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学术界著名专家、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一级研究员、南京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创始者、太平天国史研究专家罗尔纲,研究太平天国史60个春秋,著作等身。他毕生潜心治学,淡泊名利,有“布衣学者”之美誉。1997年,罗尔纲辞世,给后人留下丰硕的研究成果。罗尔纲青年时期因求学与上海结缘,在上海读书期间,接触到了中国共产党,参加了五卅运动,接受了中西方文化的熏陶,这一时期对他之后世界观、学术观点和学术方法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求学浦东中学参加五卅运动
罗尔纲,广西贵县(今贵港市)人,1901年1月29日出生。1924年10月,罗尔纲在贵县中学第8班读书,已经20多岁的他甚至没有出过广西。有一天,罗尔纲在上海的一个表兄回贵县探亲,向他说起中西文化交融的大上海,罗尔纲与几个同学突发奇想,决定到上海闯一闯,这个大胆的举动从此改变了罗尔纲的一生。
1924年初冬,罗尔纲来到人生地不熟的大上海时,不知所措,想起贵县中学一个叫陈培仁的同学正在浦东中学读书,于是写了一封信给他。陈培仁收到信后立即来看望罗尔纲并告诉他一个消息:浦东中学有一个为文化落后的边区、内地旧制中学或程度相当的学生设立的特别班。陈培仁说他自己在贵县中学毕业后,就在上海浦东中学高中特别班补习。罗尔纲在陈培仁的帮助下进入上海浦东中学高中特别班,住在北宿舍(北楼)。
浦东中学是一所非常优秀的中学,为国家培养了一批栋梁之材,张闻天、钱昌照、王淦昌、范文澜、马识途、李一氓、谢晋等都出自这所中学。
浦东中学位于浦东六里桥,一条黄浦江将浦西和浦东划为两个世界:浦西是繁华的大上海,浦东则是落后的农村。在这样一个远离闹市的乡下,罗尔纲和大多数同学一样静心读书,课余去乡间小路散步作为紧张学习生活的调节。在浦东中学高中特别班的课程中,罗尔纲选了英文、数学、物理和作文4门课。
罗尔纲到上海前没有学过英文,进入浦东中学后开始恶补。他回忆道:“我的家乡广西贵县……我读的是旧制中学,英文、数理化等科教师常常请不到……浦中在高中设置特别班……他们可根据短缺的课程选读高中各级课程……我在校时(1925年),这个特别班几乎都是广西、广东、四川的学生,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这是浦东中学对边区、内地旧制中学的学生一个极大的栽培。”
1925年是一个多事之秋,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的罗尔纲大大开阔了自己的眼界。浦东中学虽然地理位置偏僻,但学校师生却非常关注时政,罗尔纲受学校的影响,一方面努力学习,另一方面积极投入革命的洪流之中。这一年3月12日,孙中山逝世,举国哀悼;3月21日,浦东中学召开大会,悼念孙中山;4月28日,学校请恽代英发表演讲;5月12日,学校请郭沫若为学生演讲《科学与文学的关系》。罗尔纲均以高昂的热情积极参与这些活动。
5月15日,一场更大的风暴来临。上海日商内外棉七厂的日本资本家借故关厂,工人要求上班,引起冲突。日本大班开枪打死了共产党员、工人代表顾正红。5月29日,日商内外棉七厂的工人应浦东中学之邀,给同学们讲述顾正红牺牲的经过,激起同学们的义愤。5月30日上午,罗尔纲与全校同学一起参加示威游行。“五卅惨案”发生后,罗尔纲与全校学生几乎每天参加示威游行活动,并在上海南码头一带发表演讲、散发传单。
这一年暑假,罗尔纲到南京东南大学暑期学校学习,不幸患上伤寒病;伤寒痊愈后,又患了十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几乎到夜不成眠的地步。无奈之下,罗尔纲只得返回故乡贵县休养,他在浦东中学的学习只有短短一个学期。
