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忍受的自心底而起的燥热,像把他抵在一所着了火的老房子里烧,烦躁不安的情绪充斥着他的胸腔。
六十一岁,他不认为这个年龄的男人就应该像一头老黄牛或者是一只跑山猪,累了回来就乖乖站在自己的圈中发呆、等死。他觉得应该可以跳出这个圈门,去外面享受生活了。在这片土地上奋斗了一生的人,难道不配去享受生活吗?城市里有些他这个年龄的人正在世界各地旅游,在陌生的地方跳舞和拍照,挽着自己的老婆或独自一人进出在古朴风雅的街道,脸上荡漾着男人应该有的笑容和幸福。而他,还有这个村落乃至许多和这个村落类似的地方的男人,仍然重复着许多年前的劳作。每天早上起来,扛着农具下地,然后一头栽进繁重的农务中,不到天黑不罢休。在这片高原的山区土地上,任何现代化农用机械都没法正常使用,在这儿出生的男人没有年代之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男人和二十一世纪的男人没有耕种方面的绝对优势,无非现在的人可以拖着专门提供给山区农民使用的小型耕地机翻地,可以减省些力气,其余的收割方式几无区别。
都怪山太大了,人出生在这里就像从山崖的夹缝中抽出一根青丝,上下左右都是悬崖,如果他不怀一些梦想,就会吊死在生活的悬崖上。
现在是晚上,情绪浑水一样冲击着全身,仿佛一条无法活命的小鱼儿。
昨天晚上的事情让他的心情起了一些变化,他迫切地觉得,一个男人如果像公牛似的在劳动中战斗到六十一岁,从未出过远门,从未见过陌生的世相,那他算是“功成名就”还是“功亏一篑”?
应该出去放放风了。谁也不会反对他出去寻找欢乐——生命中最后的仪式和意义。还有什么所求吗?如今这个岁数还不能说明什么吗?如果他曾经求索的是幸福生活,那么现在,六十一岁了,日子过得马马虎虎谈不上有多幸福;如果曾经追求的是荣华富贵,那他很久之前为此奋斗过,到现在仍然贫穷;如果他曾经追求的是一桩美满姻缘,那可别提了,和老婆吵了大半生。
昨天晚上他去镇上喝酒。那里新开了一家小酒馆,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开设的,听说她来自很远的地方。简直让他开了眼界,似乎她把他向往的远方一并带来了。女人的心态和精神面貌十分年轻,就像根本没有被岁月干扰过。她没有结婚,据说恋爱都没有谈过,单身一人,潇洒得像一枝摇曳的红玫瑰,她的言谈举止和村里同样岁数的女人相比,有天壤之别。她特别讨人喜欢。男人们都愿意到那里喝酒。她的到来让小镇上的女人心生嫉恨,她们私下议论,如果还有男人不愿意去那里喝酒,只能说明这个男人是死的。唯一令这些怀着嫉恨的女人省心的一点是,她们的丈夫从没有在那里喝得烂醉如泥、吐得像狗,似乎那个小酒馆女老板的优雅可以将原本不太在意形象的男人一下子将自身品位提升好几个档次。以她们从前的印象,那些男人平时并非那么绅士,他们醉起来没有样子。
小酒馆像个魔术师的世界,把内心粗糙的男人变得平和,变得像刚刚经历了初恋的老男人,所以他心里喊她“魔术师”。
他至今还记得魔术师的声音,轻盈、温柔,像小孩子的跳跳糖。
可是他不能流露出半点异样,担心被人发现心事。主要是怕被自己的老女人发现。她发现了会是什么样子呢?什么样子也不会有。她老啦,老得一塌糊涂,一颗门牙已经摇晃,其余的牙齿缝隙越来越大,吃什么都卡牙缝,她掏牙缝的样子,让人凭空想到爱情是一些烂菜叶,就卡在她的牙缝里。
他辗转难眠。这是一张双人床,床龄快三十五年了,当初用最好最厚实的木料打造,那时候天真地以为可以和自己的床伴一起睡到死。然而,早在十年前他们就不一起睡觉了。她以“太挤”为借口,与他分了床。从那个时候,他就只能像戒烟戒酒那样戒性。在某些时候,他也想跑到镇上鬼混,稍微打扮一下,去喝酒放肆,随便找个女人睡上一觉,然后急匆匆逃回家。而他做不到。他觉得两个人睡觉必须要有感情基础,脱裤子就睡的事儿在他看来跟一只鸭子翘起屁股拉屎没有任何区别。因此他的精神世界更落寞和痛苦,一方面想做点儿出格的事,一方面又克制不做。他曾试探性地去接触自己的老女人,发现她见他就像见鬼,仓皇躲闪,还带着许多嫌弃的怨恨,让他顿感气恼和羞耻。
他结婚很早,有三个儿子,和他一样当了农民,也都很早娶妻生子,住在一个村庄里。他的妻子要逃开他的“魔爪”是非常容易的。他如果去大儿子家住,她就逃到二儿子家里,他如果再跟过去,她再逃到三儿子家,如此反复,也就让他索然无味,不再追着她去了。
他不住任何一个儿子家里,而是单独盖了一间小屋,在房子周围种地,自己回家做饭吃,并亲口跟儿子们宣布:从今往后跟他们的母亲不再是夫妻,要一个人享受“单身汉”的日子。他知道儿子们也不方便要求自己的母亲一定要回去跟父亲同住,如果她执意要留下来轮流给三个儿子家里打杂,那谁也不好开口赶人。何况她的苍老确实让人心疼并难以置信,一个刚刚六十岁的女人,看上去和七十多岁的人一样,满头白发,身体瘦弱,精神恍惚,走在路上都担心被风吹走。他不免深刻地回想,这一生中难道真的如此亏欠她,导致一个从前光鲜美丽的人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回想之后没有生出多少负罪感。人人都在变老,他干农活认真,没有偷懒,自认为在生活方面对她还有些照顾,如果要怪罪,只能怪罪人的体质以及时间磨人,各有各的衰老速度。他没有出现超越实际年龄的老,那是他自己保持着年轻的心态。他还想着出去走走看看呢,想到那些男人们出去看世界的样子,他的眼睛都能羡慕出水来。他知道自己的老女人没有这种情调,她一生中最浪漫的事情也就是在结婚那天穿过一回裙子。他们婚姻中所有的性生活都是关灯进行的。她的思想传统,需求也不浓厚,不会主动表达情感而且羞于表达,将男女之间的情趣视为洪水猛兽,拒绝在亮光中摊开身体,黑漆漆地置身其中,谁也看不见谁。所以偶尔他自己回想起来都在怀疑,在那些夜晚里他到底是不是跟眼前这个人睡的觉。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越来越飘忽不定,尤其后面不再是双方的床伴之后,他甚至怀疑所生的孩子是否真的出自他的血脉。也许他们都是黑夜之子,是某根夜晚的绳索上掉下来的子虚乌有的人。
现在他不对她心存幻想了,毫无意义。他开始幻想另一种生命的活法。已经六十一岁的人,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儿子们已经养大了,女人也不需要他,他甚至替这个村庄的土地、房屋、泉水、牛、羊、猪、狗都活过了。
他心潮澎湃,下了狠心,从床上一跃而下,站到窗前吸了一口凉气。他决定今天晚上就走,马上就走,不跟任何人告别,收拾两件换洗衣裳,带上几袋干粮,如果有钱就带上钱,对,钱是必须的,但是钱呢?他开始找钱,挖空心思寻找每一个小房间的角落,回想自己是不是藏了钱在什么地方。他找来找去也没有找到几个钱,实在出乎意料,照这点数目,出去走不了多远,钱财就耗光了。无所谓了,不能因为没有钱就打消出走的念头。不是还有脚吗,脚是用来走路的,一双脚最大的作用就是终其一生走在朝向远方的路上。
至于明天早上儿子们醒来发现大地上他们的父亲只留下一所空空的小房子,那就让他们着急去,让他们以为自己的老父亲升仙飞走了。人总是要死的,就当他此刻立地而亡,烟消云散,仿佛飞天而去。人好歹应该对生命和死亡怀有几分骨气和幻想。世界上所有的离别,包括跟至亲的离别,都应该不告而别。如果他现在死去,最好在他生活的土地上以及熟人之中,不要为他准备什么隆重的葬礼和缅怀,人间的分离要坦荡地隐藏在不告而别中,这才是符合自然规律的。这些感受,他恰好也是从自己耕种的土地上得来,在他的观察和体悟里,没有任何一棵植物会告诉人们,它长出了土地,它开出了花朵,它的籽儿被大风吹走,它枯萎而去。人应该学习它们。
