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吸引我的,是一枚奖章,一枚铜质奖章。奖章主体的五角星和天安门,代表了它的规格。奖章上的齿轮、麦穗和书本,代表着中国工人、农民和知识分子。他们相辅相成,紧紧围绕在具有我们共和国象征意义的天安门图像周围,发出璀璨的光芒。“全国劳动模范”几个鎏金大字,被象征丰收的麦穗有力托举,它告诉我们,这是党中央、国务院授予劳动者的最高荣誉。如果这些足以构成吸引我的元素,当佩戴它的主角出现在照片中,在蔚蓝澄澈的苍穹之下,在庄严雄伟的人民大会堂前,那不负韶华的幸福笃信的神情,就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了。
奖章得主是中建钢构的梁飞。
当我们一步步走近梁飞,也就走进了他所服务的中建钢构四川有限公司;当我们了解钢构行业的前世今生,也就了解了这位坚守钢构一线近三十年的普通工人,了解他从一位质朴的农家子弟,成长为焊接大师,并在数以百计的国内外重大工程建设中攻坚破难,创新立功,屡建奇迹,并在筑就这些宏伟工程钢构焊接百年根基的同时,筑就了让自己生命灿烂的根基。
近三十年来,梁飞带领他的焊接团队,手执一把焊枪,辗转全国40多个城市,参与包括北京国贸广场、香港九龙广场、央视新址主楼、中国尊、深圳平安金融中心、重庆来福士、西安国际会议中心、成都西部国际博览城等大小40余项重点安装工程、100余项制作工程;并创新了一系列钢构制造核心技术,其“超厚钢板全埋弧焊对接工艺”“双细丝埋弧焊高效焊接技术”等成果,为公司降本增效500余万元。他创立劳模工作室,不遗余力地传授技艺、培养新人,使其所在班组荣获“四川省工人先锋号”。
“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技术能手”“中国工会十七大代表”,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庆祝盛典现场观礼特邀代表,四川省第十四届人民代表大会代表,“四川工匠”、“焊接大师”等。这些荣誉称谓念起来也许有点枯燥,但作为普通劳动者,多少人终其一生未必可获一二,而在梁飞名下却堆积如山,这令多少人望尘莫及。诸多的荣誉,都聚焦于梁飞“这辈子只干一件事”——钢构焊接。
若用通常的爱岗敬业、精益求精、工匠精神等去诠释梁飞的突出成就和精湛技艺,都显得苍白无力了。唐代诗人曹松在《己亥岁二首》中有名句“一将功成万骨枯”,说的是疆场艰险,从士兵到将军所成不易。作为钢构工程的关键环节,焊接技术同样如此。不同的是,疆场成就的是将军,而钢构焊接一“匠”功成,成就的则是一个时代建设的百年基石。
梁飞时代:神鸟翅展
四川省成都市,这个中国西部最富生机的城市,它有着全球最长的城市中轴线。这条名为天府大道的城市动脉长约150公里,不仅划定了中国西部经济中心城市的都市坐标,也划出了两千多年成都格局的“千年未变”。它笔直贯通成都市域南翼和四川省下辖的国家级新区——天府新区,使这座古老的城市得以跳出既有空间,向东向南挺进生长,创造出一片崭新的天地。
驱车往南,沿途会经过西南地区最大的中央商务区、科学城和数字文创城,这里聚集了各大央企和跨国公司区域总部,还有基于国家战略的科研机构、实验室,独角兽企业,以及西部最大的立体交通枢纽、西南最大的儿童医学中心等交通、医疗的相关配套均在周边。
天府大道南四段属于天府新区眉山片区,按规划定位是高端装备制造和电子信息产业的聚集地带。作为天府新区的“产业之城”,天府眉山凭栏临风,蓄势勃发,在高阔的天穹之下,显得格外清朗。中建钢构四川有限公司,即中建钢构(西部)管理总部,就坐落在天府新区眉山管委会的对面,是世界500强——中国建筑股份有限公司在西部地区唯一的建筑钢结构制造基地。对基地厂长王麒麟来说,这条全球最长的城市中轴线还有其特殊的意义:公司参与建设的金融城双子塔、中海成都489和西部国际博览城等标志性建筑都在中轴线上,成都天府国际机场、四川省儿童医院等地标工程,也都分布在整片区域。他见证了这1578平方公里的丘陵村镇,变成了眼下“人、城、境、业”高度和谐的“未来之城”。
一只从“三星堆”古蜀文明中飞来的神鸟,就这样展翅飞到世人面前,让世界惊艳!
中共党的二十大报告提出,要建设现代化产业体系,坚持发展实体经济,推进新型工业化,加快建设制造强国,这为制造业高质量发展的前进方向指明了道路。这就是梁飞所处的时代,一个改革开放如火如荼的时代,一个创新驱动蓬蓬勃勃的时代。
那么,在现代化产业体系中,钢构焊接的位置在哪里?梁飞的位置在哪里呢?
