勐焕的梦幻往事

2024-01-01 00:00:00王子健
西部 2024年5期

那场摄影展开在西湖区的秋水文化艺术中心,那附近有我前女友很喜欢的一家书吧,以前我们经常去那里。那天我先去浙博看了和她在一起四年都没看的《剩山图》,然后叫了一辆的士。我特地吩咐他避开去书吧的路,大概要比平时贵两块?没关系,看不见那个地方,心里总会好受些。

那天参展的是我个人很喜欢的摄影师石开峰的作品,他几乎拿遍了国内重量级的摄影大奖,去年又凭一组名为“回忆”的作品入围了美国史密森尼杂志摄影大赛的决赛,看到看展的人很多,我并不感到奇怪。我很早就关注了这位摄影师,他在第一届大理国际影会上出道时,我就已经对他的名字不陌生了。这次我是特地为看他那组“回忆”而来的。

“回忆”厅里人很多,我决定先在其他厅里溜达:这些作品我几乎都看过了,我正分神,百无聊赖地路过一幅又一幅比我更寂寞的作品,突然,一个声音叫住我——

“先生?‘回忆’厅在您的反方向。”原来是展馆的讲解员。我恨她打断了我。

“我知道。人太多,刚出来。”我没好气。

但这人脾气显然很好;或者她没听出来?或者她不在意?

“先生,您继续往前走,三号厅现在人少,那里陈列着石先生早期的作品。”她的声音依然客气。我没再说话。我等她离开,继续在展馆里溜达。

人真是奇怪啊!有时就这样强势地把你的孤独打散成鸡蛋花!我走着,本来想绕开三号厅,但又觉得没必要和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置气,索性走进去。

今天,除了展厅门口“梦幻往事”四个字以及“略青涩”“出手不凡”这样的形容词,我几乎再没记住别的对于他早期作品介绍性的文字了;进入厅里,人确实少,灯是一样亮的,我一幅一幅看过去,现在还能想起一些作品的名字和它们的内容——

一幅叫“Wuwei”,上面是夕阳下安徽无为的城墙庵。

一幅叫“Xian”,上面是看起来黄埃散漫的西安明城墙。我一开始纳闷为什么Xian没用“’”隔开,然后注意到照片中央,城墙上方,有朵豆芽状的云。

一幅叫“Nanjing”,上面却是一只小手,捏着一枚蓝鲸吊坠,蓝鲸的尾巴对着南京鸡鸣寺药师佛塔的塔尖。这张照片我记得很清楚,下面印了一行小字:“因为我nl不分。”

然后我走到了一幅叫“Menghuan”的作品前。

我看到“Menghuan”这样一个名字,第一反应不是像之前几次那样,认出城市的名字,而是直接联系这组早期展品的名字,把它认成了“梦幻”。照片上的内容也令我头晕目眩——我一时间忘记了它是石开峰的作品——我简直以为是谁从我那已经付之一炬的十二本影集里偷出了一张,然后穿越回石开峰年轻的时候,把它塞给了他。

那是马琪,靛蓝色的马琪,站在大金塔下面。笑。

就是这张照片,让我想到我和马琪之前在勐焕经历过的那段梦幻往事。

我现在在勐焕的素心旅馆里写下这一切,下雨了——

我带来了六年前的旧手机。打开备忘录:

大金塔。黄昏。

释迦牟尼坐像。晴。手上黏一小片金。傣族女人。喝雪碧男人。短裤。黑布鞋。笑。黄牙。有人撑伞。还没从雨里恢复。

菩萨。山。绿。玛奇朵的乳房。彩虹。我恢复了。刚刚。十块。透明雨伞。现在。垃圾桶。

我爱玛奇朵。

跑下来。大金塔。旅馆。二十分钟。喘气。一路想事。支离破碎。写成这样。傻。

不好意思。写成这样。从大金塔下来。已经是黄昏了。一路跑回旅馆。喘喘喘。真他妈狼狈。不过这么晚了。还能看见彩虹倒也不错,挺幸运。哈哈哈。喘气时。想的话都是碎的。现在坐下来。休息好。吸饱空气。句子都开始报复性地变长了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我又想到了玛奇朵我爱她。

我第一次见玛奇朵,勐焕就在下雨。六年前,一株芭蕉,叶子撑不过,积的雨水摔下来,浇在一颗弥勒的佛首上。这颗断首侧躺在芭蕉下面,大笑的表情也侧过来,新月一样。显然它来早了;弥勒可是未来佛。我正站在廊前避雨,挂着个尼康D3100。淡季,廊前只有我一个人;看到这颗断首,目光不禁定在上面。雨里的勐焕没什么可看,这地方已经够好看了。况且我来这里一个月,对它的美已有些腻烦。连这颗断首我也拍过了。雨依然下,我百无聊赖地抽着烟,廊前芭蕉的绿和我的烟绵延去远处,和山的绿连在一起,统统都被雨蘸湿了。

