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厂的西西弗斯

2024-01-01 00:00:00李晨玮
西部 2024年5期
关键词:师傅车间机器

阳光猛烈,我被逼在一条狭窄的阴凉里,后背紧贴厂房外墙,身体仿佛已被巨大的轰鸣声贯穿。汗臭和香水味交替滑进鼻腔,使人感到阵阵晕眩。手持喇叭的女人不停维持纪律,无奈大伙儿的抱怨太多,她沙哑的声音显得没有任何压制力。混乱之时,两个穿衬衫、带工牌的人从楼里走出,大家齐齐地把视线投过去,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那两人做个手势,人就全都涌了过去。他们领着我们来到厂房门口,交代注意事项。我们上交手机,录入工牌,就正式进了车间。还在走廊里,机器轰鸣的声音就已经传来。越过一道门帘,一下子被眼前的景象慑住。厂房极为宽阔,几十列方方正正的机器整齐排列,每台都配备一扇小门,顶上装着彩灯。视线尽头,许多工人推着车,缓慢游走在机器之间,开门、换零件、关门,一遍遍地重复着。

我们各自去找线长报到。来到A区12,线长已经在等我了。他对了工牌,给我一套劳保用品,就领着我去找他身后的工人。

“你,带带他。”

线长拍了拍他的后背。也许是太过专注,他被吓得一颤,转过来赶紧说:“是。”

他看上去有些年纪,起码比我这几天看到的人都要年长,头发剪得很短,身形瘦小,透过褪色的短袖能看到很明显的肌肉线条,俨然一副工作能手的样子。线长本来已经离开,又折回来说:“今天只观摩,不上工,好好学。”

我点了点头,看着线长急匆匆赶去别的区。

他用手指点点我的胳膊,示意我离他近点。我把耳朵凑过去,他小声说:“以后线长和你说话,你要说‘是’。”

我直起身,不解地看着他。

“在咱车间里,线长就是个了不得的官喽。多的我也不跟你说了,你下次注意点。”

说罢,他在推车里拿起一块铁疙瘩,“你看,这是一次件,这些机器就是加工它的。加工好了机器就会亮黄灯,这时候一次件就成二次件了。你过去,把二次件拿出来放车上,再放一块一次件,关上门,按一下红色的按钮,开始加工就好了。”他给我完整地演示一遍,问我:“懂了吗?”

我说:“简单。”

“简单个屁,还有最重要的没告诉你呢,”他拿起一块一次件,“看见这上面的豁口了吧,放进机器的时候,这个豁口一定得朝里。你要是朝外放了,就会把水刀冲坏,机器就会报故障,就停了。”

“停了怎么办?”

“机器不能停!咱们车间所有机器都是二十四小时运转的,白班结束,夜班的兄弟接着干。你要记住,机器就是咱车间的生产力,生产力就是人民币!懂吗?”

说话间,不少机器都亮起了黄灯。他着急忙慌地推车赶过去,开门、取件、放件、关门、按钮,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三下五除二就把好几台的零件换了下来。

“老师,咱们加工的是什么零件?”

他停下动作,吃惊地看我一眼,脸唰地红了,“可别叫我老师,叫我张师傅吧。不过你要问这是啥东西,我也答不上来,咱就是个小工人,知道不了那么多。”他嘿嘿嘿地笑着,一个劲推着车往前走。我紧跟在后面,死死盯着他手上动作,心想这活儿比想象中简单,没他们说得那么可怕。

“来,你戴好手套,试一个。”

我把发的两副手套都戴好,一副防水的,一副棉线的。打开门把零件往下掰,没承想卡得还挺紧,我两手一起使劲才把它抠下来,搁车上。我拿一次件看了半天,准备往机器里放,师傅制止我:“看吧,刚说了豁口要朝里,你这就放反了。”我调整好放进去、关门、按钮,水刀立刻开始雕刻,发出刺耳的声音。师傅这回把车也交给我,要我看管两列机器。我看哪台机器亮了灯,就以最快速度冲过去。拖着车从头跑到尾,再跑回中间,追着黄灯跑,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窜。师傅终于看不下去,喊停我说:“哪有你这么干活的,跑一天下来腿要废了。你这样,从第一台机器开始装,前面的亮了也不要着急,一台一台换过去,到时候它们也按顺序亮黄灯呢。”我照他说的做,真省不少事。