为此,我们不得不先把目光指向这个对我们来说还很陌生的行业——钢构。理论上,钢构行业属于建筑业,而实践中,现代BIM(建筑信息模型)已将建筑业进行了“制造业工业化”转型。由此带来的变革,从中国建筑二级子公司“中建钢构”更名“中建科工”或可看出端倪。制造业是国家发展的命脉,是城市经济的脊梁。没有强大的制造业,就没有强盛的国家和民族,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梦想就是空想。产业变革带来的作用是蝴蝶效应式的。作为中国最大的钢结构产业集团,中建科工与中建钢构实行双品牌运行,就像点燃了现代科技与工业核心的“双引擎”,不仅为钢结构装配式建筑拓展了广阔的空间,也助推中国制造行业向高端化、智能化、绿色化方向发展。目前,我国制造业规模稳居世界第一,制造能力、创造能力、要素保障能力和国际竞争力都在不断提高。
中国制造,中国智造,智造中国。全国有多少产业工人参与其中?根据全国总工会发布的第九次全国职工队伍状况调查结果显示,全国职工总数4.02亿人左右,其中82.7%集中在第二产业。也就是说,全中国有3.32亿的产业工人。
如此庞大的队伍,梁飞不过是几亿分之一。当他置身于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中,更是浪花一朵。如果把他放在有着上百年成熟模式的制造业流水线上,同样平凡而渺小。可为什么是他受到党中央、国务院表彰?为什么他能得到人民的认同,并选其作为自己的代表?有什么深层的因素,促使这位普通人具备了敬业、精益、专注和创新的工匠精神与使命担当?他的境界格局和工作状态为什么值得推广?在他从一名普通工匠成长为焊接大师的历程中,是如何做到“一件接着一件办,一年接着一年干,锲而不舍向前走,将个人努力的涓涓细流,汇入中国梦的汪洋大海的”?带着这些疑问,我们循着时代的足音,走进中建钢构(西部),走近“焊接大师”梁飞……
梁飞加法:千锤出匠
一、地气+气场
清明已过,桐花落尽春未尽,整个成都平原花重成城,遍地芳菲。车拐进中建大道,经过葱茏蓊郁的柴桑河湿地公园,钢构厂的大型桁车便从眼前掠过,形同科幻电影中的工业机器人。汽车在大门口停下,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穿白衬衫的小伙子,名叫肖赵攀,是刚进综合部搞宣传的大学生。他在前面带路,要“刷脸”才能进匝道。厂区规划横平竖直,主次相辅,给人无处不在的秩序感。办公楼与厂房为邻,蓝色瓦顶,高度统一,因占地面积广,就都呈长条方形。路上行人不多,空气中偶尔传来机器的吭硄震动,如果不是规整有序的生产车间,不是停车场里满满当当的车,这种静谧和葱茏或许会被人误以为是某处城市公园。
公司质量部资深经理甘宁说过,“梁飞一路走来,刚开始并没有人注意他有多么与众不同,也不认为他干着多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与我们走进企业的感受多么相似。“但,现在却鲜有人不承认他的卓越。”这则印证了我们采访后的感觉。
第一次见梁飞,是在央视播出的节目里。
节目叫《中国大能手——强焊之战》,每个字都掷地有声。在首轮比拼“量体焊衣”环节,梁飞代表中国建筑参战。面对群雄,他沉稳自信,眼里有光,浑身散发着骄阳般的能量与激情。焊枪点到之处,弧光闪耀,两件钢衣做得天衣无缝。他凭借最短用时和最精湛的工艺,旗开得胜,一举战胜全国冶金、铁路、船舶、航天的顶级“强焊之手”,脱颖而出。
在接到采写任务,准备与梁飞面对面之前,我们就在寻思这个人的过人之处。常言道,“性格决定命运”,梁飞取得成功,自然有性格的原因,但起决定作用的,还是行为背后的价值观念和精神状态。观其行,听其言,大概可以破解神奇背后的秘籍,但我们更想知道从工匠到大师的基阶有多高,他一年接着一年,锲而不舍攀爬了多久,难度系数有多大。
我们先见到的是质量部资深经理甘宁。
甘宁五十多岁,给人印象刚正严谨,一丝不苟,有股子浩然正气。知道他是焊接专业的科班大学生,我们问了些不太专业的问题,试图通过他了解焊接这项特殊工种。
“钢构行业最重要的是什么?”
“当然是质量体系,体系安全。”
其实我们想问的是,焊接在钢构行业乃至制造业中的地位是否最重要。甘宁脱口而出举足轻重,并强调作为钢构工程的重要节点,焊接靠技能把关,奠定产品的安全质量基础。
“焊接智能、焊接技能,直接影响产品的质量。特种作业安全是第一要务。”甘宁说得最多的就是质量体系、体系安全,“从经济上讲,质量不行最多返工,给厂里增加成本。但从安全上看,如果稍有疏忽,人员可能受伤,产品可能报废,甚至造成整体结构垮塌。”
身为写作者,不免希望笔下的传主自带高光、格外重要,尤其我们要写的是一位“平民英雄”、全国劳模,他应该先声夺人,振聋发聩才好。但听起来似乎不是那么回事,这让我们有些失望乃至不甘心。但后来,当我们看过了中建钢构“全过程全业务全员标准化”的质量管理体系和6ó(西格玛)精益质量管理方法,便理解了这在中建钢构听得最多的话:质量和安全,是企业的生命线。是质量体系和体系安全,奠定了公司的制造实力和核心竞争力。
其实人们对焊工的印象,大多来自粉尘飞扬的工地。那些头戴防护面罩、身穿厚实帆布防护服的工人,像符号般蹲守在钢筋丛林的背后,大汗淋漓,面目不清。即便在朦胧的夜晚,也大都是飞溅的焊花与霓虹争耀:他或她,最多是弧光闪烁处,一个隐约谦恭的影子。
而在厂区,我们遇到的第一位“焊工”,却是龙门焊接机器人。光是从远处看,巨大的龙门衔架就给人彪悍的感觉,它整体像一个大写的“门”字,门楣下方有四根黄色旋臂安静地排成一排。肖赵攀告诉我们,将“机器人”的旋转电弧传感器接入焊枪,就能通过数控系统实现各种刁钻的准确焊接,冷却后的焊缝成型好,质量也相当稳定。我们戴上安全帽,走进旁边的二车间。偌大的厂房令人叹赏,不同的作业空间由大型钢梁形成区隔,里面只有为数不多的工人,工作环境出乎意料,整齐美观。铣边、焊接和锤击的声音,声声入耳,与机器的轰鸣声相互交织,诸如下料、排版和切割等众多工序,随着桁车来回移动,与自动设备有序衔接。劳动者不是生产线上的机器附属品,他们气定神闲,操作设备,是真正的主人。
我们沿着车间走道边走边聊,黄色桁车也在头顶来回穿梭。
“这是小型的,大型的比外面露天的还大。”肖赵攀说的“外面”,就是我们在来时路边所见的桁车。说话间又来一辆,他介绍说:“这个起重有20吨,前面那是5吨,都很小,还有50吨的。”
心里默想着5吨、20吨、50吨是什么概念,在他口中却“很小”。可见,在现代化的工厂里,没什么比掌握技术更重要了。我们崇尚的传统文化曾被工业化碾压,甚至摧毁,人们不得不在变革的驱使下踉跄奔跑。只是,一旦正视这种重塑性的影响,努力掌握技术,那庞然大物就只是物质的实体,毫不取巧,也无法虚张声势。
不知不觉走到车间尽头。那里用简易围栏围出了一块区域,一根三米高的树状钢结构分外打眼,“树脉”粗壮,“曲茎”妖娆,与整个车间的风格迥然不同。两位头戴安全帽,身穿浅褐色制服的工人,正专注地打磨脚下的钢板凹槽,并不理会我们这些突然的闯入者。看着“梁飞劳模创新工作室实操中心”的蓝色牌子,我们忍不住走上前去,“请问梁师父在吗?……”
话音未落,就听旁边的肖赵攀说:“这不就是梁工!”
