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悉,云南红河蝴蝶谷将在五月底迎来十年内最大规模的羽化成蝶,约有1.5亿只蝴蝶将在短时间内爆发。在丛林间、小溪边、山径小路上大量扎堆,形成漫天飞舞的景观。
该地区位于热带季风气候,森林面积106.7万亩,森林覆盖率为19.7%。当地拥有金水河国家一类口岸和十里村热水塘、马鞍底地西北、金水河隔界三个边民互市点,同时有金平勐拉温泉,西隆山自然保护区等经典。
一
手背上的蝴蝶触角晕出去一点,像是为了和旁边的浅痣连起来。青色和水红色洇成图案,翅膀也有些模糊,显见不是什么高明的作品。游如枝坐在副驾,下意识去拉防晒衣的袖口,攥在手里,遮挡住刺青。一路颠簸,她也偶有疏忽,后座侧角的女生隐约能看到花色闪过,但不足真切。过弯时,几个人都伸手去探车顶前扶手,在驶向正路时稳住身体。动作颇大,渐渐演变成了笑声,方才近乎凝固的空气忽地有了个出口。
在大理凤仪机场匆匆见到第一面,他们就被分别塞进了三辆越野,呼啸着往昆明飞驰。天气尚算晴朗,还没有预报的阴云出现。每四人同车,各自抱团,剩下几个互不认识,也得强行配对。话最多的男人自告奋勇做了这车的司机,一路从大理开出来。走了半小时,预想中的其乐融融没能发生,后座的情侣好像都不怎么相熟。男人几次挑起话头,但不痛不痒,两句就熄。这一阵缓和不少,才互道了名字,为先前的沉默发笑。
开车的陈书儒,是他们当中最熟悉云南的一个。游如枝在他身侧,比旁人都看得清楚些。这人脸上毫无名字里的文气,眉毛很粗,就算不说话也微张着嘴。圆脸显不出年龄,鼻梁又低,脸上平整没有细纹,像是三十岁左右的青年人。阳光耀目,陈书儒戴了墨镜开车,游如枝在侧面只瞧出他眼尾略略上挑,偏凤眼形状。粗眉细眼略有违和,倒与前几个月见过的人体模特颇为相似。笑罢,一车的人听他讲去年八月的马鞍乡。那时不是蝴蝶破茧的季节,陈书儒的经验只算做探路。这回掐准了时间,蝴蝶是意料中的事物,人就都把目光落到了实处,更关心吃食和路线。
后座的情侣今年刚毕业,已经在大理逛了两三天。群里一百来号人,报名接龙了十三个,只有他俩从市内去机场和其他人见面。女孩杨卫姗比男友梁彬健谈,已经给陈书儒捧上了哏。游如枝多瞟了两眼后视镜,伸手去调车窗。杨卫姗是娃娃脸,看起来跟高中生没什么两样。高马尾配上淡蓝色的水手服和格纹裙,活泼得刻意。反而是梁彬的脸愁苦了些,冒着青胡茬,一派老成相。他的太阳穴较旁人窄,面上没什么肉,往里凹了点,脸比实际显得更长。
陈书儒穿着短袖,二十岁出头的梁彬却是一身衬衣长裤,裹得严实。这阵子有风灌进来,他才解开领口,又去翻找包里的东西。刚才自我介绍的氛围散了个干净,游如枝戴上防晒口罩,明摆着不愿意说话。陈书儒和杨卫姗都很会看人脸色,各有思量,也没去扰她。
拐过前几个大弯以后,路忽地笔直。游如枝抬头,前方有云海压过来,宽阔渐远的公路和云端的一线天汇成了一个小点,是同梦境般的景色。她出神望着,眉眼渐松。
游如枝出门的时候,母亲还在麻将馆没有回来。她提了自己最轻便的箱子,从石牌东出来,在岗顶转了三号线,直奔白云机场。手机里积了前天的十几个未接,微信提示已经达到了四十六条,她发狠似的没点开。高中艺考已经结束,培训机构一下子空了不少,只剩日常的少儿美术。游如枝提前和另一个老师交接了素描课,承接了七八月的学生集训。五六月心里麻乱,情绪催着她从家里搬出去,直奔着熟悉的筒子楼而来。