我正想事,不看那颗断首,却见一道碧影从芭蕉绿里剥离出来。我第一次见马琪,在勐焕,她穿着一条靛青色的裙子;她也来避雨。

我怕给她留下坏印象,熄了烟。外面,雨中,弥勒依然在笑我。

我只看了她几眼,这女人,是漂亮的;但陌生人,一直盯人家看,挺不礼貌。我把烟熄了,矜持地捏着,垃圾桶在那株芭蕉旁边,在弥勒在的地方。

倒是她,走过来,看了我一眼,好像正打算就此转过头去,对着雨水——又看了我好几眼。我变得不自在了,我打算去弥勒那里丢烟,然后冒雨回旅馆。我走出廊前。

一只手拉住了我。

我难以置信地站在那里,“嗯?”似乎这个字就能问清了。

“嗯。”

我料定这个漂亮女人可能有什么神经病,或者是想拉我要钱。那时我一个月以来积攒的、对勐焕的好感似乎都像芭蕉叶上的雨水一样浇了下来,荡然无存。我突然厌恶起这个地方,我想回家了。

我把那只手甩开。

“我有十分十分重要的事情!”她几乎是对我喊道,“要你帮忙!”

“嗯?”

“求你了。”她恳求道。

“呃,你要多少钱?”

她摇摇头。

“呃,那是什么事?”

“你先告诉我,你有女朋友吗?”

“有。”我骗她。

“那算了,你走吧。”她表情变了。

我有时会想,如果六年前我真的走了,朝弥勒佛的方向离开,现在我会是什么样子呢?会不会有点不同?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如果那时没有回头,勐焕对我而言,就将只是一个去过一次的地方,像很多其他地方一样;我也不会再在六年后,因为突然想起玛奇朵,又回到这里。雨还在下。

“呃,其实我没有。”弥勒依然在笑。我又不想骗她了。

“啊!那你刚刚说你有!行,我刚好要找个会骗人的。”这话让我害怕了。

“放心!不是违法的事!”

没有女朋友是真,但谁在世上没有喜欢的人?那时眼前颤动的靛青色让我想起自己喜欢的人——她大概希望我立刻走开,走到雨里去,但她也不会因此就接受我;不如暂时低下头听这个女人需要什么。

“……可能是有点疯吧?你觉得我疯了吗?”她讲完她的诉求后,和我靠得很近了,但我当时只是可怜她。

那是我大学最后一个假期,现在我没那么乐善好施了。大学我没谈过恋爱,和前女友——如果算上马琪,也才是我第二段。那段时间我想早点成熟起来,又舍弃不了那股单纯的气质。我从朋友那里学会抽烟,屡屡被呛到;想把之前喜欢的《爱的教育》《三体》还有其他老师们推荐的书都五块钱一本卖掉,结果还是舍不得,就作罢了;我还学会了喝酒。最后的假期一个人来到勐焕——在大学附近挑了个觉得最有趣的地名,住进便宜的素心旅馆四十多天,一半时间我都醉醺醺,这一半中的一半,末了又都大吐。马琪的诉求就像我那时的穿着一样不伦不类,刚好契合我那时挣扎的状态。

后面几天,我们拍了一千多张照片,又在一家叫“贝贝”的照相馆,以一块四一张的价格,花了快三千块把它们全打印了。钱是她出的,照片打了两份,她一份,我一份。

我们买了十二本影集才把它们全放进去。

现在,想到那些影集都被马琪和我烧毁了,这也像我抽烟被呛、卖书反悔、喝酒会吐一样,也许就是因为我那时太挣扎了,那段岁月才如此梦幻吧。

我现在还记得和马琪一起在“贝贝”里翻看那些照片,有的还有温度,从相片纸上传到手指尖。“美吗?这个女人?”她问我,把她自己说成“这个女人”,然后评价道,“是挺美的,有些角度很怪;你几乎可以说她是健康的。”

“嗯。”我没再说话了。

勐焕山小。树秀气。玛奇朵的乳房也是,小小的。照片上看,微微凸起,像覆着一对暹罗猫的耳朵。我想起当时——“所以找我的中年‘替身’时,不能找丰满的。”玛奇朵摇头,示意我眼前这个阿姨不行;我们领着我的中年替身大叔继续找,那个大叔和我差不多高。

“没有办法吗?”大叔走得很慢,但她也没法走快,我刚好放慢脚步扶着她,等着大叔。

“不然我为什么要这么抓紧时间呢?”她嘟了一下嘴。

“我说的不是这个。”其实我说的就是这个,但我想岔开话题了,“我每隔一阵子就要发一条朋友圈吗?”听起来似乎没法和我刚刚说的话接起来,我又加了一句,“间隔多久合适呢?”

