时候写作?

门罗:是的。从下午一点到三点。我写出好多东西,不怎么好,不过,我还是挺多产的。在我写第二本书《女孩和女人们的生活》的时候,我创作力非常旺盛。我要照顾四个孩子,因为我女儿的一个小朋友和我们一起住,我还要每周在书店帮两天忙。我曾经试过一直写到半夜一点,然后第二天一早六点起床。我记得自己曾经想,这太可怕了,我可能要死了。我会心脏病发作。我那时候大概只有三十九岁,可我却想到了这些。然后,我想,就算我死了,我也写出了那么多页的东西,他们会明白这个故事如何发展。那是一种绝望……绝望的竞赛。现在,我可没有那样的精力了。

看看吧,即使是写出了那么多好作品的门罗,因为家务和写作的冲突也有绝望的时刻,所以真相也许是,女作家们消灭不了家务,只能与之共存。

这让我不由想到我和她都看过的加缪的《鼠疫》。在《鼠疫》这本书里,很多人都通过鼠疫这场战争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和价值,对生活重新做出审视。加缪说鼠疫就是生活,其实也是说,生活是荒诞的:活着就是疾病,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疾病活下去。

她还在来的路上,而我已经预感到,我们这次的见面,将是和以前不一样的节点。嗯,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家务写下去。

你还会觉得孤单吗

她不是我朋友。我们共同相处过八九个小时,后来再没有见过她,我却会经常想起她。

我是去年八月初在深圳到乌鲁木齐的飞机上遇到她的,那是迄今为止我坐过的国内最长的航线,五个半小时。

当天大雨,还不到中午十二点,窗外天空呈铅灰色,不时还能听到打雷的声音。这样的极端天气,飞机自然不能飞,乘客已经登机一小时了,飞机还在等待起飞通知。我内心很烦躁,把头顶的灯扭亮,拿出看了一半的韩江的长篇小说《素食主义者》。还没有看几行,我就又合上了书,在那样的环境和心境下,很难看进去。

大家的耐心在慢慢消失,我前面的一位年轻女士叫来空姐询问到底什么时候可以起飞?空姐的微笑很职业化,她小声地安抚着那位女士。可以看出来,空姐对眼前的处境司空见惯,也许最近南方爱下雨,晚点才是正常的。

我坐在54排左边靠过道的位置,她在中间,坐我旁边。她把毯子铺在腿上,双手放在打开的小桌板上。她没有看机舱上的电视节目,没有看书,只是把双手交叠在面前的小桌上,脸上很平静,随意地朝前看着。我喜欢她那种一门心思等待、心平气和的样子。我开始偷偷打量她,我发现她年龄不大,三十岁左右,侧面看上去鼻梁挺拔,皮肤白皙,半长的头发有点卷,穿着白色的雪纺衬衫,石磨蓝的牛仔裤,白色的回力球鞋。那双球鞋,我也有一双一模一样的。

她发现了我在看她,把视线移下来,收起了小桌板,两手交叠放在腿上。我没话找话说:“五月龙舟水的雨天也没有这么长,这雨都快下一个月了。”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今天是要过台风。”她的声音不大,有种烟熏味,含混不清的暧昧。我想她可能抽烟,才会有这种嗓音。

“你是新疆人吗?”她问。

“是啊,你怎么知道?”我说。

“你的口音一听就是北方人啊。”她笑了。

“北方也有很多省,怎么能确定是新疆呀?”我说。

“直觉告诉我,你就是新疆人。”她的笑意更深了。

“那你是资深烟民吗?”我也笑了。

“不是,我从小就是这样的嗓音,用你们新疆话说,叫莫合烟嗓子。”她说。

“你是哪里人,还知道莫合烟,不简单。”我好奇起来。

你是谁,从哪里来,要去哪里?她冲我问完这灵魂三问,大笑起来。她大笑的样子和刚才那个安静等待的她,完全不同。我看见她的牙齿又白又整齐,这让我心生羡慕,我的牙齿糟糕透了。

我觉得她是个有趣的人,我倒是想聊聊天,打发这看不到头的等待。一开始,我就跟她说了自己的大致情况,我说自己原来是记者,现在辞职好几年了,在家里做专职家庭主妇,偶尔看看书,写写字,打发时间。但我说的时候就能感觉到,她只是出于礼貌在听。这让我失去了继续讲述的动力,我猜想她肯定有更有趣的故事可以讲,所以把发言权完全给了她。

“苹果和玫瑰,一个水果,一个花朵,看似相差很远,但在植物学划分上,它们其实是近亲,都是属于蔷薇科的。”她说。

“哦,是吗,这么冷僻的知识你也知道,你是植物学家呀?”我问。

“不是,我是想说,很多事物,看着很不相干,但其实他们内在是有联系的。”

“没错,然后呢?”