她租了隔壁的单间,不再和母亲挤那张旧床。大多数东西还塞在几个箱子里,游如枝没心思往出拆,也可能还存着回去的念想,说不清楚。彭安达三个多月没回家,甚至不知道自己被动分居的事。她不是第一次闹,但总自以为是最后一次。想到彭安达又得找过来哄她回家,还得强行掩饰不耐烦的神气,胃里就一阵子犯恶心,心里更觉得自己比丈夫还膈应。
她搬离这里十几年,单人间的价格翻了翻,住户也换了一茬,收租的人倒是没变。四十岁的女儿忽然回了糟糠窝,母亲受不住熟人唾沫,也琢磨她出了什么毛病。游如枝从小话少,爱憋着事儿,旁人连她的蛋壳口子都凿不开。回来第一天,她就先换掉了老人屋里搪瓷的洗脸盆,又铺上新的四件套,拾掇得好像真要在这过日子。母亲没搭上几句话,气堵着发不出来,也不敢细究。她泼辣了一辈子,唯独在游如枝跟前抛不开面。母女俩对有些事情心知肚明,人心错开长了几十年,里里外外的体面早就失得干净,但仍然硬揪着表面的和平不撒手。
彭安达从国外回来,她就一路往云南去。避开不见,给他所谓的自由。这词儿始终横亘在游如枝的两段婚姻里,困得她找不到出口,嗤笑都寻不见具体对象。他们两个预想中的结局正在逼近,游如枝试图逃避,妄想着自己拿捏了先机。但上飞机前,她还在惦念彭安达去年的某条旧裤,出差落下的领带,甚至是家里没来得及换上的新马桶垫。游如枝心里明白自己始终在老路上逡巡,但这四十年的人生钉死了条框,一时半会儿没法松动。如今她便自己腾了地儿,主动朝着西南方向走。
五月的广州暴雨暂歇,人们都卡着湿润的空隙出门。离开前,游如枝说要看蝴蝶去,用这话勾出母亲心中愧意,婉转回绝了疑问。门口的绿萝枯了一盆,有种难闻的味道,是楼里的死气,比多年前连绵的阴雨更叫人难受。
为止住回忆,老人当日的麻将盘至深夜。
二
从大理到昆明,陈书儒坐了四个多小时驾驶座。期间,杨卫姗建议换人,一问,只有她和陈书儒拿了驾照。梁彬没吭声,陈书儒赶忙说不用,她没再坚持,他就继续开下去。距离算不上远,但天空好似和公路接在了一起,视觉上把路程无限延长。人心里的期待愈来愈胀,直向着想象中的彩云之南而去。
见惯了拥堵和高楼,他们还得强行适应眼下忽然广阔的视野。侧面有山,公路在心理上变窄,也险了不少。游如枝主动去拍,陈书儒就把自己一侧的车窗也降了下来。她道谢,嘴巴却生疏磕绊,靠着杨卫姗打岔混过去。云南海拔高,没有人出现明显的晕车症状,实属万幸。但毕竟舟车一天,一群人还是打算在酒店休整,第二天再去滇池。
这趟行程是在旅行自驾的大群里敲定的。有些人过去在线下就认识,慢慢组了个群出来,几年就扩展了一百来个人。游如枝去年在景德镇入了群,这还是第一次自己出来拼车。用她母亲的话来说,就是“痴线”。游如枝抱着隐秘未知的心思,却发觉领队颇为靠谱,心里甚至有点飘忽的失望。有时候,她真想给彭安达一点震慑,独自出门显然还不够,猛药需再寻个口子下。另外两辆车上大学生居多,各自约着去夜市逛。游如枝婉拒了杨卫姗的邀请,捏着手机躺了一夜。除开原先没点开的那些,早起一条新消息也没收到。
车上多了个男人,秦榆堤,是陈书儒从另一辆车里叫过来的,打算轮番换着开车。陈书儒与他相熟,指使起来也并不客气。今天沿着滇池环线慢行,湖滨西路到环湖南路都交给了他。不是法定的假期,这里人也不算多,一路畅通。
游如枝见到秦榆堤,头回遗憾自己没带画板出来。他说是上海搞金融的,却有种野气在眼里,不像是城市里多见的白领。这人约莫有四十岁,头发略长,长相十足锋利。时间给他磨砺出了与相貌不符的稳重,比陈书儒沉默得多,引得游如枝侧目。她年轻时喜欢这样硬气和柔软并存的面貌,栽过的跟头也不少。用她的眼光来看,丈夫彭安达的长相显然不算合格,如今也不懂怎么就结了第二次婚,舍了过去的喜好,没落着一点好处。
