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吉·巴泽仁见这驮经书版正好撒在小土包前,心想这一定是菩萨的意思,便决定就在这里修建一座印经院。
清晨,我们从川藏高原上的重镇甘孜登车西去,穿越辽阔的玉龙草原,翻过终年积雪的雀儿山,再顺一条茂林密布的深谷而下,到达了川藏交界的“边城”——德格。
德格,这座康巴地区著名的文化古城,已有五百多年历史,建在一条山沟前的扇形冲积平坝上。清清的色曲河,从她脚下注入金沙江;巍巍群山,把她紧紧抱在怀中。
我爬上城对面的高坡,只见一条小溪把“扇”分成两半。溪右是群群古朴的藏式土楼,溪左则多为新建的汉式房舍。满街的红墙绿树,白壁青瓦,映衬得这座高原上的名城既古老而又年轻。一座高大的藏式红楼,恰好矗立在“扇”把上,引人注目。
徐徐走过一段小坡,来到细流涓涓的小溪旁。透过株株粗大的白杨树,一座偌大的红楼便呈现在我的跟前。呀!它那黏土筑成的高墙,足有一米多厚,墙的顶端,压着厚厚一层汲水的“油炸子”柴,使它免遭雨水侵蚀,得以经久不垮。高原的阳光,分外明丽,朝晖之下,印经院更显得庄严宏伟,不愧是座收珍藏宝之所。难怪那些笃信佛教的善男信女,不辞艰辛,特地远道而来,把它当作圣地朝拜。
还未到寺庙的开放时间,我就急着去扣那黑漆院门上吊着的铜环。抬头一看,只见那门楣上用藏文写着一行蓝色的大字,译成汉语,意为“德格吉祥聚慧经院”。一经说明来意,文管所的扎西多吉同志便热情地把我们迎入院中,并为我们做向导。
一进大门,只见画柱林立,彩绘满墙,俨然一派藏区寺院风貌。虽久经风雨剥蚀,当年藏族能工巧匠们留下的墨迹、刀痕,仍依稀可见。主人先带领我们上下浏览了一圈:长长的主楼两侧,各有配楼伸出;与主楼相对,一排过渡建筑把左右侧楼联成一体,恰好构成一座长方形的四合院。主、侧楼一般高大,内中则二楼、三楼参差;与主楼相对的过渡建筑,只有一楼一底,相比之下,显得十分矮小。所有建筑一律黄土打顶。那主楼顶上又矗立着一对巨大的平顶通风透光窗,远远望去,楼上有楼,十分壮观。全院设有藏版库、储纸库、晒书楼、洗版平台、裁纸齐书室,以及佛殿、经堂和管理人员工作室等。藏版库有大小六间,约占整个建筑面积的一半,印书操作也在其中。
寺院里最吸引人的地方当然要数收藏书版的藏版库了。我们跟随向导,一库一库细心观看。间间库房都密密摆着排排整齐的书架,人只能在架间穿行。那特制的多层版架上,分门别类插满了书版,工工整整,井井有条。那些书版十分别致,一块块皆用木纹细密、木质坚硬的材料制成,两面雕刻,且都有一手柄。我抽出一块又一块细看,刻功真使人赞叹不已,不管是文字、图画,还是音符,刻痕都深而光洁,一点一面,十分清新。规格也有六七种之多,最大者长一百一十多厘米,宽七十多厘米,厚约三厘米;一般的长六十六至七十七厘米,宽十一至十八厘米,厚约两厘米;最小的长约三十三厘米,宽约七厘米。书版分红黑两色,红版为朱砂印制的典籍,黑版则是用墨印刷的一般著作。
我真想把这些宝贝一架架,一张张数个清楚,可在短短的时间里哪能办到,只好请教向导了。扎西多吉告诉我说:“全院藏版,最多的时侯曾达三十多万块,解放前几经土司的老婆和管家等人盗卖,至今还藏有二十一万七千五百块。一块两页,一页平均按六百字计算,总字数约有二亿五千余万之巨。”
我为这丰富的珍藏而惊叹!很想知道是谁,在什么时候,选择这么一个幽静的地方,修建起这座印经院?那么多珍贵的书版多久刻成,又是什么办法使书版久印不损,久藏不朽?
