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舍的一面之缘

2023-12-31 00:00:00邱长林
时代报告·奔流 2023年7期

1964年初春的一个上午,老舍偕夫人胡絜青来到岳麓山下,与湖南师范学院中文系的学生举行了一次座谈会。其实,两天前我们就从《湖南日报》上读到了老舍、胡絜青夫妇来长沙的消息,报上还刊载了胡絜青的一幅花鸟画作。老舍先生睿智而幽默,那天一开口便说:“这几年我什么都没有提高,唯独血压提高了!”逗得大家轰堂大笑。“这不,我刚刚从北戴河疗养归来,在北戴河我给老友曹禺写了几句话,‘推窗独对秦皇岛,碧海青天雪浪花。潮去潮来人不老,昂头阔步作诗家’。”

这番开场白坦荡而诚恳。

老舍说:“你们是师范的大学生,将来要去做教师,我就不动摇你们的专业思想,劝你们当作家了……”“但是”,他话锋一转:“据我的经验,在教书育人之余,替文学帮帮忙是可以的……”我们知道,老舍19岁从北京师范学校毕业后,当过5年中小学国文教员。北京的一中和天津的南开中学都留下了他的雪泥鸿爪……

接下来,他兴致勃勃地谈起了戏曲创作:“现在有人提倡演现代戏,你们也可以依据生活中涌现出来的英雄人物,写些唱词什么的来讴歌呀!”说着说着,他即兴哼起了京剧《空城计》:“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一边哼还一边扳着指头:“三三四,三三四,就按这个‘西皮慢板’的节拍与情绪来写。不求千古奇笔,但表述一定要尽量传神一点。抱着‘我尽我心’的态度,就会有光芒四射的华彩,有大刀阔斧的豪气。”稍顿,老舍又说:“你们基础好,涉猎了不少中华传统文化的精华,脑海里活跃着关汉卿、汤显祖那些大家,也许还有西洋的《哈姆雷特》《巴黎圣母院》等。但真要动笔写起来,也还会有困惑的。你们呀,有空还得从理论方面、逻辑方面、知识方面多多充实自己,磨刀不误砍柴功啊!”其古道热肠、拳拳之忱,轻轻地叩动着我们的心弦啊,怎不引发大家出自至诚的热烈掌声呢?我想,老舍虽与我们刚刚见面,但先生给的爱却是这样亲切,这样圣洁,这样高尚,这样忘我,这样如火如荼——它来自一个真挚而宁静的灵魂啊!

说来话长,我第一次听说老舍,多亏一场《西望长安》的话剧。1956年,西安话剧团到湘潭十三总“百代剧场”演出,学校组织我们观看这部老舍先生所著的话剧。一时间,他成了我们这些初中娃娃的谈话热点!

座谈会结束后,临别时,老舍一再招手致意,频频嘱咐我们去北京作客,还答应下次来湘一定到岳麓山看大家……我们也深深沉浸在喜悦和激动的氛围中,久久不愿离去,一直目送先生在人们的簇拥下缓缓走出会场……

1966年8月24日,老舍一大早就穿戴得整整齐齐地出门去了,他径直来到北京西北角的太平湖,面对母亲居住过的一排平房,面对古老的德胜门,坐了整整一天。我们不会忘记,在《骆驼祥子》中有这样的情节,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的祥子,一天晚上来到金鳌玉蝀桥畔,望着坚冰严封的北海,“他真想一下子跳下去,头朝下,砸破了冰,沉下去,像个死鱼似的冻在冰里”。人在宇宙中微不足道,身不由己!一个文学家,一个视写作为生命的人,理所当然把真理、正义、人格看得高于一切!老舍在作品里多少次描写过人们行吟泽畔,但哪一次能像他自己今天这样伤心惨目呢?据守护太平湖公园的门人后来证实:老人从清晨到天黑,一直坐在湖边纹丝不动。门人估计悲剧发生在午夜。

