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搜山图》的文化内涵新析

摘要：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搜山图》，是民间二郎神故事的集中展现。《搜山图》中的二郎神故事带有受密教文化影响的因素，通过对神将形象的分析，可以更好地管窥密教文化对《搜山图》内容展现的渗透。在密教文化的浸润下，《搜山图》带有一定的密教文化色彩，这是社会文化影响与画家艺术选择的结果。

关键词：《搜山图》；二郎神；密教；文化内涵

自宋代起，便有画家以绘画形式表现“二郎神搜山”的故事，主要展现的是二郎神带领神将搜山降伏妖魔的内容。宋代刘道醇的《圣朝名画评·人物门》提到契丹涿郡人高益“亦画鬼神搜山图一本”[1]，这是关于“搜山图”的最早记载，后黄荃、范宽、李嵩等人均创作过“搜山”题材画作。以“搜山”为题材的画作，原迹大都已佚失，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的《搜山图》有幸保存下来。还有部分“搜山”题材画作流失到国外，以私人收藏居多。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搜山图》为长卷，设色绢本，纵53.3、横533 cm。其没有绘画长卷中常见的引首和跋尾，画者也就无从查考。该《搜山图》展现的是二郎神率神将搜山降妖的故事，故又称《二郎神搜山图》。宋元明时期的“搜山”题材画作一般也叫《搜山图》，为行文简洁，后文所述《搜山图》皆指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搜山图》中的神将、妖精形象多达五十多个，其中神将共有二十余位，大都各执武器，怒目狰狞，各显神威。妖精也都形神兼备，有的妖怪为人貌或兽形，有的妖怪人貌和兽形兼备，在形貌和神态的人格化处理方面非常巧妙。

在宋代，二郎神已成为民间尊奉的神祇，并有斩蛟故事的流传。在元代民间杂剧中，二郎神故事有着丰富的展现，杂剧《二郎神醉射锁魔镜》《二郎神锁齐天大圣》《西游记》《灌口二郎斩健蛟》皆对二郎神故事进行过演绎。《搜山图》取材于元代民间故事，并进行整合与艺术创造。《搜山图》技法纯熟，在同类题材中具有珍贵的艺术价值，但对于画作的内涵，学界多认为是精怪类形象的展现，或反映社会压迫。实际上，《搜山图》是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产物，其背后的文化内涵还需重新考量。此外，关于该画的创作年代也观点不一，存在宋代和元代的不同看法。本文尝试对《搜山图》的文化内涵进行探析，兼及《搜山图》的创作年代。

一、《搜山图》与民间二郎神故事

表现二郎神斩蛟的神异性，在元代民间二郎神故事中具有吸引力。在《搜山图》中，斩蛟亦是其中的重要主题，《搜山图》有二郎神率领神将斩蛟降妖的精彩呈现。画作最右侧表现的是一位上半身女性样貌而下半身为蛟龙的妖精形象，攀附在一棵大树之上，为挣扎恐惧状；其下方是一名赤发、怒目、张开大口的神将，样貌狰狞可怖，手拽一只头顶长有犄角的妖怪，翘首寻找攀附在树上的人貌蛟身之妖（图1）。画作左侧下方有两条蛟龙，形似巨型蟒蛇，颜色一浅一深，张开大口，作欲腾跃吞人之状，但受到一赤发怒目、张口獠牙、手持刀刃之神将的压制（图2）。

北宋以来，在二郎神故事的流传中，主要附会为李冰次子、赵昱等人物形象。李冰次子的故事重在治水，没有武器、形象特征的记载。宋时，流传有嘉州太守赵昱的斩蛟故事，如祝穆所撰地理志《方舆胜览》卷五十二[2]、托名为柳宗元的小说《龙城录》下卷“赵昱斩蛟”[3]等记载有赵昱斩蛟的故事。元杂剧中的二郎神主要为赵昱（煜）形象，其斩蛟故事源于宋代嘉州太守赵昱之事。元代秦子晋《新编连相搜神广记》云：“后因嘉州江水涨溢，蜀人见青雾中乘白马引数人鹰犬弹弓猎者，波面而过，乃昱也。民感其德，立庙于灌江口，奉祀焉，俗曰灌口二郎。太宗封为神勇大将军。明皇幸蜀，加封赤成王。”[4]《新编连相搜神广记》为神仙传记，所记赵昱斩蛟故事与宋代一脉相承。

