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还乡想象

2024-01-01 00:00:00齐林华
百家评论 2024年5期
关键词:异乡腕表现代性

内容提要:论及“80后”文学谱系,学界往往习惯性地认为“80后”文学仅仅指涉以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青春写手所创作的以青春为旨归的同质性的小说类型。这种固化的认知模式无疑遮蔽了“80后”文学话语本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而“80后”诗人王彦山的诗集《本其山川》,在“物/我”“故乡/异乡”“现代性/古典性”的范畴展开中,已然形成其独具精神个性与审美蕴藉的诗歌王国,在某种意义上恰恰可以开掘出“80后”文学在诗歌书写方面的另一种可能性。

关键词:王彦山 《本其山川》 还乡 80后

一般而言,论及“80后”文学谱系,学界往往习惯性地认为“80后”文学仅仅指涉以韩寒、郭敬明、张悦然等青春写手所创作的以青春为旨归的同质性的小说类型,而相对地对于其他写手创造的另外的艺术形式和文学体裁则忽略不计。这种固化的认知模式无疑遮蔽了“80后”文学话语本身的丰富性与复杂性,而出生于1983年的诗人王彦山之前诗集《一江山》的初浮地表,再加上此本诗集《本其山川》的再铸雄篇,已然形成其独具精神个性与审美蕴藉的诗歌王国,在某种意义上恰恰可以开掘出“80后”文学在诗歌书写方面的另一种可能性。

一、物/我

从诗歌美学的视野来看,“物”与“我”概念的各自意涵和相互关系,一直是古典诗歌创作与美学批评中所思考的基本范畴和重要命题。对于“物”(审美客体)与“我”(审美主体)之间的同质互渗与交融契合而形成的意象图景,乃至意境空间的孜孜以求,成为古代诗人创作的内在逻辑与美学旨趣。在现当代诗歌中,诗人对于“物”与“我”的间性关系的领会、处理与书写比较复杂,既有同质性的和谐情形,也有张力性的矛盾状况。王彦山的《本其山川》,对于“物”“我”概念图式关系的体悟、想象与描述,正是循此而来。

王彦山诗歌中对于“物”意象系列的审美选择与符号表意,与其说是奢华丰盛的,毋宁说是简约清淡的。自然界虽然存在纷纭复杂的“物”之形态,但大多数“物”均是康德哲学意义上的“自在之物”,并非所有的客观之“物”都能落入诗人之慧眼匠心并转化为其裁剪、缀合、构想的审美意象。不同的诗人对于“物”的情感体验与美学创造是各有偏好的,某种“物”甚至可以成为统摄诗人全部诗篇的主题性意象,并与诗人的精神结构、人格理想、美学趣味、艺术个性等形成同构性,如先秦诗人屈原以“香草美人”为精神象征,后世文人普遍以“梅兰竹菊”为审美对象,现代诗人艾青对于“太阳”的盛大礼赞,当代诗人海子对于“麦子”的独唔低吟等均属于此类情况。通过对王彦山此诗集的代表性文本的探究,从中可以提炼与概括出接通其精神暗道的主题性之“物”是“紫砂壶”意象。在《吾丧我》《紫砂壶铭》《饮茶记》《壶说》《问瓷记》《5.20》等篇什中,诗人让作为意象之“物”的紫砂壶是其所是地显现自身并对其进行了富于生命意味的繁复的美学书写。在《吾丧我》中,诗人自比为紫砂壶器物,并以其为载体,展开了一段关于“吾丧我”的形而上的生命体验与哲学思考。“知冷知热,像一把紫砂壶/被不停注满,又倒出来/在满和空之间/我感觉到无//如果有来生/我还是愿意做一把紫砂壶/起自尘土,又回到尘土/在点和线、线和面的缠绕中/被一双看不见的手/不断拍打、揉搓、塑造/直到我无我,经过/一千多度窑火的追问以后/吾,已丧我”a。在此,诗人与物照面或碰面,在观看和领会的活动中不仅把捉到了紫砂壶容器外形的存在样式(如质料上的“尘土”特点)及其存在属性(如“知冷知热”“满和空”的现身状态),而且对紫砂壶赋予了生命美学意味的想象抒写与自我赋形。诗人在与紫砂壶的神秘而默契的关系中体悟到了物性/生命的质朴性、谦卑性、抗挫折性(“不断拍打、揉搓、塑造”“一千多度窑火的追问”的动词性意象所演绎的制作过程)以及物性/生命的虚无性(“回到尘土”“无”“无我”“丧我”的否定性词汇所携带的生命衰亡死亡症候)。在《紫砂壶铭》中,诗人继续在物性/生命秩序上探寻,以紫砂壶自况的心迹表露无遗,“铁的肺活量/讲起话来铿然有声/和水厮磨,包容着它/时冷时热的坏脾气/茶叶膨胀的态度”b,紫砂壶的包容性及其衍生的中和之美是诗人价值追求、思想情趣和诗歌趣味的符号表征。在《饮茶记》中,在午夜梦回时分,诗人骤然体察自己的肉身与灵魂已经发生了蜕变,物性与生命交融相偕,“我日渐缩小,缩成/一把紫砂泥抟作的壶”c,对死亡有一种诗意的描摹。《壶说》中,诗人吁请物居于自身,径直以壶痴自居,在静观赏玩紫砂壶之中格物致知,感悟世间炎凉与生活要义,虽携壶行走天涯,却在方寸之壶前徘徊不去,在有限之中涵泳无限,“就像我放马南山/还是在一把叫宜兴的紫砂壶前/揽辔,吁叹”d。