她说,这次回新疆,是计划陪父亲最后一程,他得了肺癌,时日无多。她把眼前的头发捋了捋,我看到她光洁的额头,我可以确定她不到三十岁。她说,她也算是新疆人,她母亲在乌鲁木齐生活了很多年,在怀孕七个月的时候,离开了新疆。她在四川成都出生长大,现在在深圳做广告创意工作,业余时间喜欢读杂七杂八的闲书。

不长的一段话,信息量很大,看来我的判断没有错,至少她和她妈妈是有故事的人。她讲话的时候,眼睛看着自己的手指,而她的左右手在腿上相互交叠着,这让她看起来像个犯错的小学生,我看不到她整个脸部的表情。我无法确定她说的事情对她意味着什么,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沉默着。她抬眼看着前面正在给乘客拿毛毯的空姐,说:“你很少遇见这样讲自己的人吧,其实你不用尴尬,我在深圳生活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了,很少有时间想过去的事情。”

“在深圳,压力大吧?”

“也还好,我喜欢自己的工作,总能给我新鲜感。”

“好羡慕你的状态啊。”我说。

“你不也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在生活吗?”她问。

“也是,也不是。”我说。

“怎么讲?”

“总感觉没有找到最好的状态,还没有真正开始吧,我是有点沮丧的。”我说。

“生活到最后,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如意,要对自己有信心。”她说。

就在我斟酌着还要说点什么的时候,她抬眼看着我说:“你不是个写故事的人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说完就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女孩从记事起就没有爸爸,母亲独自带着她和哥哥一起生活,母亲在棉纺厂上班,长得很漂亮,有很多追求者,可是母亲并没有选择和他们哪一个生活,她只和他们谈恋爱,她只享受一段关系里好的那部分,等关系不好的时候,比如当男人要求她按照他想要的方式生活的时候,或者男人嫌弃她做不好家务的时候,她就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一段关系,开启下一段关系。女孩的记忆里,家里断断续续有过很多个男人,他们都曾经是母亲不同时间段的男友,母亲并不回避她和哥哥,母亲让她喊他们叔叔。女孩很小就懂事了,她敏感地知道左邻右舍因为那些男人,看不起她和她的妈妈。

哥哥比女孩大四岁,兄妹俩一样瘦,他更高一些。他带着小女孩满院子疯跑,和一群小孩子去水渠游泳,他让女孩坐在岸上抱着他的衣服,他和一群小男孩下到水里游泳,晚上回到家,妈妈把他吊起来打,让他保证再也不去水渠里游泳,免得像隔壁邻居家的小孩一样被淹死。他调皮捣蛋,学习成绩不好,也经常因为这个挨揍,妈妈一边打他,一边哭。小女孩的记忆里,母亲只为哥哥哭过。等到哥哥长到十二三岁的时候,脾气暴躁,和母亲吵架,妈妈倒是不打他了,而哥哥会和那些来家里的男人打架。那时候已经很少有男人来找妈妈了,家里更多时候只有他们三个。

这样家庭背景下成长的孩子,会有心理阴影的,我正在想,女孩可能就是她,她在讲自己童年在成都的故事。

她用手捋了一下刘海,接着说,你别瞎想,女孩不是我。她好像能看透我的心思,这让我多少有点不自在。

女孩从小没有玩伴,只有哥哥陪她玩,哥哥去哪都带着她,等到哥哥青春期的时候,女孩还没儿有长大,她还是喜欢黏着哥哥,可是哥哥时常独自去街上和一群少年在一起抽烟喝酒,他已经不喜欢去哪里都带着她这个小尾巴了。这让女孩很失落,不过哥哥会给她带回来很多书,在寂寞中长大的女孩,就是那时候看了很多书,也是那时候有了自己的想法,她长大了要离开这个半年都是冬天的地方,这个离海洋最远的城市。