五人坐一车,很有些紧凑。游如枝从副驾到了后座,挨着杨卫姗。梁彬靠窗,故意把头向外转过去,鲜见不想和女生说话的。游如枝觉得稀奇,以为是情侣闹了什么脾气,主动引走话题,绕着沿路的景色说了几句。秦榆堤顺她的话应和,陈书儒趁着机会跟游如枝套近乎,捧她漂亮,还看起来年轻。杨卫姗在旁边咯咯笑,游如枝心里就有些不舒服。四十岁自然比不得青年人,何况人老了才会有“看起来年轻”的说法。她强笑着回应,不自觉地扣紧了手机,假意去看时间,却在黑屏上看到了自己的眼睛。常被人称赞的双眼皮上出现了明显的细纹,眼角还有些耷拉。厌恶当场就涌上来。她不想表现得不识眼色,只得硬吞下这几句于她不算好话的夸奖。
下一站是南滇池沙滩,几个人都脱了鞋去踩热沙。游如枝没有跟上,在后面走着,奈何被杨卫姗瞥见。年轻的女生挽着梁彬的胳膊,惊叹游如枝脚下七八厘米的厚底鞋,引得另外两位男士都看过来,各自掩饰着神情。游如枝看出她近乎实质的恶意,坚持没有脱鞋,慢慢踩着杨卫姗口里的“高跷”散步。陈书儒就说是杨卫姗不懂时尚,互相笑闹了几句,都没红脸。秦榆堤主动慢了脚步陪她走,深一脚浅一脚地落在沙里。游如枝自觉保住了几分体面,对着不时回头的杨卫姗也露出几丝笑意来。
马上到六月,昆明的天气已经很热。太阳爬得高,沙滩蒸腾出内里的热量,临水的地方还有些潮意。四季如春的昆明也难以避免夏日的暑气。沙滩四处都安置着躺椅,早上的人却不多。黄昏美丽,多数人都在下午驱车过来。零零散散有几个卖玩具的小贩,看起来也并不急于推销。地上支着大伞,嘴里咀嚼着食物,用来卖的遮阳帽率先戴在了自己头上。
越走越远,一行人也愈加熟悉。游如枝说自己是搞美术的,在几个金融、工科专业的人面前赚足了风头,盖过了增高鞋的话题。学艺术的人总是特立独行些,连着她手背上的蝴蝶刺青都有了新的解释。杨卫姗对这个“大姐”的印象发生转变,收敛不少。游如枝要整理头发,陈书儒殷勤地帮她背了包。风吹得舒服,她心里也轻飘起来。面上不显,身体却不自觉地在杨卫姗跟前晃悠。
并不是所有人都冲着五月底的蝴蝶谷来。队里情侣的目的地就是下午的西山。梁彬不信什么姻缘山的说法,但杨卫姗却打定了主意要爬。自驾游的团体干脆改作了自由活动。秦榆堤和陈书儒不好丢着游如枝一个人,遂三人同行,在斗南花市闲逛。她心里明白自己多少打扰了别人,主动买了花。除了同行的男士,游如枝给暂时离开的情侣也各留了一支。不讨好也不失礼,她暗自满意这行为,偶尔觉得稍长的年龄也并不讨厌。
三
游如枝平时很少运动,走了这几天,身上也疲累,夜里却被隔壁的声音搅得睡不安稳。她知道隔壁是情侣的房间,就起来在床头靠坐了一阵。酒店隔音一般,漏出的分贝恰好能扰人清梦,却辨不出究竟是什么声音。
她忍不住更贴近了墙。
和彭安达分房睡了半年,游如枝几乎习惯了独自入睡。第一段婚姻浇灭了她的身体,彭安达也没有带来新的活力。男人的激情时有时无,过后,床铺就冷下来,凉意从地面攀上被褥。大部分时候,她只蜷出自己的一小块地方,温度也就集中在这里。晚上睡不着,手探出去,摸到的是没有热气的床单。好在床还算大,足够让她偶尔盗汗的时候挪个位置。
她不再拉窗帘。夜里也会有晴朗的时候,但路灯总比月光更明亮。睡不着,游如枝会在阳台坐一会儿,注意力却多落在楼下,直看到晨曦露面,灯光彻底熄灭。
早饭时没见着梁彬。杨卫姗进餐厅就戴着墨镜,说梁彬提前回了家。她碗里的豆面汤圆被搅得稀烂,一口也没吃进嘴里。陈书儒惊诧,询问了两句,没有回应,对方却带上了隐隐哭腔。游如枝和秦榆堤不敢多说,假意看不到杨卫姗红肿的眼角,只当同昨天一样。