鲁迅诗云:“独沉清冷水,能否涤愁肠?”也许这里的“愁”字该改成“忧”字。老舍忧国家,忧民族,还是忧千千万万的人民群众呢?不得而知,这是个永久的历史之谜!但有一点很清楚,老舍死了,有他的尸骸为证。

老舍不像屈原,屈原首先是个政治家。屈原的死是为其政治失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举世混浊,众人皆醉),为其心系怀王,为其眷念楚国。老舍也不像王国维,王国维是单纯的学者,王国维投水是为文化殉情。那老舍为什么而死呢?我以为他是死于“士可杀不可辱”,是为了生命的尊严。这样的仁人志士在中国历史上还有许许多多。可以设想一下,假如当年太平湖边有人挽住老舍,向他喊话:“留得青山在……”,他还会去死吗?我以为答案应该是会的!因为老舍要的是“昂头阔步作诗家”。不是低头折节;老舍要的是做人的尊严,不是斯文扫地。也许这就是几千年中国文人骨子里的活法——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志”即内心的庄严。你可以夺走我很多东西,但人性的尊严你是夺不去的。老舍啊,艺术巨匠,一介书生。“孰谓公死?凛凛犹生!”

最近,听王蒙先生畅谈文学的悖论。我不由得想到老舍。他穷毕生心血写出约800万字的作品,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巅峰之作恐怕非1936年创作于青岛的《骆驼祥子》莫属。但追求完美的老舍对小说的结尾始终不满意:“《祥子》自然有许多缺点,使我最不满意的是收尾收得太慌了一点儿。”

我读过胡风、丁玲等人纪念老舍的文章。丁玲回忆起1960年召开第三次作家代表大会时,丁玲身处逆境。不过仍是中国作协理事的她,还是被邀到京与会。离开文坛仅仅几年,可谓“洞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昔日的荣耀不再重现。她出现在会场上,多么希望和久别的战友们握手、 拥抱,但她被冷落一旁,谁也没有理睬她。正在这时,老舍走到她面前,与她握手,问一句:“怎么样?还好吧?”只此简单的一句寒暄,却让丁玲终生难忘。因为当时能这样做,不仅需要正直、宽厚,也需要勇气!

有一次,老舍去逛隆福寺旧书摊,意外发现一张齐白石老先生赠给吴祖光的泼墨山水画。老舍说:“这可是祖光的心爱之物!他下去以后,家里恐怕有点绳床瓦灶的景况了。不然,不会把人家送的画拿出来变卖。将来要是祖光能活着回来,我把这画还他,该多好啊!”于是老舍将画买下来,日后含着热泪亲手送还给了吴祖光先生。

难怪胡风在文章里说:“舍予是经过了生活的甜酸苦辣、深通人情世故的人,但他的‘真’不但没有被这些所湮没,反而显得更凸出,更难能而且可爱。所以他的真不是憨直,不是忘形,而是被复杂的枝叶所衬托着的果子。他的客客气气、谈笑风生里面,常常要跳出不知道是真话还是笑话的那一种幽默。现在大概大家都懂得那里面正闪耀着他的对于生活的真意,但他有时却要为国事、为公共事业、为友情伤心堕泪,这恐怕是很少为人知道的。”

前几年,笔者去北京参加全国散文学会年会,坐在车上有人指着不远处的一排绿树说:“那就是老舍先生殉难的地方。因为修建地铁与二环路,原来的太平湖公园早被拆了填了……”面对消逝了的太平湖,就想起了鲁迅在《为了忘却的记念》中提到的向子期的《思旧赋》:“余逝将西迈,经其旧庐,于时日薄虞渊,寒冰凄然。邻人有吹笛者,发音寥亮,追思曩昔游晏之好,感音而叹……遂援翰而写心。”

老舍呵老舍,斯人远逝——“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作者简介:

邱长林,湖南湘潭人。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南杂文学会理事。1966年毕业于湖南师范学院。曾在中学、中师从教40年,湘潭教育学院退休。出版《我在寻找一颗星》《相逢一笑》《昭山十二章》等散文集。2011年获中共中央组织部老干局“与党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征文三等奖。

责任编辑/卢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