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半之思

2024-01-01 00:00:00吴佳燕
西部 2024年5期
关键词:公公婆婆

暑热褪去,秋风渐起,夜凉如水,一簇簇火焰在小区的角落、幽暗的路边跳动,空气中充满烧纸的味道。火焰的一侧,有人或蹲或站地守着,既为了防止燃烧的火纸被风刮走,更为了对着火苗沉思和寄情,直至纸钱燃尽、青烟飘散、只余灰烬。仿佛这短暂的燃烧可以打通阴阳之隔,让活着的人们于火光中与另一边的亲人见见面、说说话。

中元节快到了。每到这个时候,她无数次从这样的火堆旁路过,有时早起出门,看到路边的一摊摊纸灰安静地躺在一个个粉笔画出的白色圈内,仿佛告诉路人,昨夜有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过。在武汉初见这样的场景时,她是有些心惊的,每每快速地跑开;后来就见怪不怪了,缄默、释然并保持莫名的敬畏。那年中元节,楼下、路边跳动的火焰跟清明节花店里的菊花一样密集,让行色匆匆路过的人,也不由得放慢脚步,感慨和悲伤的情绪跟着烧纸的味道一起在空气中蔓延。

她知道,今年的中元节,她不可能再若无其事了。她一次次在习习秋风送来的烟雾味道中怀想,一次次不动声色地在或隐或现的火堆边逡巡驻留。又保持必要的距离而不去惊扰到火焰两端的人们。她发现围着火堆的白色画线并没有合拢,而是留了一个缺口,有的火堆前面,还点着几炷红色的线香。

“要不要给我们的父亲烧点纸?”她终于问出了这几天一直萦绕于心的问题。“还是不用了吧。风俗不同,关键是我们也不懂。”爱人答道。对于这个客居时间已经远远超过家乡的城市,她还是有太多不了解的地方,比如武汉的中元节习俗。她感觉自己一直生活在一个以同学、同事为主要圈子的普通话世界,对于武汉本土的人与生活,她是有些隔膜的。

在爱人的鄂西北老家,并没有过中元节的习俗,而是除夕和清明节去上坟烧纸,真是“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但是这样的礼仪和寄托,又是不可或缺的,无论在哪个时间,以何种形式。

老家的农历七月十五不叫中元节,而叫“月半”,而且不单指七月十五这一天,而是从初一到十五的整个半月。这是追怀先祖的一种传统文化节日,核心是尽孝敬祖,也是传承中华文明。“月半”不仅是七月之半,更是一年之半。作为老家的两个盛大节日,春节与月半,一个在年头,一个在一年过半,都与团聚和死亡有关。除夕要去给死去的亲人上坟,过年期间要到坟上祭拜、放鞭炮和挂吊钱。如果说春节是活着的人们一年奔忙后的某种狂欢及对亡者的记挂与分享,月半更像是专为死者准备的节日,让在世的亲人以实际行动进行追思凭吊。或者说,中国人“死者为大、慎终追远”的传统观念,让人世间越是盛大的节日,逝去的亲人越不能缺席。他们是我们的来处,也是我们自身的一部分。

她想起只要过年回老家,就会在大年初二、初三跟着家人不辞辛劳地奔波于各个山野,去给先祖们磕头、拜年。一般情况下家族的人会约着一起,人多队伍长,鞭炮震天响,在村庄逶迤而过时,也显得体面有气势。后来就越走越散了。首先是祖宗的坟茔不再相对集中,在城镇化运动中被陆续迁走,分散在更深更远的山林之中,去祭拜的话徒步太累,只能开车,不太容易邀约一起前往了;后来几个堂弟把家安在了万州、璧山,日渐变老的叔伯们也跟着子女离开了老家,回来给祖宗上坟就更难了。所以在给曾祖父曾祖母、祖父祖母迁坟的时候,泥瓦匠出身的叔叔直接给两两合墓的新坟镶上瓷砖和琉璃瓦,看上去就像老祖宗们住到了地宫里。即便如此,一到春节,堂弟们仍然会在父辈的训示下带着子女回乡祭祖。再后来,那个带她上山祭拜的人,自己也躺在了山上——她的父亲,已经跟祖父祖母、曾祖父曾祖母,在另一个世界相会了。