他再次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摸索着走向自己的破衣柜,从中挑出两件衣裳和一条裤子,又去了厨房,随便找了一些糊口的干饼子之类,离开了那间属于自己的小屋。在黑夜里泡着的路都是陌生的,就连他这个人,在夜色里泡着也是陌生的。对这一切陌生的景象,他只感到着迷、激动、心花怒放,像获得了生命的新力量。
其实他应该再带上一双布鞋换着穿,这样能走得更快更稳。可是怎么也回忆不起来自己还拥有过另外一双鞋子。一个下狠心猛然闯入黑夜道路上的人,是可以不穿鞋的。
走着走着,他越发悲伤,难道这就是他所有的生活真相吗?他从来就没有可以更换的鞋子吗?从来就只有一双鞋子,总是穿烂了才有新的。没有可改变,没有可替代,只穿一双鞋子的脚,等于一辈子只走同一条路,没有意外之灾也没有意外之喜,永远享受这种安稳的状态。如果让这样一个习以为常的人换一双鞋子走另一条路,这个人会疯掉吗?那么,他会疯掉吗?他虽然没有换一双鞋子,可他此刻的行为却比换一双鞋子还打破常规。想得越多越难受,令他气馁,也更加坚定决心,出走是对的,就应该这样不顾一切,冲出那道禁锢自己的小房门。他搓了搓满是老茧的双手,加快脚步。他不知道自己该到什么地方去,出门之前他也没有考虑要去哪里,他坚信门口随便一条路都可以将他送到随便哪个地方去,他只需要出门去走那些路就行,听凭路的带引就行。
不过,他忽然想到了“魔术师”。想起她那张女神一样的脸庞。这个印象深刻的脸庞让他想起月亮的倒影,以为是在酒水的皮面上看见她。下意识伸手出去捕捉,就像她站在前方黑夜里。前方是空荡荡的路,空荡荡的黑夜。他仔细辨认,这条路好像真的通往镇上,可只是一方面的感受罢了,路仍然是陌生的,通往陌生的地方,并非他想去的“魔术师”居住的小镇。
他脚下传来“咔嚓、咔嚓”的声音,像走在石坷垃上。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应该回头看一看自己的村庄。可回头什么也看不见了。晚睡的人这时候已经睡着,失眠的人则不需要灯火,村庄是瞎掉的,没有任何一盏灯给他送别,迎接他的回眸。他孤零零在风中站了一会儿,这会儿能模糊地看见一些东西了,难怪有人说,孤单的人总是看见自己的鬼魂在大地上飘荡。这句话也不知是谁说的,也许是他自己心里临时想到而不敢承认。总之,如果现在出现一个人,他觉得可以有本事看见对方身上的任何一根汗毛。
夜路将他越带越远,他只顾飘荡在路上。他首次感受到的自由仿佛有了几分喝醉的味道,他很想哭,很想跳舞(但是不会),很想听一首适合走夜路的歌曲。这才想起出门的时候忘记拿手机了。没有那些通讯累赘更好,现在这样最符合他潜意识的初衷,他不再是谁的儿子、谁的丈夫、谁的父亲、谁的亲戚、谁的朋友,甚至谁的仇人,他一个人清清爽爽走在夜路上,轻松得可以用一根衣架挑起来。没有比今天晚上更让人心灵快活的了。
夜路将他越推越远。透过黑夜看见所有的植物都是黑白分明,草的柔软纤细,路的骨头,石头的笑脸,山的脊梁,河水的腰身,他都一一看在眼里。他跟它们打招呼,用他自以为的它们的语言。他加快脚步,几乎是在狂奔,飞驰而过的景色让他狂喜,要是有个人或者一条狗陪伴就好了。他觉得人的眼睛应该是两滴露珠,只有晚上走在路上碰到这样的景物才能恢复它潜在的朝气。他深切感觉到了,当那些景物从视线里穿过,它们就回报给他一阵清风的弦音。他第一次觉得曾经读过的书起了作用,那些被文字滋养过的心灵,在这样的时刻能清晰地帮他解读夜晚的事物和进行描述。
夜路将他越推越远,仿佛送他到路的脉络深处。前方传来“哗哗哗”的响声,像暴雨从天上砸到地上,在前面某个沟壑里,有奔突的雨水在暴跳。他光秃秃的,没有雨伞,可他并不害怕那些暴雨。他的头早就是一颗头发稀疏的头了,跟光头也没有什么区别。
黑夜里亮晶晶的河水在眼前出现了。并非天下暴雨,而是河水从高处砸向低处的声响。有个女人在河边洗东西。他看见了她的长头发,是比夜色还要浅一些的黑。他能分别看见黑夜里的各种东西了,他的眼睛这一生中只在今天晚上才真正成为他的眼睛。
他大胆地向她走去,脚步放得很轻,风吹在裤管上,猛然联想到空空的稻草人。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担心它是稻草人的脑袋。
“你是谁?”他问得有点仓促和不动脑筋。
女人扔掉手里的东西,从岸边站起来,转身面对他。
“魔术师!”他心里激动得大叫一声。
魔术师只看见他傻乎乎张着一张嘴。
“你总算跑出来了。”她说,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像是特意在这个地方等待。他低头去看她刚才洗的东西,是一套喝酒用的器皿。这套器皿她一直作为摆设放在酒架上。她喜欢奇怪的酒具,酒具有几分珍贵的物质文化遗产的味道。
“我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他本来想说,自己刚出门那会儿还想去镇上拜访。
“可是今天晚上你怎么也跑出来了?”他又多嘴问了一句。
“我每天晚上都跑出来。”说完神秘地笑了笑。她知道他不会相信。
他怎么可能会相信,从前的每天晚上……哦不对,不是每天晚上(他们没有这样多的接触),是他去喝酒的那些个晚上,亲眼所见,魔术师寸步未离小酒馆。客人散场的时间多半已近凌晨。
“只要想跑出来也很容易,对吧。”她像是在反问他或暗示什么。
他点了点头,朝着黑夜的远处张望。
“你想去哪儿?”她问到正题了。
“不知道。我没有想过去哪儿。”
“和我一样,我出门也从来不打算去哪儿。随便去哪儿。”
“我也随便去哪儿。”
“你总是在黎明之前回到小酒馆吗?”
“应该是。我也没有想过什么时候回到小酒馆,但确实总在黎明之前我就出现在那儿了。”
“你没有想过不回去吗?”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根本没有回去呢?”
“那不可能,我们都看到你坐在小酒馆里。”
“是啊,我又坐在小酒馆里。”
“我听得有点糊涂了,虽然我也搞不清这会儿我是怎么回事。我好像出来了又好像还躺在被窝里。”
“那你觉得你到底出来了没有?”
“出来了。”
“那不就行了。感受才是最重要的。”
“我只是好奇……当然我又马上不好奇了……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我这种心情,反正在我心里你就是魔术师,你出现在这儿我本来应该不感到意外才对。”
“魔术师?”
“还要请你原谅,算是我私下里冒昧给你取的外号。”
“噢,哈哈,说明你心思很细腻。”
她把酒具放进一个别致的竹篮,再伸手挎着。
“走吧?”她说,“如果你也没有地方去,那就结伴走一走。”
在她旁边,每走一步都像踩在莲花上。
他们穿过一片废弃的村落,这是一个很大的村落,剩下许多房子的骨架,许多被烟火熏黑的墙壁,一些鸡毛和蒜皮在夜风里的墙根下飘浮,这些东西证明这儿曾经有人生活过。魔术师从提篮里拿出一只刚刚清洗过的酒瓶子,拧开盖子,一股酒香冲出来。“好兴致啊!”他心里感叹,以为她准备在某个墙根下喝酒。
就在他要说话的时候,一个老婆婆从眼前破败的墙壁后面走了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魔术师跟前走。
“这回你算是舍得给我带好酒来了。”老婆婆伸手拿走酒瓶。魔术师站在原地,笑了笑,喊了一声“妈。”
妈?
他赶紧也说了一声:“老人家您好。”
老人冲他点了点头。
“进屋吧。”她说。
穿过荒凉的墙壁,踩着落叶残渣,绕了几道墙壁形成的弯道,总算见到了荒芜之中一处勉强可以用来居住的房子。那是一所很破旧的房子,毛草盖顶,黄泥做墙,上了年代的木板门,夜风中吱嘎作响的窗。小小的院落勉强可以让人心里舒服一点,院中有一棵石榴树,树边立着一张石板桌。一张太师椅特别显眼,这张椅子他在小酒馆里见过。
老人进屋拿了两张小凳子,然后她就不说话了,半靠在太师椅上享受美酒。她一口饮了半瓶,剩下半瓶慢悠悠地小口抿着。喝完以后,她就睡着了。
他提醒她,找一床毯子给她的老母亲。
“她用不着啦。”她淡然地说,眼神忧郁。
“你不怕她冷?”
“不怕。”
“你跟她关系不好吗?”