之后我以观摩为主,偶尔帮他换两趟,但速度是真慢,前面黄灯亮了一大片,师傅看着干着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人来顶他的班,叫我俩先去吃晚饭。我们出去拿到手机,一看时间才四点半,食堂里压根儿没开饭。我问师傅干吗让我们这么早出来,他见怪不怪,轻笑说:“反正每个人都是一小时吃饭时间,现在人家顶替你,让你出来,等到了真正的饭点,不就该人家吃了。”

我们在餐厅等开饭。师傅问我能不能适应,我说还好。他撇着嘴说:“你们这些小屁孩呀,就是来图个新鲜,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哪能吃得了这苦。”我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师傅,我农村的,不怕吃苦。”他问:“不念书了?”我说:“刚高考完,不计划上了。”他说:“估多少分?”我说:“题都不会几道,估啥估,就是个专科的把式,学费那么高,混几年还是找不上工作,还不如直接进厂。”他笑道:“你小子倒想得开,对了,你挑宿舍了吗?”我说:“还没。”他说:“那你住我那儿,人少,住着清净。”

到了五点多,窗口摆出馒头和花卷。我们简单吃点儿,抓紧往回赶。这次要一直干到八点。我换了几圈,师傅见我满头汗,给我找个地儿,让我偷偷歇会儿。我靠着打个盹,起来一看,就到了下工的时间。我们整个区的人列队站好,线长在前面讲话。机器的声音太吵,好在线长足够激昂,句句不离产量,甚至要当场统计今日加工件数。“白班的兄弟要加油了,人家夜班的每天都比你们多两三百件!”“今天来了几个新员工,师傅一定要带好,不要再出现反装零件的情况了。机器一停摆,半上午都修不好,你拿什么去跟别的线拼产量!”“记住了,机器不能停!机器不能停!机器不能停!”

在线长那里,机器就是整个车间的生命。每个工人,不管新的老的,都要把那句话牢牢记在心里。我没有见过机器停摆是什么样子。师傅说,会发出醒目的红色灯光,还伴有尖锐的警笛声,声音大到整个车间的人都能听见。他说那是工程师故意设计的,为的就是要让全车间的人都来看你的笑话。

我问他:“机器在你手上停摆过吗?”

他摇摇头说:“一次都没有。”

整顿好宿舍,我在师傅上铺僵直地躺着,浑身像散架一样。他小声打着视频电话,那头的姑娘对他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看我?”他憨憨地笑了几声,急忙把手机音量调小,捏着嗓子说:“你要听妈妈的话,爸爸下个星期就回去。时候不早了,你快睡觉吧。”我把头探出去,在一片黑暗中看见他被手机屏幕照得发红的脸,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自顾自地傻乐着。

“女儿?”我悄声问他。

“是呀,我女儿。”他把手机壁纸展示给我看,上面是一个女孩甜美的笑容。

“上几年级了?”

“本来该上五年级,不过这几年一直生病住院,就没去学校了。”

“她生什么病了?”

“就是……那个……什么……”他一边在手机屏幕上专注地写字,一边慢吞吞地回答着。他写得太入迷,好像忘记了正在和我说话,又像是不愿过多透露。我明白了他的意思,回正身子躺好,懊恼自己刚刚的冒犯行为。