她记得更小的时候,每逢七月半,祖父都会喊她去帮忙包“袱子”(母亲说这叫前传后教),她很早就体验到了老家月半节的纯正风俗。

那时候她能为祖父做什么呢?除了敲打铁制的铜钱凿子在火纸上压出一排排齐齐整整的铜钱印,主要就是按照格式、姓名给祖宗们一个个写“袱子”寄钱,而且是用毛笔写,写完一个人的封数(一般是一份十二封并要编上号)捆扎起来,再写下一个的。

“袱子”和阴钞做好之后要拿到河边或地头去焚烧。

现在想来,那时候祖父之所以在众多孙子孙女中选中她来帮忙写“袱子”并了解月半的这一整套程序和礼俗,还教她一些有关天干地支、五行相生相克的知识和谚语,大约是看中她是块读书的料。虽然在她之前,堂姐的学习成绩也很好,可她已经考上了万州的中专,不及尚在老家上学的她方便,也隐含着某种传承衣钵、身后托付的意思。可是祖父没想到的是,正是别无他法的上学读书,让寒门学子得以跳出乡村,同时也远离了传统。她都不记得,祖父离世之后,自己是否为他亲手写过“袱子”。时间之水哗哗流淌,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她只记得2022年的月半,那是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月半节,她计算着日期专程赶回去,才知道给新亡人烧纸日子要提前。若不是母亲在电话里提醒,她差点就错过了。到家的那天,一沓沓母亲包好的“袱子”在茶几上堆得像小山,仿佛那些消失的亲人们也因之跃然纸上,连带过去的生活记忆一起扑面而来。

月半是一年之中,也是秋天之始,让人在暑去凉来的时节变得冷静清醒,从而去追怀先祖、思念亡亲。苏东坡词云:“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莫非一个人悲秋思古的情绪,也是因月半的氤氲氛围和时间节点?死亡让一个人的生命结束、时间静止,其过往在人间的生活被一层层蒙尘,而亲友的情感记忆是与时间较量,一次次伸手去抹掉灰尘。这是覆盖与拂尘之间的无尽循环,犹如西西弗斯的推石上山。而月半是一次集中的除尘,月色皎洁,火光跳跃,照亮亲人们的回家之路。

有一段时间没梦见父亲了,一晚倏然入梦,很是清晰。奇怪的是这次还有公公,让她又惊又喜。一间房子,一张大床,父亲和公公并排躺在一块,不是医院的病房,像是宾馆,或者养老院,因为还有服务员。她看到父亲光着的头顶上有一块乌青(头发不知是剃掉了还是因为化疗掉光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准备去触摸那乌青。父亲开口制止道:“别摸,疼。”就这一句,平和而清晰。好像没有跟公公说话,只记得从房间出来时她跟服务员交代了一句:“晚上不要关灯,老人还要看书。”

醒来愣怔了半天,她知道这是两个老人在她心里的深刻投射。父亲头顶的乌青,正是他致命的脑部问题的外化;公公戴着老花镜捧书而读的场景,宛然在目。而两个老人若真的能在另一个世界见面团聚,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但是命运对他们又何其残忍不公,让两个一生与人为善、宽厚仁和的人,要殊途同归地去承受命运的暴击,遽然从人世消失。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三年间,她接连失去父亲与公公,走在月半的夜色之中,她想着两个父亲的一生,他们的生活交集、同与不同,无限感慨。

