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安处是吾乡(散文)

2024-01-01 00:00:00刘素针
西部 2024年5期
关键词:石榴新疆

这本是一个寻常的周六。

紧闭的窗帘泛起柔光。浅绿色的底布上,工笔描绘的玉兰花瓣逐渐透明,花间遥相呼应的两只黄鹂眼神也愈发明亮,仿佛随时会展开双翅扑棱棱飞向窗外。

是该起来了,不知今天石榴枝醒了没。

想到这儿,上一秒还在梦游的脑袋顿时清醒,松松软软的身体也一下子注入了活力。我翻身下床,趿拉着拖鞋来到小院。

谷雨刚过。苹果树枝上,一簇簇嫩绿的叶芽舒展手臂,娇俏地模拟花开的姿态。唧唧啾啾、清清亮亮的鸟鸣声,得了指挥似的此起彼伏,在小区上空盘旋回荡。这时节北疆还算初春,气温尚未稳定,日头已初显毒辣个性,烤得人浑身发烫。

像往常一样,我怀着几分期冀,小心地扒开栅栏边的保温棚,目光落定的那一刻,呼吸突然停滞了一秒——

发芽了!真的发芽了!每一根都发芽了!

皴巴巴的几根石榴枝上,一个个暗红的芽点冒出尖尖,在我心头点燃了万千星火。

自它们飞越七千里落地新疆那天起,就当仁不让地成为小院新晋顶流,获得最高关注。新疆昼夜温差大,担心晚上冻伤特意为它们搭了小暖棚,每天中午掀开通风,晚上再盖好保存地温。它们似乎是感受到了我的诚意,仅用十天就睁开眼睛,打破了石榴扦插需要半个月、甚至更久才能成活的记录。

这几个得到特殊礼遇的小家伙,可是大有来头。

多年前,母亲来新疆看我,带回去几个皮亚曼甜石榴,其中有两个送到姥姥家。姥姥年迈独居。次年春天,院里长出两棵石榴苗。山东也是石榴主要产区之一。所以母亲一看便知,这石榴苗和本地的不一样,正是自己从新疆带回来的石榴。她喜出望外,二话不说移了一棵回家,栽在院中水井边。

在母亲悉心照料下,石榴苗很快长大,树上开满了火红的花,结出巨无霸甜石榴,个头比母亲带回去的那几个还要大。

今年春节我回乡时,石榴树已经长至房顶。

返程前,惊蛰已过,万物生发,庭院草木隐约露出返青迹象。父亲嘀咕着过几天该修剪石榴树枝了,我突然心念一动,“到时挑两枝截短给我寄到新疆吧,看看能不能种活。”

父亲一口答应。

兄妹三人,我年纪最小,自然比哥哥们多得父母一份宠爱。这份宠爱,不仅体现在日常生活中的呵护,也体现在独立人格的培养,在求学就业等诸多人生重大抉择上,父母一向给予我充分尊重和支持。

当然,也包括远走他乡。

“我想……去新疆。”

尽管我一直不愿承认,当年我在电话中犹犹豫豫说出这句话时,威力无异于往我家投送一颗原子弹。

21世纪初,主张个性自由的“80后”纷纷走出象牙塔,投身社会洪流。相当一部分校园情侣,本着“爱情事业双丰收”的理想目标,跻身“毕婚族”行列。我和孩儿他爸也是其中之一。

为了让父母同意,我还编造了一些听起来可信实际离谱的理由。比如,在内地找不到工作、新疆很好就业等等。对父母编瞎话的滋味相当不好受,但很快我就用“这不过是权宜之计”的笃定轻易原谅了自己。事先我们已经商量好,结完婚就回山东工作定居。

为防止可以预见的各方阻力,一切计划秘而不宣。

年底,我们以探亲为由回到山东,参加大大小小的招聘会,一切按照既定方案顺利进行。谁料想造化弄人。第二年开春,当几家单位陆续向我发来录取通知时,严重的早孕反应已经把我折磨得水米不进,终日卧床不起。我只能礼貌地表达感谢,婉拒了所有“橄榄枝”。