第二天,我正式上岗。线长分给我两列机器,就在师傅的旁边。一套完整的工作流程是:先从上线那里搬一次件,加工成二次件后码放到指定位置,就会有下线拿去加工成三次件。我仔细分辨进机前后的零件,差别只是前端两个小小的长方体被削成了三棱柱。如不仔细看,它们几乎是一个样子。我不小心把已经加工好的二次件再次放进机器里,惊悚地回过神时,才发现机器只是徒劳地执行了一次被设定好的命令后,程式化地亮起黄灯。二次件还是二次件,机器也不会停摆。我学着师傅的样子,从第一台机器开始,一路换过去,再回来站在原地静静等候。不久后,黄灯按照顺序亮起,一路收割过去,看着这么多机器被自己调教得这样乖巧,心里有种别样的快意。可线长会派人盯梢,丝毫不能偷懒,除去休息和吃饭时间,总在重复一个动作。耳边除了轰隆隆的机器声,就是线长暴躁的骂声。“你他妈的快点儿,灯亮了没看到吗?”我偶尔会透过机器之间的空隙看见师傅。他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对视时,并不会像我一样调皮地使个眼色。他完全沉浸在劳动里,用自己恒定的节奏,一节一节地向前突进。偶尔收完一圈,他会歪着头朝我这边看一会儿,带着一种关切的眼光。那时我已摸索出自己的节奏,只是被他盯着时,难免会有些慌乱。到了中场休息,我才发现里面的防水手套已经被划破,手心被泡得发白。师傅有点生气地问我怎么现在才发现,机器里的药水会把手扎烂的。随后他跑去打开自己的柜子,从里面抽出一副厚实的橡胶手套,戴的时候还反复教我取件的手法。我问他为何会有这么多手套,他说都是一天一天攒下来的,到时候卖给收劳保的,能挣一点是一点。

干满一个星期,我才差不多适应过来。每天眼睛一睁就进车间,下工后天已黑透,只想回宿舍躺着,根本没心思干别的事情。一切活动都跳不出小小的厂区,一天一天过得如此之快,唯独推着车绕着机器转的时候,才会满脑子有一种怎么也熬不到头的感觉。手上的动作锻炼成肌肉记忆,脑子放空,周遭的任何事情都与自己无关,就连轰鸣声中线长的怒骂——“你们他妈的就是最没本事的人,才来这里当廉价劳动力。你们跟机器没有区别!机器是干活儿的,你们他妈的也是干活儿的,机器不能停,你们也别给老子停!”——也会自动地滑进脑子里,再原封不动地滑出来。它既不引起愤怒,更不会带来认同,而是会像所有消逝的噪音一样,飞速被大脑遗忘。那一刻我仿佛成了真正的机器,潜意识不断告诉我,我不能停,我不能停。

我大概花了很久的时间才意识到一个可怕的事实,我待的地方不是学校,不是课堂,而是工厂。进厂前的激动早已荡然无存,无数个恍惚的时刻,我竟开始为过往种种感到悔恨。离查分的日子越来越近,尽管深知自己与大学无缘,但我仍在莫名的紧张中期待着那一天,仿佛到时会有一个奇迹降临,能让我摆脱这里。高考后父母多次旁敲侧击,可他们最清楚我的底细,持续的追问并不会改变什么,反倒带来无休止地争吵。我跟他们置气,声称我会靠自己养活自己,不再花他们一分钱。于是我不告而别带着铺盖进厂,妄想在这里昏天黑地地干下去。他们打了无数通电话,我全部拒接,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他们隔绝,但没想到那天他们竟会找到工厂来。我妈中午发消息说在厂区门口,保安拦着不让进。他们不知道我上工时不能带手机,以为我还在生气,就死死地等。到吃晚饭时我看到消息,三步并两步地往门口赶,老远看见我妈扒着栏杆朝里面望。她见到我第一句话说:“儿你咋瘦成这样了!”随后便不管不顾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丑、很放肆,“呜呜呜”的声音惹得不少人朝这边看。我爸站在不远处的树旁边,故意四处乱看。我的鼻子顿时一阵酸涩,喉咙哽着说不出话来,眼泪差一点就要掉下来。我指指工厂,指指空无一物的手腕,就转身准备走。我妈揪住我,给我塞一袋苹果,又递一袋零食,蛋黄派、辣条、沙琪玛……全是小孩吃的。我跟她推搡着,一滴泪滴在她胳膊上。我接过东西就跑,泪水模糊了双眼,不知被什么东西绊倒,一下摔在地上,苹果滚得四处都是。我妈开始大喊我的名字,发疯一样喊。我只捡起几个,就逃命似的跑回厂区……