已经是昆明第三日,原计划去滇池,梁彬不在反而宽敞些。天气阴沉,有落雨的征兆。车没有停太远,留了随时回撤的余地。队伍变成四人行,陈书儒更会说话,就和杨卫姗一同走着。秦榆堤和游如枝在后面,刻意地同前面保持了距离。
太阳隐在云后,滇池少了碎金的波光,看起来颜色也深了些。空气潮湿,但向着水面遥望,竟也有辽阔之感。天空阴沉,与水面间的距离仿佛只是咫尺。闷热的风散入水中,滇池附近就清爽许多,但又有特殊的潮气弥漫。海鸥早已飞走,五月底难觅一只。多数人此行奔着蝴蝶而来,昆明本地的景色并没有纳入考虑中,故而并不遗憾。
秦榆堤话少,倒显得游如枝健谈起来。她从第一天就对他的气质印象深刻,也并不排斥进一步交流。看着景色,游如枝主动讲起学生,有灵气的不少,但多数也是为了考试而硬学的人。每个人爱好的程度不同,也并不能全都从业艺术。在游如枝看来,绘画能给读书搭桥,已经好过用梦想包装的说法。她见过太多学生家长带着孩子咨询美术艺考,有天赋的,没天赋的,统统都送进来。就算故意用轻快的语气讲,也改变不了现实的残酷。
秦榆堤偶尔提几个问题,两人就着这份美术老师的工作闲扯。大概是受了杨卫姗和梁彬的影响,他今天的兴致并不高,目光也游移。游如枝敏锐,绕着对方的情绪,挠痒似的聊。秦榆堤显然发觉她的意思,有一搭没一搭地配合。他们沿湖走,已经落后陈书儒二人许多,几近看不清背影。这会儿有水汽慢慢蒸腾起来,仔细分辨,是天在落雨。水珠细碎,并没有压住温度,反叫人浑身黏腻,湿热感更重。
雨幕愈厚,滇池蒙上了模糊的纱罩。临时搭伙的关系反而让人不好叫停。秦榆堤开始断断续续地说起自己。游如枝不自觉放慢了脚步,听他讲些上海的风物。人担着城市的气质,也始终染着原生环境的味道。聊城市,左不过是聊家庭,再甚就是家底。
秦榆堤原在上海金融行业工作,一直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两个月前母亲去世,请了一周假。但白事办完了,自己的魂却没回来。三十多岁,没有结婚,也没有固定伴侣。他原先就知晓生活不会永远继续,但死亡却真实地来临,他的青年时代猝不及防地宣告终结。一场丧事,叫人来不及回头地扎进人间的苦味,精神也垮得无声无息。
他家乡在安徽。一路考上来,同行的人从父母变成了母亲,再到只有自己。生活忽然冷清得叫人不敢置信。连着两个月,除了同事,他连朋友也没见到一个。秦榆堤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就连他的生活都只剩下客户和母亲,更不敢想象一口乡音的母亲如何在上海待了四年。愧意让他夜里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五月状态也没有回升。秦榆堤就干脆辞了职,离开上海,随大流来云南旅行。他原意是想看到旁人的日子怎么过,却遇见如杨卫姗一般更年轻的烦恼。一时望不见前路。
他们打着一把伞。男人转头看过来,眼睛里有些红血丝,目光却多是茫然。游如枝没法作出什么回应,僵硬地抻着嘴角,又因为踩到小水洼,跳了一步,不自觉探出了伞的范围。
过厚的鞋底没能给她地面的实感,雨水却真切地扑到脸上。她在这一瞬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心里皱缩起来,亦觉出了痛感。
母亲是中等身量,父亲也许极其矮小。