如果说,王彦山以紫砂壶为自我镜像的诗歌叙述侧重的是“物”“我”同构的、一致的和谐美学图景,那么,诗人在腕表及其他物类的叙述中所体现的则是复杂的“物”“我”间性关系。威内斯指出,“任何社会变革都会通过其中人与物关系的变化而昭显出来。”e对于王彦山而言,他与腕表的关系昭显的是现代技术的隐然在场,他对于腕表的情感态度自然不同于前者。在《腕表》中,诗人与物对待,对于腕表这一现代物件的情感是极度热爱和沉迷的,“我有一块腕表/珐琅表盘,透底/自动机械上链,我走/它就走,我睡着了/好像它也在休息/不戴的时候,我给它/一圈圈地上弦,好让它/离开我,也有走下去的动力/没事的时候/我喜欢把它放在耳边/聆听它在一阵京韵大鼓之后/踩着小碎步在黑暗中/踢踢踏踏地登台/

又喜欢看它在表壳里/安安静静待着,内部/却相互咬合又依存着/朝向一个永恒的方向/不停转动,仿佛一个/永远无法示人的阴谋”f。无可讳言,诗人对于腕表有着细节的铺陈,既点出其材质之温润如玉(“珐琅表盘”),又详述其工作的动力机制(“上链”“上弦”“咬合”“转动”)。诗人对于腕表几乎是坐卧不离的,“我走/它就走,我睡着了/好像它也在休息”,甚至于使用比喻、拟人的修辞手法来描摹自己侧耳聆察到的时间消逝的声音(“京韵大鼓”“小碎步”“踢踢踏踏”)。值得注意的是,此诗的结尾并非曲终奏雅,而是以赫然在目的“阴谋”一词宕开一笔,当然,此诗整体上“物”“我”之间亦是榫卯合缝的关系。在《腕表记》中,诗人是以审美的态度观照腕表的,虽然在现实处境中“经过层层安检/进入地铁,每天上班下班/准时,兢兢业业,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暗中校对人生,生怕哪根弦搭错”g,但是诗人还是用诗意的笔触描述“我”与“物”的交融无间关系,认为“三根荧光的指针/闪着幽蓝的光,带我们进入/史前时代,它像一条古老、温驯的河流”g。在《一块腕表》中,诗人更是由衷地赞美腕表是具备主体性之物,甚至是“一名合法的中国公民”,“谁佩戴它/谁就会成为它的一部分”h,是对存在默然领会的灵性之物。但是,诗末诗人道出这种主体性之物是暴力之物,“比如我,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国男人/被它慢几秒但从不迟到的精密机芯/驱动着,奔波在通往单位的红谷中大道上”h,“驱动”和“奔波”说明诗人与“物”之间的同构和谐关系遭到破坏拆解,他被腕表所表征的程式化的现代时间制度与刻板化的现代工作机制所役使与压迫。在《此刻》中,诗人在奔赴工作的途中遭遇堵车高峰,在此刻将情感投射于腕表,“表盘内部,齿轮在瞬间的犹疑后/更紧地咬合住自己//而伟大的失败/已经诞生”i,以器具的“瞬间的犹疑”与“伟大的失败”暗示诗人对于工作的倦怠之情,至此,“物”与“我”既是对象性关系,也是对立性关系,均对现代性的时间规划产生一种内在的犹疑与抵触的意绪。在《猫》中,诗人因女儿的要求购置一只猫,全家人对这只猫可谓关怀备至,宠爱有加,但是这只猫终是被阉割去势的动物,诗人由此开启了细腻而富有哲思的感悟,认为此驯化之猫终究难逃“雌雄莫辨的一生”j的异化命运。这既是对猫的生存情态的真实写照,也是对人的存在处境的某种隐喻。