师傅不知从哪儿得来的消息,离出分还有几天就开始等我的结果。我跟他说不用等,总归是考不上。他说已经打了这场仗,不管怎么着,查分高低是个重要时刻。于是我俩就那么一天一天地数着日子。到出分前一天晚上,我说都早点睡,第二天起来再查,不然影响上工。他非要跟我一起守到零点。我到点登网站,卡得半天进不去,心怦怦跳,一直跳到一点半,噌地刷出来,吓我一大跳。

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三百分。师傅问这是高了还是低了,我说:“能安心打工了。”

早上,我俩都差点起不来,一整天乏得要命,线长没少骂我们。下工前的讲话,领班宣布端午节值班安排。师傅眼巴巴地听着,听到自己轮休时,失落得像丢了五百块钱一样。我说哪有人端午节还巴望着加班的,他说节假日加班可是三倍工资,干一天抵你平时干三天,傻子才不加班!当晚回到宿舍,他不着急洗漱,一直在地上转圈圈。后来从柜里翻出一包芙蓉王,揣兜里去了隔壁宿舍。三两分钟工夫,呲着大牙回来说:“妥了,明儿还该我上班。”

夜里十一点多,快要睡着时,我被一阵手机铃声吵醒。师傅接起听了几秒,突然从床上跳到地上,慌里慌张地穿衣服。我问他什么情况,他穿着鞋说女儿发高烧,要赶紧去医院。我问要帮忙吗,他没说话,趿拉着鞋,提着裤子就跑了出去。我一直没敢睡,给他发消息也不见回。到了后半夜,他终于回复说:弟,谢谢你一直操心,女儿烧退了,还在输液。不过明儿的班我上不成了,你能帮我顶一天不?到时候转你工钱,辛苦了,我的卡在枕头底下。我回他:没问题,先照顾好女儿。

替他的一天,加上他本该轮休的两天,我连续三天没见到他。开工前的晚上,他才一脸疲惫地回来。我问她女儿怎么样,他没有正面回答,叹口气说:“刚开始就是普通的感冒嘛,我跟她妈都没在意,可一直不见好,有天直接晕倒了。送到医院检查出来是脑膜炎。那时候真是溜着鬼门关的边儿走啊,在医院躺了好几个月,吃不下饭,喉咙剌个口子,每天往里灌营养液。出了院也不行呀,药根本不能停,隔三岔五就发烧……”师傅说着哽咽起来,脸立马背过去。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劲叹气。这时他忽然掏出手机,“弟,谢谢你替我,工钱转你。”然后打开转账界面,手指在上头停了好一会儿,最后转过来150块钱,大概是一天的工资再多30块。我没收。

干了差不多两个月的时候,厂里新进来个人。那时招工热潮已经过去,岗位也基本饱和,大伙都不懂这个时候来个人是什么意思。线长指着我说:“269,你带带他。”没想到我竟也成了师傅。可看着面前的黄毛,站得歪七扭八的,还一直抖腿,怎么看都不像善茬,指不定干两天就得开溜。我手把手地教他,他不好好学,话倒挺密,一直逮着我聊天。机器声太吵,互相吼着说话,严重耽误进度。他叫张赶超,比我大两岁,从技校辍学进厂的。拉拉杂杂跟我说了半下午,把家底全抖落出来了。我叫他打住,给他安排点活儿。他刚上手,我一眼就看出来,干活儿太毛糙,没个稳当劲儿。叫他去送加工好的零件,他搬起一大摞,哗地往地上一堆,也不码正,起身就走。零件原地坍塌,哗啦啦啦,散了一地。线长看见脸都吓红了,奔过来准备开骂,看见是他,举起指头,脏话憋在嘴边,愣是没骂出来。“扣钱!扣钱!连你师傅一起扣!”

