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西周甬钟的时空分布与周代雅乐的精神特征

2024-01-01 16:05赵玉敏
北方论丛 2023年5期
关键词:编钟青铜

赵玉敏

周代雅乐是诗乐舞一体的综合表演艺术形式,音乐在其中发挥着基础性作用。与夏商时代相比,周代乐器在种类、材质和制作工艺等方面都有了长足进步,特别是在商代铃、铙、镈、镛等金属乐器的基础上改进发展出了青铜乐钟,并且通过甬钟、钮钟等悬挂方式的变化,使乐钟进入了雅乐的“乐悬”体系。“钟鼓喤喤、磬管将将、降福穰穰”(《诗经·周颂·清庙之什·执竞》),中国文化在钟、鼓、磬、管合奏的乐声中展开了新的篇章。

一、先周文化的发展与西周甬钟产生的历史背景

商朝时,周族是居于黄土高原、渭水流域的部族。与夏族、商族相比,周族的历史并不长,规模也不算大。史书上记载的周族历史,从后稷到文王,只有十五代王。周族地处西鄙,历时不久,能够迅速发展起来,可能与掌握了当时较为先进的农耕技术有关(1)杨宽在《西周史》中说:“周族很早就是个重视农业生产的部族。虽然它比夏族、商族后起,它之所以能够后来居上,就是由于重视发展农业的结果。正是由于它重视农业生产,是沿袭后稷以来的传统,所以西周的农官之长就叫后稷,在职官中具有重要地位,并且有着一系列比较完整的组织。”。

周族以始祖后稷为农神 。《山海经·大荒西经》记载:“有西周之国,姬姓,食谷。有人方耕,名曰叔均。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玺,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 《诗经·小雅·北山之什·甫田》和《大田》中都记录了周族祭祀田祖的活动。祭祀田祖可以祈求丰收,也可以驱除虫害。《周礼·春官·龠章》记载:“凡国祈年于田祖,吹《豳》雅,击土鼓,以乐田畯。”吹奏雅乐,敲击土鼓,向祖先求祈丰收,这是周族的传统礼俗,也周代雅乐形成的思想源头和现实依据。

“《豳》雅”又作“《豳雅》”。郑玄注《龠章》:“《豳雅》,亦《七月》也。《七月》又有‘于耜举趾,饁彼南亩’之事,是亦歌其类。谓之雅者,以其言男女之正。” 杨宽在《西周史》中对“《豳》雅”有新的解释:“豳是周的祖先公刘迁居之地,在今陕西旬邑西南。这里所说的豳,即是《籥章》文中所说的‘豳籥’和‘豳诗’,豳籥是指豳地用苇制作的吹奏乐器,豳诗是豳地的诗歌。‘雅’即‘夏’,周人自称其所居地区为夏,是指周原有的乐章和诗歌。”[1]19籥是吹管乐器。《孟子·梁惠王下》有“钟鼓之声,管籥之音” 的说法。由于材质等原因,今天已经没有可见的实物,只能通过文献中的记载来推测其形制。籥的出现比较早,到周朝时仍在使用。《礼记·明堂位》记载:“土鼓、蒉桴、苇籥,伊耆氏之乐也。” 《周礼·春官仲伯·笙师》记载:“笙师掌教龡竽、笙、埙、籥、箫、篪、篴、管。” 文献中关于籥有无孔、三孔、六孔和七孔等不同描述,最早的籥很可能无孔,以斜吹法演奏三个音阶的旋律,与西北地区仍在流传的塔吉克族“奈依”、柯尔克孜族“却奥尔”、哈萨克族的“斯布斯额”和蒙古族的“潮儿”等相近。

土鼓的历史和籥同样悠久。1980年,在山西襄汾县陶寺遗址出土了新石器时代晚期的陶制土鼓,这是迄今为止在我国发现的最早的土鼓实物。陶寺土鼓为泥质灰陶材质,通高80.4厘米,上口径25.6厘米,最大腹径41厘米,颈口做了加厚处处理,环颈一周为11枚饼状,腹部呈椭圆卵形,颈腹之间的有明显分界,颈部密集压印蛇鳞绳纹,腹部以菱形或三角形的格状泥条堆纹作为装饰。土鼓造型古拙朴素,使用时两面蒙皮,敲击演奏,音通天地。