我感受到了自己的蠢,虽然也有人一两年都不发朋友圈,但她要拍一千多张照片,显然不打算让我一两年发一次。

“你看他。他要是发得多你也要多发,他少你也少,就像竞争一样,总之不能输给他。”她把两个拳头怼在一起,大叫了一声:“compete!”

“啊,那我要做的事还真不少。我很少看男生的朋友圈。其实我都很少看朋友圈的。”

“这么说,你不愿意帮我了?”她突然停住了。她看着我,突然鼓起腮帮,摇摇我的手,“都说好了嘛!”

“他都结婚了,你还和他竞争什么?”

“就是不想看他离开我了还能继续生活。既然他能,也要让他看到,我也能。”

说为了我方便,也为了怕我滑脱,她那几天也住进了素心。有一次我出门刚好撞见她也出门拿外卖。

备忘录:她。就在我隔壁房间。不害羞。她。一点也不。走廊很窄。闷。没有那种撩拨玛丽莲·梦露的风。我是好人。而且。这里是中国。来我房间坐坐?好啊。请进。知道你是好孩子,才请你进来。这什么歌这么好听?

你都快投胎了还吃外卖。我问她。知道她的身体状况后。

我都快投胎了还不吃外卖?生气。把我撵出。门砰地关上。隔着门。不想和你说了。真没劲。都快投胎了。找人聊天。还像我妈。叽叽歪歪。

我错了。隔着门。道歉。像打水漂。隔着土星环。还有,这什么歌这么好听?

我打得很漂亮。可是。我是宇宙打水漂冠军。门开了。陪我聊聊。绿色很漂亮。开心了。你想干啥都行。底裤。这次她穿了。

哦,还有,这首歌是绿岛小夜曲。

不过,那天晚上我们什么也没做。这句话真是粗暴,其实我们做了很多事——她把她点的焦糖玛奇朵给我喝,我后来也叫她玛奇朵了。我看了她的病历本,看了她喜欢的那个男人的朋友圈,看了她和她妈妈的聊天记录,但我猜,她们关系很不好,我问她,那和爸爸呢。她说我真会问问题。她甚至还让我看了她和那个男人的聊天记录,果然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在他结婚后,他们就再没联系过。

“为什么不让你朋友帮你忙呢?”

她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手机屏幕还是那个男人的微信界面。“你需要一些朋友,是为了共享一些快乐或者难过的东西,但是,”她睁开眼睛把界面切成我们今天拍的照片,“这些事和快乐难过什么的,都没关系,总之不好意思把他们扯进这些事里。”她撩了一下头发继续说,“这些事有些黑,有些恐怖,有些阴暗,总之适合交给陌生的人,你不害怕吧。”她突然认真地看着我。

“不,不害怕。”其实我有点。

“那你快走吧,我们别再熟悉了。要是你变成了我的朋友,我也不能托你了。”

要是换做现在,我有一千种方法留下来。当时我起身就走了。

第二天那个大叔推说有事,不来了。好在前一天我们已经拍了很多大叔的单人照。我们甚至还找到了一位来旅游的苗条阿姨,用很蹩脚的理由给他们拍了一些双人照——“这位大叔多帅啊,啊,是,我们的亲戚;啊,不是舅舅,就是叔叔,啊,是的,爸爸的弟弟!啊,给你们两个拍些合照吧!对!大叔比较腼腆,啊,婶婶?婶婶,哦,有婶婶的,婶婶在家里带孩子,不喜欢出门。”我后来怀疑就是这些话让大叔生气,所以不来了。

那位苗条阿姨还是好说话的,她是洛阳的,我们第二天约了给她拍照。长得和马琪真的很像。马琪经常看着她。第一天分别时阿姨还说:“以后有时间来洛阳。带你们逛龙门石窟。”

不知道她是在看她的母亲,还是她可能老去的样子。我们约了第二天见面。

那天我加了她的微信,把拍的照片都发给了她。“Maqi”的微信头像是一个微笑的小太阳。

“你看到了吗,朋友圈里。他对象怀孕了。”Maqi的消息。

“看到了。”实在不知道Maqi喜欢那个男人什么,为他做到这个份上。

“我也想有个孩子。”Maqi附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我回了六个问号,那一刻我心里确实想歪了,又有点惭愧。我想到白天她说自己的乳房小。可是她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想要孩子是天方夜谭。

“想什么呢你!明天我们去找一个长得像你的,或者长得像我的孩子拍拍。”