进入上海大学接受马列主义
罗尔纲离开上海回乡休养约一年后,于1926年6月第二次到上海。出于家庭经济方面的原因,他的父亲表示家里只能再供他读两年书,这意味着罗尔纲只能选上专科一类的学校。当时专科学校只有体育、艺术之类,罗尔纲不感兴趣,他计划以同等程度考大学预科,可是他的表兄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事,罗尔纲很失望。
就在罗尔纲愁眉不展的时候,他再次遇到陈培仁。陈培仁向罗尔纲介绍上海大学,一所由中国共产党办的大学,与一般大学不一样,他没有读预科也可以直接被上海大学录取。陈培仁的一番话打动了罗尔纲,他决定跳过两年,直接报考上海大学本科三年级。罗尔纲靠自己的才华和学识如愿以偿,于这一年秋季成为上海大学社会学系的一名学生。
罗尔纲在上海的学习生涯中,陈培仁两次为他指点迷津。罗尔纲当时不知道的是,陈培仁早就于1925年在上海大学加入中国共产党。罗尔纲进入上海大学以后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启蒙教育。他回忆说:“我学的是社会学系,读的教本是《资本论》《政治经济学》《社会学》等。我还去旁听陈望道的‘修辞学’、胡朴安的‘文字学’、周建人的‘生物学’等课。我受的是马克思主义的启蒙教育,是我一生得到最新的、最丰富的知识。”
在上海大学,罗尔纲受学校风气的影响,除读书外,十分关心时政。1926年10月6日和22日,罗尔纲连续在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发表《农民运动的紧要》和《怎样集中革命的势力》。1926年,国共两党领导下的农民运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尤其是广东和湖南,罗尔纲受到感染,发表了他对农民运动的看法。他说:“在这国民革命的过程中,占了全中国人口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农民,他们所站的位置,自然是一个最重要的部分。因此,我们想要革命成功,必须要得到他们的帮助,至少必须要得到他们的同情。”
罗尔纲注意到全国农民运动除广东和湖南外,许多地方的农民运动波澜不惊,还有许多地方的农民苟且偷安。罗尔纲分析,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唯一的原因,不过是他们还未认识他们自身的地位罢了”。他进一步分析,农民之所以不认识自己的地位,是“因为教育不普及”。罗尔纲提出,青年应当到农村去,开展3项工作:一是实行“农村教育”,二是组织“农民保卫团”,三是组织“农民生产消费合作社”。罗尔纲呼吁:“青年们,我们要想增加我们革命的势力,我们要想革命加速成功,我们起来,我们赶快拿着革命的烈火,向着革命势力的储藏所——农村——去,把那正在迷梦中的农民的心灯,蓦地燃烧起来,亮遍这黑暗的宇宙哟!”
进入中国公学结识校长胡适
1927年1月,上海大学放寒假。罗尔纲去到澳门,在这里他与陈婉芬结了婚。4月,罗尔纲准备返校,到达广东三水县时,传来蒋介石在上海发动政变、上海大学已经被查封的消息。这时,罗尔纲旧病复发,不得不寄居在澳门岳父家中养病。1928年8月,罗尔纲收到上海大学的转学证书,立即抱病来到上海,多方奔走,却没有一所学校愿意招收他,原来国民政府通令各校一律不准招收原就读上海大学的学生。
在罗尔纲惶惶不安的时候,一个广西老乡告诉他,由胡适担任校长的中国公学招收上海大学的转学生。罗尔纲立即与中国公学联系,终于被中国公学录取。中国公学位于上海吴淞,创办于1906年,是一所人才济济的学校,校董有蔡元培、杨杏佛、马君武、胡适、王云五、于右任等。罗尔纲对中国公学校长胡适非常感激,佩服胡适竟有不遵守国民政府通令的胆量。进入中国公学以后,罗尔纲还发现,学校竟然不挂国民党党旗,各种观点和思潮都允许自由发表意见。