“不是。”
“那是为啥?”
“因为她不需要。”
“是人都会冷的,睡着了更冷。”
“活人才需要。”
“啊?”
“很吃惊吗?”
“难怪她睡着了一点儿呼吸声都没有。”
“你是第一个见到她不害怕的人。”
“到了这种年纪,不怕了。”
“你不反对死者生活在他们过去的土地上吗?”
“不反对。”
“我也不反对。反正他们只在黑夜里活着。”
她再取出一只罐子,里面是满满一大罐蜂蜜,已结晶了。她拧开盖子放在石桌上。
“走吧,我们赶紧躲起来。”她对他说,急匆匆牵起他的手,朝着厨房墙根那边躲。他搞不清为什么要躲躲藏藏,也不敢问,魔术师要他怎么做他都配合,躲起来肯定有她的道理。
听到堂屋旁边的耳房那里传来掀开盖子的声音,紧接着,从耳房的宅门里走出一个白发苍苍的男人,瘦得比太师椅上的女人还夸张,像纸片做的,被抽干了所有的水分。
“他是谁?”他忍不住问,其实内心已经猜到答案。
“我父亲。”
男人走到石桌边,拿了蜂蜜罐子又回到耳房中,再没有出来。
“看样子,他也是活在夜晚的人。”他像是在感叹。
“他喜欢吃蜂蜜。我每个月都要送一罐到这儿。”
重新回到石桌前,太师椅上的女人已经不见了。他也没注意是什么时候不见的。魔术师让他去椅子上躺一下,他不敢。
下雨了。夜里的雨水把空气更添了一层凉意。
“小虎,房子漏雨啦。”老女人在房子里喊。魔术师赶紧答应,将怀里抱着的酒具往石桌上一放,就去拿梯子,准备上房修补漏雨的地方。他盯着她问道:“你叫小虎?”她哈哈笑说:“是的,就叫小虎。父母想生儿子,只生了我一个女儿之后再无所出,便将我看作男孩子,当成男孩子来养育。”
小虎爬到房顶上,并没有修补房屋,而是将身体挡住了漏雨的地方。他也爬到房顶,和她并肩坐在一起。
“好奇怪呀,”他说,“为什么你不给他们修一间好房子?”
“这就是好房子呀。”
魔术师(他还是喜欢喊她魔术师)两只眼睛盯着远处,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他伸眼去看,远处走来一个小小的人,是个大约七八岁左右的小男孩。
男孩熟门熟路地走进院子,朝着房顶喊了一声“妈妈”,魔术师冲他挥了挥手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我随后到。”
小男孩点了点头,走了。
他不知道该不该问她怎么会冒出来一个儿子。她这样的年纪,曾经跟谁生个孩子也很正常。只不过今天晚上,所有事情凑到一起,让人应接不暇,甚至接受不了。他本来还以为她没有家庭,恋爱都没有谈过,那些人不都是这么传说的吗?
“他是我的养子。”魔术师看了他一眼。
他立刻觉得羞愧,为刚才什么也不搞清楚就在心里一顿瞎猜而愧疚。
雨停了。魔术师从房顶下来,他也下来。魔术师在房子门口跟她母亲告别,但没有跟她父亲告别,老父亲不喜欢被人打扰。
“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的话,跟我去看看?”魔术师问他。
求之不得。反正也无处可去。
魔术师带着他继续往前,这回是沿着一条河沟走,一路上伴着水声、野鸟的叫声和蛙声。空气好得让人想哭。这是他从未见过和来过的地方,想开口问这是什么地方,又不好意思问。魔术师兴致不高,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在夜里看着比白天更清瘦,说话时面带微笑嘴角上扬,其中一边脸上还有个好看的酒窝。这么好的女人,为何一辈子没有恋爱没有结婚呢?他一肚子问号,一肚子怜惜。可他知道,即便出于怜惜也不应该,他很羞愧,觉得这种念头是对她的冒犯。
他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他也是第一次被一个女人领着走这么远的路。从前那些生活中,他没有这么顺从过谁,至少没有这么心甘情愿顺从过谁。一个人最大的失败莫过于你用了你的真心,却发现对方似乎没有感应到,你突然意识到那是自作多情之后,一瞬间的羞耻感灌满胸腔,难以释怀。他此刻如此甘愿追随她的理由就是,魔术师完全知道他在顺从她,并且她知道今天晚上他本来可以有别的路径可去,但莫名其妙跟她在这里游荡了一晚上,而且到现在半句怨言也没有。“我知道你其实是有地方可去的。”她一直在强调这句话。这使他内心温暖,起码她看出来,并非跟着她走才能打发漫长黑夜,而是他愿意与她结伴。
“在那些小酒馆的来客里,没有谁的心思可以逃过我的眼睛。我早就观察到了你的心意——你想出逃,我知道你早晚会从那间熟悉的房子里冲出门。只要冲入黑夜,就总会跟我相遇,每天晚上我都在河边清洗酒具,不想遇到你都难。你那个地方的路,无论怎么走都要经过我清洗酒具的那条河,我的意思是,我要感谢你愿意和我走这么远的路,来到我父母的家中,现在又肯陪我去养子的家乡,要知道我可是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愿意与我做伴。走夜路的人都有自己的心事,很难顾及其他。你也很累了,去我养子的故乡路程更远了,你其实可以不去。”
“我反正也没有地方去。”
“你这是安慰我的话。”
“我先前就打算去拜访你,到镇上。”
“这我相信。总得有个理由让你从家里冲出来。”
“是的。我只是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你。”
“那你到底想不想遇到我?”
“当然想呀,虽然我承认并觉得有点冒昧,可事实上,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的确很想跟你做朋友。你不要误会,不是别的意思,就是想和你成为很单纯的好朋友。我觉得我们是可以做朋友的。”
“那就无所谓在哪儿遇到。有些人注定在白天遇到,有些人注定在夜晚的路上遇到。”
“嗯,有些人更适合在白天成为朋友,而有些人,更适合在夜晚作伴。”他哈哈笑说。
“这么多年我总是一个人走在路上,没有遇到愿意和我做伴的人,陪我回到破落的村庄,再陪我去养子的故乡。很多人受不了夜晚的荒凉,他们的闯入基本属于无意,所以很多人都在夜里的路上自顾自哭泣,他们甚至怀疑自己在当天晚上已经死去,白天像个漏斗,把他们漏在了夜晚的大地上,再也回不到白天,所以他们更加悲伤号哭,哪还有心情照管别的,他们慌乱地行走,目的只是为了找到黎明的入口。除了你。”
魔术师把自己说感动了。
“那到底他们是死去了还是没有死去?其实我也怀疑我自己,又不忍心笃定生死。”
“你连鬼都不怕,我相信你什么也不怕。反正夜晚的大地上,不是生就是死,充斥着生者和亡魂。”
“要这样说的话,白天也一样。”
“所以啊,都一样。”
“嗯。”
“也不一样。”
“哦?”
“夜里的悲伤和白天不一样。夜里的更纯粹。”
“那倒是。白天太忙了。不过之前我以为你和我们不一样,你的日子比我们舒坦、清闲。甚至很多人说,你看上去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想象一下那个画面,每天清晨你打开小酒馆,推开门的时候仿佛把镇上所有人的门窗一起推开,就像今天晚上这样的秋风吹起你的头发,你随便伸了个懒腰,然后笑容铺在嘴角,早醒并且挑着蔬菜去菜市场贩卖的第一个路人与你打招呼,我们都羡慕这个人的幸运。”
“我是个老太婆啦,你把我形容得像个仙人。”
“差不多就是仙人。我们这个镇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像你这样让人喜欢的人,你不要误会这种喜欢,就是很清白的喜欢,像个梦。”
“我懂你说的意思。”
“所以我一点儿也不迟疑,对于你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别说今天晚上你要带我到处游荡,就是以后每天晚上都可以。我真希望这个晚上连接着以后所有的晚上,不用再给我白天了。”
“只要你想留在夜晚,习惯在暗地里生活,就没有什么不可能。”
“真的吗?”
“真的。只是你一点儿也不留恋白天了吗?”
“嗯。”
“白天没有你牵挂的事情和人吗?”