我寻根究底,向扎西多吉提出了一连串问题。
扎西多吉走到一列书架前,极熟练地抽出一张书版,交给一旁正在印书的工匠立刻用朱砂印出,然后捧着书页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本院所藏《甘朱尔》目录的第一百零六页,上面清楚地记载着德格印经院始建于清雍正七年(1729),距今已有二百五十多年历史。”接着,他打开了话匣子,给我们讲述起一则则神奇的传说来。
早在五百年前,这条叫欧普龙沟的沟口,就有一片红墙平顶的高楼。这些高大的楼房名叫尼干普绒,它就是德格土司的官寨。据说,这家土司是藏王松赞干布的大臣禄东赞的子孙。
至清雍正年间,这家土司已传到第四十二代。这代土司名叫却吉·登巴泽仁。那时,这里的人们每天太阳一落山就入睡,天不亮便起来。土司却吉·登巴泽仁有个习惯,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总要出门到坎下的草坝子上去解便。草坝中间有个小土包。有天,土司听到土包背后隐隐传来一个童儿的读书声,他围着土包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到那读书的童儿。第二天,第三天,一连好几天,他路过小土包时照样听到那隐隐的读书声,可照样找不到那读书的人。这个信佛的土司,因这件事几个晚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他想,这事儿真怪,为什么明明听到读书声,又偏偏找不到读书人呢,莫不是想读书的童儿托菩萨来给我显灵?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最后打定主意:刻些经版印书。
讲到这里,扎西多吉带着几分崇敬的神情对我们说,“人们为了纪念创建印经院的却吉·登巴泽仁,还特地为他设了一幅彩像。”这时,外面有人叫他,他趁机邀我们同他一道下到佛殿,去看却吉·登巴泽仁的画像。佛殿较昏暗,我朝扎西多吉所指的方向,打开摄影用碘钨灯,只见那满墙壁画中,有一幅身披袈裟,手捧法螺,盘脚打坐的僧人彩像。可能是没有烈日强光照射的缘故,时经一两百年,看上去色彩虽有些陈旧,但图像保存仍十分完好。扎西多吉指着这幅像说:“他就是却吉·登巴泽仁。”我忙举起相机,把它摄了下来。面对那墙上的画像,我从中悟出一个道理:一个人只要他做出了客观上有益于人民的事(不管他当时动机如何),人民总是不会忘记他的。却吉·登巴泽仁创建德格印经院,为保护和发展藏族文化做了好事,藏族人民不是至今把他记在心里吗?
扎西多吉办完事后,又把我们引回藏版库中。走到一列版架前,他指着一排红色的书版说:“这部普通的经书为什么要特地用朱砂印,也是有来历的。”接着他又继续给我们讲起了故事。
金沙江以西的江达,那时也是德格土司的领地。在江达有个叫意绒的村子,村子里有个名叫拉翁的差巴(农奴)。此人从小就爱读书写字。有天晚上,他做了个梦,梦中把写在纸上的一个个字贴在木板上,待把纸撕下来后一看,写在纸上的字已全留在木板上了。后来他就干脆用刀子照着笔划把这些字刻到了板子上。第二天,他真的照梦中做法,把他写的字刻到了一块木板上。从此,他天天刻字不停,刻呀刻呀,愈刻手艺愈精。不知花了多少时辰,竟在二十二块版子上刻成了一部《称多》经。
土司打算刻版印书的事,传到了意城村。拉翁听到后,一心要把这部书版给土司送去。他用皮绳把书版捆好,牵来家里唯一的一头黄公牛,上好驮子就起程了。
意绒拉翁赶着驮牛来到岗托,正好碰到一个身穿毪子衣服,肩挎一对褡裢,刚从江东过来的老头。拉翁同这个老头打过招呼后,就向他打听去土司官寨的路。老头见拉翁用黄公牛驮了一驮刻着字的书版,心里十分高兴,就问他运上这些刻着字的版子到土司官寨做啥。拉翁说他要把亲手刻成的一部经书版送给土司。老头一听,更是喜出望外。他把这一块一块经书版摸了又摸,看了又看,不禁连连点头称赞。老头转身指着滔滔的金沙江边那条拴在木桩上的牛皮船对拉翁说:“你从这哲绒渡口过江去,朝东走一天就到了。”
原来这个百姓一样打扮的老头,就是五十二岁的德格土司却吉·登巴泽仁。当他打定主意要刻版印书之后,就身着民服,亲自到各个属地去寻访能刻制书版的人。一听说金沙江以西的江达有刻制经版的能手,他就划着牛皮船过江前去寻找。 没想到刚来到了岗托,就恰好碰到了要找的人。