我回了一个“OK”的表情。

比起工作以后甲方各种艰巨的任务和刁钻的要求,找一个像我或马琪的孩子拍照简直不要太简单;不过,对于那时的我还是挺难的。我拉不下脸来给那些孩子或者他们的家长说好话,都是马琪负责叽叽咕咕地交涉,我就站在一旁和昨天约上的苗条阿姨说话。我们最终找了一个像她的女孩和像我的男孩,凑了一对“龙凤呈祥”。后来马琪告诉我,她给那些家长们只说是给当地的旅游业做宣传,拍几张照片。而我,怎么说服苗条阿姨和那两个孩子拍合照呢?给孩子们拍了几张后,看见马琪瞪我——“阿姨您也过来——不不,小朋友们别走,给你们也拍一张!多有缘啊!”

那些家长肯定心里犯嘀咕,过后我又给他们拍了很多照片,才没那么尴尬。

“可惜那个中年大叔不来了,不然我们可以拍个一家四口呢。”马琪接过相机看。

现在再有人提这样的要求,我肯定会拒绝的。其实要不是在勐焕,要不是这里风景好,要不是我那时还年轻,我绝对不可能答应马琪这个现在令我觉得毛骨悚然的诉求。我记得有次受朋友之托给一位在余杭的老人拍照片,到了我才从她家人口中隐晦地明白是要拍遗照。把原片发给她家人后,我很快就把那些照片删除了。当时我甚至没想起马琪的事!马琪的诉求难道不比这个还过分?我还要天长地久地登录她的微信,在她的朋友圈发布她“最近”的照片,给她喜欢的男人偶尔点点赞。还要用我自己的照片!假装是她的男朋友!还要用那个中年大叔和苗条阿姨的合照,过了二十多年后发出来,假装我们已经是老夫老妻!还要用那些有礼貌的孩子的照片,假装是我们的孩子。

我那时给她拍了很多照片。从金银塔到树包塔再到勐焕广场,几乎每一家店我们都进去了,拍一些照片就走。理发店、米线店、水果店、卖手串的、卖佛珠的、租赁景颇族服饰的。路过公厕她就进去换一套衣服,而我挎着相机,拎着她换下来或者将换的一大袋衣服,里面甚至还有一件棉袄!我一开始是乐意的,拍多了也就在心里怨声载道。而且这一切都是为了另一个可能已经不在乎她的人。我开始不可怜她,而是觉得她愚蠢了。我想到《爱的教育》里那些死掉的人。马琪一点不像他们。

一个僧人看见我在拍他,摆摆手过去了。“马琪,”我叫住她,“让人家走吧。”

马琪刚从公厕里换了她最开始穿的那件靛青色裙子出来,刚好和过路的僧人到了我的取景框里。马琪还要去挽留一下他。

“你知道吗?摄影术发明以来,就一直有人拒绝它。他们觉得被拍到,灵魂就被夺走了一点点。”

这也许就是我难以成为石开峰这样的大摄影师的原因:我见到那些黑暗的东西就想走开。可是人世到处都是黑暗的东西,勐焕,杭州,处处都有,比比皆是。马琪托我做的事让我感到恐惧,可我又实在喜欢她的样子,只好一次次麻木地照她的指示按下快门,胆战心惊。那些夜晚我甚至还会在网上搜索“冥婚”——即使那时有青春的勇气加持,我也会在半夜三更想到暮年,想到以后。如果以后我和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了,我还要继续帮死去的马琪更新她专门为他开辟的、可能无人问津的朋友圈吗?马琪不是当初在雨里看到我挎在身上的尼康D3100才决定让我帮她的——她一定看出了我是个优柔寡断的人,看到我抽烟会呛,喝酒会吐,才这样拿捏我的。我为自己为她产生的肉欲感到羞耻和恶心,同时又为被她拿捏而要缔结这样的联系感到头晕目眩。

去年看到石开峰的“回忆”入围美国史密森尼杂志摄影大赛决赛的新闻后,我还特地百度了他,搜到了评论家马修·戈达尔为他写的一篇叫作Shi Kaifeng: Into the Darkness的文章。里面有提到他跑去缅甸采风的争议、与妓女厮混的绯闻和在叙利亚战场拍尸体的“道德困境”。(我英语不是很好,这些是机翻的)文后还附了一篇Shi Kaifeng: Out of the Darkness的链接。也许,这就是我难以成为他这样的大摄影师的原因。我从没真正进入到这些黑暗中,我所站的地方一直是光亮的,我只是把身子偶然探进去,然后很快缩回来。

“该你了!”那天晚上我和马琪在勐焕广场遇到了一堆喝酒的人。马琪不喝酒,她说要陪我,看着我,防止我喝吐了。

“介绍啊,没什么好说的,大家都来勐焕玩,随缘聚在一起嘛!我做手工簪子的,自己摆摊赚钱的,不是云南人!贵州!头发漂亮是吧!既是真的,也是假的!是我自己把头发割了,编的假发!下一个!该你了!”