游如枝随母姓,没见过父亲,懂事后更不会张口去问。牛奶和牛肉都没法让她长高,显然就是基因的问题,无处可申诉。好在她的面貌随了母亲,年少时亦不乏追求者。第一任丈夫疯狂迷恋上她的忧郁气质,不顾家人阻挠向她求婚。游如枝受到感动,却也很快认识到自己迈入了深坑。男人强行把自己的癖好灌注给她,挣扎和反抗倒让他更加兴奋。时间一久,游如枝意识到,一日不接受丈夫的摆布,就有更过分的等在后面,不如顺着他的心意来。三年,她慢慢摸清了他的频次和程度,调整自己的状态去应和。然而,对身体的过度熟悉导致她极其敏锐。日子一久,偶尔疑心,她也追出去几次,却被冠了过度束缚丈夫的罪名。加上她拒不生孩子,婆婆理所应当地勒令儿子离了婚。游如枝和前夫再没能见上一面。
母亲从不指摘她的日子,直管着自己吃喝。女儿赚了钱,也必然不伸手要一分,始终住在老旧的筒子楼里。租金和吃饭是存蓄,年轻时没舍得花的钱反哺了当下。她们之间,关心自然有,但各自试探,绕着心结晃悠。她麻木憋屈,母亲何尝不倔。游如枝反顾和母亲生活过的几十年,悲哀地意识到,这些时光竟比两段婚姻的搓磨更显得纠结麻乱。
她说要看蝴蝶去,是故意把刺往人心里扎。明知道不会有直接的回应,但如上瘾一般,时不时想要刺激伤口上的厚茧。奈何死肉难以回生,自苦也望不见尽头。
雨越下越大,潮气扑涌。
四
她的画里灌注着母亲的血肉,难能断出谁才是主人。
游如枝在筒子楼出生,长到十六岁去读寄宿高中,才算是彻底离开了这里。上到三楼,公共厕所再往前走两个门,就是她的家。她和游婉秀住在单人间里,躺着一张刚刚能睡下两个人的旧床。她记忆里以为是一米八的尺寸,前些日子才发现是一米五。新的四件套买错了大小,游如枝颇有些怅惘。
小房间,胜在收拾得干净,也不会让人觉得逼仄难忍。桌子很窄,用处却极广,杂物连同书本一起摞在上面,吃饭的时候还得清理出来。游如枝七八岁以前,游婉秀还常常带着她出门,哄着买些小玩意儿,乖乖在外面等着母亲回来领她。一般是早上出门,下午四五点左右才会回去。她同铺面阿姨之间的熟悉胜过母亲,也最先在这里意识到了旁人眼里的复杂。
游如枝读小学两个月后,游婉秀从外面买了个风铃回来。游如枝在家时,风铃就系在床头,上学去就改系在门口。游婉秀不允许她在系着风铃的时候进门,慢慢竟成了家里的规矩。小时候放学早,游如枝进不了门,就去楼下的铺子里坐着,硬瞅着过路的人。那阿姨可怜她,留她在这里写作业。她也不写,就一个一个数货架,给人家帮忙拿东西,连烟的价格层次都一清二楚。
家里的床单被褥日夜都不一样。白天的总是更旧些,洗得却勤快。夜里睡的干净得多,换洗也只是两三周一次。游如枝初中的时候,那风铃不再出现,日子过得愈加紧巴。游婉秀的焦虑外显,动辄就出门打工。游如枝自己在家里待着,在纸上画画,等着游婉秀回来再吃饭。
她成绩很差,却单对绘画感兴趣。初三那年,游婉秀一夜连抽了两包红双喜,拍板送她去学美术。一开始,游如枝特别高兴,回家也爱跟母亲讲些见闻。即使女人脸上总是疲惫,口中多是敷衍。后来她慢慢淡了心思,就只管自己去学。但课上得越多,风铃出现的频次也越高。她早就到了敏感的年纪,学画的热情被泼了兜凉水,还源源不断地往心里渗。
不堪和崇高无法分离,她的前途要用更肮脏的现实来交换。即使厌恶取代了喜欢,游如枝也不声不响地读完了绘画专业,做了专业的美术老师。她承着游婉秀的期待,必不能让风铃落了空,更不能用与旁人一样的目光去看母亲。那些她最痛恨的,最难以忍受的事情,每天都在发生,她却没有立场说出拒绝的话。游婉秀泼辣,并不以此为理由胁迫游如枝努力学习。游婉秀说,各有各的命,而游如枝的命合该自己看着办。