“是在乌鲁木齐啊。”我说。

“是的,你别插嘴呀,听我说。”

被她这么一说,我也不好意思起来,只能仔细听下去。

女孩还没有到十八岁,妈妈却要结婚了,和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甘肃男人。以前这个男人就经常来家里,哥哥和他打过架。女孩和哥哥都不理解妈妈为什么要这样,他们和妈妈大吵了一架。他们不得不承认,他们不了解母亲。

哥哥搬去工厂住宿舍,那时哥哥高中毕业,在工厂做汽车修理工,他挣钱给妹妹读书,希望学习成绩好的妹妹能考个大学,有个好的未来,不要像母亲一样生活。妹妹长成了大姑娘,不只功课很好,也很爱读小说等课外读物。哥哥觉得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可是妹妹成绩很优秀,那时候妹妹是哥哥的骄傲。

妹妹要高考的那年,春天来得特别晚,五一那天还有寒流,天气很冷,还下了一点雪。学校放假,妹妹来找哥哥,她走了很远的路,又倒了两趟车才到哥哥的工厂,宿舍里的人说哥哥和一个姑娘出去了,让她在房间里等一下。午饭点已经过了,早饭她吃得晚,倒是不饿,可是她又冷又累,就在哥哥的床上躺着,不知什么时候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扯她的衣服,她挣扎着起来,却发现手被绑着了,很快有人堵上了她的嘴,扭打中她被扇耳光,头部被猛击,混乱中她只知道不止一个人。等到哥哥晚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哭着离开了工厂。她心里很乱,但她知道,不能告诉哥哥,哥哥知道了会杀了他们,也不能告诉母亲,告诉她有什么用呢。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知道自己恨母亲。

高考,她毫无悬念地落榜了,同时她变得不爱说话,常常出神,发呆。哥哥以为是落榜带来的打击,还安慰她,让她好好复习,重读一年,明年再考。

她说她不想重读了,一个女孩子读再多的书又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嫁人,生孩子,她想去内地打工,挣钱。

哥哥说她千万不能走母亲的老路,说不要因为一次没有考好,就气馁了。可无论哥哥怎么鼓励她,她都不想再去学校了。

十八岁的高中生,能干什么呢?有一次哥哥又劝她,说要不假期来他们工厂勤工俭学,干干活,就知道还是读书好,开学了还是去重读。

不知道哥哥是怎么知道的,也许是从她死活都不愿意去哥哥的工厂时开始疑心的,也许是工友之间的闲聊透露出来的信息,反正最后的结果是哥哥找到了那两个人,一个被捅了五刀失血过多死了,一个被打断了一条腿,成了残废。当然,哥哥也因此被判了无期徒刑。

这起恶性伤人事件成了报纸上的头条新闻,女孩在当地被人议论,只要她一出门就被人指指点点,她迅速地消瘦下来,精神恍惚。

母亲和甘肃男人来出租屋把她接回家,那时候她已经知道自己怀孕了,可她不想,也不敢告诉母亲。

又过了几个月,她的肚子越来越大,那时候已经是秋天了,母亲很恼怒她的无知,为什么不早一点说呢。母亲带她去医院,医生说现在胎儿太大,已经没有办法流产了,只能引产,而女孩的身体条件不是很好,引产也是有风险的。

女孩不同意引产,她挺着肚子回到母亲家里,把自己锁进了小卧室。

两天后,她出来了,说要生下肚子里的小孩。

谁都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母亲用这世界上最难听的话骂她,也没有阻止她要生下孩子的想法。

正常,女人一旦怀孕,身体里激素水平会发生变化,有时候性情也会有所改变。

我说:“后来呢?”

后来她离开了乌鲁木齐,去了成都。她真的生下了孩子,是个女婴。她说着,转过脸来看着我的眼睛。

我突然感觉到了尴尬,明白了那个女婴就是她,她在讲述她母亲的故事。一时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说什么都显得很不得体。

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扑哧”一声,她笑出了声音。故事啦,都给你说了,给你讲个故事打发时间。

我也笑了,问她在深圳几年了,生活还可以吧?