和土鼓一起在陶寺遗址出土的乐器还有鼍鼓、特磬。鼍鼓由树干挖制而成,外部通体施有彩绘,出土时内部散落着鳄鱼骨板,推测当时是用鳄鱼皮作为蒙皮的。特磬为石质,由人工雕琢而成,但未经精细打磨。鼍鼓和特磬一直沿用到商周时期,1930年代在发掘河南安阳殷墟遗址时曾在商王陵中出土。

陶寺遗址在乐器方面最为重要的发现是金属铜铃的出土。1983年,在陶寺遗址晚期的墓葬中出土了一枚铜铃。铜铃由接近98%的纯铜铸成,为合瓦体,通高2.65厘米,口径为2.7~6.3厘米,顶部一侧有钻成的悬舌孔,两侧和顶部有铸造缺陷和气孔,出土时有纺织物包裹的痕迹。陶寺铜铃的出现具有重要的艺术史意义和文化史意义。“标志着构成中国三代音乐文明重要内涵的‘金石之声’时代的来临,可以说具有划时代的意义。”[2]3191984年,在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六区十一号墓出土了一枚青铜铃,铜铃的年代为二里头文化四期,发现时外部也包裹有纺织物残片。二里头遗址共出土铜铃7枚,年代从文化二期到四期,器型基本保持稳定。

从陶寺遗址到二里头遗址,从鼍鼓、土鼓、特磬到纯铜铃、青铜铃,在周族形成之前和形成前后,黄河中游就已经有了延续千年的音乐传统。生活在这里的先民们用音乐礼敬上帝,沟通神灵,祭祀祖先,他们用与猛兽搏斗获得的皮革蒙制鼓面,用领先世界的彩陶烧制技艺和新近掌握的金属冶炼技术制作乐器,与出土文物的灰暗不同,那时的大河流域是一个色彩艳丽,绚烂至极的世界,原始艺术融合在古代生活当中,那些散居在山野之间的零星部族,如同涓涓潺潺的溪水细流,正在点点滴滴地向着中华民族的浩荡江河汇聚,在“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中孕育着“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尚书·舜典》)的中国古代艺术精神。

周族在祭祀天神和祖先时用乐,在战争中也使用音乐。据《逸周书·世俘解》记载,公元前1046年,周族取得了对战商族的决定性胜利,就在牧野的战场上举办了持续5天的告捷典礼,周武王向“天宗、上帝”报告伐商的胜果,由龠人演奏了《武》《万》《明明》和《崇禹生开》等乐章,特别是记载了在演奏时使用的乐器:庸。商周时代的庸是一种铜制击奏钟体体鸣乐器,陕西省长安县客省庄遗址曾经出土过一件陶庸,属于新石器时代晚期龙山文化。庸由中空管状柄和侈口腔体两部分组成,为青铜材质,用复合范铸造而成。从形状上看,庸的演奏方式可能有三种:一是将庸柄插在底座上,庸口朝上,演奏者用小棒或小锤敲击鼓部发出声音;二是直接或在柄部插入木棒后持握在手中敲击;三是少数庸的柄部有穿或旋、干,便于将庸悬挂在架子上演奏。

庸的使用从商朝延续到周朝。甲骨卜辞中就有“庸舞”“庸奏”“庸鼓”的记录,《诗经·商颂·那》中也有:“庸鼓有斁、万舞有奕”的诗句。商代编庸多为3件一组,1976年,河南安阳殷墟妇好墓出土了五件一组的编庸,其中最大2件内壁均有铭文“亚弜”。亚弜编庸是目前发现的唯一5件一组的商代编庸(2)学界也有观点认为,这5件编庸的形制、铭文并不统一,可能是由两组各3件编制的编庸组合而成,其中一组3件,有“亚弜”铭文的另一组则缺失了1件。,已经构成了4声音阶。