她就努力去画。她的每一幅作品,都和母亲的身体一起完成。汗与血凝结在画布上,难以辨别究竟是谁出的力更多些。可惜,游婉秀不稀得看,她自己也没有勇气回望。
这话没法跟秦榆堤说出来。和城市里孤独度日的秦母相比,游婉秀太过于放荡,连付出都令人难以启齿。说得多了,还会牵扯过多,怎么编也圆不回来,干脆就不提。他们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冷场也不再叫人尴尬。走了四个多小时,话也快要说尽。等重新上车时,杨卫姗和陈书儒也有些沉默,四个人各怀心思地回了酒店。
游如枝听了人家的故事睡不着觉,勾着自己心里难受。昨晚还觉得空旷冷寂的酒店房间,像又变回了筒子楼那间旧屋。游如枝躺得身上冒汗,火也起得莫名其妙。她怨游婉秀千里之外也能影响她的情绪,心里却不自觉想到,母亲还从未与她一起出游。类似秦榆堤的愧疚情绪涌上来,后知后觉地扯出以前的闲事。五六个梦串在一起,大半是摇曳的风铃,还有广州雨季湿热的空气。
第二天重新上路,三辆车同行,一队人往最终的目的地而去。秦榆堤和游如枝在后座,杨卫姗开车,陈书儒坐去了副驾。起步时,他们几个显然有些紧张,但没想到女生非常专注,开车也很稳,和前几日打闹的神情全然不同。
从昆明出发,途经宜良、蒙自,到金平马鞍底乡,自高速再转二级公路,全程大概六个小时。秦榆堤前一晚没睡好,闭着眼睛养神。昨日下雨,今天室外也没有亮堂起来,阴云追着公路往前铺,不近水的路面也有了氤氲感。秦榆堤说,马鞍底明天就会放晴。这话存疑,天空显然是有继续下雨的征兆,但没有人反驳,车里的氛围凝得像第一日见面,却似有情绪在流动。
游如枝贴着玻璃往外面看。车窗上还留着昨日的雨水痕迹,混着灰土,干成了不规则的色块。她嗅出几分泥泞,又往里坐了些。陈书儒在后视镜里看着她的动作,笑说,租车店长期把这车放在户外,洗得也不勤快,大概是不怎么干净。游如枝没在意,擦了擦手,取出包里的食物分发。她自觉知晓了旁人秘密,下意识就多注意秦榆堤,这会儿见他没醒,也主动留了一份。
车平稳地行驶,人的精神也逐渐兴奋。游如枝不自觉地去摸手背刺青。那块皮肤并不平整,微微鼓包,有旧年的伤疤盘踞。粗糙浅陋的蝴蝶盖在上面,不足严实,但色彩足够鲜明,让人很少关注到下方的皮肉,只当是行为艺术。
二月份的时候,游如枝去看了一场蝴蝶的画展,同场还有标本展出。
那些凌厉的生命被锁在了画布中,以各自飞翔的姿态或是坠落的瞬间被封入木框。画家落笔的重点在于翅膀,极尽艳丽的色彩铺陈而上,层层叠叠,让人目眩神迷,近乎陷入某种幻觉。展出的主办方没有按照常规的布局方式进行安置。画框的分布相当密集,又加上了LED屏幕、投影仪等设备,每隔几秒都有特殊形式的影像播放。参观者一进门就有来到雨林的感觉,遑论展厅内还有模拟蝴蝶飞行的交互装置,更令人难以抽身而出。
游如枝还算懂一些画,但不够了解蝴蝶。她粗浅地认识最绚丽的几种翅膀图样,也没法全都叫出名字。介绍里写着褐凤蝶、紫蛱蝶、枯叶凤蝶的居多,偶尔还会有红翅尖粉蝶、翅顶大粉蝶等等。标本尚能分得清楚,画作里却有大量蝴蝶翩翩,或是漫天化作小点。游如枝长久地注视着它们,羡慕它们生命虽短暂,美丽却能够长久。
破茧以后,蝴蝶就进入了一生中最美的时期。在七到三十天内完成交配产卵,很快迎来死亡。漂亮的外表给它们求偶带来便利,完成任务后就结束了一生。初中生物课上,老师两句带过,就接着讲下一个知识点。那天下课回家,游如枝重又见到了门口的风铃。有某些吃力碰撞的声音入耳,似乎还有书本落地的动静。她忽然想起了课堂上的蝴蝶图片,从此一发不可收。