“还得去新疆,生了孩子就回来。”一个月后,我突然又能下床吃饭了,思来想去,只能如此。其时,孩儿他爸因爷爷病重已提前返疆。一个出了门的姑娘,自己在娘家生娃,在十八年前鲁西平原的小村庄,委实说不清楚。

母亲百般不舍,却也没有办法。她一向慈爱,断然说不出舍弃孩子一刀两断之类的狠话。父亲沉默着,只在送行时红了眼眶。那是我有记忆以来第二次看见他的眼泪,上次还是奶奶过世的时候。

当时,我并不以为然。总是要回来的,不差这一年半载。

年轻最不缺的就是信心和勇气,总觉得自己能主宰个人命运,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直到现在我才明白,父亲的眼泪,是早已预知了未来——他最心疼的小女儿终将远离故土,栖身他乡。

那个智能手机还未普及的年代,信息并不畅达,农村自然更闭塞。在亲戚乡邻有限的认知里,新疆还是电视剧中官员流放的荒凉之地。当然,我那仅有小学文凭的父母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是怎么顶住压力、吞下担忧平静地放我走,又是如何挨过那些日夜难安的岁月呢?

当我真正体会为人父母的况味后,再回望当时,不敢思量。

正如大多数老套的剧情一样,女儿出生后,我彻底被拴住了。即便那时我还是个特立独行的文艺青年,一旦成为母亲,潜藏在基因里那份甘愿为子女牺牲一切的母性光辉也瞬间迸发,使单薄瘦弱的我浑身蓄满力量。

这一次,我食言了。父母却没有责怪我。每当我闹脾气要回家时,母亲总是宽慰我——都是孩子妈妈了,新疆就是你的家啊!

没错,初次见面,新疆就用一种特别的方式,拥抱了我这个远道而来的孩子。

乌鲁木齐市火车站旁的小饭馆里,当一个比我的脸大两倍的盘子装满热气腾腾的炒面端上桌时,我着实被惊到了,一时愣住不知所措。老板是个面相憨厚的维吾尔族大叔,看到我这副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来到博州后,第一顿羊肉抓饭就俘获了我的胃,彻底改变了我二十多年不吃羊肉的习惯。更不用说大盘鸡、馕坑肉、奶茶、烤全羊……新疆有多少种美食,就能打动我多少次,无一例外。

后来我了解到,新疆本地人中也不乏抵触羊肉、鲜奶的,外地来的更是大有人在,为何我恰恰全都对胃口呢?朋友们都说,这就是缘分,说明你注定就该来这里。我猜,这或许是新疆接纳我、体恤我的一种方式吧。

是的,我已经是新疆人,这里就是我的家了。我常常这样对自己说。

这里,我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有志同道合的朋友,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普通人该有的,似乎我都有了。我也尽力让自己融入这片土地,在牧区学会用蒙古语问候年迈的老人,试着与少数民族朋友一起吃冷的手抓肉,和新疆女孩一样点外卖首选炒米粉……

可是,从齐鲁平原到天山脚下,遥遥七千里,横跨整个中国。把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住成家,又谈何容易?

一个馕从西滚到东的小县城,是我最早落脚的地方。

七月,柏油路在烈日炙烤下散发出刺鼻的沥青味儿,路边连棵像样的树都没有,使得一切都暴露在阳光下毫无遮拦。小广场上的喷泉,永远光秃秃地裸露着生锈的金属管。只看一眼,我就别过头去——仿佛那些金属管都是在干渴焦灼中动弹不得的鱼,而我也是其中一条。

小县城在沙漠边缘,那些年被黑旋风席卷是常有的事。某天,我被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里,大白天整个世界瞬时陷入黑暗,狂风夹带着粗砺的砂石打在身上,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石子尖锐的棱角。街上空无一人,也根本来不及躲避。我双臂蜷曲紧紧护住脑袋,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从头到脚被恐惧紧紧攫住,竟忽略了砂石抽打肌肤的疼痛。

相比风沙和干旱,我更害怕冬天的严寒。

一入冬,整个戈壁就冻成硬邦邦的铁疙瘩。大雪也接踵而至,三天两头地下,若是无人清理,很快就会没过膝盖。出门是最大的问题。那时家里没有汽车,我尤其怕冷,出门总要穿得里三层外三层,整个人裹得像只狗熊,行动十分困难。一到室外,走不了几步路,睫毛就会结一层霜花,连鼻毛也僵成一坨,呼吸都受到阻滞。不管穿多厚的鞋子,走不了多久,都会冻得脚疼,让我直想哭。