他心是真宽,满脸无所谓地走回来说:“还没挣呢,先扣上了,不好意思哈,也把你给连累了,发了工资赔你。”我无奈地笑笑,摇摇头,心想,呵,你人还怪好嘞,然后继续推我的车。

吃饭的时候,他没跟我们去食堂,说去办住宿,还问我宿舍是哪间,要跟我住一块儿。那时候我知道,这下是彻底摊上他了。

有工友说,这家伙肯定是关系户。我问他咋看出来的。他说你想啊,咱车间都多久没招人了,现在突然来他一个散兵蛋子,那不准是被安排进来的吗?今天他闯那祸,要是搁你我身上,线长不得剁了咱,啧啧啧……

晚上回到宿舍,发现赶超把我们的暖壶都灌好了。跟室友说话,一口一个多照顾。我师傅说这下可好,三代同堂,他成师爷了。等赶超正式上岗,线长把他分在我跟师傅旁边。那时候车间员工基本上不再流动,每个组的成员也就照现状确定下来。比如二次件组就是我们三个,之前我跟师傅还偶尔去搬料或者洗地,现在不用再干别的,全权负责二次件的加工。我们每天三驾齐驱,暗自较劲,有时候是师傅跑在前面,有时候是我跑在前面,反正不可能是赶超跑在前面。下了工也混在一起。都传赶超是车间主管的亲戚,我没跟他求证过,但我巴不得他是呢,我也能顺带沾点光。我跟师傅之前从没有娱乐活动,下了班就在寝室里窝着。赶超这人闲不住,老拉我们出去吃烧烤。一辆摩托挤仨人,我们在前面跑,交警在后头追。有次周末,我们刚好都轮休,师傅老婆和女儿进城来看他,他破天荒喊我们一块儿去吃饭。他老婆见到我们很诧异,应该是头一次见他工友。师傅腼腆地举着酒杯说,他进厂这么久,就交了我们两个好弟弟,高兴啊,然后把酒一饮而尽。女儿的身体尽管很虚弱,却盖不住她的活泼,嘴巴很甜,老是喊我和赶超哥哥,像个大人一样叮嘱我们和他爸爸好好相处别闹矛盾。也是那一次我才知道,师傅给女儿治病花的钱比我想象中多得多。现在老婆在家照顾女儿,还债的担子全落在他一个人身上。难怪他总是抢着加班,每次都跟女儿说很快就回去,结果却根本没时间回去。要不是她们专门从老家过来,师傅这周肯定又要抢着加班。

那时候车间依然每天狠抓产量,线长又是搞小组比赛,又是设置奖金,变着法子激励我们。为了防止机器停摆,师傅教我们在车上就把所有零件的豁口都调整到一个方向,这样换的时候就不用挨个拿起来确认。我们知道他是奔着奖金去的,赶超虽然毛手毛脚,但怕拖后腿,一刻也不敢懈怠。咬牙切齿地冲了十多天,本以为胜券在握,谁知强中更有强中手,我们二次件组的加工量在全车间还不算靠前。那天线长违规喝酒上岗,说话越发难听,骂我们组都是属乌龟的。我跟师傅还好,不管他说啥都当耳旁风,可赶超脾气大,当场就跟线长理论,说都怪一次件组那帮崽子故意拖拉,不及时送零件。一次件组不高兴了,差点在车间跟赶超打起来。两拨人各拉各的,最后不欢而散。

回到寝室,赶超一个人鬼鬼祟祟的,又是拿起拖布棍比画,又是往手上缠布条。我看他不对劲,问他这是干啥,他支支吾吾瞎说一通。我反应过来说:“你不会要去打架吧!”他一拳砸在床上:“对!老子就是要去跟一次件组那帮龟孙干架!你跟不跟我去?”