轮到我了。

“我刚毕业。没有女朋友。没找到工作。爸妈离婚了。但对我都很好。一米八。哦,旁白这个不是我女朋友,”因为有个绿头发紫眼影的人在打趣我和她,这个人的鼻环在月亮下面闪闪发光,像银子,“我有点怕她,不不不,我说的是‘怕’,不是想‘泡’她。就这些。”

然后神婆秋梨膏说话了。这是我第一次见神婆。玛奇朵说她没有认识的人。她骗我。

“占星。塔罗。来找我。”神婆一头银发,挑染了几绺蓝色,“可准了,我算出玛奇朵:就是我身边这位假装不认识我的朋友,今年就——结果她去体检。确实是。哈哈哈哈哈。但是别在意。我现在哈哈哈哈哈。其实在这世上,除了她妈,和几个爱她但和她无缘的小伙子之外,我最关心她。现在只有我知道她的事,我最为她伤心。”大家都以为她是说她怀孕了。轰然一笑。

“好!该你了!”

“没错神婆秋梨膏就是世上最爱我的人。所以我要假装不认识她。为了更好活在世上。我们最好假装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最爱我们。不好意思扫大家兴。我就要投胎做我爱的男人的女儿了。他今年刚结婚。如果明年生女儿。今年我就要抓紧。”大家似乎都漏听了“投胎”两个字,只听见“生女儿”,又都坏笑地看着我。我无奈地把罐子捏瘪了。空的。喝完了。

“好!该你了!”

“搞摄影的。我。”这个人戴眼镜。刚刚只有他没笑。他看着玛奇朵,现在才笑了一下。“你要是怕她,我可不怕她,而且我想泡她,”这个人低头从眼镜边儿上看我。绿头发的男生又扔了两罐雪花纯生过来,我没接到,他接到了。我已经醉了,那罐掉在地上的啤酒简直像他的鼻环变的。

后面我喝多了。神婆酒量好。玛奇朵累了。下车后,她驮着玛奇朵小青山回素心旅馆。

备忘录:PS,小青山是说她穿着靛青色衣服,像。

“喝了多少啊?”神婆问。

“我没喝。”小青山嘟囔。

“我知道,我看见你一直在喝水。”

“嗯哼,”小青山吹吹我的耳朵,“我要喝了,今晚就能去投胎了!不,现在!”山风一样。

“那你还要我背你。”

“享受享受嘛!你这个人!你是不是不信我?要不要看我病历本!”小青山吵嚷。

“刚刚那个搞摄影的男人,争着送你回来呢。”

“嘿嘿,嘿嘿。”小青山笑,小青山撒娇。

“你不会喜欢我吧!干吗一直看着我?”小青山突然扭头对我说。

第二天我在素心旅馆里睡到了下午两点。起来看手机,发现马琪六个小时前给我发了消息:“今天放你一天假!”桌子上还有一杯焦糖玛奇朵。我闻着自己的酒臭味,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我记得昨晚回来的情形。我其实还是有意识的,我在想马琪会不会真的和我发生些什么。是神婆把我搀进来撂在床上的,她看我似乎要吐,又搀我进了卫生间。“我算过,你是个好人,所以我主动送你们回来的。”她拍着我的背。“马琪也挺喜欢你的,这倒不是我算的。看出来的。”我脸肯定红了,还好我喝醉了,可以推给酒。

“你在说什么呢?”我转头看见马琪探身进来挤眉弄眼。

神婆把我的头扳过去,因为我已经吐出来了。我余光看见她吐了吐舌头。

后面她先走了,留我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马琪站在床边看着我。站了一会儿。我有点不好意思。她把我的鞋子脱了。“你走吧。”我对她说,我把被子拉上,在备忘录里编辑了刚刚路上的事,然后睡了。

石开峰给马琪拍的那张照片,其实前天我也给她拍过。在我人生中拍过的难忘照片里,那应该能拍进前十吧。这样来看,我和石开峰的差距还真大!不过是他早年展里一张平庸无奇的作品,比起他日后into的darkness算得了什么!