最令人绝望的是,新疆的冬天竟然长达半年之久。立春后,山东麦苗已经返青,新疆还是冰天雪地。每到这段时间,我适应了二十多年的季节性生物钟,就会产生紊乱排斥的反应,压抑、绝望的消极情绪,冰雪融水般蔓延开来将我淹没:春天怕是永远不会来了。

于是我常常想念故乡。想念故乡分明的四季;想念故乡轻柔的春风;想念我家门前清澈的小河;想念姥姥家村头无边无际的荷塘……

气候差异带来的不适感,是我经受的第一道考验。而心理上的落差,更是一道难以翻越的坎。

当时,即便是州府博乐市,主要建筑也多建于20世纪80年代,灰扑扑的外墙,刻画着陈旧久远的岁月痕迹。街心公园东侧最繁华的商业步行街,仅是个两层小楼,几分钟就能走到头。最热闹的地段是汽车站附近,车站沿边的门面房,摆着各式小商品,扩音喇叭从早到晚重复播放着机械的叫卖声。对面金道市场里,冒着油烟热气的小吃摊、花里胡哨的服装摊,随意地混杂在一起。

“精河、精河,差一个!”“大河沿、大河沿,马上走了!”黝黑壮实的小车司机们,操着粗犷的“疆普”高声吆喝。身材丰腴的老妇人们三三两两,语速飞快地讲着话,我根本分不清是哪个民族的语言。

独自在这样的街上游逛,我会生出一种穿越时空的恍惚,好像命运开了个玩笑,把我往时光隧道里随便一扔,就掉入他乡。

女儿出生后,父母抛下家中所有生计,来新疆帮我照看孩子。

从青青麦田到荒漠戈壁,三天两夜。绿皮火车越走越荒,父母的心也越来越凉。抵疆后,当父亲发现他从小捧在手心的宝贝,正在农村小学低矮昏暗的平房里给一群小孩子教“a、o、e……”的时候,用现在网络流行的话讲,他“破防了”。

父亲迅速收拾了行李,把我单独叫到一边:“走!回家。”

“回家?孩子咋办?”我一下反应不过来。

“抱上,带走。”父亲异常坚决。

几个月的娃娃,一个好端端的家,说走就走。这不是开玩笑吗?我不肯。见我心意已决,父亲号啕大哭。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崩溃,以至不顾体面。

父亲那天的心碎,让我永生难忘。

一晃十几年过去。身边无处不在的变化,如博河两岸沉寂的植被悄然生发。黑旋风已多年不再光顾小城。

其间,因工作调动,我来到州府博乐市,栖身博尔塔拉河畔。

办公室在六楼,抬眼便可望见终年积雪的远山和瞬息万变的云。郁郁葱葱的丛林,沿着日夜奔流的博尔塔拉河,自西向东蔓延铺展,将整个城市层层包裹。高低起伏的建筑群,从浓郁成一团的绿雾中好奇地探出头来。三河九桥穿城而过,明亮的柔波倒映着树影,源源不断地为这座边陲小城注入灵气。

每年立冬前后,成群结队的白天鹅,拍打着巨大的翅膀从我的窗前掠过,飞向单位对面滨河公园的天鹅湖。湖面薄雾袅袅,芦苇荡在晨光笼罩下迷蒙虚幻。这里不仅是市民休闲健身的首选地,也是天鹅迁徙越冬的乐园。

我定居博乐后,父母也曾多次来新疆小住。

起初在学校附近租房。母亲很快在小区结交了一群老姐妹,清早相约一起逛菜市场,返回途中总要在柳兰园逗留一会儿,看看满园的芍药和牡丹。父亲喜欢散步,每天都要沿着博河两岸的小树林,到各个公园溜达半天,手机相册里存满了他散步时随手拍的照片。

工作调动到博乐市两年后,我买了房,特地选了一楼带花园的户型,考虑将来接父母过来养老。母亲腿脚不是很灵便、爬楼梯费力,而父亲住惯了平房,总觉得高层不接地气。当年春节,我给父母买了机票,请他们过来看看。父亲一向寡言,对我的新家也极少评价,仅凭他眼角止不住的笑意,便使我放下心来。