“起码我现在觉得没有了。”
“那你就暂时留在夜晚吧。”
“说得好像我们可以决定一切似的。哈哈。”
“以前不能,现在你能了。”
“说得我好像死了一样。”
“无所谓生死。反正你现在可以决定这些了,难道不是吗?你跑出家门那会儿应该就感受到了,自己身上有一种和过去不一样的力量。”
“那倒是。我很轻松就跑到了夜路上,闷头就走,最初连头都没有回,直到想回头看看,什么也看不见。”
“就是这样的,选择了就不能改变,‘回头是岸’说的是你刚走出两三步路的时刻,若你已经走了一会儿,那就不用回头了,往哪儿走都是走,在哪儿生活都是生活。”
现在他要去的就是她养子的故乡。经过与她的一番交流,他更坚定要陪她走到底。只是他不知道还有多远的路,双脚确实有些吃力了。
“我带你走捷径。”魔术师说。
他们不再走河沟,而是走入一条险峻的小路,这条路几乎都在悬崖峭壁的缝隙里绕。终于见到一座峡谷之中的小屋。“就是这里了。”魔术师伸手指着。他的双脚已经抖颤,他差点儿原地坐下去不想起来。抖抖颤颤走到小屋跟前,之前那个八岁的小男孩已经给他们准备了洗手水和一块擦手巾,桌上泡好了一壶茶水,还有几块小饼干。
“小南瓜。”魔术师喊小男孩的名字。少有人把孩子命名为“南瓜”。这其实是一个好名字。男孩长得健康可爱,除了皮肤黑、脑袋大之外,也没什么奇怪之处。
“你就喊他冯叔叔。”魔术师把他介绍给小南瓜。这个介绍一下子把他说年轻了,按他的实际年龄,当爷爷绰绰有余,可是在魔术师面前,他不愿意当谁的爷爷。
“你好啊小南瓜,我们又见面了。”他很热情地想跟他多说几句,但是男孩很忙的样子,指着旁边一块空场地。他定睛一看,场地上晾着许多连根拔起的豆角,等待脱粒。最神奇的是在豆角上面,还放着两支专门用来打豆角的“连盖”。这“神器”早就没有人用了,如今很多人家的孩子都快将它当成古董,认不出来也叫不出名字。“没有脱粒机吗?”他问。男孩摇了摇头说买不起,就算买了也不知道怎么使用。他将目光放到魔术师身上,她正笑吟吟地望着他。
“他父母不知道怎么使用。”
“他父母?”
“是的。”
“他不是你的养子吗?”
“是我的养子啊。但现在他已经跟他的父母住在一起了。你不要问我为什么他现在跟父母住在一起了。我只能告诉你,他就像你一样,希望黑夜连成一片,这样他就不用去白天的世界生活了。毕竟留在黑夜中,他就能跟父母团聚了,我也没什么可阻拦的。我有时间就来看他,或者他需要我来帮忙的时候我就来。我们还是最亲的人,你看看他现在都长高了。”
他看了看小南瓜,不知道他过去的身高,无法参照。他使劲点头,就好像他见过从前的小南瓜一样。
小南瓜将洗手水倒掉,把空盆子放到屋檐下一个鸡窝的顶棚上。他还养着几只小鸡。
“你来帮什么忙?”他问魔术师。
“帮忙打豆角啊。”
“我本来还想说,你可以买脱粒机,现在农村都用机器了。”
“他们不会使用。”
“我好像知道他们为什么不会使用了。反正黑夜里充斥着旧的人和新的人。”
“是的。”
“他们就住在这个房间里吗?”
“不,他们住在小南瓜旁边的那个房子里。”
他看见一座低矮的小屋,几乎是个贴在地面上的小山包。房子旧得都快消失了。
“放心吧,别看他们的房子表面很破旧,但里面很新的。小南瓜的父母从前都是体面的人,有着很好的工作,很好的物质条件,两个人性格开朗,朋友很多,知心朋友当然只有我一个啦。我从小就跟他们夫妻认识,说起来,这孩子也是我看着出生的,就连他的名字‘小南瓜’都是我给取的。有一天他的父母突然跟我说,他们要去很远的地方旅行,托我照顾孩子,我就答应了。我知道他们为何做出那样的决定。因为只有我知道他们失业了,之后创业,然后又失败了,生活一步一步走下坡路。几乎每天都有人上门跟他们讨债,每讨一次,他们的自信心和自尊心就受损一次。小南瓜的母亲头发都白了一半,他父亲也提前衰老,两个人吃饭的时候,拿筷子的手都在颤抖。我知道他们不是去旅行,哪有那样的心思旅行,他们是打算冲入黑夜里生活了,也许只有这样才能摆脱一切。一开始他们只准备躲避一阵子,这也没什么问题……你想问他们为什么有遁入黑夜的力量?你知道我们这个地方的人最受苦也最幸运,就像受苦是为了获得幸运降临那样,反正很多人都在危难的时刻突然有了遁世的能力,就像你一样,莫名其妙就获得了这种本事。你一开始还以为只是走入了夜间的道路,对吗?以为和世界上所有寻常的夜晚那样,以为天亮之后,你就出现在了另一个陌生的村庄?可事实上你计算一下,自从你走入黑夜,时间是不是好像停摆了,不再向着黎明流动?尤其在你不想回到白天的世界里,你是不是一直在黑夜里?我知道你已经感受并且发现了这个事实。他们当初也发现自己可以逃入黑夜里躲避,就非常高兴,只当是避难所,并且还有个孩子,所以他们在夜晚的世界里帮人干活,想着攒够了钱,就回到白天的世界还债。他们被我看穿了黑夜之行以后,就对我交代了逃债的心思。时间久了,他们发现夜里的光阴如此缓慢,生活环境那么清幽洁净,就越来越舍不得离开,想永远留在暗夜里生活。
“就这样,他们都留下来了。有些人在白天的生活中经历了所有的困顿,难以承受的时候,就想将后面所有的生活埋入黑夜。”
“我也想埋入黑夜。”
“你不会,你的烦恼不复杂,只是暂时想逃避,你白天的生活中还有牵挂的人。”
“没有。”
“呵呵,你有。”
“那我可以在夜里待久一些,偶尔回到白天?”
“这是你最幸运的地方,只能说你比很多人都幸运,我也幸运,我们可以想走就走想来就来,很多人没有这个能力。”
“你不是说我们这儿很多人都有遁入黑夜的本事吗?”
“本事再大,能量也有区分,不是所有人都能抵抗现实生活给予的压力,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舍弃现实生活的诱惑(哪怕压力再大)。你一生都在这个村庄干农活,没有那么多时间接触外面的人,要是你把他们的生活都看一遍,就知道你自己的烦恼根本算不了什么。有些人忙得失眠,有些人忙得贫病交加,年纪轻轻就连觉都睡不着,又哪里有遁入黑夜的力量。遁入黑夜的条件首先是可以睡着。睡着了才能进入黑夜的世界。”
“可我没有睡着,我是昨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这样形容……‘活生生’从床上起来,推开门走到夜路上的。”
“所以说,我们这种人是最幸运的,可这样的人世上又有几个?这是奇迹。你是奇迹,我也是。”
“不管是七迹还是八迹,听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自己很幸运。一开始我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还挺焦虑的。”
“你焦虑什么?”
他一下子脸红了,不敢说今天晚上他离家出走的理由仅仅是跟妻子相处的矛盾。就这么一点事情把他当时的心情搞得很烦乱。
“苦日子过顺了也不坏。你应该没有什么可焦虑的。你不像我,每天晚上还在夜里奔波,为了父母,为了养子。我的生活负担比你大呢。”
“说起来是这个道理。谁知道呢,也许我的焦虑才是最煎熬的。我一个人独居,在儿子和妻子的眼前过着孤家寡人的日子。你不知道我们这儿的中老年夫妻的相处模式有多糟糕。夜色盖掉了这些真相。”
“什么真相?貌合神离?”
“不止。过得像对方的幽灵,这样形容起来又可怕又真实。”
“也许这只是你个人的感受。你的生活不能代表所有人的生活。”
“是的,不能代表所有人,但我这样的人肯定不在少数。”
“你这样说也有道理。”
“很多女人年龄大了就喜欢一个人待着吗?她们到了一定的年龄都很排斥自己的丈夫吗?”
“我不清楚。我没有丈夫。要是真有这种事儿,也许是她们想一个人待着?”
“你等于什么都没有说。不过你没有结过婚,不清楚也很正常。”
“以我的观察,她们只是想逃避你们的欲望。”
他吃惊地望着她,又赶紧把眼睛转开。不幸被她言中的尴尬无处可藏。他忍了好一会儿都不敢说出的真相,却被魔术师一句话挑明了。对,妻子就是在逃避他的欲望。他也正是因为实在忍不住今晚的胡思乱想,并且耻于这样挠人的心情继续将他纠缠,才急慌慌冲入了黑夜。他不仅是出于忙碌了一辈子想出去享受花花世界,他的目的是出去了再也不回家,想要干脆埋葬在外面的花花世界中。只是没有料到自己闯入黑夜的道路之后,就遇上了魔术师,仿佛是她将他的花花世界大门堵住了,带他在这样冲动的晚上,见识了一些朴素的夜晚生活。对于这一点,他似乎应该感激魔术师,起码他“误入歧途”这件心事,被她给化解了。今天晚上他所见到的人和物,都令他渐渐心平气和。
或许他现在应该做的不是盘算如何在黑夜中独自生活下去,而是应该适当地反省,在这一生之中,是否真的理解了自己的妻子。
可是,他基本的生理欲望是耻辱的吗?他又不是修行的人,可以控制七情六欲。他注定是个俗人,脑海里免不掉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偶尔想接触妻子的身体,回味过去平常的生活,有错吗?