我学习差,但不是好打架的人,真要面对那场面第一个犯怵。我自然是不敢去,又怕他看不起,危急关头只能靠师傅了。我挥着拳头说:“干他丫的!叫上师傅,人多力量大!”说完我开始祈祷,快拦住我们,快拦住我们。师傅瞪大眼睛从床上起来:“呦呦呦可别打架,咱都和和气气的,为了这小事犯不上。”赶超决绝地说:“早都约好了,就在食堂后那小空地,老子今天不把他们打服就不回来!”师傅让他坐到床上:“大家都是工友,不要惹是生非嘛,咱厂里都有制度的,你打架搞不好开除你哦!”赶超噌地站起来:“谁他妈跟他们是工友!我非让他们知道一下惹老子是什么后果。你不去是吧,好,我俩去!”说罢,赶超抓起我的胳膊就走。我慌得腿都软了,踉踉跄跄跟在他后面,走前还不忘看师傅一眼。赶超实在是挑不出什么好武器,在楼道里抄了个簸箕,又塞给我一根拖布棍,就昂首挺胸奔向战场。我一路害怕得要命,想象着被人打得皮开肉绽的画面,腿就打哆嗦。赶超不知道哪来那么多气,一直骂个不停,我不得不跟着附和几句,以昭示强装的愤怒。越靠近小空地,我呼吸越不畅快,感觉随时都要晕在地上。提心吊胆地走到地方,却看见保卫科的人已经提前到达,手上还拿着防暴叉。一些吃饱喝足的工人也站在那里。所有人都翘首以盼,像是已经等候我们多时。

这时一次件组的人也匆匆赶来。他们还请了外援,总共十多号人。那一刻我才明白这场约架不是说着玩的。保安举起了防暴叉,他们见状转头就跑,边跑边扭回来骂:“你们一群孬种!打不过就报保卫科,算什么男人!”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和赶超已经双双被按倒,我瞥他一眼,他的簸箕已经被保安缴走,转而抵在他的后背上。他神情呆滞,两眼发蒙,好像预想过很多种结局,但从没想过是这种。

约架事件让全车间的人都受了罚。作为主犯,我俩和一次件组的人被全园区通报、罚款、取消绩效,再附带一篇万字检讨。寝室里没有桌子,我们各自趴在床上,一言不发地写。寝室里一片死寂,没有人主动说一个字。赶超只花了一个通宵就写完了检讨。车间领导似乎已经捕捉到流传在工人中的某种猜测,所以又欲盖弥彰地勒令赶超当众向一次件组的人道歉。谁都没想到,赶超出奇地配合,态度出奇地诚恳,和之前那个扬言要把那帮龟孙打服的人完全是两个样子。他好像一直憋着一股气,这股气不是冲我,也不是冲一次件组,更不是冲车间领导,它唯一的指向就是那个非但没有陪他冲锋陷阵,反倒还将他一军的人——我的师傅。

他当然不会揪住这个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大哥好好说道说道。他能做的只有保持沉默,以此宣泄不满。在接下来的许多天里,他对师傅刻意回避,一个人上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骑着摩托去园区外闲逛,直到深夜才回来。某些时刻,为了不和师傅产生交流,他不得不连我也一起回避。而我作为中间人,在这个十分特殊的时期,与任何一方走得过近,都难免有孤立对方的嫌疑。

我索性也成了一个独行侠。

从前一起上工的我们,现在分时段从宿舍出发,慢慢竟有了固定的顺序。师傅早早就走,我紧随其后,晨会开始时,赶超才匆匆赶来。我们依旧最早被换去吃饭。空荡荡的食堂里,三个人各自占据一个角落,默默关注着率先开餐的窗口……

记不清这样的状况持续了多久,一天一天单调的生活甚至让我变得有些麻木,有时我必须仔细回想一下,我们怎么就变成了这样?大概赶超也开始觉得那并不是一件需要永久记恨的事,疏远对方已经由一种置气的方式变成了生活习惯,在工厂里练就的循规蹈矩的本事,反倒在这件事情上毫无保留地体现出来。于是在某个平常的早晨,师傅正准备穿衣出门,从水房回来的赶超喊住他说:“等等我们呗。”师傅的头刚从领口拱出来,圆圆的眼睛看着他,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他把衣服抻好,坐回床上说:“那你们快点呀,随后,脸上现出一抹久违的笑容。”