“挺好,有十几年了吧,深圳很包容,只要你有才华,总有适合你的舞台。”

“你不觉得深圳生活节奏很快吗?我偶尔去深圳参加活动或者看朋友,时间一超过三天,我就特别想回家,很累、很赶的感觉。”

“城市的氛围是外在的,自己内心有自己的节奏啊,深圳除了房价高,我看没有毛病。”

“你买房了吗?”

“我住宿舍,不过条件还算好。我那点工资都被投资到我自己身上了,我学习手冲咖啡、茶道,我去徒步,要买装备,我还喜欢摄影,设备一直在升级,相机太烧钱了啊。”

“你的工作,就是广告创意工作,具体做什么,这些爱好都是为工作准备的吗?”

“那也没有,”她说,“工作就是了解产品,围绕产品的特性做文案,然后给摄影或者摄像的队友,用于拍摄,出样片,然后再把样片放到媒体或者平台上去播放,以期扩大产品的曝光率和影响力。”

“这工作也挺有趣啊,每次都会接触到不同的产品,要想出不同的点子吧。”

“是啊,所以干我们这一行,最好有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否则也吃不了这碗饭。”

“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这多让人羡慕啊,怎样才能有丰沛的想象力呢?”我问。

“嗯,散步、旅行、到大自然里去,或者听音乐、看画展都能放松心情。沿着树木之间一条修剪过的绿地前行,我会留意林中植物是否开花或结果,也会寻找半陷在白垩土中的黄条纹蜗牛壳,还会注意飞来飞去的蝴蝶。在办公室里待了一天,当我走出大楼,看到道路两旁开满粉红色花的异木棉或者黄色的风铃木时,会觉得精神上放松,会感到慰藉。总之植物和大地,这些能让人精神放松下来。只有精神松弛下来,灵感才会跑出来。

“那倒是啊,现在想想,当我心情不好的时候,或者要写点什么的时候,是在林子里散步或者在野外空旷的地方漫步给我滋养,让我能平静下来或者想到一些好点子。”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和谁的关系都不好,内心时常被宛如黑色流沙一般的消极淹没,有时候又像身上有层层厚重的乌云压着,哪里也不想去,什么也不想干,一心只想躲在家里,钻进被窝,在网上刷剧。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只能这样了,我的人生废了。那是我最颓废和灰暗的一段生活,你体会过很讨厌自己的那种心情吗?”

“你给人一种很安静、内心很笃定的感觉,想不到你也有不喜欢自己的时候,我刚辞职在家的头两年,找不到方向,也是过得很无聊,是不是女人都有一段这样的生活?”我说。

“不知道别人,我只知道自己。我想那些黑暗是母亲带给我的影响,那是根植在血液中的东西。直到去年我才意识到,在树林中待着,哪怕只有五到十分钟,都能给我带来巨大益处。只要迈出家门,看看屋子背后的树林和草坡,我就会感觉好一点。好在我又活了过来,读书给我带来很大改变,我不再害怕错过,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相信记忆。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曾经在这里,我经历了它,它对我很重要,但这一切都过去了,重要的是此时此刻,明白了这一点,就足够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不想再追问,那个回到成都生下女婴的女孩后来怎么样了?我能懂她在说什么,又不是很明白她在指涉的事情,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此刻在相互打开,愿意让对方走进自己的内心,我知道此刻这个是千真万确的。

后来,我们又谈到了一些自己喜欢的电影和书籍,也聊了对旅行的看法。我们都没有注意到飞机是什么时候起飞的,而我们已经成了熟悉的陌生人。时间还是很多,我们也分享了任何女性都会关注的话题,如何保健、运动等等日常琐屑。

等到飞机终于抵达乌鲁木齐地窝堡机场时,我们共度了八九个小时,对很多问题达成了一致看法,俨然成了知己,这一点在我心里毫无疑问。

在出站口,看见来接我的曦曦在等,我转过头问她去哪里,要不要捎她一程?她果断地拒绝了,然后她对我说,祝你生日快乐,接着又说,每年都有九百万人和你一起过生日,去年的生日愿望实现了吗?

我很惊讶,问她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她又大笑,说我猜的。接着她说,其实,无论你哪天过生日,全世界都有九百万人在和你一起过生日,你还会觉得孤单吗?