从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庸起源于新石器时代的陶庸,青铜庸在商代已经成熟定型,并且出现了成组的编庸,并沿用到周代。庸也被称为“饶”和“钲”,在我国长江流域出土了青铜大型合瓦体击奏体鸣乐器,形制与庸相类似,但体型更大、重量更重,也被称为“大饶”,现定名为“镛”。《尚书·虞书·益稷》记载了乐官夔主持乐舞时的情况:“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闲。”《尔雅·释乐》:“大钟谓之镛,其中谓之剽,小者谓之栈。” 《说文解字》释“镛”:“大钟谓之镛。从金庸声。”释“钲”:“铙也。似铃,柄中,上下通。从金正声。” 释“铙”:“小钲也。军法,卒长执铙。从金尧声。”1989年,江西省新干县大洋洲商代大墓出土了3件青铜镛 ,证明了中原地区殷商文化和赣江地区吴城文化之间的交流和影响,也说明了华夏礼乐文明起源和分布的广泛性。

江西省新干县大洋州乡出土镛的体形偏大,最重的一件有22.6千克 ,应该主要是作为礼器来使用的。北方出土的庸(铙)的体形偏小,重量较轻,有助于作为军事用途。《周礼·地官·鼓人》记载:“以金铙止鼓”,又记载:“凡军旅,夜鼓鼜,军动则鼓其众,田役亦如之”,打猎时也用鼓和铙来指挥。祭祀、丧葬、征伐、宴飨也包括田猎,金属乐器在商周时期被广泛应用到重大社会活动当中。这种应用的广泛性也促进了金属乐器的发展,并且不同场景的应用需求,也推动金属乐器向着更丰富的种类发展,为青铜乐钟的发展做了准备。

二、西周时期青铜甬钟的出现和时空分布

甬钟的出现是西周时期青铜乐钟定型的标志。2013年,湖北随州叶家山西周早期曾侯墓地考古发掘工作中,在第111号曾侯犺墓西部二层台上出土了1件青铜镈钟和4件青铜甬钟。“这一组墓葬所出土的西周早期青铜乐器编钟是我国发现的西周时期年代最早、数量最多、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套编钟,对研究西周早期的礼乐制度和音乐发展史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3]63关于曾侯犺墓编钟的年代问题,王子初认为:“从其器物组合看,其年代特征明确,大体在西周的成、康、昭之世(公元前1042~前977年)。”[4]15张天宇进一步提出:“曾侯犺主要活动于成王至康王前期,前推40年,则其出生于商末周初。”[5]95据《夏商周年表》,周成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1042年到公元前1021年,周康王在位时间为公元前1020年到公元前996年,正是文献中记载的周公制礼作乐的时期。曾侯犺墓编钟的出土,特别是双声钟的构造、四声音阶规范和镈入乐悬编制,都为西周甬钟的出现和运用提供了实证。

镈是商代后期出现的青铜乐器,目前可见的最早的青铜镈出土于江西省新干县大洋洲商代大墓。商代兽面纹立鸟青铜镈通高31.6厘米,舞横17.5厘米,舞纵11.4厘米,铣间26.6厘米,鼓间17.8厘米,顶部正中有用于悬挂的长方形环钮,正面装饰有牛首纹,牛角向上耸起,合抱着由鱼形几何纹环绕的圆涡纹。

镈的使用从商代沿续到春秋战国时期,并且出现了编列使用的编镈。曾侯犺墓中青铜镈和甬钟的混编出现,也说明了周代用乐是从商代继承下来,并且在西周早期就有了较大发展和显著变化。

按照“夏商周断代工程”提供的“西周年表”,西周自公元前1046年至公元前771年,历时276年,共经历了12代王,在这270多年间制作的青铜甬钟,比较可靠的重要考古发现遍及黄河和长江流域的广大地区。