意绒拉翁赶着运送经版的驮牛,来到了土司官寨坎下的草坝子上。刚走到坝子中间的那个小土包前,官寨里的管家、喇嘛、娃子(家奴)等一大群人,马上迎了过来。哪知那头从没见过世面的驮牛,被惊得乱蹦乱跳,把经书版子撒了一地。
书版掉在地上,意绒拉翁好不心痛。他正要动手去收拾,人群中走出一个老头,把手搭在他肩上说:“它们喜欢这个地方,那就让它们搁在这里吧。”拉翁回头一看,这老头好面熟,正要开口问个明白,只见一个管家模样的人过来躬身对老头说话。啊,清楚了,他就是土司老爷。意绒拉翁忙躬身吐舌,不知说什么好。
却吉·登巴泽仁见这驮经书版正好撒在小土包前,心想这一定是菩萨的意思,便决定就在这里修建一座印经院。
土司用他的权威,调集属地内成百上千的差民,在清雍正七年开始了建造房屋的工程。在平整地基时,差民们刚挖开小土包,当中就现出一个金光四射的宝贝,取出一看,原来是一砣羊子脑壳那么大的金子。土司就将这黄金做了修建印经院的开销。
却吉·登巴泽仁一面调集劳力建房,一面派人刻书版筹印经书,而且事事从严。
用什么样的材料来刻书版最好?龚垭的百姓在秋天伐来刚落叶的红桦木,随即用斧头顺纹路劈成板块,并马上用劈下的红桦木屑烧起微火,把板子烘干,然后放在羊粪中沤一个冬天,第二年开春再取出来用水煮,烘烤,干后刨平,进行雕刻。刻出的书版,经反复校改无误,放在酥油中浸泡一天,晒干后再用一种名叫“苏巴”的草根熬水擦洗凉干,方交付印刷。这样制成的书版不蛀,不变形,虽历时两百余年,仍完好如初。
刻书版用什么字体,也经过一番认真的选择。一百多个写字能手被调来了,经过实地考察,反复比较才决定选用一个叫恶尔迫的差民的字体。恶尔迫收了两百多个徒弟,潜心培训,只有六十五个达到了他的水平。后来,就由他带领这六十五人专门从事书写工作。
刻字是最艰巨而又浩繁的差事。意绒拉翁担起了这一重任。土司派了一千多个差民来跟他学习刻经版,最后学成的只有五百多人。他就带领这五百多个刻工从事刻版工作。为了保证把神圣的经书版刻好,规定一人一天只准刻一寸版面。五百多个差民,先后花了五年时间,才把一部《甘朱尔》大经刻完。
选择印书的纸和墨,也费了一番心血。柏垭、卡松两地的差民们反复试验,最后用“阿交如交”(一种野草的藏名)造出了合格的印书纸。这种野草,纤维好,有毒性,造出来的纸韧性强,虫不蛀,鼠不咬。印书用的墨,也是差民们特地用白桦树皮烧烟制成。
听向导讲了一个又一个神奇的故事,我这才明白,人们为什么以能得到一部德格印经院版本的藏文典籍为美事。难怪过去它不仅畅销西藏、青海、云南、四川、甘肃、内蒙、北京、上海、江苏等地,甚至印度、缅甸、不丹、锡金、尼泊尔,以及日本和欧洲的一些佛学家、藏学家也要派人或发函来德格订书。当然,德格印经院在国内外一直享有很高声誉,不仅仅是它出版的典籍印刷讲究,字迹清晰准确,而根本的原因,还是它所藏书版的内容极其丰富。
我们查找资料,检阅书目,才弄清楚:在二百五十年前,藏传佛教中的格鲁教派(俗称黄教)兴盛,因而其他教派的典籍不能或很少能在西藏的印经院刊刻印行。德格地处四川、西藏边缘,当时虽受黄教影响,但在教派信仰问题上,则不完全受其约束。加之却吉·登巴泽仁虽信奉红教,但不排斥其他教派。他派人多方收集各种典籍、杂书,凡能到手的,不管哪家哪派的,都予刊印。历史上德格印经院和西藏的布达拉宫印经院、日喀则印经院并称为三大藏文印经院,而德格印经院所藏的书版却远比其他两大印经院丰富和广泛。初步统计,如今它所藏书版达二百余部,其中世界著名的佛教丛书《甘朱尔》《丹朱尔》两部大藏经,就有书四千五百六十九种。此外,各种哲学、历史、宗教和医学专著,以及天文历算、辞书文法、诗歌音韵、文学、音乐、美术、雕刻和工艺技术以及记载地震的著作也不少。它所藏的《印度佛教源流》,是如今世界上仅存的一部研究印度早期历史的稀世珍版。
我们走下独木梯,来到藏版主库明亮的印书台前,只见印刷工们正围着几台崭新的红色印书架进行操作,割纸的,调墨的,运版的,刷印的,晒书页的,洗版的,还版的,各执其所,有条不紊。工人告诉我们,这批书是特地为西藏和阿坝州的几个单位印的。
夕阳西下,我们握别扎西多吉,如愿而归。一路上隐约听到钻、锯等工具使用的声音从印经院中传来,这是在党和人民政府的关怀之下,“宝库”的维修加固工作正在进行。我确信在“两个文明”建设中,这座古老的文化宝库珍藏的宝贝将放出新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