只可惜,因为老家事务繁杂,接父母来疆常住的心愿至今仍未实现。

虽说工作生活环境越来越好,我也逐渐适应了新疆的气候。可父母不在身边,总觉得心中缺了一块。又或是年岁渐长,对新环境适应能力逐渐下降,刚到博乐那几年,纵然坐在自己家里,也会有一种游离于空间之外的陌生。这里的一草一木、大街小巷,与我相互熟识,却又毫无羁绊。

我明白,即便在一个地方买了房子,也不代表在这里安了家——家是一种归属感。

每到深秋,大雁排着队从小区上空飞过时,我总会想起母亲曾在我微信朋友圈下的留言,“人走八百里就是大雁”。大雁万里跋涉也有落脚的时候,我却像一只无根鸟,丢了故乡,又找不到家乡。

究竟还要多久,才能把异乡住成家乡呢?我迷惘又彷徨。

2018年秋,我到木垒书院参加西部写作营活动。学习间隙,当地文友带我们去附近的古村落月亮地采风。传统民居、农耕博物馆、折子戏等都颇有看头,最令我惊喜的是,村道两旁竟然种着我儿时熟悉的花——夜来香。

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里,一大丛夜来香种在奶奶家窗前。每当夜幕降临,它茂盛的植株上便打开一朵朵玫红的小伞,中间点缀着细细的黄色花蕊,对比强烈却并不艳俗。我长久细致地观察它,从花瓣形状到脉络质感,常常看得出神。尽管它的花并没有香味,但那一丛玫红在夏夜晚风中浮动的模样,在我心中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象。

为此,我专门为它写了一篇作文,在四叔的鼓励下,投给《聊城日报》副刊。没过多久,二舅便在报纸上看到我的名字,他小心地将报纸叠好装进公文包,骑上摩托车飞驰二十里送到我家。

从严格意义上讲,夜来香是我尝试写作的发端和启蒙。虽然中学起我就选择画画,中断了写作的爱好,后来还是辗转来到报社从事文字工作。这童年的夜来香,早已暗中为我的职业生涯埋下伏笔。如今又得益于文学的机缘,在遥远的天山脚下与它再次重逢。

那一刻,我心中涌起一股“他乡遇故知”的感动。原来,故乡的草木已经早我一步抵达新疆,将这片苍茫辽阔的大地认领为家乡。

征得主人同意后,我采了一把种子装进口袋。第二年夏天,夜来香便开满了我的小院,玫红的,金黄的,星星点点,照亮我每一个漂泊不定的晨昏。

夜来香就像那句“芝麻开门”的密语,将我和这片土地之间紧闭多年的铁门缓缓开启。从此,我一发不可收拾。

最先想到的是荷花。姥姥家村头,荷塘一望无际,仙气袅袅的荷花,顶在头上做雨伞的莲叶,池塘中跳跃嬉戏的小鱼,无不承载着我童年无尽的欢乐。刚到博乐时,我曾在贝林哈日莫墩乡见过荷花池,当时吃了一惊,原来新疆也能种荷花呀!经多方打听,终于在戈壁滩找来一只水缸,网上买了莲藕种下去,日日盼着它开花。

不知什么缘由,我种下的莲藕却是年年见叶不见花,我不恼也不弃,每年春天执着地种下去。

后来,我又在很多地方遇见了儿时熟悉的草木:在小区栅栏边发现了紫眉豆,它常年爬在故乡菜园的矮围墙上,结满一串串浓郁得化不开的紫扁豆,是我家餐桌上常见的一道菜;在文化路旁看到了秫秸花,在故乡的学校或是机关大院,秫秸花密密麻麻地站成一排,深浅不一的红色花朵从头到脚串在秸秆上,装点着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在决肯村路边遇见了指甲桃,仲夏夜晚,母亲常从邻家摘来指甲桃花瓣和嫩叶,加入明矾捣碎,用蓖麻叶裹在我的指甲上……