黄河流域出土的西周时期青铜甬钟主要集中在陕西、山西、河南、山东等地,在形制和编制上有两个比较突出的特点:“黄河流域这些甬钟大部分出土于墓葬中,少量出土于窖藏坑,也见单独出土1件的,其特点往往甬中空与腔体相通,内有泥芯。有些甬钟残损,侧鼓音较为模糊。尚未达到西周晚期甬钟乐音性能。黄河流域西周前期甬钟编列大致可分为早、晚两段,早段则以3件甬钟1组成编;晚段则4件甬钟1组成编。”[6]147与黄河流域相比,湖南、湖北、江苏、福建等长江流域也出土了一批造型美观,制作精良的西周甬钟。“南方地区甬钟则是湖南地区为多。湖南宁乡、浏阳澄潭、湘乡、衡山、湘潭、株洲、岳阳等地出土或收集的甬钟也较多,时代从西周早期、中期到西周晚期都有甬钟发现,多以单件出现,测音结果其音质优良。”[6]163-164

西周时期的青铜乐钟以甬钟为主,出土钮钟的数量很少。山西省运城市闻喜县上郭古城址暨邱家庄墓藏群第210号墓和211号墓分别出土了9件青铜钮钟,大小相次,纹饰相近。钮钟均为合瓦体,弧形于口,钟钮呈长方形环状,钟面无枚。210号墓出土的钟面装饰夔龙纹,211号墓出土的装饰联珠龙纹。与西周时期的青铜甬钟相比,上郭古城址出土的钮钟在形制和纹饰上有趋减的倾向。上郭古城址为春秋时期曲沃古城址,出土的青铜器物西周和春秋时期相杂,出土的钮钟曾被断代为西周晚期,现在较为一致的倾向是春秋早期,应该代表了早期的青铜钮钟。

对青铜甬钟的发展,李纯一和王子初从不同角度做了卓有建树的研究。王子初以晋侯苏钟为材料,通过对出土实物的研究揭示了甬钟的发展演变史。虽然受客观条件的影响,这个研究可能存在取样偏于狭窄,有孤证不立的风险,但是结论确实是比较令人信服的。“三式16件晋侯稣钟,并非同一个时期的产品,它们很可能是在自西周初期至恭王去世前后的二三百年间逐步发展增扩形成的。晋侯稣钟产生的时代,正是西周甬钟重要的变革时代。它们的形制特征,生动地展示了一条西周甬钟演变形成的典型轨迹”。[7]58

在出土的青铜甬钟中,山西省出土的晋侯苏钟对研究编钟在西周时期的发展具有重要价值。1992年8月,曲沃县北赵村晋侯墓地8号墓遭到盗掘,大量随葬文物流落境外;10月,进行抢救性发掘时出土了2件文分别錾刻有“年无疆子子孙孙”“永宝兹钟”铭文的青铜甬钟;12月,上海博物馆从香港回购了14件流失的编钟,与8号墓出土的2件合为一套。苏侯编钟可分为两组,每组8件,第一组大钟纹饰浅而细,第二组中小型钟纹饰深而阔,可排编成两列音阶与音律相谐和的编钟。晋侯苏钟铭文全部为錾刻,共355字,内容为周厉王三十三年,晋侯苏率军参加了厉王亲自指挥的讨伐东夷的战争。晋侯苏因为战功多次受赏,因此作了这套编钟作为纪念。铭文中记载的这段史实不见于传世文献,并且錾刻铭文为西周青铜器所首见,因而具有十分重要的历史价值。

王子初以甬钟幹和甬的形制变化为主要依据,将16件晋侯苏钟分为三式。 Ⅰ式甬钟有2件,突出的特征是无幹。“幹”是用来悬挂甬钟的吊钮。无幹的设计说明甬钟不是按照悬挂击奏的方式来设计的。2件甬钟的重量都在20千克以上,通高都在50厘米以上,也没有用手执奏的可能。“肯定会像商代的铙一样,把它按钟口朝上的方式,套植于柱架之上进行演奏,即所谓‘植奏’。”[7]56王子初据此推断,晋侯苏钟中的2件Ⅰ式甬钟的年代,应该早于或稍早于国编钟,至少也应在康王之世以前的西周初期。