梁飞个子不高,跟视频中没什么两样。如果要说区别,就是更加率直、爽朗,一说一个笑。
“准备弄个墙,把那边也圈进来!”他摘下口罩,朝我们边说边比划。我们问及这棵奇怪的“树”,他说是在西安华润参观的时候,看见人家树叶造型漂亮,回来就照做了一个,放这里,搞现场教学!
梁飞笑起来会露出整齐的牙齿,给人感觉很好相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接地气”。
“地气”就是大地的呼吸,也是烟火人气,是饮食男女风霜雨露,生生不息。
接地气的梁飞,连同他那醒目的“劳模创新工作室实操中心”,都很有气场。
二、基因+天性
“北敦煌,南大足”,这是讲工匠技艺的影响力。
作为世界级文化遗产,大足石刻举世绝伦,代表着人类石窟工艺的最高水准。那些高不可攀的天神佛陀被工匠们接入地气,赋予了温度和人性,与王公大臣、渔樵耕读一道生活在石头宅院里,欢腾热闹,和当地百姓处成了邻居。大足人世世代代沐浴着彼岸的光,守着这片土地,繁衍生息。1971年,梁飞出生在四川省重庆市大足县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里。
谁也说不清楚,是他天生就要经历一个不同凡响的年代,还是这个不同凡响的年代在等待他、成全他。1997年,经全国人大批准,重庆设为中央直辖市;大足随之于2011年撤县建区,即今天的重庆市大足区。改革开放的大潮当头,行政区划大调整,这方大地必然瑞庆大来。梁飞老家宝兴镇官石村(旗团村),距离大足石刻十七公里。梁飞是家中独子,有个姐姐很早就参加了工作。母亲陈明群是位朴实的农村妇女,吃苦受累一辈子,但她尊天敬地,勤劳务实,教子严格,尤重品行。
调皮是男孩的天性,梁飞也不例外。他小时候也没少给母亲惹麻烦,上山抓鸟、下河摸鱼的事一件不落。但母亲总是和颜悦色,很少生气,只有一次大发雷霆。那时,小梁飞看见有人在村头“砸人人板儿”,是一种带有赌博色彩的路边游戏,类似现在民间娱乐“三碗倒扣”之类的魔术。他很好奇,跟着跑回家拿了一分钱押进去玩儿。母亲发现后,认定这是“不学好”的表现,训斥了一阵,见小梁飞似乎没有放在心上,于是,一直爱儿的母亲,也不得不把这件事告诉了他的父亲。结果,梁飞挨了一顿打。那是梁飞第一次挨父亲打,从此他长了记性。
其实陈明群的性格十分敞亮,为人也和善,跟左邻右舍的相处尤其和睦。因为从小生活在农村,梁飞性格随了母亲,同事评价他“温和开朗,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他的工作态度,却是遗传自父亲,做事严谨细致,答应过的事一准办到,认准的事也必须一钻到底。
“我母亲是地道的农民,父亲是中建人,中建三局的车工技师。”
看得出,梁飞说这话时带着由衷的自豪。
他跟父亲一样进入中建,因此,他会强调自己是个“建二代”。这样的强调,既有他作为“中建人”的自豪,更有对“中建钢构”的深厚感情。对于他们一家三代,“建筑”不仅是安身立命之所,更是他一生的希望所系、情感归宿。他的自我实现、价值认同,都与中建血肉相连。 “当年,我父亲那技术在整个中建三局也是数一数二的!”梁飞提起父亲,还如少年那般。他父亲梁利超今年高寿八十有二,1958年先参军,后工作,直到1998年才退休。退休后,父母帮忙带孙子,解决了儿子的后顾之忧。含饴弄孙,享受的是天伦之乐,但梁利超喜欢清静。他16岁参军,工作在外顾不上家庭,对儿子疏于照顾,陪伴孙儿更是他的弥补。三年前,老伴去世,梁利超干脆一个人回了老家。“中国人总是这样,这一代的债要隔代还。”梁飞谈起父母,在充盈的自豪与深情之后,更多的是内疚。他少年时代受母亲的影响,尊天敬地、甘于奉献,进厂当了工人,又以父亲为榜样,端正工作态度,树立敬业精神,精益求精,诚实勤勉。这种内心深处的撕扯纠缠,是特定时代里,在“舍小家,为大家”的普遍风尚下,两代人之间最崇高真诚的情感。这些都是中国工人农民的传统精神,也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力量。
这种精神,这股力量,他师父杨明洲身上也有。
如果说,父亲梁利超为梁飞打开了“中建”这扇大门,真正打磨他的就是师父杨明洲了。杨明洲原来是贵州安顺的农民,国家“三线”建设时期,安顺成立“国家建委三局机械修配厂”,他被招工进厂,在安装车间当电焊工,一干就是一辈子。杨明洲带过的徒弟数不胜数,授艺传德。当年他讲气焊,把回火的产生机制以及处理方法,代入态度、认知和规范的操作,讲得年轻人心服口服。大家都承认,师父虽是自学成才,走的是野路子,但操作和教材没有出入,其实,他们错了。
杨明洲虽是农民出身,既非简单的自学成才,更非野路子。1982年,中国建筑工程总公司成立时,杨明洲已经在中建三局待了17年。中建三局的前辈们,大都来自中国人民解放军的光荣序列,有着纯正的红色血统和规范管理。走下战场的解放军战士拂去风尘,拿起铁镐走上了“三线”建设的新征程。很多中建人一辈子没想过别的事,就是想建设祖国,希望祖国强大。血脉中红色与规范的基因,决定了他们本本分分,听党的话,跟党走。杨明洲在中建三局待了多少年,就被这种基因浸润了多少岁月。