夏天即将过去。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工厂里也有旺季和淡季之分,其中的时间间隔也是如此之短。订单量爆满的季节,每天招工通道还没开门,前面就已站满了举着身份证准备往里冲的人。当初挤在人群中的我不禁想象,该是多大一个工厂,才能吸纳掉如此多的工人。可当我真正站上流水线,才发现许多人根本走不到这一步。即使能分配到岗位,也总有人仅是体验一番后就不告而别。没有人会打电话确认你是否还会来,你空出的位置随时都有人顶替。而如今,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些激励我们增产的手段已经不复存在,终日巡游的线长也很少再露面。例行的晨会和下工前的讲话变得轻松起来,不会再有人苛求产量,反而讲起了安全生产的问题。每天的工作量就那么多,你甚至干完就可以提前收工。师傅敏锐地察觉到,这次的淡季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惨淡。之后进入车间时,我们竟时常看到机器被整列整列地关停。如此一来,车间里的工人就相对变得富余。当然,工厂既然有能力在旺季时消化如此多的员工,就也有手段在淡季时将他们流走。在别的车间,几乎一半的流水线都被关停,工人每周至少被安排轮休四天,许多人不得不主动离职。我们车间的情况尽管不是那么严重,但也有流言开始传播,目前只是在赶工本季度订单。九月后的工作量已经严重缩水,车间领导甚至在考虑直接裁员。

周末变成了全员轮休,师傅再也没机会去和别人换班。关于裁员的消息已经流传出许多耸人听闻的版本,他从来没有在意过,更不会担心自己的去留。我记得师傅说过,这是他最理想的工作。他说自己是个老实疙瘩,害怕跟人打交道,只有在流水线上面对一排排机器才觉得轻松自在。他还说喜欢加班,这里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随时加班、拿平时的两倍乃至三倍工资,这样就能多挣点,早点还完给女儿治病的欠款。

事实证明,流言并非空穴来风。那天下班前的讲话,线长郑重地说了这件事情。“大伙儿一起冲了几个月,成绩还不错,顺利完成了任务,谢过各位了。但三四季度单量确实没那么多,厂里实在是用不了这么多人,所以后面大概会有三分之一的兄弟不能再干下去,细分下来,每个组只留一到两个人。先和兄弟们说声抱歉,具体留下来的名单我们会再考察,下周给大家答复。”这几乎是我见过线长最温柔的一刻,但这一刻被用来宣布一个很沉重的消息。照线长说的,在我、师傅、赶超当中,至少有一个人要走。那时赶超认识厂区领导这件事已经成了未被挑明的事实,所以他必定会在留下来的名单之列。几个月下来,我和师傅的工作效率已经不相上下,在只讲求速率的流水线上,资历并不是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尽管这样,师傅仍十分轻松地表态,线长吓唬人的,他都经过多少次淡季了,还没见过一次性裁这么多人的。后来,他却故作不经意地问我:“真想好了?不去上学了?专科也是个文凭嘛,有比没有强。”我说:“报志愿的时间早过了。”他恍然大悟似的点点头,又一副开玩笑的样子说:“没有后悔吧?”