2006年11月,在陕西省宝鸡市扶风县城关镇,发现了一座青铜器窖藏,共出土甬钟5件。其中,编号为2006FWXJ1:1的甬钟“甬呈圆柱状,近舞部较细小,有旋无干(3)宝鸡市考古研究所、扶风县博物馆在《文物》2007年第8期发表的《陕西扶风五郡西村西周青铜器窖藏发掘简报》,称编号为2006FWXJ1:1甬钟“有干无旋”,与文末配发的实物照片不相符合,应为“有旋无幹”之误。,于内缘饰凸棱纹一周,枚作尖锥形高乳丁状,舞部素面。”钟体腔内未见挫磨调音的痕迹,右鼓部无双音的标识。可以与Ⅰ式晋侯苏钟相互印证,说明甬钟在西周早期的确实经历过“有旋无幹”的发展阶段,这也有助于解决王子初提出观点孤证不立的问题。

晋侯苏钟中的Ⅱ式甬钟也有2件,器型与国编钟相同,同属康王之世。Ⅱ式甬钟与Ⅰ式甬钟的差别主要在于出现了幹,“有旋有幹”,说明此时的甬钟已经由钟口向上的“植奏”过渡到可以钟口向下的“悬奏”了。Ⅲ式甬钟共有12件,他们的共同特点是锥状的甬自上而下逐渐变粗,这与商代的庸和镛的构造正好相反,而且甬中铸造时留下的泥芯也没有被完全除去,已经不再有插入木柄“植奏”的可能性了,“悬奏”成为了唯一的演奏方式。

李纯一对甬钟类型的划分以地域为主,“就我们目前的认识来说,上古甬钟大体可分为四型,即:以中原地区周式甬钟为代表的Ⅰ型,以江汉地区楚式甬钟为代表的Ⅱ型,以五岭地区越式甬钟为代表的Ⅲ型,以及以川鄂湘地区巴式甬钟为代表的Ⅳ型。每型可分为二或三式,多数式还可以再分为两三个亚式。”[8]177Ⅰ型甬钟是由周族创制,最先出现在关中地区,发现在南方地区长江流域的甬钟应当是由黄河流域中原地区流传过去,由迁居人群或当地居民所仿制,在仿制时也融入了地域文化的元素,并逐步在西周晚期和春秋战国时期发展出了Ⅱ、Ⅲ、Ⅳ型甬钟。

三、西周甬钟发展演变与周代雅乐的精神特征

周代礼乐制度的制定在成王时期(公元前1042年~公元前1021年),与晋侯苏钟Ⅰ式无幹甬钟、扶风五郡西村编号为2006FWXJ1:1的甬钟年代相近,其间是否有巧合或偶然的因素,目前还不能确定,但是礼乐的制定和青铜甬钟的出现一定都是当时的重要事件,两者之间的内在联系还有待于通过进一步研究或者有新的文献发现来证实。《史记·周本纪》:“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 “复营洛邑”“东伐淮夷”“兴正礼乐”是成王和周公采取的重要治理措施,周族的治理中心从关中延展到中原,完成了对东部黄淮、江淮地区的实际控制,通过制礼作乐在思想文化方面形成了完整规范的统御体系。周人居于“天下之中”,控制了黄淮和江淮地区之后,黄河流域和长河流域两个广大的文化聚落被统一的政治实体整合在了一起,南北文化交流融合进一步加速,这是中国政治、经济和文化史上的重大事件。

韩建业在《早期中国:中国文化圈的形成和发展》中说:“新石器时代中期早段文化格局上最大的变化,就是中国的两大河流域——黄河和长江流域文化的首度崛起。”[9]32萌芽于旧石器时代末期和新石器时代早期的中国文化格局,在成王和周公时代已经基本成形,在商代北方庸(小铙)和南方镛(大铙)基础上发展出来的西周甬钟也在此时基本成形,各条线索在同一个时空交汇,恰如其分地印证了历史发展的复杂性和关联性。