在中国公学就读期间,因为病情严重,罗尔纲遵照医嘱,除上课外,尽量休养,什么文章也不写,在中国公学学习的两年时间里,连学校图书馆在哪里都不知道,这对于“书蛀虫”的罗尔纲来说,内心十分痛苦。尽管身体不好,罗尔纲对于学校规定的课程抓得很紧,学习成绩十分优异。1929年,中国公学首次颁发奖学金,学校推荐5个学生,罗尔纲以优异成绩荣列首位,他的表现也引起了校长胡适的关注。
1930年6月,罗尔纲毕业前给校长胡适写信,希望胡适介绍他到历史研究所工作。胡适答复说,历史研究所远在北京,问罗尔纲是否愿意到自己家工作。罗尔纲欣然应允,便于6月初开始到胡适家协助整理其父亲的遗稿,同时兼任其儿子的家庭教师。10月,罗尔纲在上海《民国日报》副刊《觉悟》发表《今后的努力》,文中说,独夫的皇帝虽然已经被推翻,但当今中国“帝国主义者在政治上勾结军阀,以蹂躏我们民族,在经济上以商品剥削我们民生”,“今日辛亥革命未竟的工作,更在迫切地期待着我们民众继续地奋斗”。对于如何奋斗,他提出3点建议:集中革命的势力,扩大对帝国主义者之王的杯葛运动(意为集体抵制),联合全世界被压迫的民众。为了完成这些工作,“我们今后只有:努力!奋斗!牺牲!”罗尔纲在上海期间发表3篇鼓吹革命的论文,表明他在大革命的洪流中已经成长为以天下为己任的热血青年。11月,胡适离开上海到北平,罗尔纲跟随胡适到了北平。
铭记勤朴校训接受学术熏陶
罗尔纲认为,他在上海期间的学习时间虽然不长,但对他一生的学术活动产生了重大影响。他对上海浦东中学“勤、朴”的校训记忆尤深。1931年,罗尔纲回到贵县,贵县中学校长请他留下担任该校国语老师兼做班主任。罗尔纲欣然同意,做了两年班主任。在此期间,他身体力行浦东中学的校训,将他教授的班级带为贵县中学成才最多的一个班。
罗尔纲回忆说,他在浦东中学上英文课,读的是英文原著《林肯传》。他从《林肯传》中深深地铭记了一条格言:“搁下事情的人,是永不会成功的人。”罗尔纲说:“这一句格言,深刻地教育了我,使我时刻记着,今天要做成的事,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必定做完,决不留到明天;预定要做的事,不管多大的困难,一定要把它完成,除死方休。”罗尔纲终其一生,没有一件过期还未完成的工作,这些良好的习惯得益于浦东中学的熏陶。
上海大学是罗尔纲接受革命熏陶的摇篮。在这所沐浴着革命风雨的学校里,罗尔纲在学业上也获得丰收。罗尔纲在学校里是有名的“书蛀虫”,为了读书方便,他特意在校外租了一间房。除了阅读教科书,每天下午下课后,他就买两个面包到离学校不远的东方图书馆,一头扎进书堆里,博览群书直到图书馆闭馆。罗尔纲在东方图书馆的大量阅读,为他以后的学术活动奠定了重要基础。罗尔纲后来曾说:“我这半年在东方图书馆博览各类书籍,比后来住在胡适家和在南京图书馆专做搜集太平天国史料那几年都多得多。”
在中国公学的两年学习时间里,罗尔纲在学术方法上深受熏陶。中国公学人才济济,校长胡适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博士、国立北京大学教授,教职人员有罗隆基、马君武、梁实秋、郑振铎、沈从文等。在史学方法上,中国公学讲授梁启超的《中国历史研究法》,倡导“为历史而历史”的客观主义研究方法,罗尔纲深得其益;再加上胡适提倡和宣扬客观主义,罗尔纲受梁启超、胡适二人熏染,在学术思想上深深地种下客观主义的根苗。
罗尔纲在中国公学毕业那一年,中国公学大学部文理学院庚午级毕业生仅13人。大家推荐罗尔纲编写《中国公学大学部文理学院庚午级毕业纪念刊》(以下简称《纪念刊》)。《纪念刊》刊登了12篇论文,其中有罗尔纲撰写的《杂记六则》,全文通篇仅1000字,但提出的问题涉及方方面面,表现出罗尔纲善于发现问题的功力。在该文“编后的话”里,罗尔纲说:“我们是为了现代而研究过去,或者是为了现代而介绍新知,我们并不曾把我们的生命埋葬于故纸堆中。”罗尔纲的这些认识,表明他把辨伪放在史学研究中应有的位置上,不为辨伪而辨伪,已经跳出“为历史而历史”的单纯方法论,开拓了一条新的历史研究之路。