游婉秀是女人,却像一只极有生命力的雄蝶。她平日扑廉价粉底,嘴唇就算裂纹也会染上玫红。化妆品质量一般,人的精神却好,面颊艳丽,旁人竟也不会注意她腰腹的圆润,甚至是胸口的垮塌。游婉秀靠这些吸引异性,日复一日,直到女儿大学毕业。
游如枝不知道游婉秀是什么时候破茧的,却亲眼见证了她的整个花期。她们从不敞开讲这些,但游婉秀早就清楚女儿回家愈来愈晚的缘由。有时候没挂风铃,她就倚在门口洗衣服,等学生放学,看游如枝踯躅着进来。时间推移,两个人像是隔了好几层,心照不宣也变成了日渐离心的遮羞布。
长久以来,游婉秀都自觉地接受着时间的推移,甚至渴盼着年龄让她彻底摆脱风铃的桎梏。游如枝却在三十岁以后愈加敏感,不愿意与人讨论任何与年龄相关的话题。她不可抑制地想,在最美丽的时刻死亡,就会永远年轻。一如那些被封存的蝴蝶,或是早年一针一针刻下的刺青。
五
他们在滮水岩村住下。村寨一楼是常住的居民,二楼改装成了民宿。几个人都没住过这样的村寨,一时新鲜。四周重峦叠嶂,森林覆盖面积巨大,放眼望去是苍翠一片,大风甚至能吹出波涛来。天阴着,青绿色的树冠远看如烟,雾蒙蒙的。
五到六月是蝴蝶爆发的时期,金平县的游客也比往日多一些。村子附近有个滮水岩瀑布,很窄,但胜在景奇,不少人去看。杨卫姗在房间里闷着不出来,加上天气阴沉,游如枝也失了出门的心思。陈书儒和秦榆堤结伴而行,说是去和村里人聊聊,了解一下明天进谷的事情。
晚上,秦榆堤敲门,给游如枝端了碗饺子。没说是从哪儿买的,只叫她趁着热气没散吃完。游如枝情绪不高,一整天也就在车上吃了点东西。料想着是他还记着早上自己给他留的面包,她微微笑了笑。
秦榆堤没有立刻走的意思,游如枝就留他坐会儿。他从善如流。
他们已经称得上熟悉,她连他的家庭都知晓大半,也未必不会提到自己。秦榆堤试探着问她,手背刺青是什么时候做的。她随口道,初三那时烫伤了手,高中请人刺了图案。生手,业务也不熟练。她始终很瘦,这图几十年长在肉里,看起来变形不多。只是蝴蝶本身形状不大完好,猛一看不算好看。
秦榆堤看起来还想问下去,游如枝轻巧地斜看了他一眼,他就住了口。没有人真正在意那只蝴蝶。话题过了好几个弯,挠着人心打转。外面的人声都慢慢歇下来,冷冷清清,隔壁房间亦没有动静。饺子早就吃完了,人也没有走。上海和广州的气质过于不同,却天然吸引人。秦榆堤并非在城市长大,眼里的上海自然也有自己独特的意味。游如枝则讲起那些低矮的城中村,说到楼下熟悉的店铺,甚至还有美术机构附近的猪脚饭。尽管是在马鞍底乡,但她好像仍旧回到了石牌东的窄巷子,多年从未离开过。
他们细细密密地聊着,声音愈轻。寨子里的灯不如城市里的亮,也很少有人披着星夜而归。
和男人互相扑倒在床铺上的时候,游如枝脑子里一片空白。房间没有熄灯,却恍然从冷静的闲谈变成了极速泌出的汗液。她剧烈地喘息,凝视着对方在月光下的眼睛。那双深色瞳孔里的忧郁被原先的野性侵占,简直叫人心醉神迷。游如枝主动解开了胸前的纽扣,等待着对方的下一步动作。她感觉到这人的呼吸窒了一瞬,然后是长达十几秒的沉默。火起得很快,这会儿也足够决定是否烧得更旺,或是彻底灭下去。男人的手摸上了她的胸口,反复摩挲着某处瘢痕。她的身体一寸一寸冷下来,心里也凉了半截。嗓门儿好像被堵住,不自觉想起第一个丈夫给自己身上留下的印痕,还有如今松弛的皮肉。游如枝哽了一下,正准备扭身下来,却被一把抱住……