那却是我留不下来的东西。

那时我对马琪的耐心和可怜还没消失,对自己要不要和她发生点什么也犹豫不决,路上我和她讲了自己当时喜欢的女生——你看,真是犹豫不决!要不然讲这些做什么!我们从金银塔出发。刚刚下过雨,很快又晴了。释迦牟尼坐像像个正襟危坐晒太阳的人。现在和刚刚手都是湿漉漉的,雨和汗造成的。阳光照在手上,像黏着一小片金子。路边有个傣族女人在卖椰子,她的椰子削得棱很多,一点也不圆润。旁边有个喝雪碧的秃头男人,他的头才圆润呢。他穿着短裤和黑布鞋,被汽水呛得笑了,露出一口黄牙。我突然觉得,比起马琪,我的一切还有希望。

有人还撑着伞,没从雨里恢复呢。

我突然把马琪搂在怀里。我感受到玛奇朵小小的乳房。

银塔反光太厉害了,照出的人背光。我让玛奇朵站在金塔下面。

靛青色的裙子。玛奇朵笑了:“你背后的山绿绿的,那后面是个菩萨吗?哇!你看!有一道小小的彩虹!”

“别说话!别笑!”旁边还有人等着拍照呢,但来不及了,我不好意思拍太久,她的笑还来不及收回去,就被我拍了下来。

(1.看见路边垃圾桶里的塑料雨伞,我感到这个世界很多东西都被浪费了。数码相机出来前,很多胶卷不也拍废了吗?我们的生命也是一样的。我突然觉得,马琪还活着,还在我身边,也许我应该让她爱我。2.看见十块钱的塑料雨伞,我觉得没什么好可惜的。马琪是个没人爱的人,等她离开这世界,我也不用真的帮她发那些朋友圈。可我会害怕报应的。3.我才是那个垃圾桶,我遇见马琪是很意外的。但如果我当时没挂相机,她也不会找上我。就像人们知道要把垃圾扔到垃圾桶里一样。)

那个被马琪抛下的“假期”里,我一遍遍看着从前天起为她拍的照片,对金塔前的小青山和垃圾桶里的透明雨伞两张出了很久神。那时我差不多已经捏好“主意2”了。我躺在床上,想起那天我抱着玛奇朵的感觉。就算真的有报应,她大概也会因为那个拥抱原谅我吧?与此同时,我也感到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啦。是时候回去了。我并不真的期待再一次见到我那时喜欢的女生,我也知道,毕业了,我们应该再也见不到了。但当时执著见她的念头似乎是支撑我离开马琪离开勐焕的唯一的东西。

那天在三号展厅看到那张叫“Menghuan”的作品,我又一次被世界的黑暗击中了。不管石开峰在缅甸、恒河、叙利亚、阿姆斯特丹红灯区、香港和勐焕Into过多少Darkness,至少那张作品让我看到了他身经那么多黑暗仍然可以活下去的方式——他把那些黑暗也带给了别人。又或者那些黑暗只是纸老虎?只是只身穿过就能破除的存在?总之石开峰确确实实把一小片密度极大的黑暗砸向了我,让我前驱的身子一下子站不住脚,栽回了幽深的过去——我当时一直以为马琪主动向我提出放弃她的诉求是因为别的更崇高的原因——比如爱,但现在知道那张照片的存在,我开始怀疑她当时爱的对象。

芒市又开始下雨了。素心旅馆的前台换了人,也是,六年了,该换了。这里窗子可以看见银塔,雨里像雪里一样。塔尖像落着绒绒的雪,看起来都没那么高那么尖了。勐焕,芒市,又叫黎明之城。我现在也写到黎明了。也是马琪最早告诉我这个的。

“为什么非得在这里,假装过完你的一生?”

“挺烂俗的;和大多数故事一样——因为我和他初遇在这里呀;而且这里是黎明之城,听起来挺有希望的。”

写到这里,怀念到这里,我觉得我们这个故事也挺烂俗的。那一天马琪一定是约了前一天晚上认识的尚未发迹的摄影师石开峰,然后另托他来给自己拍照片了。说不定他们两个人倒发生过什么,让她转而爱上了他,所以放弃让我给她发朋友圈了。

但是也不一定。因为她当真就只给我放了一天假。第二天早上她就来找我了,那天我们没拍照片,而是去“贝贝”冲洗照片。一天时间够石开峰为她拍一千多张照片吗?够他们两个相爱吗?不过——我们也才认识几天啊。

不过石开峰现在是个大摄影师,即使在从前,当然也要比我专业。他涉足过那么多黑暗,一天时间够吧?