父亲和公公,都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为了家庭生计勤扒苦做。可老家山大坡多,适合耕种的土地不多,靠家里分到的那几亩地根本养活不了一家人。于是父亲一方面在家开了一个小型加工坊(一台粉碎机为农户粉碎玉米、干红薯藤等作为猪饲料;一台打米机给稻谷脱壳),另一方面自己经常外出打工,为家庭寻找各种活路和营生——到县城的建筑工地上打零工,去水泥厂、曲酒厂当临时工,跟人学杀猪卖猪肉,与人合伙到山里收山货倒卖,到成都帮人看守工地,在小区做保安等等。她印象很深的是父亲在水泥厂、曲酒厂上班时要早晚倒班,每当白天在家休息,她都要小心地旋动黑白电视的按钮(电视机在父母卧室里)把声音调小,以免惊扰到父亲睡觉;父亲在城里帮人杀猪时带回来的油渣,是世上最可口的美味;而从山里收回来的香菇(老家称为“香菌”),在水里泡发后产生的香味,一直在她的记忆里飘散不去。加工坊在母亲的辛苦操持下盈利不多但相对稳定,跟老黄牛一样陪伴了她二十多年,一直到最后两台机器被榨干透尽变为一堆废铁。父亲的打工却是时断时续,像无根的浮萍在城乡间飘荡。他算是城市初代农民工吗?她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因为无论县城还是成都、武汉,父亲都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停留一阵子,他的一生,待的最多的地方还是老家农村,而且主要是靠卖体力挣钱。父亲也曾跟着叔叔去学泥瓦匠和装修,以期在工地上可以从干零活的“小工”跃升为一名“大工”,然而并没成功;杀猪的时候他也下不去手,只能做些收拾的活儿。年轻时,当兵应该是父亲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他一度干到了“司务长”,也入了党、立有三等功,然而在部队待了五年后却以复员回老家收场。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天性温良,吃苦耐劳,不会钻营也不爱操心,简单地做人做事,不懂技术、商业,也不懂人情世故。母亲在经营加工坊的过程中倒生出几分做生意的信心,父亲却是一点商业细胞都没有。不能完全从土地里求食,又没有另外有效而稳定的谋生方式,其处境与内心的艰难可想而知。后来当加工坊倒闭,父母又尚有余力去做点事情的时候,她也曾想着为他们在老家开家小卖部或小超市——提了很多年但一直没有付诸实践,直到接受自己跟父亲一样也是没有半点儿商业细胞的事实。她后来无数次想,若是没有读书这条路,她的人生会跟父亲有多少重合之处?

相比父亲的四处奔走,公公作为农民要简单得多——直接就可以以土地谋生。她爱人的老家在鄂西北丘陵地带,与河南接壤,良田沃野,地势开阔,种粮食也种经济作物,比如棉花、芝麻、花生等,靠手工劳动,也有联合生产和机械化作业。家里条件好的,自己购置中型拖拉机、收割机、脱粒机等,一般的家庭,就请人帮忙或租赁设备春耕秋收。公公家只有一台被称为“土狗子”的拖拉机,公公长年驾着去地里拖运粮食,偶尔也带着一家老小去几十里外的镇上买东西或走亲戚。她也坐过货车——在敞开的车厢里放上几把老式的靠背木椅,她和家人坐上去,戴好帽子围巾,在寒冷的冬天去亲戚家拜年。婆婆总是担着心,叮嘱公公小心开车,到了也不要喝酒。有时会遇到下雪天,地面是凹凸不平的石子路,还要走一段狭窄的田埂。后来家门口的路面拓宽硬化,并新修了一条大道直通镇上和县城,公公和“土狗子”一起退休,可以坐着子女的小车走亲串户了。新农村的发展让曾经无比漫长艰难的路程变得轻车快马。

