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树儿

2023-12-31 00:00:00张玉明
龙门阵 2023年8期

这些树,一个个诗意的名字,一个个古老的物种,穿越千年时空,依旧那么魅力独具,无论相见或想起,都让人诗情绵绵,怦然心动。

远树是栾树

秋冬的旷野上,有一种树很特别。远远望过去,下半截绿着,上半截或浅红、或枯黄、或褐色,不用近看,肯定是栾树了。或者,枝头残留一些枯叶,在寒风中摇曳,整个冬天也不坠落,不用问,便是栾树了。站在自家阳台上远眺,有树高过屋顶,探出微微发黄的树尖,也不用说,藏身屋后的那棵树,也一定是栾树了。

秋冬的栾树非常有特点,极易辨识。那些树梢变红、变黄、变枯,或始终不肯凋落的树叶,其实不是叶,而是栾树的果实。

夏末秋初,栾树花开。因树高大,每日从树下经过,竟不知不觉。等有细碎的花瓣飘落下来,铺一地金黄,才抬头上看,只见那树上早已黄花满头。栾树虽大,花却出奇的小,细碎如米粒。但数百朵小黄花聚在一起,竟组成一个足有50厘米长的聚伞圆锥花序。每个枝头都生有如此大花序,覆盖整个树冠,极为醒目。栾花凋落时,宛如金雨撒落,因此栾树又有“金雨树”之美称。

栾树的花期很有意思。记得刚放暑期,在小城图书馆前看到栾树开花,在树下驻足良久。新学期开学后,在学校的食堂前,又看到栾树下满地金黄。当时还纳闷,栾树花期不是早过了吗?难道是记忆出错,误将去年栾花记成了今年?还是栾树花开二度?后来看到一个资料,说不同地点的栾树花期是不一样的,哪怕两地相距很近,甚至并肩长在一起的两棵栾树,也可能花期不同。有的相差一两个星期,有的相差一两个月。一棵栾树开花了,旁边的一棵却不着急,不为所动。不像其他草木争先恐后,争芳斗艳。便觉得栾树特立独行,极具个性。

栾树的果实更有意思。栾花凋落后,开始结出淡红色的嫩果。因其淡红色,一直误以为是花。有栾枝垂落下来,揽一枝细看,确实不是花,但也看不出是一只果,更像是一张淡红色的嫩叶。等其稍大点,再去看,原来由三张粉红色的叶围在一起,形成果壳。专业书上说,栾果为蒴果,果壳膜质,似叶。果壳也不严实,四处漏风。我轻轻扒开,朝里观望,内分三室,每室都是阔阔大大的,中间生有两颗豌豆大小的圆球形的种子。看到栾果的模样,我想起穿过的一种背心,前胸一块布,后背一块布,两边用带子扎住。不过栾果是三张叶罢了。这种镂空的果壳,还是头一回见到,与其他果实完全不一样。像花生、核桃、桂圆的果壳全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根本看不到里面的种子。

整个栾果,近看像极了一只只红灯笼,远看更像是一簇簇红花朵。宋贺铸诗:“鼓声迎客醉还家,社树团栾日影斜。共喜今年春赛好,缠头红有象生花。”也是将栾果误认成栾花的错觉。《植物名实图考》中所载“绛霞烛天,丹缬照岫,先于霜叶,可增秋谱”也是描写栾树秋天时繁果似锦的场景。栾果开始是红色,成熟后是黄色,最后是褐色。因为果壳是膜质的,加上里面的种子不大,栾果轻飘飘的,悬在枝头,随风摇动,终冬不落。也难怪许多人又将它当成了枯叶。成熟的栾果在枝头风干,微风吹动时,会发出哗哗声响,有人又称它“摇钱树”。

在古时,栾树的地位很高,名气也很大。唐张说诗:“风高大夫树,露下将军药。”句中“大夫树”即指栾树。在古代树木跟人一样,也是有等级之分的。《春秋纬》云:“天子坟三仞,树以松;诸侯半之,树以柏;大夫八尺,树以栾;士四尺,树以槐;庶人无坟,树以杨柳。”古人死后,坟头植什么树,是有讲究的,不同人栽不同树,不可出错。大夫坟头栽的是八尺高的栾树,而平民百姓只能栽杨柳。