二、故乡/异乡

王彦山出生于山东,后辗转求学于四方,现在工作于南昌,作为持有诗人身份的他,对于这种由于空间的流徙转换所带来的情感体验显然比较敏感,因而其在诗歌中频繁地思考另一组二元关系,即“故乡”与“异乡”的关系。在中国血缘宗法社会的文化脉络与中国文学的精神谱系中,对于“故乡”母题的吟唱,是文学亘古久远的抒情传统,是诗人集体无意识的美学表征。古代诗人异彩纷呈的“故乡”话语书写模式,包括登高思乡、佳节思乡、闻声思乡、望月怀乡、梦忆还乡等抒情类型,以及当代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四韵》《乡愁》《呼唤》等主题诗篇,无疑给彦山的“故乡”/“异乡”书写提供了丰沛的思想资源。

其一,故乡成为诗人情感寄托、心灵皈依的对象符号与叙述背景。故乡的父母、村庄、水泽、河流及土地等意象序列成为诗人魂牵梦萦的情感意绪与生命空间。《我的父亲王传亮》,在诗歌的前半部分,叙述者以不动声色的口吻客观叙述父亲普通平淡的生平,语言质朴白描,但是在诗歌后面,诗人情难自遏,由淡转浓,在叙述人称上遽然由“第三人称”转向“第二人称”,“有时要打给你时,也是潦草说几句/就挂掉,记得我写过诗给你,还曾把出版的诗集/寄回家,你读或者不读,好像也不重要/就像我写下这首诗,只近乎一种本能”k,叙述者文字背后的深情倾注笔端。如果说此诗对于父亲的饮食叙述寡淡有限,止乎飘着葱花的黑木耳,那么《母亲的厨房》对于母亲的食物记忆乃是锦绣文章,包括诗人深爱的红烧肥肠、油炸蝉蛹、辣子鸡等。诗人将母亲对儿子的这种充满烟火气息的爱的表述方式加以提升,使之幻化为一幅神圣之爱的图景,“我很担心老人家/会端出一个星罗棋布的夜空/中间端坐北斗七星/七星下,站着一个她眼中/永远没有长大的少年”l。《给母亲的信》,身在异乡的36岁的诗人,以家常聊天的语气对故乡的母亲嘘寒问暖,表达对母亲的感恩与祝福。从更宽泛的拟血缘意义角度看,诗人将这种对父母的血浓于水之爱,拓展为对岳父的杜鹃啼血之痛,那就是以组诗形式呈现的凄切挽歌《悼岳父》。诗人在岳父死亡之后,对于岳父的一生主要功德事件及其死亡仪式进行了文学的追叙、想象与还原,情感沉痛悲切,颇有韩愈的《祭十二郎文》之余绪。