西周是第一个有可信历史记载,通过暴力革命夺取政权的王朝,“武王灭殷,把黄河东、西两部更紧密的绾合起来,造成中国古史上更灿烂、更伟大的王朝,是为西周”[10]37。周人虽然居住在中原西部的偏远地区,但是较早地掌握了当时比较先进的农耕技术,特别是剪灭商朝之后,处于政治上升期的周人也迎来了文化上升期,“在理论上周人强调‘乐与政通’,认为政治的治乱兴衰都会在音乐的喜怒悲欢中表现出来,这样的理论避免了艺术与现实的背离。”[11]对艺术的高度重视,使得周人的思想观念在艺术精神得到高度凝练和形象体现,通过西周甬钟产生发展演变的过程,也可归纳和概括出反映在周代雅乐中的艺术精神。

尊重传统的精神。周人以农业立国,据《尚书·梓材》载:“若稽田,既勤敷灾,惟其陈修,为厥疆畎。”治国如同耕田,既然已经辛勤垦植播种,就应该整治土地,修筑田界,开挖沟渠。在《诗经》当中收录的11首“农事诗”,从各个方面比较全面地展示了周代的农业发展状况,也反映出农业在西周时期生产生活中的重要地位。通过农业这种生产方式,周人获得了更高的劳动生产率,得以转入定居的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世代繁衍,使得较为复杂的知识和技术更加稳定的传递和积累,从而进一步加快了发展的速度,对周边部族的文化优势更加明显。与原始的采集和游牧、游耕相比,定居的农耕生产方式面对的自然环境变化较小,对后代来说,学习前代经验是非常有效而且低成本的,并且一旦偏离了世代积累的成熟经验,通常会付出较大的代价,那些尊重传统的农耕部族得以不断壮大,而背离传统的部族则被湮灭在了历史的长河当中。

从文物出土的情况来看,西周青铜甬钟的萌生可以追溯到仰韶文化和龙山文化时期的陶铃,“陶玲的菱形或合瓦形形制以及带柄结构已经孕育了铙、镈、甬钟等编钟形制的胚胎。它们体表的简单旋纹、划纹和稍显复杂的兽面纹则启示了编钟纹饰的意境。”[12]32-33自山西陶寺遗址出土的红铜铃开始,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安徽肥西大墩子遗址、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等商周时代的文化遗址中出土了大量青铜铃,这些铜铃在形制上的相似性,也反映出了早期中国文化上的连续性。西周青铜乐钟与陶铃、铜铃之间虽然不是直接的对应关系,但仍能从中看出尊重和延续传统的强烈意愿。对传统的尊重和延续为西周甬钟的发展进步奠定了坚实基础。

周人对传统的尊重直接体现为将祖先崇拜的神圣化,使周代雅乐具有浓厚的史诗性。“乃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以享先祖。”(《周礼·春官·大司乐》)《大武》表现的内容是武王克商的功绩,周人以《大武》祭祀祖先,不仅是因为在宗法制度和分封制度下,文王、武王是周王室和同姓诸侯共同的祖先,更是因为他们是奠定王朝基业的英雄。“文王继承太王公亶父、季历的事业,不懈努力,使周从一个小邦肇兴为具有灭商实力的大国,所以周人认为到文王的时候,天命终于转移到自己这一边来了。武王扬烈奋武,经历激烈的战争,完成了伐商的任务。文、武的功绩是诸先王中最为显赫的,其他先王无法与之相埒。”[13]282-283天神、地示、四望、山川、先妣、先祖,在庄严肃穆的钟鼓乐声中,周人将祖先与天地山川四方神衹并行祭祀,雅乐一如既往地保持了在部族宗教和国家政治活动中的至高地位。重视音乐、重视艺术,奠定了中华文化的基石,使之从一开始就沉浸在文风雅韵当中,闪烁着诗性智慧的光辉。