民间杂剧中二郎神和神将的武器、打斗场面，在《搜山图》中也有所展现。《搜山图》山洞往后则是一头虎精，双爪提着两个女妖，其中一个女妖头部被箭射中，另一个女妖胸口被射中，女妖面容姣好，但四爪已原形毕露。有一只鹰抓住一个趴倒在地的女妖，女妖无力反抗，额头上鲜血流出。其身后还有一只细腰白犬，身上系着一簇红缨，作张口欲咬状。画中白犬的形象、神将擎鹰射箭的情节等与杂剧类似，如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第一折中正末（二郎神）的唱词：“则我这弓开着金臂细犬绛红缨，若逢着神威七圣将，端的他何处得逃生。”[5]3《灌口二郎斩健蛟》第三折中二郎神唱词：“三尖刀连头便劈，凤翎箭左右神射。”[6]元末明初杨景贤杂剧《西游记》第十六折《细犬禽猪》开篇，二郎神的唱词中描述了自身及将士的形象，部下神将擎着皂鹰、牵着细犬：“灌口把威施，天涯将姓显。郭压直把皂鹰擎，金头奴将细狗牵。背着弓弩，挟着弹丸。”[7]画作中白犬的后面是五位神将，多怒目张口獠牙，形象狰狞可怖。为首的持弓神将发色青绿；身后则是一位头戴狐裘兜帽、獠牙伸出的神将；再往后的神将左手持枪，右手擎一鹰；而背对画面的一位神将头戴圆盖形帽子；四人后方的一员神将赤发竖立，双手持刀（图3）。此处全景式地展现了神将降妖之场面，画中的五位神将分别擎鹰、纵犬、持弓、射箭，应是吸收了民间杂剧中关于二郎神及神将的形象因素，以此来抓住观众的猎奇心理，具有强烈的艺术冲击力。

元代二郎神赵昱的故事与宋代有所不同，展现了二郎神或神将有鹰犬、弹弓之武装，而宋代则没有。[8]《搜山图》却对此进行了生动的表现，此或为《搜山图》作于元代的证据之一。推测《搜山图》的作者可能受到元代民间杂剧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对关联性艺术元素进行了整合与创造。

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郭牙直说二郎神部下神兵“扬威耀武显英豪，狰狞鬼力轰雷震。”[5]7+12唱词中表现的是二郎神部将降妖的神威和神通，这与《搜山图》的整体表现是一致的。《搜山图》描绘神将们降伏山林中各种妖精，包括蛟龙、猴、猪、虎、羊、兔等。杂剧中“恶鬼狞神密密排”，到《搜山图》中妖精或为各类野兽形、或化为人形，这是与狰狞神将形成强烈对比的需要。神将们手执武器、纵鹰放犬，妖精或仓皇逃脱、或藏匿山洞、或被绳索绑缚，印证了杂剧“绳缠索绑献将来”的叙述。《搜山图》对神将形象的神威和神通进行渲染，妖精的神态则是惊恐和无力，只有逃命或作无谓的抵抗，对比之中表现出强烈的震撼力。

《搜山图》长卷为残卷，其中虽没有二郎神形象的展现，但二郎神作为“搜山”题材画作的主角，画中二郎神故事的主要情节要素已有展现。

二、《搜山图》神将形象的密教文化内涵

《搜山图》众多神将的形貌特征有其共性，即在于多张口赤发、青面獠牙、怒目狰狞的忿怒相，这与民间二郎神忿怒形象也是一致的。在对于《搜山图》神将形象的描绘中，作者透露出密教文化渗透的内涵。

《搜山图》中有一位狰狞样貌的神将，手持狼牙棒驱赶四名女性，女性虽面容姣好，但应是女妖的化身之相。身旁另一个秃顶神将持剑翘首欲击，二者身后有四神将（图4）。其中有两位神将扛着一头野豹；另一位神将张开大口，怒目而立，其所持长枪上还捆绑着一只猴妖。这位神将青面发赤竖起，怒目张口獠牙，项间交缠着二蛇，极为恐怖（图5）；最后一位神将背驮着一只麋鹿，作窥视状。从该部分画作的整体展现来看，手持长枪的神将应是主将形象，此项缠二蛇主将的表现应是受到密教神祇形象的影响。