栾树种子可制成佛珠。宋《本草衍义》称:“长安山中亦有之。其子即谓之木栾子,携至京都为数珠。”数珠即佛珠。唐代佛教盛行,以栾树子为佛珠。据说生长于台湾的栾树种子,圆黑坚硬,是制作佛珠的上好原料,又称为“木栾子” 。栾树树干高大,树冠整齐,叶色多变,是古时寺院的首选之树,又称为佛家之树。

古时栾树的栽种极为普遍。《山海经》中记载:“大荒之中,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明朱橚的《救荒本草》载:“采嫩芽叶煠熟,换水浸淘净,去灰气,油盐调食。”说在荒年时,栾树的嫩叶去掉苦水后可以食用。能成为救荒之树,足见其栽种不在少数。

但令人疑惑不解的是,到了近现代,栾树似乎受到了冷落,栽种渐少,甚至难得一见。清代和民国时期的一些有关花草树木的重要典籍,如清人陈淏的《花镜》,李渔的《闲情偶寄》,民国黄岳渊的《花经》,均无栾树收录。今人郑逸梅的《花果小品》,汪曾祺的《人间草木》,好像也不见其踪影。在我童年的记忆里,对栾树也毫无印象,极其陌生,几乎一片空白。如此美丽多彩的栾树,却被轻视,乃至遗漏,唯一的解释,就是世人极少栽种,或没有栽种。

近二三十年以来,栾树被重新认识,迎来新生。如今无论大街小巷,公园景区,道旁旷地,均可见其美丽倩影。栾树以其极具个性的典型特征,极其多变的树冠色彩,赢得世人的青睐,渐渐成为城乡园林绿化中的宠儿。

人间苦楝树

住在城市里,很少见到楝树的踪影。而童年的乡间,却是寻常物种。记得跟在大人后面,一起“楝树楝树”的叫,只是不知楝字如何写,更不知缘何叫楝树。

宋罗愿的《尔雅翼》中说楝树,可以练物,故名楝 。“练”的旧体字写作“練”,意为白色的绢帛,引申为“浣洗”之意。东晋郭璞为《山海经》作注:“楝,木名,子如指,头白而粘,可浣衣也。”说的是楝果的汁液,可用来洗涤衣物。忆起小时候,温饱都成问题,谁还讲究如何洗衣。母亲就用草木灰洗,也会摘一些楝树的叶子,捶烂后,取其汁液洗。这让我感觉神奇。后来看过一些资料,说楝果中有一种油脂,提炼出来,可制造肥皂。想必楝叶里多少也有这种成分,便不再怀疑。

楝花很有名。二十四番花信风中,虽列末席,却也大名鼎鼎。古人做事极心细,从小寒到谷雨,仔细划分,每五天为一候,每三候为一节气,共四月八节气二十四候。每一候挑选一种花为代表,组成二十四番花信风。打头的是梅花,压轴的便是楝花。被选中的花,花期都很守时,一如床头的闹钟,准确到分秒。是谓信。二十四番花,依次序开放,就像路边的站牌,实时报告春天的行踪和消息,提醒世人,勿误春光。

春天就沿着这二十四番花信风,一步步缓慢走来,又一步步匆忙离去。宋曾几诗:“花信风从底处来,水边探得一枝开。”说的是梅花。数九寒天,大雪飘飞,大家缩头缩脚,谁会奢望春天。然而,雪地里开出的一枝梅花,却泄漏了消息:春天已经启程,已在回归的路上了。宋丘葵诗:“一信楝花风,一年春事空。”等到楝花开时,春天已近尾声。春意阑珊,前面已是夏天的地界了。

排第一的梅花,最让人惊喜,充满期待。而排在最后的楝花,总让人叹息,甚至悲伤。古人写楝花的诗,十有八九都是抑郁的,忧伤的。宋董嗣杲《楝花》诗:“吹将二十四番愁,锦样群芳逐急流。风信到花春自往,霜华着子晚谁收。”哀叹楝花正开,而春光已逝。清柳如是诗:“陌上花开花信稀,楝花风暖飏罗衣。”花越开越少,开到楝花时,天气转暖,身上已轻衣薄衫,春去夏至矣。不过,也不能全赖诗人,要怪只怪楝花命苦,又固执不改,早不开,晚不开,偏偏赶在春尽时开,留人口实,惹人多愁。

楝花很小,细碎稠密,有淡淡的清香。许多小花聚生在一起,形成硕大花序,也十分显著。楝花五瓣,白色,带一点浅紫。最令人惊奇的,是花朵正中竖一紫柱,十分夸张。原来是众多的雄蕊,聚合在一起,形成粗长的雄蕊管,环抱雌蕊。楝花盛开时,远远望去,树冠上似有一团紫云缠头,又似一层紫纱遮面。楝树又叫“紫花树。”