1985年,中建三局委派10名焊工东渡日本,学习熔化极气体保护焊技术。那10名焊工中,就有师父杨明洲!20世纪50年代,这项技术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得到了广泛的应用,谈不上最先进。可对当时的中国而言,现代化科学技术的基础很差,主动学习已属可贵,在国内钢构行业更是了不起的突破。学成回国以后,这批焊工被派往深圳,参与深圳发展中心大厦的建设。大厦由日本人设计,要求钢构材料在日本加工,焊接方法也要来自日本。没有什么能够难倒勤劳勇敢的中国人。发展中心大厦建成,高度165.3米,成为国内第一座超高层钢构建筑。它的建成,标志着中国超高层钢构建筑水平已经达到世界先进行列,也开启了中国建筑企业参与国际竞争的序幕。
对师父的这段经历,梁飞深有感触。他说,中国钢构行业能有今天的发展,10名焊工功不可没。他们是中国现代钢构业发展的先驱,是拓荒者。说到深圳发展中心大厦,难免要提一提咫尺为邻的深圳国贸。深圳国贸由中建总公司1983年中标承建,是中国最早建成的超高层综合楼宇,人称“中华第一高楼”。中建总公司在建设这个项目中,采用了创新的理念、创新的设计和创新的施工,还创造了“三天一层”的深圳速度。两座大楼都以“中华第一”的桂冠为世人熟知,且都与中建钢构有着无法割离的关联。
20世纪九十年代,正值中国改革开放发力期。抓机遇、促发展,到处一片红红火火;特别是邓小平“南方谈话”春风化雨,一系列新思想、新观点落地生根,时代的大潮汇聚成时代洪流,冲击着这个古老国度板结僵硬的厚土,中国人的精神面貌、创新激情都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工业化、城镇化建设蓬蓬勃勃,商业奇才层出不穷,对内地青年的诱惑特别大。
当年,梁飞刚出师就被派往孝感,参与建设汉川电厂项目,但他自己并不知道能在这行干多久。这个国家特大型火力发电项目,位于武汉以西的孝感地区,即现在的湖北省汉川市。基地工程南依汉水而建,投入10亿元,从1987年破土动工到1998年建成,耗时11年。
10亿元,这在当时是什么概念?20多年过去,梁飞说起来依然激动。
汉川电厂的建成投产,让湖北省拥有了第一个百万千瓦级的能源基地,也结束了整个江汉平原因供电能力不足,工业化、城镇化发展受制的历史。这是梁飞参与建设的第一个国家级大型项目,也是一项惠民工程。作业的苦和累他早就忘了,他只记得那时的激情与美景——头脑中飞溅的焊花,比荆楚大地的灯光还璀璨。但刚开始他并不是这样。虽然常听父辈们讲:我们从事建筑这行,就是要为他人造福,能给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就是最大的幸福。他觉得这些人真伟大。
梁飞务实,到现在也是。他总说自己是接地气的人,不来虚的。
汉川电厂工程结束后,他和兄弟们回到荆门,继续上班。这本该和其他工程一样,在梁飞的职业生涯里划个句号,他不知道这项工程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五年以后,项目已经建成投产,梁飞去武汉办事,途经汉水。就在汉江之畔,车上有个小孩大喊道:“你们看,那是什么?”车厢里一阵骚动,大家纷纷起身,将目光转向窗外。有人说是烟囱,马上又有人质疑,烟囱为啥长着大肚子。梁飞也抬起头来,朝着小孩手指的方向看去。夕阳之下,两座体态浑圆的塔楼正吐着白色蒸汽,伫立在原野中央,格外美丽。有人见多识广,告诉大家,这不是烟囱,是火电厂的冷却塔!塔楼外壳是钢结构搭建,内部水箱和管道也都是钢制而成的。小孩并不知道什么是冷却塔,车厢里很多人也不懂,大家围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做着各种猜测,啧啧称奇。当那人说到,汉川电厂实现的价值无法估量,江汉平原有了它,咱们湖北也算开启新纪元的时候,车厢里还响起了一阵掌声。
梁飞没有去围观,而是默默地坐了下来。那一刻,他心潮澎湃。
车窗外,塔楼顶端吞云憾波,随着蒸汽滚滚升腾,整个荆楚大地仿佛被灌注了某种神话的力量,是从底层而来的莽荒与磅礴,融成了云梦大泽的底色。他发现自己喜欢钢铁,也热爱它的习性。钢铁的精神,不仅存在于它的习性和机理,更在于它与生俱来的血性,静,可以凝固成意志,一旦沸腾,就比汹涌的钢水温度还高!在那钢铁的塔楼里,有他生命的痕迹,还滴落着他的汗珠。如果汗水也可以凝固,他希望凝成一个名字,就像留在家乡石窟里的那些名字。
在梁飞的家乡,大足石刻与敦煌齐名。庄严垂眉的石佛菩萨有数十万之众,人们膜拜他们多少年,錾刻他们的工匠也将被铭记多少岁月。母亲拜佛,梁飞常听她讲,最美要数北山摩崖那尊日月观音,从窟内保存的题记可知,她是来自“颖川镌匠胥安”的作品。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辉煌,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辉煌创造者。时代远去,他们却伴随时代的足迹留了下来,不会被时代遗忘。
梁飞记得母亲的话。做人做事,脚踏实地最重要。梁飞瞧不上追求浮名的人,他说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就行了!这也是一直以来,父亲的告诫。自己是谁?是官石山下的农家子弟,也是中建钢构的技术工人,一个普通劳动者!