每一次意外邂逅,惊喜之余,我都会想办法将它们种在我的小院。

在这里,所有草木都活得自在。荷花爱开不开,不开就呆呆地撑着荷叶;苹果想结就结,不结就满树枝叶疯长;瓠子没有规划路线,想往哪爬就往哪爬……所以,它们也喜欢这个家,每天支棱着精神站在小院里,大风刮歪了再使劲把腰杆立正,暴雨淋湿了就摇摇头快速甩干。

只要一得空,我就会到院子里溜达一圈,逐个和它们打个招呼,有时还会停下和谁多聊几句。看着它们热热闹闹地簇拥在一起,各自拿出看家本领把小院装扮得四处生机,心中便填满感动,仿佛幼年的玩伴仍陪在身旁,有时也会恍惚地以为,是故乡风物的杂货铺,在天山脚下开了一家代销点。

每当这时,我的双脚就往下沉一寸,离这片土地又更近一点。

2023年暑假,女儿中考结束,我们终于得以返乡探亲。我和父母已经三年多没有团聚,仅能在手机视频里聊聊天。

到家了。车门打开那一刻,眼前的景象美丽而陌生:门前大路两侧,热热闹闹地开着紫薇花、木棉花、月季、蔷薇、萱草花……它们高低有序地夹道两旁,挤挤挨挨簇拥嬉戏,将空旷的街巷衬托得更加寂静。

院子里,那棵新疆皮亚曼石榴树稳居C位,火红的花朵点缀在油绿闪光的树冠中,有的已经结了圆鼓鼓的小石榴。石榴树旁,一串串结实饱满的葡萄挂在藤蔓上。枣树罩过房顶,疙疙瘩瘩的青枣布满小院上空。小菜园里,青涩的毛桃挂满枝头,柿子树梢顶着敦实憨厚的果子。

母亲说,院里的果树是她种的,门前的花是父亲种的。听闻此言,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涌上心头。

从我记事起,父母终日为全家生计奔波忙碌,别说养花弄草了,院里甚至连几棵像样的树都没有。如果一定要说在我家见过花,那还是早年老院里的洋槐花,每当白色花串开满枝头,槐花独有的香甜在空中弥漫时,我家餐桌上一定会出现几顿蒸槐花。

即便后来我们陆续长大成家,也没见父母种什么花草果木。我一直以为他们是没有这个情调的,怎么三年不见家里就变成花果园了呢?是石榴树起的头吗?到底是消遣怡情、打发时光,还是如我一般托物寄情呢?

那些隔空遥望的春夏秋冬,紧握一根虚无的风筝线牵住女儿的双亲,是否和远走高飞的女儿一样,从满院生机勃发的草木中,建立跨越时空的链接、安放无法割舍的牵挂呢?

更令我意外的是,我竟然难以适应故乡的气候了。接连几天40℃的高温,让我根本不敢出门,一出门就像扣进蒸笼,热得脑袋发蒙。全家人整天待在屋子里吹空调,一刻也不能停。而空调从早到晚地吹着,又让我骨头隐隐作痛。要是晚上胆敢出去溜达溜达,密密麻麻的蚊子一拥而上,叮得我和女儿全身是包,奇痒难耐。日子渐渐有些难熬。

来新疆后,我总在冬天返乡过春节。一晃多年,我和故乡的夏天已经互相认不出,连蚊子都欺生了。

没过多久,我就开始想念新疆了。

新疆的夏天,不管外面太阳多么毒辣,房子里总是凉快的。若是在户外,随便找棵大树底下一坐,一阵凉风飕飕吹过来,就能让人瞬间透爽。到了晚上,就更不必说了,泡一壶清茶坐在院中,就可以尽情享受整个世界。夏夜晚风轻轻吹送,草木清香沁人心脾。林间鸟鸣啾啾,园中蛐蛐齐吟。梨花般透明的月亮,挂在蓝莹莹的天幕上。偶尔,楼上传来冬不拉欢快有力地弹奏,有时也会从隔壁单元的窗口倾泻出流水般叮咚的琴声……

我跟母亲商量:明年和老爹去新疆避暑吧?行!她立马痛快地应允。

假期结束返疆,为节约时间实现当日到达,哥嫂凌晨五六点出发,驱车三个多小时将我们送到济南机场,由济南经成都转机,最后抵达博乐。一整天的舟车劳顿、空中颠簸,使我头晕恶心、疲惫不堪。