他理解妻子的衰老,可妻子何曾理解他的感情?为什么她从不过多解释这件事,并且不再安抚和照顾他的内心和生活起居呢?他觉得如果有必要进行反省,妻子应该一起反省,甚至率先反省。
想起这些让他更加头疼。他的老女人明确说过,她对那方面的需求已经没有了,她的理由也不容置疑,长期的农活操劳拖垮了她的身体,消磨了情趣,看到他还有需求对她发出的信号,她就浑身颤抖感到害怕,甚至厌恶。他就是从这些反应里,更觉得自己的生活面目可憎,更觉得妻子越来越惹他心烦。她一开始对自己所做出的反应多少还有些愧疚,时间长了,她私下里跟人诉苦,说他简直像一只动物。他不能接受被形容成一只动物。他对她的惩罚就是点名道姓地质问。她更大的反击就是一言不发,只顾着逃避,从这个儿子家里逃到另一个儿子家里,看向他的眼神满是恶意。他又不能一直追着她转圈圈,最后只能宣布跟她再也不住一起了,他们的夫妻关系结束了。她对此表现出了如释重负的模样,在儿子们跟前,她吞吞吐吐地说,年纪大了就好好待着,应该安安静静地、纯粹地相互陪伴。这没有错。可只是陪伴吗?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不再接受对方的身体,是陪伴吗?六十一岁,还是个身体正常的男人,他偶尔希望得到妻子的体贴和温柔,有错吗?既然他没有错,她也没有错,那到底谁错了?
有一天他的妻子郑重地跟他说,她不行了,要他别再骚扰她的生活(她用了“骚扰”这个词),他如果忍不住,就去镇上找合适的女人。她说她很清楚,这儿的一些老男人都去镇上寻欢作乐,乐此不疲,而且都觉得实现了年轻时候的理想,总有女人看在钱的面子上愿意跟他们鬼混。
他哪里能做到去鬼混,如果真的要去,也不是被谁赶着去。当然,作为这种家庭处境下的男人,偶尔确实想出去挥霍一番,心里的魔障横冲直撞,可即便如此,自尊心也拖着他不去。如此跟自己做对的夜晚,只有自己清楚有多难挨。他不想莫名其妙跌入堕落的深渊。
“我们不谈这些了。”魔术师赶紧打断他的“回忆”。
可爱的女人就是这样,她们知道什么时候将男人从深渊里拽一把,什么时候收起好奇心。
她拿出酒具,将一个圆形酒瓶子打开,倒出一些酒水在精致的小酒杯中。她看中的器皿确实古朴,可以放起来不用,当作观赏的摆件。
他这才注意到她今晚穿着长裙,紫色的长裙。夜里风凉,长裙外面罩着一件衬衫风衣。
“不是给我喝的吗?”他伸手去端酒杯,却被阻止了。
“不。”魔术师说。
那矮房子里响起了推门声,两个人朝他们走来。他心里嘀咕:今天晚上遇到的全是酒鬼。
“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小南瓜的父母。你肯定已经猜到了。”魔术师笑说。
他当然猜到了,只是没有想到这两个人看上去这么年轻。这么年轻的人,躲在暗夜里不出去,一定是经历了很多事情才会下这么大的决心。
“要说花花世界,白天的花花世界肯定强过夜晚。我从你的脸上看出来,你想让自己放松一下。你的眼神里藏着一些好奇的心思,你是迷路到这儿的吧?哦,是小虎带你来的。好吧,来都来了,你可以慢慢见识一下这儿的风物。你喜欢这儿吗?”男主人很健谈,多少戳中了他的心思,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魔术师帮他说:“白天的花花世界哪有夜晚的世界让人舒坦。”
男主人端了酒杯,和那个一言不发的女主人碰了一下杯子,一口饮尽。女主人也一口饮尽,脸色顿时舒缓,泛出一丝笑意,好像喝了神仙水,她变得温和、年轻了。他有点羡慕,他们夫妻倒是般配,都喜欢喝酒,还那么有情调地互相干杯。他想起自己过去的生活,多么粗糙、漫长又难熬,他和妻子从来没有像这样喝过一顿酒。妻子滴酒不沾,他发誓如果还有下辈子,一定要找一个会喝酒的女人结婚,最起码他们的生活中可以多一点儿乐趣。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城市里的人都特别追求爱情和生活协调,他们是真懂得享受感情和生活的人。他越想越难过,越觉得这一生的选择过于草率,错失的东西太多了。
“冯,你不喝一杯吗?”男主人热情地望着他。
他不由自主地把手伸向了酒瓶子。
“你确定要喝点儿吗?”魔术师问。
他茫然而忧伤地点了点头。
魔术师给他倒了一杯酒,说道:“这酒很烈,一杯喝下去就上头了。”
“不怕。”他回答得心不在焉。
果然一杯就上头了,他喝完头晕眼花。
开始干活了。
他没有想到他的酒量这么小,而小南瓜的父母似乎喝了酒更有力气,在场地上打豆角,挥舞着“连盖”,看起来像是耍杂技的。他也不好意思不干活,就算脑袋昏沉,也慌忙跑去帮忙。魔术师早就在那儿舞动着“连盖”了,她可真是开得了酒馆,打得了豆角,“文武双全”。
小南瓜烧了一堆火在场坝里,火堆上放了一个三脚架,用一只白天的世界里早已经淘汰的提壶煮粥。他看出来了,这儿的一切都很原始。现在他也不知道该不该喜欢这个地方,按当时出门的心思,他应该是向往热闹的地方,向往那些男人坐飞机在天上飞来飞去,向往他们坐大船渡过海洋,向往灯火通明的街道上年轻姑娘们带着香水味在他们身边穿梭,他所向往的内容里没有现在这种场景。在他的出走计划中,只在一个瞬间冒出想到镇上看一看魔术师的念头,然后跟她告别,去热闹的远方。与魔术师相遇完全是巧合。可现在看来又像是必然,好像她一直就在那儿等着。当然,她未必就是在那儿等他,就像她说的,她只是等待一个愿意陪伴她去看望父母和愿意来她养子的家里帮忙的人。这个人可以是任何人,没必要必须是他。想到这儿,他心里有点失落,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何必留在这儿呢,他本来是因为躺在床上回忆过去那些劳碌的生活,受不了自己终其一生都在枯乏的日子里打转,突然想改变一下,想出去放一放风。可他跟着她到了这里,所看到的场景和躺在床上回忆的那些劳碌的生活内容没有区别。这是回忆的再现,是一种眼睁睁地触痛,仿佛他先前冲出门是不应该的,反倒冲进了一场报应里。
他不应该这么顺从。哪怕是一场报应,也用不着因为魔术师的原因坚持下来。他可以起身就走。只要他马上离开,就可以摆脱眼前熟悉的打豆场、“连盖”(抡久了膀子能痛死)、矮房子和小南瓜父母那两张逃避窘迫生活的面孔。
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停下了打豆角的动作。
“我要走了。”他对魔术师说。
魔术师停下劳动,往夜色深处指了指,说:“从那边走吧,从厨房旁边的台阶上下去,往左边,那儿就是出去的路。右边可能没有路,以前有人尝试往右边走,没走通,后来就没有人往右边去了。”
他向所有人点了点头,转身就走。路过小南瓜跟前的时候,他停下来。小南瓜也盯着他。
“我有点好奇,”他小声对小南瓜说,“为什么你非要留在这儿?你还这么小,不用逃债,也不用躲避生活,你的小虎妈妈说,你可以跟她在白天的小酒馆里帮忙,你可以光明正大地在白天的世界里快乐地长大,你的路还长着呢。”
“谁说不是呢,我的路还很长。所以我本来就在白天的世界里闯荡啊。我只是一边在那儿闯荡,一边在这儿陪伴我的父母。但是我在白天的世界里闯荡你也看不见我啊。我只要像流水那样汇入众多的孩子当中,你就根本发现不了我。大人总是很忙碌,谁也不会关心一个陌生小孩子如何长大、如何生活。”
“这倒是。要不是到了这儿来,我都不认识你。”
“认识了也没有用。白天的我已经长大了。你在这儿看到的,是小孩子的我。”
“啊,你的话让我很伤感。要是这样说的话,为何我在这里不是小孩子?”
“因为你来得太晚了,这儿也没有你的父母。在父母眼中,我永远是个孩子,所以我干脆就还是孩子好啦。”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同时做到?”