车轮隆隆向前,塔楼已经渐行渐远,梁飞的心中无比坦然,无比欣慰。如此宏大的工程与家乡的摩崖造像比起来,单从实用性上看,造福的范围更广,实现的价值更高。如果没有他们这群人全力以赴,工程今天缺个角,明天裂个缝,离垮塌就不远了。他深感庆幸,为这个工程庆幸,为荆楚庆幸,为时代庆幸,当然,也为自己能给工程质量保驾护航而庆幸。后来,他向父亲谈起过这种庆幸的感觉,曾为军人的父亲深深地点了点头。
老一辈中建人说过,搞建筑是造福人类的事,很多人默默无闻一辈子,可时代和国家从来没有忘记他们!对年轻孤勇的人而言,荣誉比生命重要,寻求认可比物质奖励重要,环境熏染过的基因,不论沉睡多久都会在适当的时候慢慢活过来。做对社会有用的事、对国家有意义的工作是幸福的,而且这种幸福并不是建立在有限的趣味上,是可以永远地、永恒地存在下去。那段时间,建设祖国这件事在梁飞心里变得具体而精微,不再虚无缥缈了,就在他身边,就在他身上。这是他第一次体会到骄傲与幸福的感觉,他愿意为这样的感觉持续奋斗下去,存在下去。
他立下志愿,焊接任何一条焊缝都必须精心细致,万无一失。
三、责任+笃定
多年以后,梁飞成为行业的“金牌焊师”。“长大后我就成了你”,这首歌,似乎是为梁飞而唱。可能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他曾经崇拜的师傅,一下轮到了他。面对新人,他会想起当年的自己,想得最多的,还是1994年的那个早晨。他想到师父杨明洲和他手中那把烧毁的气割枪。那时,改革开放进入了第16个年头。虽然全国国内生产总值只有4.3万亿元,但国民经济高速发展,全国上下一片欣欣向荣,尤其工业化、城镇化进程的加快,工业增加值高达17.4%的增速,比第一产业3.5%的增速高出13.9个百分点,比第三产业的增速也高出了8.7个百分点,特别令人振奋。工业化、城镇化,是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前提和基础,工业产值快速增长,意味着我国现代化建设开始进入快车道。
这些国家大事对梁飞来说还太遥远。那时的他,跟普通老百姓一样,正在为当下的生活风雨兼程,踉跄努力。受父亲的影响,他加入工人行列的愿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令人欣喜的是,他如愿以偿。
他先是在湖北麻城工程技术学院学习,然后通过招工进入中建三局一公司,分到安装公司学焊工。中建三局一公司,是中建钢构的前身之一,总部位于湖北武汉。但安装公司却在荆门,从地理位置上看,距离老家重庆还近些。
那时的焊工,就是人们印象中的焊工。夏天蒸,冬天烤,风吹后背透心凉。
但这还不在梁飞的考虑范围内,好不容易进入中建,想的是如何当好一名中建人。上班第一天,梁飞和师兄弟们兴致勃勃,围着师父杨明洲,等他手把手教大家气焊实操。
谁知师父却看着他们,不解地问你们几个年轻人什么来历,怎么还专门学这个?
多年以后,梁飞每每想起,心中都会百感交集。他终于体会到那看似不经意的问话,包含着师父多么复杂的心情。眼前的年轻人当真知道焊工意味着什么吗?他们愿意扎进来吗?扎进来还能钻进去吗?他们吃得了苦、受得住磨吗?
当时,梁飞还不知其他人怎么想,自己却不敢贸然启口。他高中毕业,曾随南下大军去过广东东莞,因为学历低,待了一阵子没找到像样的工作,这才回来继续读书,然后通过招工进厂。他不知道焊工对自己意味着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在这行干多久。
杨明洲见没人回答,也不再问,拿起一把气割枪,贴近火源,点燃割嘴,自顾自地演示起来。梁飞赶紧和师兄弟们一道,凝神屏气仔细观摩。还没等他们看见割嘴挨上钢板,就听“啪啪”两声,枪嘴火焰突然熄了。正当大家不知所措时,又听气割枪内发出一阵呲呲声。梁飞的心顿时被扯到了嗓子眼儿,见师父迅速把割枪气阀关好,那颗心才算落了地。
这时,杨明洲又拿出一把已经烧断的割枪,问你们知道这割枪咋就烧坏了的?
大家自然说不清楚。梁飞心想,既然是学习,就该有个学习的样子,于是诚恳地说请师父给我们讲讲呗!
杨明洲一下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有了印象,他将那把烧毁的气割枪递到他手里,说:首先,点火不规范。氧乙炔燃烧温度3300°C左右,枪嘴堵塞导致回火,再不及时关闭气体熄火,乙炔在枪管内继续燃烧,可不就把割枪烧报废了!
一把是烧报废的割枪,另一把是再晚点关气就将报废的割枪。双枪在手,问题明明白白,杨明洲将一群不喜欢大道理的年轻人说得服服帖帖。他现场操作演示,因势利导,讲规范、讲认知、讲态度。师父的第一堂课,让梁飞知道了,当焊工首先要端正态度,扎实基本功。如果操作不规范,单是回火就能轻易毁掉一把气割枪。更重要的是,不规范的操作,会让生产和人身安全无从保障。直到今天,杨明洲的话也还时不时地回荡在他耳边,要他时刻谨记,永远保持敬畏之心,要对得起手中的焊枪。
“我不是个聪明人,但我明白熟能生巧的道理。”这种质朴而平实的认知,大概源自家乡的石刻工匠,梁飞从骨子里信任自己的双手。大巧若拙,大智如愚,世上从不缺少聪明人,缺的是专注敬业的态度和创新精神的人。熟能生巧,说的是多练。古人云:“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用恒久的毅力干一件事,不可能干不好。这是梁飞的悟字真经,也是我们在采访中,悟出的梁飞的成功秘诀。事实是,掌握任何技艺,都没有速成的方法。正如焊工拿在手里的钢材,哪块没被反复地捶打?十年磨一剑,背后有着深刻的理论支持。
当年,他刚出师就被派往汉川电厂的工程项目。很多人想不通,为什么同一个师傅,梁飞就能比其他学员提前一个月出师呢?人前三分钟,人后十年功。他每天天不亮就到车间练气割,等别人上班,他已经练了一个多小时。有人选择省时省力坐着焊,梁飞不,他不是站着就是蹲着。他一直记得住杨明洲的谆谆告诫,姿势不对影响腰背,腰背不好,无法保证身体灵活,就不能很好地控制双手,更别说灵巧地使用它了。
杨明洲对基本功要求很严,一点都不含糊,稍有不慎,他抬腿就是一脚,踢翻坐地上偷懒的徒弟,嘴里还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警告,再这样,晚上睡觉都会因为焊接没搞好,担心工程出问题,做噩梦!