我跟着笑,抿抿嘴,没有回答。

像平常一样,搬来一板一次件,在车上挨个摆好,豁口朝向机器。师傅和赶超刚好同时被替换下来休息。我望了一眼跟我交接的工友,此时他刚接替另一个人,于是我想着再搬一板,换完两板零件,时间刚好差不多。我又来到一次件组,板上的料还缺两块。在原地等待一会儿,等他们补齐后,我搬回去,摞在之前整好的那一板上,又把第二板整好,就推着车出发。一路换过去,两板零件刚好用完。正当我准备折返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报警声,我惊悚地回过头,看见中段的一台机器亮起了红灯!红光急速闪着,在一排没有颜色的灯光中间显得十分耀眼。报警声越来越大,传遍整个车间。紧接着,它的下一台也传出报警声,闪起红灯。我看向空空如也的推车,急忙奔回去检查。透过玻璃门朝里面看,零件的豁口竟然朝着外面!第三台、第四台……越来越多的机器响起报警声,一排机器正在依次亮起红灯。那声音震耳欲聋,我在机器之间乱窜,疯狂按着暂停键,但无济于事。众多机器的警笛交叠着,响彻整个车间,给我带来一阵阵心悸。许多工人已经围聚过来,站在一旁看着惊慌失措的我。这时我看见暴怒的线长,像是要把我吃掉一样龇牙咧嘴地朝我奔来。我忍不住大喊一声,眼前所有的人都开始急速倒退,整个空间开始压缩,像被瞬间吸进黑洞……

我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昏黑。满身是汗,心猛烈地跳着。我发呆了很久,才想起来这里是复读学校的宿舍。

我来这里已经五天,每次半夜醒来都会恍惚,仿佛我还在厂区。意识到我已经彻底告别那里之后,心跳才会平静下来。

来这里实在是一个很突然的决定。那天我们发了前两个月的工资,再加上干满三个月的奖励,大几千块打到了卡上。我没有激动,没有欣喜,反倒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这就是我挣的第一桶金?它可以用来干些什么?它们只是一排数字,我甚至不敢支配它们。师傅突然说,想请我和赶超吃个饭,就定在明天,一是想找机会好好和赶超道个歉,之前的那件事,他总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二来,裁员名单马上下来了,在散伙前最后聚一聚纪念一下这段时光。那时师傅好像终于明白,裁员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再做什么也无法改变。师傅难得大方一回,一整晚都在排布着明天的安排,总抓着我和赶超问想吃什么、想玩什么。

那晚我怎么也睡不着,回想着这几个月的点滴,其实大部分时间很痛苦,但痛苦久了就变得麻木或者无感。这里果真是一个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地方,我们今天推车,明天推车,后天也在推车,像那无休无止地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除了可以换来薪水,我不知道这样推下去还有别的什么意义。

眼泪不知不觉流下来,滑过耳朵,滴到枕头上。师傅的鼾声按时响起,一如往常强烈,像洞穴里传来风的回响。

僵直地躺了一夜。我起床时,天还没亮。其余人都在熟睡。师傅的枕头旁摆了一张纸,是他昨天罗列好的觉得还不错的餐厅,现在早已被他的口水浸湿。我把铺盖卷起,带走一些最重要的东西,剪断工牌,走出寝室,轻轻合上了门。那时天边才刚露出一点曙光,刚下夜班的工人正赶去食堂吃饭。厂房顶上的灯把我的影子投得很短,像一个小小的蘑菇。

我刚进家门,就接到赶超的电话。赶超说:“听亲戚说,下岗名单已经初步确定,我们组本来被裁掉的是师傅,我递了辞职报告,想让师傅能留下来。没想到师傅竟然也辞职了。这下可好,你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走人了,我们班组都没啦!我和师傅通过电话了,师傅挺生气,说前面张罗要请我们吃一顿告别饭,好歹师徒一场,没想到我们都不辞而别了。听说线长气得骂娘,现在厂里已经喊师傅回去了……”

在和赶超通话中,又有电话打进来。是师傅的电话。

栏目责编:孙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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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MW光伏车间自动化改造方案设计
智能制造(2021年4期)2021-11-04 08:54:28
师傅开快点儿/你笑起来真好看
花火彩版A(2021年3期)2021-09-10 07:22:44
招工啦
未来机器城
电影(2018年8期)2018-09-21 08:00:06
“扶贫车间”拔穷根
只会一种
三月三(2017年6期)2017-07-01 08:13:42
只会一种
三月三(2017年6期)2017-07-01 07:25:42
把农业搬进车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