傍晚,当我拖着沉重的躯壳行至小院栅栏外,院中草木蓬勃着生命最美的姿态:葡萄藤爬满廊架,缀满粉花的指甲桃势如野草,蓝雪花柔软的枝条随风摇曳,茉莉花的清香沁入肺腑……这几年,无数个黎明的悉心浇灌,无数个傍晚的静静陪伴,已经让我们有了心有灵犀的默契。它们都没有说话,又仿佛说尽了千言万语。

霎那间,一份熟悉的温暖和踏实顺着血管涌遍全身,我到家了。

那天,我拍了一段院中草木的小视频发在微信朋友圈,并写下这么一段话:“当我走过万水千山,满身疲惫归来,它们用满目葱茏,用暗香浮动,用果实累累,温柔而热烈地迎接我。需要多久才能把一个地方住成家呢?此刻,我终于有了答案。”

2023年12月8日,历时七年建设的济郑高铁全线贯通。高铁站修到老家门口,原来大半天的班车中转路程缩短到一个小时,从博乐到莘县,朝发夕至,轻松实现。我迅速根据列车时刻表制定出行路线,提前订好机票、高铁票,依照大年初二回娘家的传统习俗,抵达父母身边。

春节后返疆。清晨六点迎着朝阳出发,下午七点金色落日迎接我回家。山东和新疆有两小时时差。这天,我拥有了一个最漫长的白昼,将心底那片常年潮湿、苔藓丛生的隐秘地带,摊晒晾干。

“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使我长久地背负着沉重的愧疚感,也因此生出几分对命运捉弄的愤然。如今,万水千山压缩在朝夕之间,压在胸口的那块石头也生出双脚悄悄走远。

回市区的车上,低沉舒缓又饱含深情的哈萨克族民歌响起,像一双温柔有力的臂膀环住肩头。我斜靠椅背,紧闭双目假装休息,眼角泪珠悄然滑落——那些曾经疏离戒备的陌生语言,现在听起来已经和故乡方言一般自然。我甚至仅凭蒙古族托布秀尔的弹奏,就能听出乐曲讲述的对象。冬天戴口罩走在街上,经常被误认为是维吾尔族姑娘。

我亲手种下的那些故乡草木,也深得小区邻居的喜爱,常有人来请求移栽。于是,奶奶家窗前的夜来香,也装点了哈萨克族大哥的月下民谣夜;母亲捣碎的指甲桃,也渲染了维吾尔族小古丽彩虹般的童年;小学校园的秫秸花,也在蒙古族大叔的栅栏外沉默地陪他度过一个又一个夏天……故乡不再仅属于我,也属于这片土地上有着不同风俗、说着不同语言的人们。

我们顶着同一轮烈日,吹着同一个方向刮来的风,打理散发着相同草木气息的花园。

家乡已是故乡,他乡终成家乡。

其实,在一个地方住久了,哪里还分得清他乡和故乡。如同母亲带回去的新疆皮亚曼石榴,由一颗石榴籽在山东萌芽壮大,又分出枝丫回到新疆生根发芽,对于它们来说,这究竟是远离家乡还是回归故土呢?

我想,石榴如果会说话,它会讲:此心安处是吾乡。

据史料记载,西汉时期张骞出使西域,得石榴种,经丝绸之路引入长安种植,后沿黄河、长江流域向各地扩展。

院中这几株身世跌宕起伏的石榴苗,经历几世轮回辗转,在环境迥异的祖国疆域两端落地生根,为的就是教我在他乡心安。

日子一天天过去,石榴枝上小小的芽尖逐渐展开,长成一片片鲜嫩油亮的叶子。浓烈暗红的汁液,从根部顺着茎秆源源不断向上输送,一直延伸到叶脉边缘,呈现出蓬勃涌动的生命力量,像极了大地之母对自然万物恒久的哺育滋养。

我悬着的心轻轻落了地,石榴已经真正扎下了根。

此刻,和它们一同在新疆落地生根的,还有一棵十八年前来自齐鲁平原的小麦。我看见自己的脚底正生出白色根须,扎进苍茫戈壁。

栏目责编:林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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