“什么?”
“同时做到在白天当个劳碌的成年人,在夜晚当个陪伴父母的、享受天伦之乐的小孩子?”
“当然啊,这是小孩子的特权。我一直保持不让自己的心灵长大,一颗天真的心灵可以穿过时间的缝隙,在白天和夜晚像星子一样穿梭。小孩子什么都可以做到,他们一只眼睛可以看见白天,一只眼睛可以看见黑夜。所以我在白天当大人,在夜晚当小孩。”
“我还是不懂。”
“不懂就不懂吧,我也没有力气和耐心跟你解释。怪只怪你这个时候才想起跑出门。”
“是啊,我真后悔来晚了,也后悔没有保持一颗小孩子的心灵。”
“那倒不必。我在这儿见到很多比你年纪还大的人呢,有些人胡子和头发都白了。”
“是吗?”
“是的,所以你不用后悔,你的头发黑着呢。这样看,你就不算老。”
“嗯。”
“你要走啦?”
“是的。”
“那你走吧。”
“跟你聊几句还挺高兴。你的性格随了你的父亲,他很健谈。”
“是的。他就是因为健谈而欠了一屁股债。生活中不需要说那么多话,把事情做漂亮比把话说得漂亮更实用,祸从口出,招惹是非,莫名其妙就把生意做亏损了。现在他们每天在夜晚躲避,给人干活,换取钱财。他们还梦想着在这儿攒够了钱,去白天的世界里光明正大地生活呢。”
“啊?他们挣到钱了吗?”
“没有。多少人死于黑夜而不自知。”
“你不像个孩子,像个诗人。”
“也许在白天,我就是个诗人。”
“也对。诗人可以是一岁,也可以是一百岁。难怪我不能保持小孩子的心灵,我失败的原因就是没有当一个诗人。我天赋不行,对自己有自知之明,写诗肯定会闹笑话。我只安心当一个读点闲书的农民。我读的书没有派上用场,除了与人交流的时候有点用处。一生之中,我的脑子在做梦,四肢在刨土,有时候活得像一条狗,有时候活得像一头牛。”
“你别伤心,现在你不是走出门了嘛,你不是准备去探险和放纵了吗?”
“不是放纵……”
“不用解释啦,是什么都无所谓,我懂的。”
“嗯。”
“你去吧,去找你失去的那些乐子。夜里的世界都很舒坦,我的小虎妈妈说的。祝你好运。”
“我还会有好运吗?”
“如果我说的好运可以作数,那我就说你有好运。但我觉得这儿的生活也有危险,一个人总是固执地坚信黑夜能给他安全感,肯定是很冒险的,你可要注意啊。”
“你是个善良的年轻人,我走了,谢谢你关心我。再见。”
小南瓜冲他笑了笑,挥挥手。
他走向厨房,下了台阶。魔术师喊他往左走,他突然不想往左走。他一生都在顺从,以前顺从妻子的话。他母亲还活着那会儿就告诉他一个秘密,只有让女人心里舒坦,才能保持家庭和谐,他也才会受到尊重和爱。他就照着母亲的话做了。日子也的确顺当,起码没有因为吵架而散伙,起码他们夫妻二人直到分床和分居之前,关系还算融洽。可至于幸福和爱,他现在也搞不清了,也许曾经短暂地幸福和爱过,但现在什么也记不住了,能回忆起来的全是生活中磕磕碰碰的伤害和疲惫。比起他对人的爱的记忆,他对农具的记忆更深刻,被土地绊倒,被雨水浇头,被镰刀割伤肢体,这些记忆超越了爱的记忆。他的小手指少了半截,那是砍柴时一不小心一斧头下去剁掉的。一个人要想过得幸福,可能首先要懂得遗忘,这样才可以抵挡某种虚空的幸福,每一刻都是新的自己。
所以,一个人一无所有,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不见得是一件坏事。
他不打算顺从魔术师安排了。这不是故意,而是有意。他要向右边走。打定了主意之后,他心情愉快,差点儿吹出一声口哨。
“再见。”他在夜色的冷风里对魔术师说。她在忙碌,没有抬头看他已经改变了方向。
这是他再次独自踏上旅程,这一回走在路上,比之前从家里出来还有成就感。这次他是按照自己的选择走在了路上。
遗憾的是,他仍然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并且正在往什么地方去。对前景的未知有时候也让人害怕。也许这是许多像他这样的人的困境。这些人一生都在小小的村庄里,看得最远的地方是天空,看见最亮的东西是星辰,看见最宽阔的水是村庄里的池塘,看见最遥远的路是心里的路。
就像魔术师说的那样,右边其实没有路。他不相信没有路。任何一个能看得见物体的方向必然有路。于是他再往草木的深处走,果然,他发现在那些草木之间夹杂着的小小的毛毛路。这些路可能是夜猫子走出来的,它们像一条细线藏在草丛间。这是他第一次固执地走在野路子上,违背了魔术师的好意,违背了过去那种一心顺从的习惯,为了自己的尊严,坚信这条路一定可以走通。可这些路,平日在村庄里见多了,白天生活的那片山间,像这样的路数不胜数。他给自己暗示,他生来就比其他人对这种路有经验,根本用不着担心和害怕,无论这条路的前方是什么,他都应该感到高兴,最起码这种结果也是他“反抗”得来的。他必须把今天晚上的路看作是上天赐予的路,把他放在经验范围内行走,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眷顾。
这样一路给自己打气,一路茫然得像一条野蛇穿梭在草丛中。他确实看见了野猫和野兔子,偶尔一只还发出了尖叫。后来他越往深草里走,遇见的小东西越多,蜘蛛网不值得一提,老鼠不值得一提,野鸟不值得一提,野鸡也不值一提,最吃惊的是他看见了狗。它们温顺的气味儿让他确信那就是家养的狗,不是狼群。在野外流浪的狗看着很有几分惨相。它们在寻找食物。这些狗肯定是忍不了饿或者忍不了主人的贫穷才流落到这个地方。谁知道呢,他现在无比理性也无比感性,他觉得自己现在可以理解任何东西,没准儿还能与之感同身受。他心思变得柔软起来,看狗的眼神也柔和了。他伸手去抚摸离他最近的那只狗,想去摸它的狗耳朵,原本没有够着,狗理解了他的心思,主动把耳朵递给他。这一幕令他想哭。狗有狗的生活和思考,它们的狗脸上时常挂着忧郁的气色,人们惯常以为那是狗的忠诚,从没有人相信那是狗的悲伤。它们数目庞大,偶尔有那么几只实在忍不了什么东西,想要冲出去当一只狼,也是说得过去的。可是又有什么用呢,他缩回抚摸狗耳朵的手,用眼睛照见的每一只狗的身上都找不出一点儿狼的气质,再也没有比它们更像狗的狗了。
他舍狗而去,而且之后的草路上,也不希望再遇见它们。刚才抚摸狗耳朵的手指冰凉,狗的毛发也很冰凉,像是从深秋的冷水里滚过来的。
野路断断续续,有些地方间隔很长一段距离都是乱草,根本没有路径,他必须胡乱坚持穿越这些高过头顶的野草和杂木,才能往前看到再续上的路。这样走了很久,在一片小山包上,远远地亮着几盏灯火。不用猜测,那就是一个村庄。
为什么又是一个村庄,他有点儿失望。他想去的是大地方,那儿有很多灯火、很多人,有很多他没见过的稀奇玩意儿摆满大街小巷,人们说着复杂的方言,在灯红酒绿中穿行。要去这样的地方必须去汽车站、火车站和机场,乘交通工具离开。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可是在他家里,已经找不出什么钱了,出门那会儿他翻遍了每个角落却一无所获。
只能朝着有灯火的地方去。人只有在饥饿面前会选择妥协,卑微地讨一碗饭吃。想到即将为了一碗饭去跟陌生人解释,他就特别沮丧。
令他更沮丧的是,他发现自己走近了看到的这所房子,跟小南瓜家那所房子没有区别,而且他还看见了小南瓜的父母,在眼前这户人家的场坝里帮助他们打豆角。最让人想不通的是,这两个人还做出一副不认识他的样儿,只顾着干活,跟他一声招呼也没有打。
房主给他一碗饭,并且要求他至少打够一百下“连盖”的豆角才能离开。
“在这儿是没有白吃饭的。这不是瞧不起人也不是开玩笑。没有白送饭的先例。对客人的尊重就是让他自食其力。”房主人笑着说。
这儿没有施舍,也不需要回报。他想了想,答应了这个要求,毕竟萍水相逢,求人赏饭,确实也没有白吃白拿的道理。他三两下刨光一碗豆汤泡饭后,就慌慌张张到场地上帮忙(越早干完越好,还急着赶路呢),在小南瓜父母旁边也抡起了“连盖”。
他想跟这两个一起干活的“熟人”交谈几句,问他们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儿,他离开的时候,小南瓜那里的豆角还没有收拾完。但对方就像木偶,面无表情地只顾干活。一下两下,他数着捶打豆角的次数,到第九十九次时,小南瓜的父亲终于小声咳嗽了一下,好像示意他差不多了可以走了。他停下来,走到“熟人”跟前,他们还是不搭理。
满腹疑惑,又没有时间留下来继续跟“熟人”说话,他猜想他们是累了,人累了不想说话,何况他们在逃债的窘境下也没心情跟人谈心吧。想到这些,他放下成见,主动跟他们告别。
继续往村庄深处走,仍然是先前那种没有道路的草林,他固执地穿梭其中,像只野猪。