“焊接没做好,晚上睡觉都会做噩梦。”师父的话深深刺激着梁飞,他更加专心地训练姿势,上班练,回家也练。别看梁飞蹲在那里,脑子可没歇过气。他没有停留于师父的经验,每时每刻都在悟,把培训所学的理论,加上师父的言传身教,与实际操作相结合,悟出更深的道理,还要立刻把这更深的道理放到实践中去验证。通过反复地思悟、验证,他逐渐明白,焊接这件事,看起来简单,实际上学问很深。要有一颗独到的匠心,心思巧妙,技术灵巧;要防止匠气,避免平庸、僵化、板滞,缺乏独到之处;如果连基本的操作都不讲,别说匠心匠气,干脆不要谈技术了!后来,他从朋友处发现练习硬笔书法有助于保持手指的稳定性和敏锐感,于是,不论开会还是学习,任何需要动笔的场合,他都会翻开笔记认真书写,为记录,更为练姿势。练着练着,他练上了瘾,还喜欢上了硬笔书法。笔者好奇,递上纸笔,请他现场表演一手。梁飞也不推脱,接过我们的笔和笔记本,专注沉着,在最后一页写上“业精于勤荒于嬉”。我们啧啧称赞,不仅笔迹刚劲,力透纸背,而且那姿势,分明不像拿笔,而是在拿焊枪。在采访过程中,我们还看过梁飞的一个红色笔记本,上面的字迹工整方正,很有大家风范。
从焊工到大师,我们看到了善悟与笃定的梁飞。
四、态度+善悟
善悟与笃定的梁飞,将焊接基本功练到了极致,他赢在了起跑线上。1997年,梁飞来到武汉康师傅食品公司项目部上班,因为技术过关,随后又调去武汉广场项目部。
武汉广场位于武汉市解放大道中,几年以后,它成为中国最具影响力的高级百货商场,曾经连续十年刷新了中国零售业的纪录。但对梁飞来说,那却是一座攀爬得最久最累的高山。
到项目部上班的第一天,梁飞接受了气焊考试。在他手里,有一个直径五公分的小圆管口,需要将它垂直固定,用气焊焊接到另一个管口上。那管口悬浮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离墙6公分,离地15公分,夹墙的角度又太小,焊枪伸出去,空间被塞满,就看不见焊缝熔池。加之他从培训班出来一直从事手工火焰切割,气焊基本没有接触过,经验不足,自然焊得不太好。
没等判定出结果,梁飞已经意识到问题所在,他跟项目部保证:焊一次有经验了,再来一次我对着镜子焊(镜面焊),肯定没问题!可武汉广场项目部愣是一次机会都不给,直接把他退回了公司人事部。得知消息,梁飞只觉腿脚发麻,这个打击确实大。
“我也好面子。心里内疚,更多是不服输。”
面子问题很难解决。梁飞高中毕业外出打工,因为学历问题四处碰壁,是公司给了机会,他很珍惜。从上班第一天起,他就严于律己,想做出点成绩。再小的错儿,在别人看来没有关系,他却从不放过;再小的活儿,他都要先过自己这关,而且往往会高出别人的预期。他一直记得师父的话,希望每一次睡觉都安稳如常,希望每做一个梦都不是噩梦。不服输源于他的笃信,也与他的成长环境和工作经历有关。梁飞说,中建人的性格就是不愿轻言失败,当然失败也不属于他的性格。工作五年,他被赞誉包围成长,自尊心越来越强。别看他平时谦虚谨慎,面对难题绝不服输。他对自己有要求,也有信心。然而梁飞没想到,自己竟在武汉广场一个小小的焊缝上翻了船。无疑,这对梁飞的自信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因为没出过差错,一直被赞扬,是活儿好才派我过去。忽然不让干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委屈、质疑、内疚,负面的情绪奔涌而来。好长一段时间,梁飞几乎没有勇气拿起熟悉的焊枪,朋友的一声善意招呼,也怀疑是在嘲笑自己。
时任康师傅的项目经理,也就是后来的集团董事、副总经理左旭平,听说梁飞被退了,专门找到他,询问怎么回事。梁飞很内疚,也知道任何解释都没有意义,但还是忍不住向领导倾诉自己的遭遇。他越说越委屈,还有了撂担子的想法。刚开始,他纠结于项目部的不近情理,甚至怀疑是否门户之见,故意刁难。其实,慢慢冷静下来,他也认识到是自己技术不过硬,缺乏应对新情况的经验。但他不肯承认。
令他意外的是,左旭平并没有严厉批评,甚至重话也没说。
平总听完梁飞的汇报后,只轻描淡写地说,没事,技术可以学会。但态度更重要,任何事情只要态度端正了,你就好做了。这话语重心长,更是意味深长。梁飞很感动,也增强了自省的勇气。
态度,态度。他认真揣摩领导的话,似乎悟到了什么。当初,师父杨明洲不也告诉他“要端正态度,规范操作”吗?但自己为什么不服输,还抱怨武汉广场不给机会,甚至质疑他们的做法,是在强压新人呢?在无数个难眠的长夜里,他扪心自问,自己真的没有问题吗?同时,他也反思在武汉广场失误的过程。他觉得自己是个不聪明的人,更需要别人的认同,从中获得自尊和满足。这种自我实现的需求是他取得成功的关键,但过于依赖别人的赞扬,也就出现了负面情绪,成为他走不出怨人的原因。别人的认同首先取决于自己的正确。夹墙的角度小,焊枪伸出去,看不见焊缝熔池,是明摆着的事。即使自己过去没有遇到过,面对新的情况,自己态度端正了吗、认真思考了吗?
一思,一悟,梁飞豁然开朗。
他不再怨天尤人,也不从别人故意的方向寻找原因。他就从自己的态度开始,不断练习规范操作,灵活应对。再遇到新情况,他首先提醒自己“端正态度”,然后去悟,直到悟深悟透。
“技术可以学,但态度更重要。”
梁飞牢牢记住了这句话,不断地回味咀嚼。他想到了父亲,从小就崇拜的父亲。进中建之前听人讲,梁利超的技术在中建三局要排第二就没人排第一。他想,跟父亲比起来,自己算老几?面子真有那么重要?比手上这把焊枪还重要吗?
他终于明白了平总的良苦用心,感觉自己隐藏的那点虚妄和自信,在更高级的目光垂视之下,显得特别幼稚。想通这些以后,他回到公司。第一件事便找到人事部,主动要求回焊接培中心学习。他知道要赢回别人的尊重,只能通过成绩来证明。除了时刻牢记态度要端正外,还必须要扎下身子恶补理论知识和技术功底。
梁飞这一补,就补出了一系列的合格证。
到2001年,他已经先后通过手工电弧焊、气焊、氩弧焊、Co2气保焊四项压力容器考核,取得了湖北省劳动局颁发的合格证。目前为止他总共掌握了9种焊接技能方法,当然不只是合格,而是一“匠”功成的阶梯,是焊接大师的重要组成部分。
回忆这段往事,梁飞已经坦然,承认是一种觉悟,需要莫大的勇气。
而个人的成熟,往往是意识到命运要靠自己,而不是祈求命运的垂青开始。
这件事对梁飞的影响,几乎贯穿于他职业生涯的各个阶段,让他凡事先想到态度,也让他保持谦虚。同时,用他自己的话说,还要接地气。自己从哪里来,就回那里找,总能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每逢重大挫折,他也会把这事拿出来嚼一嚼。然后,用领导“端正态度”的话来提醒自己,遇到再大再难再复杂的问题,也没有出现过类似武汉广场的情况。
“从哪里来,就回那里去找,明白来做什么,总能找到答案。”这看似平常的口语,却充满了苏格拉底“哲学三问”的意味,是他勤思善悟、从源头上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2004年,梁飞在国贸广场三期工程就遇上了一件小事。
做焊接的,难免要跟工字钢打交道。那种截面为工字形的长条钢材,业内叫“钢梁”。有些重达一吨,超过塔吊的极限,使用时要先行割断。那时,激光、等离子这些现代切割技术还没有大范围使用,一般都采用手工气割切割。
梁飞一晚上加班加点,才能切一根,工效很低。
他觉得这样下去不仅任务完不成,也感到憋屈。于是,他就盯着钢梁思考、琢磨,为什么这么慢,有没有办法提高工效。工友责怪他胡思乱想:“一个人一双手,干得慢不正常嘛!”