看到大海就是回家

你知道海边的石头,形状最多是什么样吗?想你也猜不到,海边“心”形的石头最多。你看,这些大的,小的,厚的,薄的,白色的,灰色的,棕褐色的等等,都是“心”形。

我们在这个海滩边坐了下来,她指给我看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小女孩的娇俏和调皮,但她当然不是小女孩,她的儿子已经快三十岁了,在英国留完学,留在了那里工作,如今她一个人生活在樟木头镇。

海边为什么有这么多“心”形的石头?我很认真地想过这个问题。“因为人喜欢大海,把开心的、不开心的事都跑来告诉大海,大海就记住了那些形形色色的‘心’,你说对吗?”她说完,回过头来看我。

这个女人有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活力和娇嗔,也许这就是她生命的本质。“不知道啊,我在新疆出生长大,来岭南没有几年,不了解大海。”我说。

“哈哈,我喜欢瞎想,一个人有时候不开心了就来看海,开上车,从东莞出发,一个半小时就可以到南澳码头。在海边坐着吹吹海风,看潮起潮落,大海永恒不变地奔涌着浪花,多少烦心事,坐着坐着心情就好了。当然心情好的时候,我也会来海边坐坐,再去那家靠海的餐厅吃个饭,捡些石头回去插花用,有时候住一晚,有时候不住,再开车一个多小时就回家了。”

她接着说道:“你看,那一片波浪。白里掺着灰,蓝中透着绿。它好像是一条线。它没有翻滚,也没有静止。你再仔细看着它时,会发现它其实一直在动,一直在往外跑,但浪和浪又守得紧紧的,有一种自然的稳定。海浪朝我们而来的姿态,目标明确,仿佛是来拯救我们,但它奔涌到我们面前什么也没做,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又后退了。它只是它,我是说海浪就是海浪,什么来拯救我们,都是愚蠢的人类自己的想象,海浪奔涌而来,又撤退回去,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没有悲喜,好像这世界本该如此,而我们在世上的烦恼和痛苦纠缠,在海浪一遍一遍的冲刷下都变得渺小。说到这里,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她是我来东莞后,除了工作上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和她在一起,我不用担心没话找话说,她很健谈。我们不常见,但见面总会聊很久。有时候不用我问,她就会和我分享她的所思所想,最近读的书,看的电影,或者是内心的一些成长。

这次一起来海边,是我俩前两天说好久没有见,一起出门去海边吧。于是,就来了。下面是我们聊天的片段,其实我很少说话,大部分都是她在说,我整理了一下,尽量保持原貌,没有修饰,没有改写。

我很少意识到自己的年龄,现在算一下,呀!我都已经五十四岁了,可是你看我行动利落,身体健康,我觉得我能活到一百二十岁哈,毕竟我还有那么多事情没有干。CFA有十门课程需要学习,CPA有六门课程需要学习。这些考证的课,内容每年都会与时俱进地不断进行修改和提高。最近我还在读长篇小说《那不勒斯四部曲》,第一本《我的天才女友》读完了,《新名字的故事》也快读完了,主人公埃莱娜说她一生都在做的一件事就是阶层跨越,这个说法有点刻薄,但仔细想想,又是对的,我也是一辈子都在做着阶层跨越,承认这点,不免难堪,可是事实就是事实,不因为我难堪就不存在。

只是,我现在不想这么过了。

学习累了,我喜欢阅读不同的东西来换一下脑子,就当休息了。学习对我来说,是非常好的改变自己认知和判断的过程。我每天读书都在六个小时以上,其实你发现自己一门心思都花在学习和阅读上,会陷入一种自我虚构的世界里,你都无暇悲伤,或者忘记了悲伤这个事情。

对了,昨天下午我还跑去找我的证券客服经理聊天,在他办公室聊到四点半,我们聊到了最近的经济现象和股市走势,也聊了对最近发生的经济事件的看法,最后他说我与半年前相比有了一点改变。其实我自己也感觉到了这点,就是心里安静镇定了一些,看问题不再表面化,能看到事物的本质,我很喜欢自己的变化。

你问我为什么那么爱学习,学习有什么目的?其实是我喜欢学习本身,我觉着学习最终的目的是获得根本的独立,有方法后,不用仰慕或仰仗他人,不用纠结,可以获得更多稳定的情绪和生活。