公公是个好劳力。家里有几十亩地,他和婆婆两个大半辈子都在脸朝黄土背朝天,整个家庭的生计包括子女读书的开销都是从中求取,直到孩子们成家立业后才轻松下来。婆婆称那时候他们常常天不亮就到地里干活,有时候太累就直接倒在地里睡着了。所以后来子女出息了,婆婆终于熬到不用靠种地生存的时候,她毅然决然地割掉跟土地的联系,在城市里开启一种新生活。公公却依然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在乡种地,在城干活,哪儿都闲不住,勤快,爱收拾。她记得很清楚的一次,公公和他们一起去收出租的房子,厨房的灶台、墙面、地面,还有卫生间,到处是难以清除的污垢。就在她不停抱怨的当儿,公公已经拿起抹布和钢丝球,马不停蹄地开始清理,就像变魔术一样,不到半天时间就让房子变得清洁明亮。更让她钦佩的是,公公一个人在老家操持盖起了一栋两层楼的乡村别墅。那是村里的第一栋新楼房,漂亮,洋气,在周围一众灰色的土砖房里脱颖而出。渐渐村里就有更多户盖新楼了,有的甚至直接照抄了公公家的楼房样式,让她觉得乡村原来的涣散和衰败从此有了焕然一新的热闹气象——公公用自己的决策与辛苦,似乎想为村里为子女留下点什么。她记得房子盖好后第一次回去,孩子高兴地在宽大的前庭后院奔跑,公公黑皮寡瘦地站在大门口迎接,院子里还堆着小山样的金黄麦子。公公自豪地告之,他不仅盖好了房子,还种了多少粮食卖了多少钱。后院的菜园也让她惊叹,包菜、茄子、黄瓜、豆角、番茄、生菜、小葱,一畦畦一垄垄,还安装了自动喷水装置,喷头正转动着脑袋喷出细密的雾水,一派生气勃勃井然有序的样子。2023年夏天,她看到爱人的堂妹回老家后发在微信群里的照片,公公的菜园还是一片郁郁葱葱。他种的梨树已经结了两季果,梨子水多渣少,个头不大却很甜。他种的葡萄树、搭的葡萄架,更是枝条丰饶绿叶婆娑硕果累累——但是这丰收的情景,公公已经看不到了,成为他留给家人的遗产与念想。他那些多年来默默打理的痕迹,只有他不在了她才会意识到,就像她2022年回去奔丧,一番祭拜与不能自已的悲痛之后,首先要做的是清扫楼上的灰尘让孩子有个落脚之地——因为那个一向收拾房间的人,已经变成一捧骨灰永远地躺在一个小匣子里了!

公公的勤快,多少让母亲有些羡慕。在女儿面前提起来,无非是想对照父亲的懒,或者觉得父亲对她,没有公公对婆婆那般好。岂止是母亲,她其实也是有些羡慕的。公公跟婆婆年轻的时候感情就很好,那么艰苦的年代,硬撑过来把三个孩子都送进大学,婆婆说两个人最多拌拌嘴,公公很少对她急赤白脸,更没有打过架。连世界上最难处理的婆媳关系,也没影响到他们之间的感情——即便在她面前,婆婆讲起以前的生活也丝毫不掩饰对自己婆婆存有的怨念。她忍不住问:“那你们吵架的时候,爸是向着哪一边的呢?”“当然是我啊。”婆婆有些得意地回答。这是公公的慈软,也是公公的智慧。还有一些细节。比如婆婆在家换被套的时候,有时会嘀咕:“这些事以前我都不会呢,都是你爸做的。”她知道婆婆这不是矫情,以前农村盖的被子,都是用被面把棉胎缝进去的。公公的代劳不仅印证了他的勤快,也印证了他对婆婆的好——事无巨细的体贴与顺从,不仅是好,简直是宠。上一辈人也好,贫穷年代也好,看来都有自己的宠妻方式。后来公公一直在广州帮衬女儿,偶尔到武汉小住,她感受到的就更多,简直是低调“秀恩爱”现场。婆婆可以对公公颐指气使或故意找公公扯皮,但往往是还来不及指使,公公就已经去做了,也不接婆婆蛮不讲理的话茬。收拾屋子就不用说了,连需要手洗的衣物,公公也抢过来洗,让婆婆去坐着刷手机。公公还是家里唯一一个“扫盘子”的人,每次吃完饭面对盘子里剩下的一点菜,只有公公二话不说地接过去扫完。若是父亲就会说“一点吃不完算了,倒掉吧”。若是爱人,则会在她递过去之前就拉开椅子走人。