梁飞没有解释,只是苦笑,他摇摇头,继续盯和想。他想起小时候家里穷,母亲却总是乐天知命,会想各种办法让他们吃好穿暖。老家有句土话“人穷怪屋基,屋漏怪瓦稀”,专门挤兑那些不从自身找原因的人。于是,他继续我行我素,偏不认大家的理,还真让他找到了原因。原来是工字钢横向的翼板与竖立的腹板连接处较厚,由于一心赶进度,在没有将钢材最厚的地方击穿的情况下,匆忙切割后面的部分,反而造成整体工效降低。他静下心来反复试验,问题终于得解,第二天晚上切割了三根工字钢,还觉得很轻松。
后来,梁飞又遇到一件事,成了他鲜为人知的攀升节点。
时间来到一年后,北京移动的项目工地上。
那是一段干燥、寒冷而辛苦的时光。新环境、新项目,为了赶抢工期,梁飞所在的焊工班组规定早晚倒班作业。那天是要焊钢箱梁,这是一种内部空心、上部两侧有翼缘、形似箱子的大跨度钢梁。白班同事把所有的平焊和立焊焊完,告诉他只留了三分之一的工作,轮到梁飞晚班,发现全是“仰焊”的部分。焊工都知道,仰焊是最难啃的骨头,由于身体与焊面溶池都要处于水平下方,铁水往往会溅得满身都是,防护服也会被烫穿。他看着横跨半空的九根钢箱梁,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有意义,完成就是硬道理。他拿起焊枪,准备将仰焊部分全部焊完,可才焊到第二条仰焊缝,就遇上个5毫米的缺口,就那么5毫米,怎么焊都焊不上。用完两根焊条,平时该用的控制熔池铁水的方法都用上了,始终封不了口。“其实那么一点点,走了也没关系,不会有人注意,也不影响大局。”梁飞并非生性固执,只觉得就这么走了,毕竟留下了缺陷,这不是自己的风格。他又想起老领导的话,“技术可以学,但态度更重要。”当然,还有师父的教诲,做完事要睡得着觉,不做噩梦。
他又尝试了多次,缺口依然没有补上。虽然不服气,但也不得不暂时放下焊钳。“放下”不是放弃,“原谅自己一回”,而是“端正态度”,拿起理性的武器,思考问题出在哪里。罗丹的雕塑“沉思者”,以埋头苦思,渴望摆脱地狱的想象为人们所赞美。那是艺术。但梁飞所呈现的不是艺术,是现实。现实远没有艺术浪漫,甚至有某种艰辛和残酷。
现实就摆在面前,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艰难、具体。
梁飞一个人静静地坐在脚手架上,高空作业,钢梁纵横,天地如此狭小。他头颅向上,望着焊缝琢磨,渴望找到缺口的原因。焊条燃烧的过程在他脑海中回放,恍惚中,好像有无数根焊条顶着气流在这狭小的地方急急赶路,拥堵不堪。终于,他的脑中豁然开朗——焊条燃烧要产生气体,构件密闭的空间里,气体无法流通,回流造成了由内向外的压力。这5毫米的缺口不正是排气孔吗?于是,他再次拿起焊钳,利用焊条的电弧吹力,将箱梁侧面的立焊缝刮开,另外留出两公分的口子作为排气孔。然后,先把下面的仰焊缝隙焊好,再利用铁水的自重,焊好侧面的立焊缝。他很庆幸,庆幸自己的执着与固执,终于没有放过一丝小小的缺陷。
态度端正,勤思善悟,问题迎刃而解。
内心的喜悦自不用说,攻克难题取得成功的激动,我们谁没有经历过呢。
这件事,却也再一次深深地触动了梁飞。他明显感觉到,随着技能实践的积累,工作范围不断拓宽,项目的复杂化,自己在理论专业上的缺口日渐显现。就像一个着重号,梁飞将它打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他开始自学《电焊工工艺学》《管道工工艺学》等专业书籍,从基础理论,到蹲焊、平焊、仰焊等操作,即便只有5毫米的缺口,他也要想办法补平。
态度,还是态度。梁飞再一次尝到了态度的甜头。
同时,他也愈发喜欢这种富有挑战、靠勤思善悟取得成功的工作。
梁飞减法:有作其芒
一、世间难有两全法
时势造英雄。其实,梁飞与我们许多人生长在同一个时代。
有人说这是最美好的时代,也有人说是最富挑战的时代。
工业化、城镇化导致社会流动性增强,教育普及、信息传递加速,非农业人口比例大幅度增长。这些变化推动着中国社会的转型,同时也改变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的生活轨迹。
改变更大的,还有日新月异的城市建筑。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人类文明的追忆和情感寄托。建筑连同文字、音乐、绘画一起构成了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文化载体。早期的建筑多为石头、木材或砂土,用楔子、榫卯、铆钉或螺栓固定。工业革命掀起了人类文明的第二次浪潮,钢铁时代随之而来,用近三百年时间产生出全新的美学观念。建筑制造业化,让新技术、新材料的应用与创新,工业文明与科学技术、文化艺术的审美得以结合。例如工业革命的象征埃菲尔铁塔,代表美国文化的自由女神和帝国大厦,奥运会遗产中国鸟巢,世界文化遗产悉尼歌剧院,以奢华著称的帆船酒店,等等。这些均得益于现代焊接技术的不断突破,钢材逐渐超越木材、砂石和铁器,成为建筑材料。
建筑,无论是古老还是现代,都离不开工匠精神;钢构,则是现代建筑的核心密码。
对中建钢构人来说,建筑代表了走南闯北的旗帜,是行走的时代风范,他们的家庭、个人和事业就在这日复一日的行走当中,不断进行着加减乘除的算式人生。这不是悖论,而是付出与回馈的错位守衡。