王彦山的这本诗集冠以“本其山川”之名,语出欧阳修的《丰乐亭记》,“因为本其山川,道其风俗之美”m,足可窥见其对于山川大地意象寄寓的深切眷恋。《白马河》正是以流经故乡平原的一条普通河流作为诗歌造型与美学景观,此河之所以命名为“白马河”据说与刘备所骑白马有关。其说法未必可信,因为《三国演义》第三十四回“刘皇叔跃马过檀溪”,的卢即白马,檀溪即白马河,故事的发生之地应该是在湖北,并非山东。然而,典故的真伪无甚重要,重要的是惟此河体与诗人早期的生命经验息息攸关,“就是这么一条小河/它流过我的童年/又流过我的少年”n。在这个意义上,即便此河是名不见经传的狭窄小河,即便傍水而居的村落时有溺水事件发生,但是在诗人心目中,它是涵养诗人灵性生命之源头,与诗人的生命成长的印迹相合抱。当然,故乡河流并非久居之所,诗人由此奔赴远方,“直到有一天,汽笛长鸣/小桥微微颤动,我再次跨过/白马河,蛰伏了很多年的蝉鸣/爬上两边的杨树/两岸的玉米已经抽穗/白马河泛着初秋的光/在我身后,缓缓地流淌”o。在“汽笛长鸣”挥手作别的离乡瞬间,诗人竟然幻觉“小桥微微颤动”,其实这更是诗人内心悸动震荡的折射,在聒噪的蝉鸣、婆娑的杨柳、抽穗的玉米、泛光的河流等血脉合成而奏响的骊歌情境中,故乡被召唤出场,诗人蛰伏的乡愁亦由此“缓缓地流淌”。《摘棉花》以儿童的视角,过滤掉了其中的艰辛劳作过程,对摘棉花的劳动事件进行了诗化美学式还原。当然,此诗集对故乡的描摹并非完全是审美意义上的诗意建构,诗人对于乡村童年的劳作、贫穷、苦难的生活场景亦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开学季》中,追忆初中开学之初,母亲为筹齐孩子的学费,数番贱卖麦子、棒子,“母亲的腿受了伤,几乎寸步难行/那两百多的学费几乎压垮了/鲁西南平原上一座光秃秃的丘陵/和一颗望子成龙的心”p,道出了寒门贫穷苦难的生活情状。“十三岁”似乎是青春流年的一个重要节点,诗人的不少诗篇都频频回首这一创伤性时间。《十三岁》中,诗人对于父亲月夜怀抱铁锹扶正麦苗,劳累至极,睡倒麦地旁的艰辛劳动场景的动情描绘;《十三岁的河流》中,诗人对于蝉声如雨、踏雪如哭的十三岁阴郁时光的惨淡回眸,均属苦难生活的残篇断简。