已经学了两年的那个课叫CFA,美国特级金融分析师。也不是为了炒股才去学,就是想让自己的金融知识系统化,把生活化的思维转变成一个金融思维,提高自己的金融素养。因为我的个性是只能通过读书才能让自己把这个基础打好,所以就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去读书,嗯,但是没想到它那么难。然后因为学了这个CFA呢,就发现自己知识不够用,不够用怎么办?接着就想要去学会计,因为学CFA中有一个重要的事情是研究公司,它主要是研究上市企业嘛。要去把那个公司找出来,然后要会看他的财报,但是那个财报要看懂就很不容易,所以就想要再学一门课,叫注册会计师,是中文授课,讲的就是中国情况,研究我们的经济,我希望靠炒股票挣钱养我自己,怎么能不懂金融呢?

对,我后面学这个会计,就是为了要看懂财报,尤其是中国企业的财报,那个注册会计师就是最直接的嘛,因为注册会计师研究的就是上市企业。

我才发现我一下学了这么多的课程主要就是发现自己知识不够用,然后就去补漏洞,在补漏洞的过程中,发现漏洞越补越大,还有知识要学,就又给自己报个班,现在给你这么一问,才发现给自己报的班、搞的课程还真有点多,有的是网课,有的是线下的,要去深圳上课,还好都是我喜欢的。

这个周末我要开始上新的课,周六周日都要上,会更辛苦。嗯,为了去把这个课上好呢,或者上其他的网课,都需要强大的体力嘛,要非常健康才行,所以我业余时间还要锻炼身体。我把家里的一间客房,搞成了自己的健身房,买了单双杠、哑铃、跳绳什么的,就是一个人就能锻炼的那种。身体健康我才能够完成这些学习任务,为了学习就顺带把身体锻炼了。现在我气色也好了,皮肤也有弹性,我那些学习金融的同学,都比我小,有的小十几岁也不止,可是光看外貌,你还真看不出来我和他们年龄相差那么大。

我现在一个人生活,每天忙忙碌碌,要锻炼身体,要上课学习,要读小说,还要管理一个开了十几年的小餐馆,有时候还会被请去哪里上个插花课,也会给讲课费,不是很多,但是个尊重的意思。我每天早上都会去餐厅的大堂看看,餐厅摆放的花都是我自己插的,花材也是我自己选的,我用海边捡回来的石头和沙子,在大盘子里堆个造型,再在上面插些小花小草,也是很好看的。

刚离婚的那几年,我的日子不好过,儿子去了美国,我父亲和母亲在成都。他们不来广东,说是太潮湿,受不了这里的气候。

我一个人守着一套大房子,不出门,不出去见人,天天在家看电影,看得昏天黑地。睡不着的时候,我也在反思自己的生活。离婚是他有外遇,不是我的问题。但我真的就没有问题吗?这么多年,我躲在婚姻里,学习做生意,开酒吧、开培训学校,学习钢琴,学习炒股,我把自己弄得很忙碌,好像才华满身,我不喜欢在台湾生活,他一个人在台湾的海边居住,分开时间长了,两个人交流少了,才会让别人有机可乘。

社会既定规则对女性也提出了诸多要求:生儿育女似乎是本职,相夫教子是应有的责任,上得厅堂下得厨房是自古以来的标准,除此之外,社会又呼吁女性既貌美如花又能赚钱养家。于是结婚后,我自觉地在生活中迅速成长,平衡各方面的力量,我的角色是一个女儿,一个闺蜜,一个妻子,一个儿媳,一个母亲,唯独不是我自己。当然我应该安慰自己,生命本身就是一个不断成长的过程,人类是群居动物,角色的共融也是无法避免的。但当环境变了,没有了安稳的婚姻生活,或许,我应该更多地去思考如何让自己一个人也过得幸福,或者说,活得不那么辛苦。人的一生,不就是个过程吗,挣再多的钱,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什么用呢?