研究太平天国成为一代宗师
1931年,罗尔纲回家看望重病的母亲,贵县中学校长挽留他担任学校教员兼贵县修志局编纂。罗尔纲没有想到,这是他与太平天国史结缘的开始。贵县是太平天国“翼王”石达开的故乡,当地修志局收藏有许多极具价值的第一手历史资料。罗尔纲如饥似渴地阅读这些藏书和资料,写成他的第一部著作《太平天国广西起义史》。1934年,陈独秀见到这部文稿后很感兴趣,提出与罗尔纲合作撰写太平天国史,后因故未能实现。
1934年初,罗尔纲再度回到胡适家,在北平图书馆博览群书。11月,罗尔纲应北京大学之邀,任该校文科研究所助理员;1936年8月升任北京大学助教,并兼任国立中央研究院社会研究所(民国时期著名的学术研究机构)助理员;1937年秋至1947年,一直在国立中央研究院社会研究所任职。在这段时间,罗尔纲利用北京大学、长沙图书馆和中央研究院的资料,先后撰写出数十本研究太平天国的著作。
1949年后,罗尔纲在中国科学院社会研究所工作。1951年是太平天国起义100周年,江苏省成立太平天国起义百年纪念筹备会,罗尔纲应邀到南京参加太平天国史展览筹备及发掘资料工作。南京曾是太平天国的都城,太平天国资料相当丰富。罗尔纲在南京图书馆颐和路书库发现藏书70多万册,为了不放过每一本有用的资料,罗尔纲决定把书库的全部藏书一册一册地翻阅一遍。
罗尔纲和十几个工作人员在南京图书馆翻检了半年,巨大的劳动量换来了巨大的收获。罗尔纲集得有关太平天国资料的刻本、稿本、钞本931种,方志730种,共计1661种15280册。至1960年,罗尔纲在各地图书馆共发掘太平天国资料1200万字。在此基础上,他编纂了《太平天国印书》《太平天国艺术》《太平天国文书》《太平天国文物》。从1200万字的资料中,他选了180万字编成《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这些都是史学工作者研究太平天国史的必读书籍。
罗尔纲在南京花费大量时间和精力从事太平天国遗址、文物的调查考证和鉴定辨伪工作,如南京堂子街18幅太平天国时期的壁画、在湖南原湘军将领席宝田后人家中发现的一件绣有4条龙的绣龙马褂等,罗尔纲一一仔细地甄别、鉴定。
罗尔纲在南京工作时,还承担太平天国纪念馆(今太平天国历史博物馆)的筹建工作。1956年10月1日,太平天国纪念馆在南京正式成立。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开馆当晚,罗尔纲便悄悄乘车离开南京返回北京。他这样做,一是为了谢绝担任太平天国纪念馆馆长一职,二是已接受中国社科院近代史所所长范文澜之聘担任该所研究员。
1958年,罗尔纲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此后担任过两届全国人大代表和两届全国政协委员。在社会活动繁忙的情况下,他不遗余力地埋头撰写《太平天国史论文集》10集,共200多万字。其间,罗尔纲花费心血最多的是对《李秀成自述》的考据和撰写《太平天国史》。《增补本李秀成自述原稿注》出版后,获得学术界好评并取得公认的社会效果,甚至连毛泽东也十分感兴趣。1991年9月,罗尔纲撰写了半个世纪的巨著《太平天国史》出版,该书154万余言,以叙论、纪年、表、志、传记载太平天国全史。
罗尔纲在太平天国研究这条道路上辛勤笔耕60载,毕生出版专著50多种、论文400多篇,共800多万字,搜集太平天国资料1200万字。关于太平天国史的研究已持续近一个世纪,之所以能保持数十年繁荣、形成严谨之风气,研究之深入、成果之丰富在中国近代史领域蔚为大观,与学科带头人罗尔纲的倡导密不可分,而这位被冠以太平天国史研究“一代宗师、布衣学者”之美誉的学者正是得益于他青年时代在上海的求学经历,培养了既精于考证,又接受唯物史观的治学态度和治学精神,从青春年少到耄耋白首,在史学界传为佳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