《搜山图》中项缠二蛇的主将，青面发赤竖起，怒目张口獠牙，其形象特征可见于汉传密教的神祇形象。如《陀罗尼集经》卷八中的“军茶利金刚受法坛”载受持军茶利法时画其形象：“遍身青色，两眼俱赤，揽发成髻，其头发色黑赤交杂，如三昧火焰，张眼大怒，上齿皆露而咬下唇，作大嗔面。有二赤蛇两头相交，垂在胸前，头仰向上。”[9]军茶利明王为密教五大明王之一，画军茶利像是受持军茶利密法中的重要组成。由此可以看出，汉传密教中的神祇亦有张口獠牙的忿怒相，且发含赤色、项缠大蛇。《搜山图》中张口獠牙、发为赤色的忿怒相神将较多，也有项缠大蛇之将，其中的神将形象与密教神祇特征是一致的。实际上，在汉传密教抑或藏传密教的经典和图像中，常见狰狞忿怒甚至可怖的神祇形象。

元代统治者崇信藏传密教，将密教定为国教，元代密教呈现盛行的局面。对此，学者吕建福曾指出：“元代内地实际上流传六个系统的密教。”[10]《搜山图》中神将形象的表现受到密教神祇形象的影响，与元代杂剧中二郎神形象异化的走向是一致的。大黑天神形象对民间二郎神形象有所渗透，具有独特的密教文化内涵。[8]如东密中澄圆所集《白宝抄·大黑天神法杂集》“又六臂像”条云：“诸说不同记云，身青黑色，火发上竖，极忿怒形，三面三目，开口二牙上出，有六臂，以骷髅为冠璎珞，以蛇为鬘，耳珰臂钏……或图前两手持三䀦戟，开口四牙俱出。”[11]该密法杂集的“又说成就院”条也有基本一致的记载。元杂剧中二郎神面青发赤、巨口獠牙及手持三尖两刃刀的形象与《白宝抄》的记载是吻合的，折射出特殊社会文化背景下，密教文化对二郎神形象的渗透。而表现二郎神故事的《搜山图》，其神将形象亦具有一定的趋同性。

元代民间二郎神故事杂剧中，一些神将也具有浓厚的神异化特征，如杂剧《二郎神锁齐天大圣》中同二郎神一道擒拿齐天大圣的巨灵神“膀阔身长数丈高，金睛赤发怒冲霄”[5]10。赤发忿怒的特征，和《搜山图》整体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共通性。就《搜山图》而言，神将肤色青黑，额上无发，多是在头的两侧有头发，多呈竖起状，且神将们大都为怒目圆睁、张口獠牙的狰狞忿怒之相，其中有五位神将为赤发形象，此类形象明显带有密教文化色彩。《搜山图》吸纳密教文化元素，主要是源于密教神祇形象背后的神通特质。

三、结语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搜山图》是绘画艺术的瑰宝，神将和妖精形象特征鲜明、情节生动有趣，具有强烈的艺术表现力。《搜山图》是民间二郎神故事的艺术化展现，民间杂剧的二郎神故事在《搜山图》中有所呈现。《搜山图》中神将形象受密教神祇的影响，人物展现中蕴含密教因素，经画家奇特的艺术想象和加工，以致画风颇为奇异，具有宗教壁画的色彩。正因画作对密教文化内涵的汲取，增强了画作的艺术表现力和感染力。

参考文献：

[1] 于安澜撰，张自然校订.画品丛书[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9：164.

[2] 祝穆撰，祝洙增订；施和金点校.方舆胜览[M].北京：中华书局，2003：941.

[3] 钦定四库全书·柳先生龙城录[Z].下卷，7-8.

[4] 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538.

[5] 齐天大圣[M]//孤本元明杂剧（第四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

[6] 斩健蛟[M]//孤本元明杂剧（第四册）.北京：中国戏剧出版社，1958：6.

[7] 杨东来批评西游记[M]//《古本戏曲丛刊》编辑委员会.古本戏曲丛刊（初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71.

[8] 汤德伟，夏广兴.二郎神形象的演变与大黑天神[J].佛学研究，2021（2）：204-218.

[9] 大正新修大藏经（第十八册）[M]. 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856.

[10] 吕建福.中国密教史（修订版）[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644.

[11] 大正新修大藏经（图像部第十）[M].台北：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1135.

作者简介：

桂璐璐（1990—），女，汉族，安徽潜山人。硕士，讲师，研究方向：民间文学与文化。

汤德伟（1989—），男，汉族，安徽舒城人。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与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