父亲也是一个爱收拾、能吃苦的人。叠成豆腐块的被子,衣柜里永远方方正正叠好摆放的衣服,会做香喷喷、白暄暄的包子,这都是军旅生活留下的印记。年轻的时候母亲一门心思在土里刨食,家里主要也是父亲在洒扫庭除。后来父亲在外到处打工,家里招呼的就少了,偶尔露一下“司务长”的手艺,让她有受宠若惊之感。她听父亲讲过当兵时蹲猫耳洞的经历,年轻时翻山越岭去山里背煤炭,变天的时候会腰酸背痛关节发炎,这都是过去生活留下的病根。父亲在病床上还忆起小时候的事情,说自己比较乖顺懂事,没给家里添什么麻烦。父亲一辈子都是这样,对人友善、乐于帮衬,总是一副笑呵呵的“老好人”形象,即使“人负我”也绝不“我负人”,所以在乡村恃强凌弱、钩心斗角的环境中,他的温和善良有时会被母亲解读为软弱可欺,从而逼着自己去充当一个色厉内荏、容易得罪人的角色。直到多年以后,公公、婆婆、父亲,家里的三个老人都从乡村繁重复杂的劳动和人际关系中解脱出来,离得开也看得远的时候,母亲对于乡村的土地与人事仍有一种扯不断的惯性与执念。父亲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有点母亲口中的“懒散”呢?是孩子已经成家立业、不必再为他们操心,还是土地被征收、自己终于拿上了退伍军人补贴和养老金?作为家里的顶梁柱,父亲似乎可以卸任了,不必为经济发愁,可以更多地跟同龄人一起打牌、唠嗑、关心国家大事,或者在家做饭、骑电动车去菜地接母亲回来。然而,这样一种闲适而不免孤独的退休生活没过几年,父亲就被命运的石头砸中,得了让人谈之色变的癌症。

春节前夕,一家人从公公的坟上回来,小姑子拿出一本相册,都是过去的生活留影。小姑子是个有心之人,把照片洗印成集,供父母不时翻阅——这成了对公公新亡的怀念方式。她拿过相册,盯着封面上的照片百感交集。那是她和爱人结婚时的家庭合影,两个父亲都在,一胖一瘦,看上去那么年轻而意气风发。因为两个家庭的城市遇合,崭新而美好的生活已然在他们面前铺开。谁想到十多年后,照片上的两个人就不在了呢?他俩在武汉的第一次见面都很客气,尽管子女的婚事他们做不了多大主也操不上多少心,公公还是对未能亲自去她的老家提亲表示歉疚。后来的一次春节公公果真去了,就像是要补上婚俗上缺掉的一环。两亲家见面话话家常,喝点小酒,含饴弄孙,其乐融融。父亲也提过要去公公家看看,看看地方也看看亲家辛辛苦苦盖起来的小楼,然而因为生病未能成行,成为永久的遗憾。

两个父亲的一生或许有这样那样的遗憾,却给子女留下了诸多精神遗产。他们一样对生活充满热望并将个人理想进行代际传递,竭尽全力地支持子女读书,希望他们可以借此跳出农门,到更大的世界里去,并用自己的温良恭俭让,对子女进行言传身教。在重男轻女的传统乡村,父亲的开明自不待言,对于女儿的教育更多地表现为某种“无为而治”,经济上砸锅卖铁也要供姊妹俩读书,为人处世上不说教,让女儿从小在一种毋庸置疑的爱与信任中自我教育。对于女儿长大后的诸多选择,读研、工作、恋爱、结婚,父亲也是无条件支持并为此骄傲,尽管她认为父母只是活在女儿带给他们的虚荣中。她记得父亲有一次打电话,突然郑重其事地让她把新出的评论集寄给他看。父亲出门时随身携带的袋子,是从她那儿拿的一个印有她单位名称的无纺布袋子,里面装着纸巾、药片、水杯、口罩、充电器等物品,父亲拎着它散步、上街甚至往返于医院。后来到武汉的时候,她发现那袋子都用旧用毛了,父亲还舍不得扔。