这回他幻想如果再遇到人烟肯定是富饶热闹的地方,然而幻想只是幻想,现实是他再抵达的地方还是跟先前遇到的村庄一模一样。这像是一种逃不开的命运,似乎他的出走只配循环在与过去相符的生活记忆上,所遇见的人都是和他一样苦命劳作的人,所遇见的村庄和他生活了一生的村庄别无二致。最令他恼火的是,在这一户他口渴求水喝的人家里,再次见到了小南瓜的父母。他们站在与先前类似的场坝上,挥舞着连盖,捶打这个季节收回来的干豆角。他们一声不吭,像被什么东西下了魔咒,那卖力的样子一点儿也不知道累。
他终于失去了耐心,对着小南瓜父亲的耳朵就是一连串发问,这些问话一口气说完,差点儿喘不过气。没有得到回答。他们好像只在小南瓜那儿会说话,在其他任何地方都闭口不言。他还发现夫妻二人比之前见到的那两次更瘦弱了,个头都变矮了。
问不出任何答案之后,他决定再也不和他们说话。
再经历过三个村庄,就像梦魇那样,小南瓜的父母始终出现在他求助的那些人家里,认认真真帮人干活,并且都不和他“相认”。后来演变成了一种心理恐慌,他害怕再见到他们,便在心里祈祷,如果还经过村庄,祈求不要见到这对“熟人”。他越来越觉得这不是一种好兆头,他们不像是当初的“熟人”,而像是某种他无法摆脱的、受到诅咒似的、过去生活的反照。他和他的妻子从前就是这样,麻木地活在白天那个世界里,他们几乎不交朋友,也不去旅游,就连邻居的偶尔聚餐,他们都无法融入邻里之间朴素的欢愉中。果然,祈祷无效,还是无法避免地遇见这对“熟人”。他忽然觉得自己闯入的这个暗地里的世界是个再也走不出和走不远的怪圈,他的路径和野心全部被夜色捆绑和禁锢,而他一次一次抵达的地方只不过是一次一次重复去遇见过去生活的叠影,就像他白天劳动的影迹,像雨水渗透大地,从暗地里生根发芽,以陌生的样式重现,所以到了这里,他遇见的所谓新的世界上,只不过是白天的一个翻版。他在这样的夜色中,以为自己是个新的人,实际上只不过是在重复一个相貌不同而命运相连的自己和同伴。
“为什么?”再到一个村庄的人家里,他实在忍不住了,拉着小南瓜父亲的手,直接盯着他问。
“什么?”小南瓜的父亲终于开口说话。
“我总是遇见你。”
“我也总是遇见你。”
“听你的口气,你也想不遇见。”
“当然啊。但我必须在这里干活。你不是也到不了那些大地方吗?”
他听了有点伤感,就不再说什么了。小南瓜的父亲低头转身去捶打他的豆角,看上去也是一副疲惫又垂头丧气的样子。他这一次只是借了这户人家的一张凳子休息一会儿,这户人没有要求他必须干活才能“换”凳子坐。他拿了凳子在小南瓜父母捶豆角的地方休息了一会儿,与他们告别时,莫名其妙张口喊了一声妻子的小名——“亦枝。”小南瓜的母亲顿时停顿了手里扬起的“连盖”,这个举动险些让垂下的上半截“连盖”把她头顶敲一下,要不是小南瓜父亲伸手一挡,她的脑袋就得起包了。她避免尴尬似的,装作“连盖”坏了蹲下去修。他想起来,自始至终这个女人都没有和他说过半句话,这种性格和他的老女人倒是很像,她年轻时候也这样,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吵架的时候寸步不让、喋喋不休。他想仔细去看一看这个比他妻子更年轻的女人,又不好意思张望,因为这样会让小南瓜的父亲心里不痛快。他还是悄悄偷看了,心里吃惊,那样貌也和他的老女人有几分相似呢。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熟悉?”她居然大胆地抬起眼睛望着他说。小南瓜父亲则站在一旁傻笑。
“啊?”他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你想什么就说什么呗。”
“我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说完立刻又心虚地看了看她的丈夫。
“放心吧,我不吃这些飞醋。”
“我觉得你和我妻子面貌有点像。”
“天下的女人都差不多。”
“我是想说,看到你们就像看到我和她。你们就像我们。”
“呵呵。”
“有时候我觉得看到你们就像看到我和妻子过去的那种生活。但是她不喝酒,我们的感情有点平淡,我羡慕你们可以对饮,你们的感情很美好。”
“听上去像是在说,你看到了你想要的生活。”
“真希望她也看到。”
“我明白了,你是因为厌倦了平淡才跑出来的,想在外面放肆地跑一跑。你想引起她的注意?改变一下晚年生活的相处模式?”
“算是吧。也不完全对。我没有想改变谁。我倒是真想出去跑一跑,问题是现在不知道怎么搞的,我跑来跑去都在这些村庄里转圈圈,还总是遇见你们。”
“是你出来得太晚了,白天没有去过远方的人,晚上也去不了。你都没有到大城市的经验,黑灯瞎火的,更没有通往那些大地方的路。你肯定也看出来了,这儿可没有什么省力的交通工具。其实这些地方没准儿才是你潜意识里最留恋的。最寻常的晚上最幸福。也许你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这样。”
“我不知道。”
“反正你也没有显得特别焦躁,而且脸色也比先前舒缓了。”
“我不知道。”
他再次告别。本来想问她为什么会对“亦枝”这个名字走神,也忘记问了。也许她会说,世上的女人都共用一个名字。
突然想起魔术师,想起道别时她嘱咐的话。当初就应该听魔术师的话,没准儿她早就预知到一个人往右边去将会遇见什么,所以她的初衷其实是为了他好。这样回想起来,他更觉得惭愧,当时不该因为自己的一些原因辜负了魔术师的好意。
走着走着,他心里又起了变化,开始琢磨没有尽头的黑夜为什么没有尽头。这种无尽头的深夜是如何形成,是谁把他逼到这种处境。这恐怕是他心思最为复杂的一个晚上了。也不知该不该说这是“一个晚上”,或许这是很多个晚上的组合。魔术师认为不愿意寻找黎明出口的人,将永远生活在暗地里。这句话他承认有它的道理,过去的生活经验和本身就爱幻想的脑袋也不会给他别的信号,只会让他无比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会有某些人和某些事情,在突然的某个时间和空间里抵达一个真实的陌生世界,不管他如何闯入,他自己本身的真实存在已经说明了一切。他白天的那个房子里此刻一定围满了亲人朋友,他们肯定也在讨论他的消失,在那儿搜寻,在那儿哭泣,然后确定他不是死了,而是真正地消失了。他的妻子会着急吗?会在这种时刻突然唤醒过去的记忆和感情发誓要等他回家吗?不得而知。反正此刻他就站在暗地里,真实地经历着又一种生活,而这种经验再也不能去告诉白天的人们。他没有想过去寻找黎明的出口。魔术师说,只要他不想着回家,就可以长留在这儿。所以这里的时间要不要按照白天的标准去看待和计算,这里的黑夜是否也是白天认为的黑夜,确实无法解释,也没有答案。
他出门的时候没有携带任何可以联络亲人的工具。从家里拿走的那些食物早就吃完,背包里好像有一块洗脸毛巾,证明着他来自白天那个家庭。说不清到底想不想家,经过刚才那种经历,似乎可以说明他并不想家,正是因为不想看到过去的生活痕迹,才匆匆原路返回。他准备按照魔术师的指点折回去,重新向着她先前所指的左边走。这意味着他要从原来的草林中穿回小南瓜的房子跟前,再以这所房子为地标向左边去。回程的路走得还算顺当,没有遇见惊人的大野兽,还是那几只小兔子、野猫和狗。到了小南瓜的房子那儿,空空的,寂静得像所有一切包括黑夜在内都死掉了。他们早就收工了,这可能是夜里的又一天“晚上”或“清晨”。魔术师要是没有回她的小酒馆,就一定还在这所房子里,可能在吃某种意义上的早饭或者晚饭。总之场坝里一个人也没有,冷清清的房子在夜里显得影迹庞大。他没有去敲门,生怕开门的是魔术师,那样的话她就会发觉他今天晚上误解了她的好意,跟她做对,选了另一个方向。
他悄悄地向左边走。这次他决心再也不改变了。他觉得这次的顺从不是过去那种意义上的顺从,顺从的人不一样,顺从的事情也不一样,这次的顺从稍微有点儿美好和幸福的味道。
走着走着,他又变了方向,拐个弯从路的中间往下走。这是左边和右边的中间。之所以走上这条路,是他看见一个人影在前方晃动,那一小团影子把他“牵”住了,像一朵灰色火苗。他紧跟上去,带着很多好奇心思,到了一条河边(想不到这儿还有河水穿流山间),影子停了下来。
“我就知道你会走这条路。”
是魔术师。她腔调愉悦,心情很好。
他不敢说刚刚才结束了右边的路,这是他“选择”的第二条路。
“在这儿又遇到你,就是缘分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这儿来。”
“那你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当然高兴。”
“那你就是愿意和我走这条路吗?按照我的想象,左边那条路可能你更喜欢和适应。”
“要是我没有猜错,从那儿走我就能回到家里。你是担心我一个老头子在路上飘荡。”
“好吧,都让你猜中了。”
“我现在不想左边那条路了,不想回家。你准备去哪儿?”