也不是一下想通的。有一阵我不怎么出门,在院子里看园丁打理花草,有时候他会修剪掉很多花束和枝条,我看着可惜就尝试利用庭院植物插花,在壶承上插,在好看的酒瓶上插,我插花不挑花材不挑花器,这可能是一开始养成的习惯。后来我越来越喜欢插花,就系统研究了中国插花艺术史。

我把自己对中国书法与国画的感受,还有我对《易经》的体会,对点线面结构的理解,融汇到插花的形式和内容中,我在探索插花的形式和内容上下了功夫。后来我确立了“效法自然、洁净精微、平衡有序”的插花原则,创立了“元了居静心花道”,以修养内心和呈现“静生慧,慧生净”的平衡美。我学习插花的过程也是疗愈自己的过程。

想通了,我就不再委屈自己,喜欢看演出就去看演出,想要去海边就去海边住几天,想要考试就去读书,去读最好的经济学课程。

我读书纯粹因为喜欢,因为时间总是要过去。不读书,那我干什么呀?时间太多容易胡思乱想,一心读书,让我内心平静和充实。从小我就喜欢文艺,一心想当个作家,高中阴差阳错学了理科,大学的专业是机械模具,和文艺完全不搭。

毕业后来到广东,工作不到一年就遇见了我前夫,那时他三十几岁,比我大十七岁,他是台湾人,气质儒雅,又很干练,我们很快就恋爱结婚了。他的家族都是生意人,家里也有钱,我怕他们看不起我,也是想要争一口气,结婚后我比原来工作还努力。做销售,拓展业务,学习做生意,后来为了孩子的教育,又开培训学校。我还是有点生意头脑的,这些生意虽然都不是很大,但都没有赔过,就是赚多赚少的事情。凭借自己的能力,家庭财富积累了一些,我的年龄也稍微大了一点,我想起少女时期的梦想,那时候我多文艺啊,可是家里条件不好,没有机会学习钢琴和绘画,我喜欢读的小说都买得少,现在自己有钱了,我就给自己找老师学习钢琴,家里也买了钢琴。我还有插花老师、炒股老师,我把自己感兴趣的事都学了一遍,弄得很忙碌,好像才华满身,其实就是满足小时候的匮乏,也是兴趣爱好吧。

看演出是我小时候就养成的习惯。小时候跟外婆住,外婆的房子就在那个文化馆的旁边嘛,文化馆经常有演出,所以就经常去看。又不要钱,然后还可以去后台,看演员们化妆。那些演员看着普普通通,化了妆,脸上扑了粉,描了眉毛和眼影,再穿上戏服,站到舞台上,一挥手,水袖甩得飘逸,太好看了。

长大了,我又喜欢看话剧,话剧讲述了各式各样的故事,能够对接现实生活,演员的姿态、动作、对话、独白等表演,因为能看到听到,就觉得有意思,在看话剧的过程中,也增长了生活见识。

以前东莞还不方便看的时候,我就去广州星海音乐厅看,广州还有别的剧场,后来,深圳有深圳大剧院了,我也会去深圳大剧院看,或是去市民中心看,东莞有了玉兰大剧院后,就方便多了。我们就又往玉兰大剧院去看,看了好多好的演出。我几乎是不怎么挑的。也不是说不挑,是因为兴趣太广泛了,所以就基本上有演出都会去看。话剧、京剧表演、钢琴晚会什么的,包括李云迪的演出,我都看过的。李云迪真的是为钢琴而生的,弹得真好,听他的钢琴演奏,是种享受。

去年和今年,在深圳大剧院看得多,因为我要上课嘛,我在深圳上课的地方离罗湖火车站很近,下了课再坐地铁去大剧院也很方便。我每个星期六去深圳上那个CFA的课。上完课,然后我就直接去看演出,看完再坐那个和谐号回樟木头镇,半个小时就到站了,再打车回家休息。

我给你说,《只此青绿》是这一年最好的,你应该去看看。虽然是一个商业演出,但是非常成功。舞台的设计、音乐、舞美、服装、道具都很棒,听说到全国各地去演出都很火爆,到东莞演出的时候,我差一点抢不到票,最后是我朋友抢到了两张,转让了一张给我。

我有看演出的瘾,走到哪里,就去当地的剧院看,不只广东啊,去北京就去国家大剧院,还有一个,叫什么剧场,就是那个专门演话剧的。嗯,在北京。也去那些小剧场,实验性的剧场也去看,到处看吧。