对于看书这件事,父亲只关心自己孩子的书,公公却是无差别地爱看所有的好书,然而也只是看,不谈观感。他跟父亲一样尊重知识文化,并对孩子们的学业寄予厚望。公公的父亲英年早逝,他作为兄长很小就跟寡母一起把弟弟妹妹们一个个带大,结婚后又拉扯三个孩子上了大学,这在农村是一件殊为光荣而轰动的事情。当年爱人中考的分数不够上重点高中,是公公天不亮就骑着自行车,从南到北,从早到晚,从县城到镇上、村湾,挨家挨户找亲友借钱,跑了一两百公里,最终凑齐了六千元借读费把儿子送去重点高中。六千块钱,在当时的农村不啻一笔巨款,公公的决心与魄力可见一斑。有次在武汉,公公无意中谈到给三个孩子取名的用意,自豪地说道:“人生在世,最好就是要有名有利又有情呀!”那是他期盼的理想人生,也是难以企及的莫大圆满。公公原来是乡村教师,虽然只有短暂的几年,但是有一个在镇上做生意的人,在他死后都还记得他这位村小老师。他的孙女外孙女也会记得,是爷爷是外公手把手地教会了她们打羽毛球——公公对孩子,一直充满慈爱与耐心。公公尤其爱看长篇小说,每次在武汉都找她一本本要来看,还要带几本到广州。他去世后,婆婆把遗物中的眼镜、书跟衣服一起烧给了他。公公对于新的生活和人群,有着极强的适应和融入能力,在女婿的工厂做主厨,到小区广场跳健身操和广场舞,和周围的人相处得都不错。他跟婆婆一样,对自己的身体严格管理,不吃过饱大荤,喜欢运动和健身。不同的是,婆婆因为不愿与陌生人打交道选择走路锻炼;而公公既能一个人对着视频跳健身操,又能跟更多的人打成一片。他出车祸去世之后,还有广州的老伙计打电话过来,以为他回了老家,念叨着他何时再去广州。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但是她从来没有接受过什么死亡教育,只有被迫接受亲人们的死亡现实。越是亲近,越是来得突然,就越让人难以接受。父亲六十四岁,公公七十岁,光看着这两个数字就让她无比心疼,也让她深味着生命的无常。对于身后事,两个父亲都没有交代或来不及交代,也或因对子女的放心无需交代。

在她的印象中,父亲从来没有在她面前谈论死亡甚至“死”这个字眼。他从小告诫她和妹妹说话要忌口,避免诸如“气死了”“累死了”之类的口头禅。有一次,她陪父亲到县医院拿药——那时候的父亲,鼻咽癌还没有复发,还能健步行走,在医院的走廊坐着等候的当儿,父亲突然跟她谈起家里的存款,房子拆迁补了多少,买房花了多少,他跟母亲在银行存了多少定期,手上有多少活期。尤其刺痛她的,是父亲用了“百年归世”这个词,一个“死亡”的替代词。她知道父亲这是在跟她算账,也是交底。她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提“百年归世”,而且不止一次,她敏感的是这个。她当时想的是,爸你不要谈什么百年归世之后的事情,你先好好活着,长命百岁吧。现在她明白,那也是父亲的一种交代,交底就是交代。那时候的父亲从容淡定,娓娓道来,就像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而当死神真正迫近,哪有那么多理性与安宁、交代或告别。她永远记得父亲昏迷前的那种恐惧与无助,已然回到婴儿时期的状态,哀哀地喊着“妈妈”,敏于病痛对身体的每一次折磨,对前来看望或在视频中相见的亲人潸然泪下。父亲的呻吟与哀哭,成为她余生漫长的惊悸与愧痛。