楝树的果实,生青熟黄。成熟的楝果,状如金铃,又名金铃子。冬天时,楝叶落尽,现出橙黄的楝果,非常醒目。悬挂枝头,经冬不落。越冬的鸟雀喜欢食之。《庄子·秋水》:“夫鵷鶵,发於南海而飞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鵷鶵不是凡鸟,即传说中的凤凰。有人说“练实”是竹子的果实,也有人说就是“楝实”,争执不休。故世间有凤凰非楝实不食之说法。

青色的楝果,却是我们童年的最爱。偷偷爬上高高的楝树,采摘青青的楝树果,装满身上所有的荷包,是童年最刺激和最开心的事。爬树有危险,会招来母亲责骂。有了充足的楝果,就可以和小伙伴们一起玩打仗的游戏了。青涩的楝果,坚硬光滑,是弹弓的绝好子弹。不仅弹射速度快,打得远,也不会伤人。楝果还可以用来做竹管炮的炮弹。锯一截细竹管,两端用楝果堵住,再用一根削细的木筷,从竹管一头将楝果往内推,管内空气受到挤压,会将另一端的楝果爆出去好远,并发出“叭”的响声,活像一门小钢炮。整个夏天,我们一群孩子,头戴树枝帽,手执弹弓和竹管炮,从村头到村尾,东躲西藏,东奔西跑,顶着隆隆的楝炮声,冒着纷飞的楝弹雨,冲啊,杀啊,一起度过无忧无愁的童年。

楝树除花香外,其果、叶、皮、根皆苦,又称苦楝树。也正因其苦,鼠虫不侵,楝树几乎不生病虫。不像桃树柳树,千疮百孔,体无完肤。夏天在楝树下乘凉,或把饭桌搬到树下吃饭,都非常惬意。“秋来扫楝叶,收好布仓廪;新谷变陈谷,虫鼠不沾边。”家庭贮粮贮物,放一些干楝叶,可防虫蛀鼠咬,腐烂霉变,是一种天然的植物杀虫剂。

南朝吴均在《续齐谐记》讲:汉建武年间,屈原曾托梦一个叫欧回的长沙人,说大家每年祭奠他的粽子,都被蛟龙吃了。以后若再祭奠的话,要用五彩线捆扎,并插上楝树叶,就平安无事了。因为蛟龙害怕这两样东西。从此端午的粽子上,就有了五彩线和楝树叶。楝叶不仅能驱虫害,亦能镇妖魔。

“苦楝”与“苦恋”谐音,因而深得年轻人的喜爱。在苦楝树下,人们相亲相爱,海誓山盟,海枯石烂。公园里,楝树多与相思树相伴栽种,也是这个用意。有人还建议,在道路两旁,一边栽苦楝树,一边栽相思树,而在路的尽头,再种上合欢树,寓意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确实是一个不错的创意。苦楝树竟然化身为爱情树。

“苦楝”又与“苦练”谐音,古时,无论富贵人家,或是平常人家,都喜欢栽种楝树,藉此激励子弟,勤学苦练,立志成才。受此启发,建议学校校园里,应当多栽此树,营造学习氛围。苦楝树还是一种励志树。

风吹乌桕树

年少时,读吴伟业的《圆圆曲》,有“消息传来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的句子,不知道“乌桕”是什么树。那时还没有电脑搜索,也无手机百度,便执书去问老师。老师说,乌桕就是木子树、梓树、木油树、蜡烛树,我们均摇头不知,一脸茫然。最后,老师索性领我们到校园东南角的小山旁,指着一株树说,它就是。我一看,脱口说,就是洋辣子树啊。记忆中,家乡村东头的小河边,就长有一排乌桕树。

我们叫它洋辣子树,是因为树上生有一种叫洋辣子的毛虫,浑身带有毒毛,不敢触碰。倘若不小心碰到的话,皮肤会立即红肿、瘙痒、疼痛,异常难受。很多孩子被虫蛰后疼痛难忍,就嚎啕大哭,大人闻声赶来,除了用唾液涂抹一下,也别无良策。洋辣子是我们小时候最惧怕的一种昆虫,唯恐避之不及。也因此疏远了乌桕树,从不敢攀爬它。

