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西周金文中的“虐”字

2024-01-01 00:00:00陈斯鹏
出土文献 2024年3期
关键词:古文字铭文佳佳

讨论此铭文的学者多数依形隶定作“GF8A1”,而并未将之同选钟乙“虐”字联系起来。如严志斌、谢尧亭先生以其所从“卜”为柲,释为“虙”字,谓通“伏”,有屈服、顺从之意。

【严志斌、谢尧亭: 《气盘、气盉与西周誓仪》,《中国国家博物馆馆刊》2018年第7期,第48页。】

从铭文不难看出,这几个“虐”字都应该是表示交付、送致的意思。故以屈服、顺从之意解之并不贴切,且字形释“虙”也无据。吴雪飞先生(网名“帝企鹅”)认为此字从“卜”声,读为“卜”,是给予的意思。

【简帛网简帛论坛“翼城大河口墓地出土气盘铭文考释”,

网友“帝企鹅”2018年5月28日第5楼的发言;吴雪飞: 《霸姬盘铭文与西周狱讼相关问题研究》,商周国家与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北京师范大学,2019年10月。】

黄益飞、刘佳佳先生说同。

【黄益飞、刘佳佳: 《霸姬盘铭文与西周誓制》,《考古》2019年第3期,第95页。 】

王宁先生则谓此字是扑击之“扑”的或体,读为交付、付与之“付”。

【简帛网简帛论坛“气盘铭文与旧说印证”,王宁2018年5月30日第12楼的发言。该跟帖今已不可见,转引自裘锡圭: 《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号墓出土盘盉铭文解释》,《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8辑。】

裘锡圭先生综合上二说,同意读“卜”,并认为训“予”的“卜”与付与的“付”音义都很相近,当是关系密切的同源词。

【裘锡圭: 《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号墓出土盘盉铭文解释》,《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8辑,第140—141页。】

语义方向虽然正确,而字形分析则可商。

曾经将盘铭“GF8A1”与选钟乙“虐”字相联系而释为“虐”的,似乎只有付强先生,但他如字训为虐害,则显然不合盘铭语境。

【 付强: 《说气盘铭文中的“虐”字》,简帛网,2018年5月28日。 】

大概是意识到这一点,付先生旋即放弃此说,而改从吴雪飞先生之说。

【 付强: 《霸姬盘铭文考释》,微信公众号“沮诵微刊”,2018年5月30日。】

现在,我们既已确认了西周金文“GF8A1”为“虐”,并解释清楚了它的构形原理,而又没有任何证据提示霸姬盘此“GF8A1”必须是一个形声结构的与“虐”同形的字,那么,自然仍该统一释“虐”为妥。

【至于故训资料中“卜”或训为“予”的理据问题,其实也还值得进一步研究。《尔雅·释诂》和《玉篇》卜部都有“卜,予也”,历来多以为给予之予,但也有人怀疑是予我之予,即“卜”假为“仆”。《诗·小雅·天保》“君曰卜尔,万寿无疆”,《诗·小雅·楚茨》“卜尔百福,如几如式”,毛传、郑笺训“卜”为“予”,其实也非不可移易。或主张训为“报”。而《天保》朱熹《集传》云:“卜,犹期也。”也即以为预卜之意,理据似更明确而直接。参宗福邦、陈世铙、萧海波主编: 《故训汇纂》,北京: 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281页“卜”字。】

“虐”这个词本身当然不可能有交付、送致一类的意思。所以,霸姬盘铭文中的“虐”应该是一个假借字。

我怀疑“虐”在这里可以假读为“效”。古音“虐”属疑母药部,“效”属匣母宵部,声韵皆近。大家熟知,战国楚简“虐”常记作“GF8A3”,与《说文》古文合。而这个“GF8A3”字又可读为“号”,“号”就是匣母宵部字,与“效”同音。现在多数学者倾向于认为此既可读“虐”又可读“号”的“GF8A3”,就是《说文》口部训“虎声也”“读若暠”的“唬”字,这应该是对的。

【参陈剑: 《据出土文献表“虐”“傲”等词的用字情况说古书中几处相关校读问题》,《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8辑,第300—302页。】

而“唬”字可上溯西周春秋金文,过去杨树达先生指出“唬”应读作“效”,如西周善鼎:“唬(效)前文人,秉德共屯(纯)。”(《集成》2820)春秋秦公镈:“唬(效)夙夕剌=(烈烈)?樹q=(桓桓)。”(《集成》270)

【杨树达: 《积微居金文说(增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1997年,第168页。】

近年,陈剑先生举新出西周宗人鼎铭相似文例“肈学前文人,秉德其井(型),用夙夜于帝(嫡)宗室”(《铭续》0231),以相参证。

【陈剑: 《据出土文献表“虐”“傲”等词的用字情况说古书中几处相关校读问题》,《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8辑,第301页。】

“效”“学”音义俱近,可见“唬”读“效”确实可信。如此,经由“唬”之中介,可以说将“虐”读为“效”是有相当的依据的。

“效”,古书常训“致”训“授”。例如,《左传》昭公二十六年“宣王有志,而后效官”,杜预注:“效,授也。”孔颖达疏:“效者,致与之也。”又文公八年“司城荡意诸来奔,效节于府人而出”,杜预注:“效,犹致也。”《战国策·秦策四》“楚王扬言与秦遇,魏王闻之恐,效上洛于秦”,高诱注:“效,致也。”又《赵策一》:“韩恐,使阳城君入谢于秦,请效上党之地以为和。”又《韩非子·五蠹》:“献图则地削,效玺则名卑。”等,俱是其例。

霸姬盘铭文“虐(效)霸姬”,就是将仆驭、臣妾等送致给霸姬之意。从霸姬讼气于穆公的话来看,仆驭、臣妾等项,本来按照穆公之命,是应该由气送致给霸姬的,但气未予履行,霸姬向他索讨,他仍不给与,霸姬才将气告到穆公那里去。所以,接下来的“公曰:‘余不女(汝)命曰“虐(效)霸姬”?’”应该是穆公对气的诘问之辞。意思是: 我不是命令你(将仆驭、臣妾等)给与霸姬吗?这才引起气的惶恐,从而再三发誓,强调一定会遵从穆公之命“虐(效)霸姬”,否则愿受重罚。吴雪飞、黄益飞、刘佳佳等先生对此句的结构和大意已有正确把握。

【吴雪飞: 《霸姬盘铭文与西周狱讼相关问题研究》,商周国家与社会国际学术研讨会,北京师范大学,2019年10月;黄益飞、刘佳佳: 《霸姬盘铭文与西周誓制》,《考古》2019年第3期,第95页。】

裘锡圭先生将此句断读为“公曰‘余不女(汝)命’,曰‘GF8A1(卜)霸姬’”,理解成穆公对气说了两句话,并认为“不命”是“未命”的意思,“当指穆公未曾命令气去处理关于霸姬的仆驭、臣妾的事”。

【裘锡圭: 《大河口西周墓地2002号墓出土盘盉铭文解释》,《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第8辑,第140页。】

这恐与铭文透露出来的事实信息不合。严志斌、谢尧亭先生虽指出整句表达反问语气,但以为“余不女命”即“余命汝”,从语法和语义上看也是不准确的。

引书简称对照表

《合集》" 《甲骨文合集》

《集成》——《殷周金文集成》

《铭图》——《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

《铭三》——《商周青铜器铭文暨图像集成三编》

《新收》——《新收殷周青铜器铭文暨器影汇编》

(责任编辑: 田颖、王泺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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