跳动的火光中,她恍然记起父亲病后第一次到武汉,她专程买了一块蓝色的防滑垫放在浴室。父亲一口气爬到五楼,进屋后仔仔细细把她和爱人打量一番,幽幽地说他俩都变老了,语气中有隐隐的心疼。疫情防控期间她陪他们打了无数次扑克牌。父亲偶尔下楼溜达放个风,更多的时候坐在靠窗的黄色单人沙发上对着窗外发呆,或者被母亲叫去厨房帮忙。他俩经常包饺子,包的是老家的土豆腊肉馅,经常是母亲把馅料炒好、开始擀饺子皮的时候,就喊父亲去包。两个人拉着家常,父亲一边包饺子一边吸着鼻子。而今,蓝色的垫子和黄色的沙发还在,父母包的腊肉饺子却再也吃不上了。那些父亲的生活印记,特殊情境中的温馨细节,如同这热烈的火光,照进她人生的庸常与灰暗时刻,一次次让她在反刍中感到踏实和温暖。

父亲生命的最后两周,是她陪着一步步走过的,细实刻骨而备受煎熬。对公公的离世,她却只能想象,是生命遭逢意外之后的戛然而止——突然就接到爱人电话,说公公在广州出了车祸,他要马上赶过去。头天晚上他才跟公公通过电话呢。也正因此,他成为公公手机上的最后一个联系人,在公公送到医院后第一时间接到医生的电话。她一边帮爱人买好火车票,一边跟广州的妹夫联系,密切关注事态进展——公公在医院抢救,公公被转院,公公一侧的肋骨塌陷了——是被货车撞的还是抢救时压断的?消息越来越不好,在两个儿子一个火车一个飞机疾奔的途中,公公已经从医院转到了殡仪馆。陡转,坠落,猝不及防,突如其来的新伤让旧疤被更深更痛地扒开,她听到头部血液上涌时的呼呼声和喉咙里发出的奇怪声,在透过厨房窗户的大片大片的阳光里。

公公跟父亲一样,成为兄弟姐妹中最先撒手的那个,他们前后脚在另一个世界继续做伴。公公离世前的两个月,还因为婆婆的父亲回老家住了一段时间——斯时九十五岁高龄的外爷已经油尽灯枯卧床不起,然而公公在看望和确认了外爷的身体状况后,决定先去广州。他把家里里外外都收拾好了后闲不住,甚至有些心急火燎,像是要去主动投身命运为他张开的那张大网。在外爷寿终正寝一个多月之后,公公大清早骑单车去买菜,回来的路上被一辆货车卷入轮下。被撞得扭曲变形的单车前筐里,还装着公公买的几个番茄、土豆和一把青菜。医生说,120救护车接上的时候公公还能说话,指着胸口说疼,然后便昏过去了。这些都只是医生的讲述,他的两个儿子只看到了躺在殡仪馆里的父亲,面色如初,无比安详,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嘴唇比生前还要红润。那段时间,爱人在一趟趟地奔波于医院、交警队与殡仪馆之余,就到出事的马路牙子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天,一遍遍想象着父亲是如何瞬间就完成了生与死的跨越。她想起除夕去给公公上坟烧纸,没想到隐藏的火星点燃了坟边的枯叶,形成了一个燃烧的花环拉扯着子女们的脚步,远远看上去奇异而壮观。在灭火的过程中,她宁愿相信这是公公临时建立的生死通道,以一种特殊的形式跟深爱的家人们打招呼。

终究是赶上了,在月半节快要过去之时。农历七月十四,月半的最后一个双日。她和爱人一人拎着一只黑袋子在选好的墙根处蹲下,用粉笔在地上画出一个留有入口的大圈,写上各自父亲的名字。在跳动的火光中,她默然、肃然,思绪蹁跹。两位父亲的温和笑脸依稀浮现,好像终于为他们做了点什么,内心的郁结与思念也仿佛有了依托,让她感到某种释放与心安。而对于自己生活多年的这个城市,她也因之有了更深的链接和融入感。她知道,以后每年的月半,她都不会再袖手旁观踌躇不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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