其二,诗人对于城市经验的“异乡”想象与美学建构,其呈现的情感态度与价值判断是复杂的。一方面,与故乡血地的天然亲切感相比,异乡是陌生的他者形象,异乡的都市生活并不能成为诗人的心灵慰藉与审美对象,而只能借着故乡乡村词语的照亮,绕道迂回地诗意还乡。在诗人看来,占据心灵要津的依旧是“故乡”“乡村”的审美经验结构,而非“异乡”“都市”的现代感觉。诗人的不少篇章,反复表达自己身处异乡,心系故乡的抒情模式。在《二经路》中,诗人对于异乡的街道风景与都市图景进行了词语的塑形,“这是我熟悉的内陆城市生活/始于二经路,止于卧龙路/中间隔着一条大河/河面微烫,河水很凉”q。“河水很凉”,是诗人将自己的主观感觉渗透融合到对于异乡河流的描写中去。在《豫章路》中,诗人在某个周日送女儿学习舞蹈,身处喧嚣嘈杂的豫章路,羁旅他乡的孤独之感油然而生,“在这座不知冷热的城市/试图觅得春秋要义/我喝了口冰咖啡/自身的沁凉加深”r,“沁凉”一词既是诗人对于冰饮感觉的如实展示,更是他对冷漠异乡的印象摹写。在一饮一啄的动作中,诗人恍惚间产生了蒙太奇式的时空错位,由异乡重返故乡的心灵图式在此浮现,“他大口大口地吞冰,如一口向着豫章路/无限敞开的露天的井/一口北方原野上冬天废弃的老井”r。在《三经路47号附1号》中,诗人同样表达了对于城市生活的疏离以及对故乡乡村图像的召回的意绪。“我寄居了多年,同事们在其间/进进出出,客客气气,恍若外星人活动”s,对于都市工作环境的不堪与不适催生出诗人逃离异乡,幽梦还乡的短暂念想,“我在阳台上小寐,梦中我长出了枝叶,长成了/一棵华北平原上的杨树”s。在此,无论是很凉的“河水”实体,还是废弃的“老井”意象,抑或是枝蔓的“杨树”景致,都是诗人在异乡语境中对于乡村知觉经验的重新激活以及对乡村语汇系统的修辞重构,在审美想象上与栖居故乡的精神重逢和深情怅望,从而再次赋予故乡以美学意义。另一方面,诗人游走于“故乡”与“异乡”之间,在“故乡”与“异乡”之间展开张力思考,在对于异乡的长久观察与体验中,建构了具有异质经验的意义空间和异乡美学景观。《南昌十章》正是这种异乡美学景观的典型呈现。从整体性看,尽管组诗并未拥有史诗般的黄钟大吕精神重量,但是诗人也以10首诗歌的散点透视的组合形式,通过瑰丽的诗意语言和符号表述,对于南昌的建筑空间、街道河流以及都市众生相进行了细致观察和盛大再现。《大河书》,直接以异乡的河流桥梁为抒情对象,但是本诗并没有对照性的现实乡村意象。《在江西》中,诗人知道回不去的故乡是不可逃脱的宿命,只能长久客居异乡。在十八载的漂泊异乡的经历中,他对异乡甚至产生了与故乡等量齐观的生命感觉,“我爱着两条河流:/一条是故乡的白马河,它常年干涸/一条是赣江,它还在流淌,每天/我跨过赣江到对岸上班,秋日的黄昏中/我再次跨过它回到江对岸的家里”t。以河流为隐秘的情感符号,在想象中将区隔的故乡与在场的异乡重叠连接起来,但是“它不舍昼夜,但我知道它已不在/就像十八年前的夏天,那个跨过长江/来到此地的少年,也已不在”t,文本深处缓缓浸润出诗人的失落与惆怅之情。

三、现代性/古典性

“古典性”与“现代性”之间的二重奏,是王彦山诗歌潜在的话语结构。如前所述,“物”“我”之间的和谐静穆图景,以及诗人对故乡的深厚情感,其实已经牵涉到了“古典性”面向。古典性,指的是彦山诗歌中的观物方式、表述方式、价值意识、写作立场及美学趣味均以古典文学为话语资源和精神背景。而“现代性”,指的是以进化论为文化逻辑,“是一种持续的、合目的性的、不可逆转的发展的时间观念”u。

关于“古典性”面向,至少可以从两个层面理解。一是,在语言表述层面,在叙述或抒情时,诗人偶尔援引或嵌入恰切的雅正清淡的词汇,使得古典文学与古典美学的韵味在其内显灵。王彦山的不少诗歌的篇名直接化用古典二十四节气作为话语元素,如《白露记》《谷雨》《小寒,或2021》,字里行间弥散出对于农耕文明所建制的古典时间美学的迷恋。在《秋天的河流》中,诗歌的第一节,诗人置身于现代都市的河流,使用的仍然是柔软绵密的古典语言元素,“从小满到秋分,一条河终于/平静下来,那些谵妄的梦呓般的/自言自语,既不使她环肥/也无法让她燕瘦。即使虚妄的愤怒/升起如爱国主义,在两对猫眼里/她依然保持住了南唐后主的风度”v。“小满”“秋分”,标示的是水讯的消长时间;“环肥”“燕瘦”指的是河水的涨水与退潮状态;“南唐后主的风度”指的是河流的静水流深,安然若素的本真性存在样态。在《一首诗》中,诗人对于本真性的自我如是描述,“只在一首诗里趺坐/定去,不觉沧桑几度/不知老之将至”w。“趺坐”“定去”,是诗人对道家心斋坐忘修持话语的文本迁移与抒写策略。二是,在文本价值层面,诗人在想象性情境中,与古代诗人、哲人、艺术家等展开跨时空的精神对话与思想碰撞,于温婉回环中透露出对古人流风遗韵的追慕之情。这包括《访陶渊明不遇》《纸上云》《喜雨亭》《诗人何为》《八大山人》《个山小像》《子固路》等文本,表现了诗人对于陶渊明、八大山人、孟子、苏轼、王守仁等思想谱系的探寻与追踪,隐约留下了古人的声音和印记。《八大山人》中,诗人以白描式语言,以最能显示朱耷特立独行性格的代表性画作鮸鱼,尤其是白眼示人的八哥作为叙述符号,“风过,翎毛乍起,像朱颜辞镜/明月倦于河流,你已厌于飞翔/你哭,一个人顿成八个人/你笑,八个人依然是一个朱耷/生于明,天启六年/卒于清,康熙四十四年/号个山,又称雪个和尚”x。诗人以简约洗练的语言,对末世贵胄朱耷的天纵才情与傲世风骨进行了本质性直观,其文风与余光中的《寻李白》中对李白的传神构型庶几近之。