融合创新的精神。周人尊重传统,但周人并非一成不变地固守传统,与商人相比,周人有着强烈的忧患意识,面对大邑商朝的瞬时崩解,使周人还来不及品尝胜利的喜悦,就陷入了十分深刻的反思当中。周人的忧患意识使周人在文化上抱持了一种开放和学习的态度,他们并不以天命在兹的胜利者自居,而是努力吸收和汲取着周边的文明成果。周公复营洛邑,以“此天下之中,四方入贡道里均”为目标,就是看中了中原地区联通四方,能够绕过秦巴山系阻断,连同黄淮和江淮两条大河流域,有助于进一步畅通经济和文化交流的地理优势。

关于西周甬钟的起源问题,一直以来,有三种影响较大的观点,即源自南方大庸、源自北方编庸和源自南北交流的结果。源自南方大镛的观点以陈梦家发源,得到了高自喜、高西省、殷玮璋、曹淑琴等学者的支持,这种观点解决了西周甬钟在形制、纹饰和钟面结构等方面与南方大镛的密切联系,但是不能很好地说明南方大镛不成组列单独出现和不设置用于悬挂的钟幹问题。源自北方编庸的观点以王国维、郭沫若、容庚、唐兰、郭宝钧、马承源、方建军等学者为代表。这种观点解决了编组和置幹的问题,但是又难以解决形制、纹饰和钟面结构等方面的问题。

从编列方式和击奏来看,西周甬钟与北方编钟具有一致性,殷墟出土的三件编组方式和旋幹悬奏方式在北方编钟上得以延用。南方大镛虽然在单件使用和植奏方式上与甬钟有较大差异,但在栾长大于铣距,甬部较长,纹饰中常用云纹和夔龙纹,钟体铸有乳枚,篆间、钲间有明显区分,以及甬上置旋等方面都与西周甬钟有明显的承袭关系。李纯一在综合了两种观点的基础上提出“西周编甬钟是在继承殷庸传统的基础上,吸收南方Ⅱ型镛的长处,一方面扩大共鸣腔,以增加音量;另一方面将乳状短枚改进为二叠圆台状长枚,再辅以钲篆边框上的小乳钉,以增强其负载作用,从而使性能得到提高。”[8]186这种具有折中性质的南北交流说得到了较多的肯定,但是也有质疑的声音。对这一问题,陈荃有在商周易代加速了器物发展过程中的相互借鉴、相互汲取的基础上提出:“西周甬钟的形式是继承了编庸成编的传统和柄上出现挂环或穿可悬鸣的奏法,同时吸收南方镛体的乳枚并扩大钟体,以改善音响,借鉴南方镛体常见的繁缛纹饰作为器体修饰,使甬钟无论从音质还是从外观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14]37

西周甬钟为南北文化交流的结晶,反映了西周的建立在进一步推动广域王权国家构建,促进中华文化发展方面发挥的重要作用,以中原地区为中心区域的“两河文明”格局基本形成,吴越、荆楚、巴蜀甚至更遥远的闽越文化、南越文化都开始汇入了中华文化的洪流。

追求卓越的精神。自从甬钟在西周初年出现以后,周人一直在致力对它的不断改进,以提升其艺术表现力。用于制造甬钟在青铜,在西周时期仍属难得的贵金属,是关系到国家安全和政权稳定的重要战略物资,因而在编组时,常有用不同时期制造的甬钟进行拼配的现象。随着国家实力的增强,编组甬钟的数量也在不断增加,这也是在考古中经常发现同一组编钟形制、纹饰不同的原因。