从“贝贝”里出来,已经是黄昏了。

“你还记得吗,我说过,这些事有些黑暗,有些恐怖,不适合交给朋友。”

“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我们已经洗好了。”我提着两塑料袋的影集,沉甸甸的。

“我还记得你那天说的,被拍,灵魂就被夺走一点点。”马琪把吹到嘴边的一绺头发抿了一下,又送回去。

“那是像童话一样的,”我笑了一下,“骗人的。”

“我这里发生了一件黑暗的事。总之,我想通了。我好像爱上了另一个人,我昨天都没再看他的朋友圈。但这是一件多么黑暗的事!你曾经爱的人,你突然不喜欢了,没感觉了,转头在别的黑暗的人那里擦出了光亮!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世界会怎么看待这样的事啊!不知廉耻!软弱!没法坚持!多么黑暗啊!总之我不愿意让你背负这些了,我那天听你说起你喜欢的那个女生——难道以后你和她在一起了,还要为我发这些不吉利的朋友圈吗?天啊!我向你要求的是什么啊!”

我感到心事被点破。不知所措。尴尬。

“要是换作别人,早就拒绝我了。但你是个好人,你才答应我。可我怎么可以用这么黑暗的事,在我不在以后,还继续干扰别人的生活呢?那个邀请我们去龙门的阿姨,那个大叔,那两个小孩子,他们何其无辜,却要在以后,在这些照片里替一个死人长脸!就为了一个人——这个死人再也得不到的男人!”

我尝试再次抱住她。是的。那时我终于听进她的话了。我自然地把自己当成了她“新近爱上”的人。但马琪推开了我。我的两大袋影集晃荡起来。

“不管怎样,芒市是黎明之城;我经过的黑暗够多了。我现在把你的黎明还给你。”她看着黄昏,说起黎明。我当时被她感动到了。我想起垃圾桶里的塑料雨伞。我当时真的以为马琪爱我,为了保护我不被世界的黑暗侵蚀(或者延迟这种侵蚀,晚点,再晚点)。虽然她爱我这样的事,也挺黑暗的。但只要一个人是被爱的,哪怕是被将死的人、被鬼爱着,感觉也有光亮透出来吧。

我当时太单纯了。

那晚我们在芒市大河边点了篝火。我六个,她六个,我们把影集放进去。她放了一个就被烟呛得不行。我让她在一边等我。接过那五个。我突然想把那张大金塔前的小青山拯救出来。那是她手里的第三个。我记得。影集封面是莫奈的睡莲。上面印着紫色的拼音:SHUI LIAN。

“别翻了,都烧了。”她在我背后说。

“都烧了?”

“嗯。”反正相机里也还有。但马琪好像看透了我的脑子。她凑近我,火光把她的脸照得烫烫的。我没去摸那张脸,只是她的眼睛也捉到了火光,让人觉得下一秒这张脸也要烧起来那么烫。“把你的相机给我。”我当时以为她不会从相机里删照片,我给了她。“把你的手机给我。”答应她的诉求后,我就知道总有这么一刻,她会从我的手机里看导出来的照片,所以把不该让女生看到的东西都删光了。我放心给她,转头对着篝火,把“睡莲”丢到火里去。字母A一下子烧成了个“△”。我舒了口气。

现在,我想,她爱的人大概是石开峰吧。她一定从他那里学会了从相机里删照片。他一定帮她也拍了很多照片。她一定爱上了他。我不知道那时石开峰有没有像他现在这样,已经穿过许多黑暗,但这样一个厉害的摄影师大概在年轻时就已经超过了我们这些凡人吧。

那天晚上马琪灌了我很多酒。当时我以为她爱的是我。她还亲了我一口。在嘴巴上。然后她把我送回房间。走了。

备忘录:勐焕。黎明之城。所有黑暗。驱走了。开心。快乐。HAPPY。玛奇朵。亲了我的嘴巴。晚安。喜欢这个世界。

那就是我最后一次见马琪了。

第二天醒来,我发现马琪没给我发消息。事实上我发现我没有她的微信了。她把我删了,也用我的手机把她删了。我根本没记住她的微信号。事实上我根本没主动记过任何一个人的微信号,连我自己的也是一串乱码。我一下子慌了,随便抓了两件衣服胡乱穿上,就准备去隔壁敲她的门。但我连门都不用敲了——当我趿着拖鞋过去时,门开着呢,客房阿姨正在那里把被罩枕巾换出来。她狐疑地看着我。

“阿姨——马琪——呃,这里的客人呢?”我把一只快掉的拖鞋重新蹬好。

“退房了呀。”阿姨戴着淡蓝色的防尘帽,声音像下雪一样冷。

这么多年,我一直还有记备忘录的习惯。那天看展回来,喝了酒,我还记了一条。

备忘录:我和女朋友分手了她把我绿了。我想到玛奇朵的靛青色裙子青和绿挺像的。所以我本来应该对她的青裙子挺抵触的,可我没有。那就是我第一次见玛奇朵在勐焕,确实挺梦幻的。几乎就在看见她的那一瞬间我就觉得她很可爱我想和她。晚上有个派对我谁都不认识。陪我一起去她要求我。好。所以玛奇朵当时爱上了石开峰而不是我。