“随便朝前走。你有地方去吗?”
“没有。不知道你会不会嫌我打扰?我觉得今天晚上之所以跑出门,可能潜意识里就觉得会在这些路上与你相遇。”
“你说得特别感人。”
“谁说不是呢,就是天意安排的。”
“我也有点高兴。”
“希望你不要觉得我是在冒犯你,我确实挺喜欢和你走一路。”
“不要担心,我没有觉得你冒犯。”
“活到这个岁数了,总不能还畏畏缩缩的,我要大胆地去冒险,到处跑一跑。真高兴能和你做伴。”
“你还是不够大胆,如果你想说你喜欢我,你就说。”
“我喜欢你。”
“哈哈。”
“无意冒犯。”
他们结伴朝前走。他走在她身后,第一次觉得这种“追随”意义重大,这毕竟是他六十一岁做出来的事儿,此前任何时候也没有这样放肆地在大晚上跟在除了妻子之外的女人身后。以前他在乎很多东西,名声、钱财、庄稼收成等等,今晚他统统都不在乎了。“性格解放万岁!”他心里说,两只手像鸟一样恨不得扑棱出风声。
有她带路,他一路跟着不用动脑筋,并且在她提问该怎么走、要不要停下来看一看某处的风景,或者去哪一户经过的人家讨东西吃,他也不发一言,或来一句“随便,我都听你的安排”。一路走下来,她似乎有点疲倦,起初不好意思表现出来,慢慢地,她的态度不如之前那样温和了,说话的语气也越来越怪。他在她脸上看到一种熟悉的神色,很不想承认那就是他从前在妻子脸上看到的烦躁情绪。
她变了,才走了一段路就失去对他的包容和耐心。他想起一个朋友说的笑话,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小气,只有死女人不小气。
“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当他这么问的时候,她的步伐飞快,只想跟他拉开距离的样子。他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非常吃力,觉得随时可能激发出隐藏的哮喘病。
“我们走不到一块儿,你没发现吗?”她忍无可忍,站在前方一块陡坡的石头上,一边说一边踢踩脚下的石头。她垂头丧气,显得比他还失落。他担心她把石头踢下来砸到他的脑门儿,便偷偷往路边站。
她本身是个华贵、潇洒的女人,让人做美梦,不是吗?
“不能接近云彩,不然它就下雨了。”他脑海里冒出这样一句话。这是她给他目前最直接的印象。
所有鲜美的事物和人,都只适合远远地看,近了就旧了。要不然他就只能接受她的缺陷,从他的神坛上跌落的缺陷,要接受鲜美的人和事物从耀眼的星辰变成普通的石头,要接受跟石头相伴的琐碎甚至倒霉的每个时辰,最终一起风化为尘埃。如果不能接受这些碎落的辰星,就不要接近,更不要试图和她走在同一条路上。
“我跟不上你的步速。”他无奈地表示。
“我也不是故意伤你的心,一开始我觉得我们可以一起走路,但实际上走不到一块儿。也许是因为你的年龄,或者你实在依赖于我的主见,完全没有一点儿意见地跟在我身后。有时候我需要你过来跟我平齐走,但你的步速太慢了,你喜欢边走边欣赏风景,可我就不一样,我愿意急匆匆赶路,如果需要休息或者看风景,我就必须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休息好好看风景。我们不一样,这种不一样走在同一条路上很让人头疼。”
“我看出来了。”
“我们走不到一块儿。”
“我明白。”
“那怎么办?”
“我不希望你变成另一种样子。”
“什么样子?”
“我希望你还是以前那种样子,在小酒馆那种样子。很恬淡,让人看了心情很好。”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路走到一半出现这种状况的确麻烦。既然我们走不到一块儿,作为男人,我应该担负一些责任。所以我决定,前面的路你自己走,我折回去,重新往左边走。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走回头路。今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有好有坏,对我的人生经历非常重要,就算没有去那些很大的城市,我也不遗憾了。”
“希望你原谅我,一开始我以为我们可以走一路。”
“不需要原谅,这不是你的错,如果有错,也只可能是我自己的错。反正跟在你身后小跑,作为男人,我好像也挺没面子。就这样散了还能保全我的面子,所以得利的还是我,你赶紧往前去,我也折回原路重新往左边走,谁也不用觉得对不住谁。一个人把所有的方向选择和遇见故友累积在一天之内发生,并且还没有因此疯掉,这种心理素质和缘分,以及应对人生挫折的风度,难道不值得称颂吗?”
“当然值得。”
“那你赶紧走吧。”
“再见。”
她放开脚踩的石头,脸色舒缓如从前,一抹鲜艳的微笑绽放嘴角。留给他的又是白天在小酒馆里那种令人神往的背影了。
把一个女人原有的美好还给她本身,就等于自己也找回了失去的东西,可他找回了失去的什么呢?只不过是又退回了过去枯乏的生活状态。如果可以,抛开一切跟魔术师保持步速一致,和她自始至终走在这条路上才是他的愿景。可他失败就失败在无法掌握内心,潜意识里的负担太重了,有了这些负担,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跟魔术师保持步速一致?他越走越觉得配不上她的信任,并非他的脚步跟不上对方的脚步,以他的体力,怎么会跟不上,而是他的脑海里记忆太多,处于暗地里还背负着过往的牵绊,无法像个独身主义者施展个人的情愫和自由。他被过去的生活事实给拖垮了,一时半会儿根本做不到内心期望的那种洒脱,无法腾空自己。这是一种魔咒般的现象,要完全被新的生活接纳甚至融入新的环境,不是短时间内可以办到的,他起码要在这片暗地里来回奔波和游走,用崭新的记忆去替代过去的记忆,像一条健忘的小鱼儿穿过所有的海水,只有某天他脑海里再出现妻子的脸庞,不再觉得让他烦躁,想起过去的生活一点儿也不在意,没有觉得疲惫和厌倦,完全被新的生活记忆填充和被新的情绪架空,那么,他才算是真正地在这儿扎根了。难怪小南瓜的父母总是出现在类似的场坝里打豆角,无法摆脱那种宿命,他们只要还惦记着白天那个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就无法不存在于劳碌的场坝上。一个人总难免为自己的尊严和欲望当牛做马。
他不能继续逗留在这条路上了,魔术师已走远,在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朝着远方再看了一眼,算是跟魔术师再一次告别。之后他要做的,就是克制自己不再节外生枝,重新认认真真去走左边的路。魔术师说,那是最适合他走的路。他不知道她如何得出这种结论,但既然这样说了,就不妨去走一走。没准儿在那条路上,他会瞬间忘掉过往,幸运地腾空自己。晚上出门那会儿他就没打算和过去还有联结。相信白天那儿的人,尤其是儿子和老婆,他们再也不会为他头疼了,不会执着于寻觅这样一个不愿继续存在的人。有些人消失了,并不算坏事,可能在给另一些人创造幸福和减轻心理负担。既然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夜晚,荒诞或神迹的演示、死亡或新的诞生,不由得他改变(也不愿改变),令他轻而易举脱落在这个神秘莫测的环境,即使内心还背负着很多过去生活悲哀的印迹,也不该气馁。他必须在长夜里跋涉和建立生活,便暗下信心,给自己鼓劲儿:人总要对生命和生活葆有热情和期许。
折回的路上,他在河边映着河水洗了一把脸。在水的倒影中,他看见一张自己年轻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