乌桕叫洋辣子树,还有一个原因,乌桕毛绒绒的长穗状花序,无论形态和色彩,都酷似洋辣子。这让人不免纠结——是乌桕花仿生了洋辣子,还是洋辣子盗版了乌桕花。

春夏季的乌桕,隐身于杂树丛林中,与其他草木一起葱茏苍翠,不显山露水,不易分辨。一直等到秋天来临,乌桕树才显露峥嵘,脱颖而出。叶子一天天红起来,一树红叶,似一团火球,在半空中猎猎燃烧。秋天的河水通红,一半因了岸边的乌桕,一半因了西天的夕阳。陆游在描写家乡绍兴的乌桕时写道:“梧桐已逐晨霜散,乌桕犹争夕阳红。”杨万里在看到杭州西湖周边火红的乌桕时说:“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打趣乌桕本是天生的老染工,却把铁黑色错染为猩红色。清人李笠在《闲情偶寄》中说:“枫之丹,桕之赤,皆为秋色之最浓。”但陆游坚持认为,“乌桕赤于枫” 。秋天正是乌桕一年中最高光、最耀眼的时刻。

冬天的乌桕,另有一番情趣。当乌桕叶落尽,枝头现出黑色的果实,果壳炸裂并脱落,露出三瓣羊脂般白的种子。它们悬在枝头,远远望去,像极了早开的梅花。“前村乌桕熟,疑是早梅花。”这是元代诗人黄镇成游历浙江东阳时,看到冬日里的乌桕子,信手写下的名句。清人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也说,自己冬天在山中行走,看到乌桕树上有许多乌桕子,误以为是梅花的花蕾,想以此写诗,却不料读到了他人诗句:“偶看桕子梢头白,疑是江梅小着花。”“千林乌桕都离壳,便作梅花一路看。”便长叹作罢。此景早已被人写过了。郁达夫在《江南的冬景》一文中写道:“像钱塘江两岸的乌桕树,则红叶落后,还有雪白的桕子着在枝头,一点一丛,用照相机照将出来,可以乱梅花之真。”冬日的乌桕竟然如此富有诗情画意,也是其他树种所不及的。

古时江南多乌桕。乌桕喜湿,而江南多雨水河流,适宜生长。另一个原因,乌桕还是一种重要的工业油料树种。其种子外面的蜡质,可用来制蜡烛和高级肥皂,种仁也能榨出油来,是生产油漆、油墨的原料,从而带来可观的经济收入。因此,古时江南家家户户都栽种乌桕,乌桕树又被称作木油树、蜡烛树。

江南广植乌桕的盛景,在古诗文里可见一斑。“日暮伯劳飞,风吹乌臼树”,这是南朝乐府《西洲曲》中的句子。伯劳鸟又称乌桕鸟,喜食乌桕幼嫩的种子。陈圆圆是苏州人,《圆圆曲》中的乌桕树应该就生长在苏州城里。杨万里调侃的是西湖边上的乌桕,黄镇成误以为梅花的是浙江东阳的乌桕,而陆游反复吟诵的是家乡绍兴的乌桕。

正因为江南遍植乌桕,有人质疑唐代诗人张继在苏州城外写下的《枫桥夜泊》,以为诗中的“江枫渔火”,极有可能不是枫树,而是乌桕。“月落乌啼”也不是乌鸦,而是乌桕鸟。并有乐府诗《乌夜啼》为证:“可怜乌臼鸟,强颜知天曙。无故三更啼,欢子冒闇去。”乌桕鸟半夜三更会啼,而乌鸦不会。可怜乌鸦只是白天叫唤了三两声,已招千夫指,万人责,夜半三更哪还敢出声?

在古时,乌桕还被称作梓树。梓字有故里、故乡、家乡之意。“醉时忘记来时路,借问行人家何处。只寻古庙那边行,更过溪南乌桕树。”词人酒醉找不到回家的路,有行人告诉他,往古庙那边走,过了小溪的南边,长有乌桕树的地方就是。“门外两株乌桕树,叮咛说向寄书人。”阿妹反复叮嘱捎书信的人,见到在外多年的阿哥,一定要带话给他,阿妹家门口有两棵乌桕树。生怕阿哥回乡来,找不到阿妹家的门。可见乌桕已成了故乡的标志,家的坐标。

如今,电灯普及,蜡烛式微,乌桕树也失去了原有的经济价值,种植规模也大幅减少。只是作为一种景观树,零星种植在公园路旁或角落,它的故事还待有心人讲述、传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