现在我成熟了,再没有以前那样单纯了。但我那天晚上看展后喝闷酒时,还是挺难过的,真的。我现在喝酒很少吐了。那天晚上回去时我还路过了前女友喜欢去的书吧。我那时讨厌这个世界。我那时死活不明白为什么马琪还要亲我一下。那可是我的初吻。要是马琪已经爱上了石开峰,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石开峰已经是个赫赫有名的摄影大师了,而尼康D3100就是我最后一台摄影机。我的梦就停在这里。这世界的黑暗特别大。我们这些不如人的普通人,除了一杯酒,几颗马上碎掉的浮沫,什么都得不到。

Shi Kaifeng: Out of the Darkness(石开峰:走出黑暗)

马修·戈达尔:我注意到,你对有关自己私生活舆论的回应是非常模糊的,非常模棱两可,非常适度,非常中庸,这似乎缺乏精确度,相比你用照片展现出的痛苦的精准度——叙利亚难民断肢上的腐肉和白蛆,阿姆斯特丹红灯区里的女孩们卡粉的脸,中国云南咖啡地劳作的妇女头巾上的线头,柬埔寨西哈努克市赌场里有血污的骰子。你有时会不会觉得就这样,好的,咔嚓,拍下一些精确的照片,走进这些黑暗的东西,然后继续走,路过这些人的人生,残忍?

石开峰:坦白说,这些东西都不是我在意的,卡粉的脸不能让我更深地记住桑德拉,这是她的名字;那些线头来自的美丽花纹的头巾,我给不出名字,没办法让我知道她的民族是景颇族还是白族。如果现在我为你拍一张,不,一组照片,我照样没法让别人知道你是怎样的人。我越精准地去记录这些东西,这些事物,这些人,发现越难在之后的记忆中把握,呃,我应该怎么说,事物的关键。残忍,哦,当然。但我穿过的黑暗,比起世界原有的黑暗,不算什么。而且我不是这些我所路过的黑暗的根源。我记住桑德拉,但你也可以从我的描述中记得她,记得她脚趾上是妈妈用一种墨西哥的什么花做的紫色染料。我们并不一定要和这些女孩们发生过什么,才能拍出一些照片;换言之,我们即使和她们做过,也不一定可以。我不能武断地说拍照就像眨一次眼睛——但先让我继续这样说下去——至于这次按下快门和眨下眼睛为你储存的东西——至于一张照片和一段回忆有什么区别,我相信小孩子也可以区分。

马修·戈达尔:哦,回忆!这次你入围决赛的作品就是这个题目。令我好奇的是你这组作品拍摄的都是古代中国的帝王,但找来扮他们的都是普通人,且都失去了他们在传说中或史书上的异象。

石开峰:在我们国家古代很多史书会记录那些后来登上皇位的人当时出生时的异象,再在之后用他们建功立业的事迹呼应他们之前就有的这些禀赋。这是我们在回忆被神化了的人时经常有的事,而非回忆一个真实的人。在拍摄“回忆”这组作品时,我发现我们必须摒弃那些后来发生的事,才能站在当地,站在当时,我们才能让那些还没来得及建功立业或者永无机会建功立业者得到信心,看到我们所有人,无非都是,人。有同样的弱点和缺陷,会生老病死,明白爱和财富地位无关,明白世界原有的黑暗不但弱化我们自己背负黑暗的罪恶感,也给我们提供安眠与遗忘的所在。

马修·戈达尔:这似乎也是,moderately,(翻译错误)走出黑暗的方式。再回到那些绯闻上——我注意到你早期的作品“梦幻往事”里出现了你现在的妻子,我忘了是“蒙古”还是“勐焕”——

石开峰:是“内蒙古”,是的,我妻子是赤峰人。那组里其他几张照片也出现了一些女性,我对她们都很有好感,从专业角度上来说,是这样的。其中唯一一个例外就是你刚刚口误提到的“勐焕”,我对她的好感不单是专业角度上的。她是我那时去勐焕采风时认识的一个女孩子,当时确实有意追求她。但她只让我为她拍过这一张照片,后来就没联系了。在中文里,“勐焕”和“梦幻”同音,这张照片不是这组里我最满意的,但它确实代表了一种朦胧的、如露亦如电的梦幻泡影般的气质。不过,后来见识了战争的黑暗,这些个人之间小小的、忽遇忽离的黑暗也慢慢淡了。断一条胳膊,失去孩子和房子——而我们的国家保护着我们不被战争的黑暗侵蚀,让所有其他的保护都显得小了些——让我现在有空和你聊起在勐焕的这段梦幻往事,已经够让我知足了。

——节选(百度翻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