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他说:青海长云、明月天山、长风万里、杨柳渭南、春风玉关……而在边城酒泉,他一个人饮酒,一个人写诗,背对祁连,抬头南往,他看见匈奴的马蹄、染血的胭脂和李陵当年的路途。他大声哭喊,说出心事,在风中看见丧失的灵魂,身穿盔甲,依城望乡,泪流满面,小曲明亮。
一个人的路途,向西,众多的河山只是生命和灵魂中的一个点,在诗歌当中,它们是离散的一群走动、跳跃的词语。戈壁上,困渴的马匹,逃跑的红狐,一闪而过的黄羊,脚步沉实的骆驼,他似乎并不喜欢。他望着西边的落日,迎面走来的商贾,铜铃叮当,白色的沙丘之上,微微摇动的芨芨草,不开花的马兰。
散落乡野的牲畜,山腰滚动的羊只,他脚下的沙砾在风中奔跑。
他满身尘土,黑须凌乱,腰间的长剑霜花挂满,但不见鲜血,和他一起成为一个王朝的摆设。
他在笛声中听到长安折柳的响声,在夜晚听见刀枪,抱鞍而眠,梦中的剑刃,横斩乌孙和楼兰。
他说出,他在;他再说出,他消失。后来的路上,众多的诗歌、奔纵、愤怒和悲悯遍植唐朝。我看到的唐菖蒲,年年开放,诗歌和酒精的味道,在众多的内心,那么隆重、苍凉、丰沛,特别是他那绝世的想象。
他走的路上,碎石如斗,风沙的颜色,其实就是边塞和一个人内心的颜色。大片的积雪在他的鬓上轮换,在他的血液里面,似乎静止的冰川。
春水不流,春风不度,高大的城堞之外,寒风吹彻。喋血的将士在戈壁的营帐中,看见流萤、马灯,羊皮上面血渍斑斑,暗黑色的,久不痊愈的伤口,一个人携带,另一个人携带,更多的人,在西北,在黄沙、雪山和草地,徐徐倒下,或者胜利归来。
他们走过的路上尽是白骨、断旗、弃婴,乱草和朽木,丝绸在茶叶的香味中沉浸,在远来者的疲倦中光亮明灭。
阁楼上哭号的少妇,云鬓和花粉,打在途经的盔甲之上,有人抬头,落泪的军士满身尘土,还乡的飞雁,在夜半,落在自己的木门。
“半夜军行戈相拔,风头如刀面如割。”
有人说起岑参在凉州的故事,一个诗人,手执酒杯,在低冈上,坐拥青草,看见蚂蚁、甲虫和遍野的马匹,诗歌脱口而出,在唐代的天空,雷声一样轰然作响。
我知道他也来过酒泉,在太守府上饮酒,当场赋诗:“酒泉太守能剑舞,高堂置酒夜击鼓。”一边的胡儿跳舞,边地的音乐在灯火下面,有人凄然泪下,有人捏碎酒杯。启程东归的岑参,两鬓斑白,发皱的手指颤抖,与他马上相逢的——向西,他刚刚离开的地方,这时候,他已经无力西望,胯下的老马,铁掌敲着碎石,向东的途程,春风渐起,而梨花迟迟不开。
黑夜或者月夜,卢纶抽刀,在大雪之中,刀光凌人,锋利得一眼就可以穿透。
我时常看到一个头扎红色软巾的少年,在马上,在夜色浓重的戈壁营帐,端刀把玩,饮酒赋诗;他身材单薄,骨头突出;他一直在说:引弓的李将军、箭羽、巨石、平明蒿草、单于和飞雁……似乎就是这些了,简单、真实、具象。
他在大历年间,居于十才子之首,仅仅因为诗歌;在西北,他目见的边塞颜色发黑,沉重、忧郁、寂寥。他似乎很少睡眠,夜晚的神,在连绵的军帐之中,一个悠闲者,一个怀揣梦想的少年。军旅,成就了他和他那些流传。
我也在深夜读他,在诗歌里面,看见号角,看见松油的火把,照亮的红沙和白骨,从不脱鞍的马匹在他营帐的一角,倒嚼白草,嚯嚯嘶鸣。它们的铁掌一次次扬起细土,还有夜半逃跑的士兵。