窗外停了雨,温度也慢慢攀升。外面有星子挂着,浓黑的天慢慢变淡,露出深蓝底色。门口似乎有些动静,很快又消弭。窗帘没有拉,游如枝平躺着,瞥见玻璃上雾蒙蒙的水汽。男人硬刺般的头发扎在颈侧,她心里却没有预想中的快意。
彭安达去国外探访女儿,她在空房里坐立难安。前些日子撞见他牵女学生的手,她才彻底明白,对方早就不再是那个画展上遇见的师兄。手机里,学生家长发来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试探般向她打听着学生的专业课情况。去年跟着她集训的学生,情理上不能不管。然而,她的心思向外飘忽,引着愈多猜忌钻出来,吞食了过去坚实的底线。游如枝干脆都抛下,来云南寻找彭安达口中的自由。她清楚,这步子迈出来以后,彭安达去年的某条旧裤,出差落下的领带,甚至是家里没来得及换上的新马桶垫,都已经与她无关。
连彭安达也不清楚那刺青的由来。游如枝的说辞总是半真半假。
高二那年,游婉秀欠下了“人情债”,被人家老婆打上门来。游如枝给开的门,亲眼看见了一场厮打。游婉秀不还手,对方撒气没有回应,抄起桌上的水瓶就泼了过来。游如枝下意识帮她挡,手背就落了疤。不好看,但没什么办法,就去文身店刺绘了蝴蝶。店里的学徒是她美术班里早早退出的同学,算是人脉,答应免费给她做,只当是练手。
蝴蝶歪斜着,但足以起到遮挡作用。十七岁的游如枝向他道谢,转身出门去。这刺青也像游婉秀似的,好像是翻了车,但勉强就这么撑着。一撑就是二十多年。
六
先开车到马拐塘林区附近,再下车徒步。进谷前,天气还有些阴沉。等走到山间小道上时,已经有阳光透着叶子撒下来。竹林极其茂密,栈道蜿蜒在其中,行人不算多。早晨没什么风,叶子却已经落了一地,大概是前日骤雨,地面还没有从潮湿的深色中恢复,也显出几分冷意来。
前路的蝴蝶不多,但较平时也算是四处可见。他们早就做好了在栈道上看不到大量蝴蝶聚集的心理准备,忽然看到,只觉得惊喜。陈书儒去年来过这里,记忆颇为深刻。当时没有见到蝴蝶爆发飞舞,今年也算是了却一点遗憾。越往深走,蝴蝶就越多。竹林里有坑,有人丢了石块过去,坑底聚集的蝴蝶被惊起,翩翩飞上来。多是白袖箭环蝶和蛱蝶,颜色并不鲜亮,而是黄色偏多,如同落叶纷飞。它们绕着小路侧方飞走,偶尔还停在人的包上,吓得杨卫姗缩了缩脖子,却忍不住笑起来。
另外两辆车上的大学生们格外兴奋。游如枝心里却漫上某种意料之内的复杂。她眼里容纳了山谷,记忆却不自觉地翻找着筒子楼里搓麻将的游婉秀,远在他国的彭安达,甚至是昨夜混流汗液的秦榆堤。蝴蝶过多堪称可怖,新闻里的奇观竟给了现实梦境以最后一击。四十年的人生浓缩成了几个面容模糊的身形,在当下的山谷中有种缥缈虚无的感受,捉也捉不到实处。
游婉秀说她脾气倔得拉不回头,此刻却终于有了松动的迹象。游如枝看着远处扑朔的斑点,意识到过去追逐不到的精灵早已触手可及。此番美丽的景象每年都可再生,且永久不会消弭。而多年前的两只蝴蝶早就互相觅到了同类,再也难以分离。
从马拐塘林区一路徒步到拉登瀑布群,已经是艳阳高照。四周仍有蝴蝶飞舞,却不及前面山林密集。水流激荡,秦榆堤向前去拍照,陈书儒在后面照看其他人。杨卫姗忽然惊叫,游如枝及时伸手过去,撑了一把,让女孩好迈出脚下的坑窝。
直到这时候,陈书儒才第一次侧头去看游如枝,目光里颇有深意。
游如枝想起前夜门口的声响,直视过去,微微笑起来。
蝴蝶环着她继续飞舞,明年也将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