王彦山诗歌的现代性,指的是在进化论逻辑的规约下,以诗歌文本的形式所展开的对于现代意象体系的创设及其对现代生活的想象与抒写。如前所述,诗人离开故乡后,蛰居于城市之中,异乡的现代性的物质符号进入其抒情视野,拓展了诗人的认知体系与诗歌想象空间。在此,“物”“我”之间的张力关系衍生而来,或者说抒情主体对于现代性的物质符号与意象体系的态度是复杂的。《旧火车》,此诗歌打破了乡村诗歌的静观模式,是诗人对于现代性交通工具意象的捕捉与想象。诗人记忆中的火车的形象是庞然大物,“抖动犀牛般有力的屁股/消失在地平线上,一个农村少年神启般地/完成了对远方的自我启蒙/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夏日的一天/他的启蒙,借助一辆怪脾气的旧火车完成”y。这种充满力量感与速度感的现代机械意象,是对凝滞封闭的田园乡野意象体系的突破,也是对诗人的自我洗礼与认知启蒙。当然,诗人对于都市动态景观的发现与探寻,不限于火车、地铁,还包括公交车等意象组群,而且对其描述也不全然是肯定性的价值判断。《K39路公交车》中,诗人将公交车比喻为丰腴的凶猛动物,“K39抖动一身的赘肉”,“K39两腮乍开,我被吐出/一场磅礴的大雨砸了下来”z,已透露出抒情主体对于现代性意象的审美震惊与晕眩。《美式滴滤咖啡机》中,咖啡机对于咖啡与茶的兼容性,亦体现了诗人对于现代性器物的含混态度。《机车手记》,在叙事现场中机车动静皆宜,“当它静默/涵蓄一身引而不发的力量/当它满身披挂,抖动一身金黄的毛发/咆哮着”,诗人将机车作为个体自由的象征之物来礼赞,想象其跨过大河、驰过雪山、抵达青藏高原的空灵自由之旅,“仰望夜空/只有漫天的星光垂下/为它加冕这不可一世的荣光”。这是诗人借着现代性的器物能量,追寻古典性星光的诗学行为,古典性的格调韵致与现代性的声光化电在美学想象中缝合无间。

注释:

abcdfghijklnopqrstvwxyz王彦山:《本其山川》,江西美术出版社2021年版,第68页,第77页,第26页,第29页,第47页,第95页,第59页,第53页,第100页,第22页,第34页,第79页,第80页,第78页,第130页,第122页,第128页,第38页,第117页,第91页,第82页,第57页,第67页,第74页。

e[美]梅内纳·威内斯:《令人着迷的物》,孟悦、罗钢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486页。

m〔宋〕欧阳修:《丰乐亭记》,〔清〕吴楚材、吴调侯选编,钟基、李先银、王身钢译注,《古文观止》,中华书局2019年版,第757页。

u陈晓明:《现代性与中国当代文学转型》,云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页。

(作者单位:豫章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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