为了看杨丽萍的演出,我还开车去中山,那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当时好像在中山纪念堂那边看的,那时候是最早的杨丽萍的演出。音乐和舞台都非常的好,她跳得也特别美,开那么远的路的车也是值得的。

因为看演出这个爱好,我还认识了好多也喜欢看演出的人,大家因为各种机缘认识了,就建了一个群,里面有四十多个人,经常会分享音乐会、话剧等观剧心得体会,我在里面很少发言,但会看他们的留言。里面的人全国各地都有,最爱发言的是个深圳人,他每次看完话剧或是其他演出,都要写上一篇一千字以上的文章,发群里,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一番,不只增长知识和趣味、提高审美能力,就是打发时间也挺有意思的。

我的头发啊,就这样白了好几年了。我不再染发不是因为没有好的染发剂,是我现在不想取悦别人,尤其是不想取悦男人。这样也避免了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有些男人看你头发都白了,就不打你的主意了。哈哈,我开玩笑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不想染发就不染了,这就是我本来的样子。顶着白发,我还是我。

最近啊,我特别忙,除了要上课,还要装修。我把和前夫曾经一起生活过很多年的别墅卖了,买了一套小一点的房子,现在正在装修中,要买材料,要看款式,还要监工,就我一个人跑来跑去的,又忙碌又充实。对了,我特意给自己留了书房,以前是住别墅,房间很多,但家里的书房不是我自己的,这次我不只给自己留了书房,还把另外一个卧室改成了小型的健身房,我不喜欢去外面的健身房,就在家里自己锻炼,你看我小臂的肌肉,看我的小腹、腰线,和我三十岁时一样,完全没有走形,这都是我自己锻炼的结果。我不需要健身教练,我会读书啊,健身知识都是自己学来的,有的是看书,有的是看视频学的,我就是我自己的健身教练。

养老的打算早就有了,去年年底我去成都看了房子,也看了一些康养的项目,去成都待了十几天,看了二十几套房子,都不是很合适。后来我又去了我上学时待过的昆明看房子,昆明有我同学和朋友,但最后还是决定在樟木头镇养老。不是那些地方的房子不好,是我已经不适应成都的冬天和昆明的干燥了,迄今为止樟木头镇是我生活最长的地方,我适应了这里的气候,这里有意气相投的朋友,还有很好的文化氛围。

镇上有中国作家第一村,也会经常举办高规格的读书分享会和文学讲座,很多文学大家都来镇里举办过讲座和分享会。即使我最终没有成为一名作家,可我是个职业读者,读过那些作家的小说,再在小镇听他们讲述创作的经历,也是一种收获吧。

现在我很清楚自己想要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再过一个月装修进入尾声,接着我的金融课也会暂时告一段落,我会给自己放个小长假,去美国玩玩,顺便看看我师姐。她嫁到美国多年,去年回来过一次。上学的时候我们感情很好,一起读书,一起参加社团活动,后来毕业了各自成家、生子,生活忙碌了起来,来往少了很多。去年见面,她来我家小住了几天,我们彻夜畅聊,回忆起大学时的点点滴滴,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那种感觉真好。

我俩又联系了在广东的其他同学,大家约在广州,搞了一个小型的同学聚会。原来大家都住得不太远,两个在深圳,三个在广州,只有我在东莞,我们当初的专业是工业设计,现在的工作领域各种各样,我们约好以后每两年聚一下。

那次她来只待了三天,却唤醒了我好多青年时的记忆。大家爱好相似,有共同的审美趣味,大学同学的友谊很珍贵。这些年我好像都忘记了自己读过大学,有那么多同学和朋友,我深陷在生活的碎屑中,我想是应该让自己放松下来了,在经济能负担的情况下,去看朋友,去外面的世界看看,毕竟人生就是来经历的,不是吗?

见到大海就是回家。开心的、不开心的都可以给它说,这些年我经历了一些事,有时候感觉很无力、委屈、难过,坐在这里看海浪一遍一遍冲刷海滩,让我放下了很多情绪。我觉得这里就是我的家,它能包容我所有的伤心和难过,给我平静和力量。

呀!怎么不知不觉给你说了这么多,走,我带你去海边那个我常去的餐馆吃饭吧,那里的海胆炒饭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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