编组甬钟数量的增加,拓宽了音域范围,提升了表现能力。在通过编组解决音域问题的同时,周人也通过研磨刮削的方式,在钟腔内壁上形成凸起的音塬和凹状的音隧,通过影响振动的频率进行更为精准的调音、调律。早期的甬钟内壁都是光平无隧脊和锉磨痕的,说明当时并不调音工艺。1976年,在陕西省扶风县庄白村一号西周青铜器窖藏中出土了21件甬钟。根据铭文判断,是由一位名为“伈”的人使用或铸造的,所以又称为“伈钟”。其中一部分钟腔的内壁上有四道或六道对称条形声弓,是比较成熟的调音甬钟。并且伈钟当中的一部分,在右侧鼓部装饰有小鸟纹或夔纹,敲击小鸟纹或夔纹,可以产生与中鼓音形成三度音程的侧鼓音,出现了“一钟双音”的现象。

“一钟双音”的“双音钟”的出现,是周人不断改进甬钟制造工艺的重要成就,但是在传世文献中并无明确的记载。南宋薛尚功以吕大临《考古图》、王黼《宣和博古图》为底本,广为辑录,编写了《历代钟鼎彝器款识法帖》,其卷六内著录有两件周代楚王酓章钟,特别注明了其中较大的一件在正鼓部、侧鼓部分别标明商、穆二音,较小的一件在正鼓部、侧鼓部分别标明少羽反、宫反二音,前者的正鼓、侧鼓音程为大三度,后者为小三度。比薛尚功年代更高的北宋董逌,在其撰著的《广川书跋》卷三中也曾经记述了有些青铜乐钟侧鼓位的小鸟纹饰。

1977年3月至5月,吕骥、黄翔鹏、王湘、顾伯宝组成调查组,赴甘肃、陕西、山西、河南四省考察先秦时期音乐文化发展状况。1978年1月《音乐论丛》第1辑、1980年1月《音乐论丛》第3辑,分为上下两部发表了黄翔鹏《新石器和青铜时代的已知音响资料和我国音阶发展史问题》一文,文章提出:“成套的西周中、晚期编钟自第三钟以上的角—羽结构每组两钟,除它们的‘隧’部音响之外,在隧部与铣边之间近钟口处,一般地都可敲击出比‘隧音’高一小三度的音响。此处暂且名之曰‘右鼓音’(左鼓一般同音)。”[15]60这一发现与《周礼·春官·大司乐》:“凡乐,圜钟为宫,黄钟为角,大蔟为徵,姑洗为羽”的传世文献记载相印证,说明周代用乐有宫、角、徵、羽四调的史实。

1978年,在湖北省随州市擂鼓墩曾侯乙墓出土了战国早期的全套编钟。曾侯乙编钟全套共65件,由青铜铸就,按3层8组悬挂在曲尺形铜木结构钟架上,上层为3组19件钮钟、中下层5组共45件甬钟,此外还有1件楚惠王赠送给曾侯乙的镈钟。编钟和钟架、悬钩上共铸有铭文3755字,内容为编号、记事、标音及乐律理论等。每件钟均能奏出呈三度音程的双音,整套编钟音域可跨5个半八度,中心音区12个半音齐备,并且可以旋宫转调,能演奏5声、6声或7声音阶的乐曲。

除镈钟外,64件曾侯乙编钟均为“一钟双音”的双音钟,42件为小三度双音钟、22件为大三度双音钟。钟体的正鼓部和侧鼓部音位各有铭文一两个字,标明此二处发音的阶名。“一钟双音”现象是由多个方面的因素形成的,显现了当时高超的声学、音律学和冶金铸造水平,也反映了周人追求“尽善尽美”的执着精神。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自古至今未曾中断,继承创新中不断发展,在应时处变中不断升华,在发展过程中积淀了最深沉的精神追求。西周甬钟作为周代雅乐的主奏乐器,与新石器时代的文明遗迹有着明确的传承关系,对石峁、陶寺、二里头、殷墟、三星堆、新干大洋洲等文化遗址都有所涉及,融合了黄河、长江两条大河流域的文明成果,是中国文化、中华文明在青铜时代的重要创造,是人类艺术史上了不起的奇迹。在西周甬钟发展演进过程中呈现出来的在时空框架、区域差异、文明演进道路差异等方面表现和动因,对我们研究周代雅乐的发展与中国古代艺术精神的形成具有基础性、启示性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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