但我没有听到过他的叹息,他在唐代的西北军营,只是一个爱写诗的清瘦少年,他活着,在诗歌之间,就像那些文字一样,到处不见标点。
愁容满面,皱纹里面有着太多的痛苦和愤怒。一路走着,寻亲访友,写诗,总是想起李白。而他的时光逐渐衰退,跟随一个王朝。他的忧虑显得多余,他的愤怒将时代贯穿。
我知道他是一个从不佩带刀剑的人,他在咸阳桥上大放悲歌,对参军的人来说,那就是一支丧歌,并且捎带了一个王朝。
他的眼睛里面没有明月关山,他一再忽略雪豹、飞鹿和羚羊;抬头他看不到天堂,低头看不到自己,在晚唐,杜甫,他只是一个落魄者,抑或一只时常发出不祥声音的猫头鹰。
他的叹息和讽喻不合时宜。他向西的脚步没有马匹,他始终这么走着,不断看见,不断愤怒,不断忧虑,在自己的内心,埋下失败,埋下穷苦。
他的茅草屋似乎就是晚唐了,迟早都要被拆除的。
那一年他到天水,想起李白,他的脚步已经被时光掩埋,他站在麦积山上的某块石头上面,写诗,向西看,只见大批的狼烟,一柱一柱,眨眼之间,烧掉了他结霜的眉毛;他干裂的口唇渗血,他不断大声咳嗽,墨水的诗歌却像水一样,牢牢镌刻,摊在千年之后的今天。
他叹息的声音依旧隆重,他的愤怒很久觉察不到。
他在下面,一把灰塵,他在上面,仰头看看,在夜晚,光芒频闪的那颗就是他了。他看着,但只能在夜晚。
而今,我在他向往的酒泉,向北的沙漠——巴丹吉林,流沙地带,风暴从黄沙之间掀起白骨,它们竖在地面,在夜晚,在风中,从杜甫的年代,持续呜咽。
我时常想起:杜甫,口衔枯草的马匹、半夜起床的人,在大地上走来走去的人,他们在马背和客栈的油灯的光芒里写下诗歌;在山河和古迹之间,像一条滑翔的鱼。
我喜欢他们的行走姿态,喜欢他们声音繁复、华丽、愤怒的声音——当然包括老杜甫。
燕山藏刀,幽州窖血。李贺在幽州台上,独自唱歌。他的姿势是悲怆的,脚下的杂草疯长。秋风乍起,枯叶横飞,一个人在古旧的幽州台上,天空如井,命运若弦,一个诗人,写诗,似乎在吹奏自己的骨头。
这一定是一个傍晚,落日昏黄,大地的鲜血漂浮其上。
他一路走来,孤单的身子在风中一摇三晃,他太过瘦弱了,以致不能随手捡起一个王朝。斜斜的山路上,山坡连绵,枯燥无疆,潜石横陈。他叹息,他的声音落在光滑的石面上,好像没有回声,一丛灌木下的灰雀飞起来,鸣声微小,他似乎没有听见,他看到不远的燕山,青烟不断升起,打铁的人赤裸上身,刀剑在锤下成形,在清水当中,变得生冷,暴露嗜血的本能。
西来的乌鸦聚集在一棵树上,它们呱呱叫着,黑色的身体在将要变黑的天空中,扑闪扑闪。时光——在身体和王朝之间穿过:废墟、战争、火焰、穿膛的刀子、弯弓的异族——转瞬兴旺,转瞬灰烬。
幽州城里,喧哗依旧,很多的人在教坊和酒肆之间,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尔后,大地一片空阔,生命在它之间,隆重而简单。
他转身之后,我再也没看见。
这一个少年,一个人的高冈,我时常看见,总是有一个人,身穿长袍,腰悬金剑,迎风而立;凉风穿胸,又倏然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