但当这种错位失去平衡,身心所遭受的折磨将不亚于一场骨折。三年前,梁飞的母亲去世,父亲梁利超一个人回到农村老家居住。他对父亲的感情很深沉,不仅是普通的敬爱,而是崇拜,崇拜父亲的大境界、大格局,崇拜父亲好技术、好专业,也崇拜父亲大爱如山,爱企爱家。在童年的梁飞心里,父亲就是英雄,是人生的坐标。当父亲年岁渐长,一天天老去,梁飞就在心里暗暗提醒自己,为了企业,也为了这个家,父亲辛辛苦苦一辈子,退休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他老人家。可是,可是他……
梁飞不断自责,此事刻骨铭心。2022年正月十五,全国人民都在家中团圆,喜气洋洋地过元宵节。可他和妻子还在公司加班,不仅没有回家与儿女共度元宵,甚至听说老人不舒服,也只当是平常的伤风感冒,没有放在心上。
年逾八十的梁利超拖着病体,独自来到医院。一检查可不得了!是心脑血管堵塞,而且堵塞面积已经高达 90% 。医院要求立即住院,同时下发病危通知,马上手术。可手术书需要亲属签字,当时只有孙女和未满18岁的孙儿守在医院里,这种大事他们都做不了主。医生问孩子,老人有儿子吗?孙女回答“有”,他唯一的儿子在外地离得远,还在公司加班。医生不知道这个叫梁飞的儿子究竟在做什么,究竟有什么重要的工作需要在节假日里加班加点,连父亲病成这个样子也不闻不问。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看了看病床上艰难的老人,又看了看眼前孤立无援的孩子,专业告诉他,一刻也不能等,只好让孙女颤颤巍巍地签了字。
当梁飞和妻子心急火燎地赶到医院的时候,手术已经结束了。看着病床上虚弱的父亲,他怯生生地喊了声“爸”,眼泪便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没什么可解释的,他抱定“端正态度”的想法,等待父亲和儿女的狠声责骂。可他什么责怪也没有听到,反而是父亲微笑地问候,是女儿和儿子对他们的理解与宽慰……
谈到这里,梁飞声音低沉,他的内疚无从弥补,已经变成了一种煎熬。
这种煎熬时常伴随着中建钢构人的职业生涯,始终追随着公司转战南北。作为一个重庆人,梁飞先在湖北汉川待了一年半,然后被派到河南郑州,两年不到又调回武汉,接着是上海、深圳、江苏、重庆、四川……不到30年时间,在40多个城市辗转,工程在哪里,他的岗位就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梁飞与爱人刘廷芬是青梅竹马,夫妻感情很好。早年间,他长期在外,工程结束才有短暂的假期回家帮忙打理一下农活、照顾老人孩子,妻子从来没有埋怨。有一次半夜回家,他累得倒头就睡。第二天一早,听见女儿跑到妈妈跟前问:“家头来了个什么人,还睡我们床上?”他顿时心如刀绞,女儿什么时候长大了,也不认识父亲了,自己竟都不知道。
2005年,他们又有了小儿子。不久,刘廷芬随梁飞到江苏上班,夫妻二人一起天南地北地闯荡。那些年,他们改了乡音,可乡情改不了。一天天一年年,尽管都是为了生活、家儿老小的期待,却在奔波中愈发不能割舍。所幸儿女们都争气,品性也好。如今儿子正读高三,大女儿结婚生子,他们有了小外孙!更可喜的是,女儿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女婿还是个消防员。刚刚年满五十,刘廷芬便申请退休回大足。她要像公公梁利超那样,把儿女的缺失,全都补偿给小外孙。其实,他们的心里都清楚,所谓的弥补,只不过是自我安慰。
女焊工简明秀跟刘廷芬曾在一个班组,对她的家庭状况比较了解。
“刘姐比我大不了多少,刚满五十就退休了。”简明秀的话中,流露出可惜。
很多人并不知道,刘廷芬也是一名焊工,而且是中建钢构(西部)埋弧焊技术最好的女焊工之一。在采访中得知后,我们着实有点吃惊,她不是半路出家吗?梁飞却不吃惊,他知道妻子的勤奋,更知道妻子的付出,但也知道这是钢构行业普遍的特点。
所谓普遍特点,就是接受——对家庭的牺牲和现实的接受。
三车间的工段长李华明说起家庭和孩子,同样充满无奈,“小孩有时会问,为什么人家的爸爸都可以陪过周末,就你没时间?”他不知道怎么解释,每次都说工作忙,说多了,像借口,他多么希望孩子能理解当父亲的光荣和悲伤,哪怕是亲眼看一看自己的真实生活。
说到家庭,厂长王麒麟感触更深,说:“我们这行太苦了。”
回忆刚建厂那几年,这个不苟言笑的男人摘下了眼镜,语速不快不慢,表现出一种长期奔波、习以为常的疲惫和沉静,说:“我儿子2015年出生,正遇上眉山厂施工。春节前夕,还接到西安敦煌大剧院的项目任务,要在25天内完成7000吨钢构件制造。全厂员工都放弃了春节休假,昼夜赶工。我实在没办法陪他长大。”说罢,他再次苦笑笑,摇摇头。王麒麟说如果可能,他希望儿子换一种生活方式,不想让他再去体验这种居无定所的疲惫,说:“干这行的,确实搞了些大工程,得了不少荣誉,但这个行业也确实太苦了……”
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包含了巨大的矛盾和痛苦。一方面是融入骨血的热爱、执着的工匠精神以及本能的选择偏向,但也因此导致个人生活的撕裂,在无数个日夜辗转难眠。他是多么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走过、路过、看到过、出入过那些宏伟的工程!他更希望孩子知道,眼中的一个个城市的美丽风景,是自己的父亲亲手创造出来的啊。他甚至希望孩子将来也像自己一样,能在这个时代留下自己坚实的足迹!但是,世间难有双全法,他最不希望孩子体验的,就是这种不负理想,却又必须独自承受在家庭和事业的矛盾与痛苦中纠结的生活。
如果承认钢构行业的辛苦,下面这个顺口溜便道出了电焊工作的苦中之苦。
“花花绿绿油漆工,吊儿郎当学电工,又脏又臭是焊工。”
这是中建钢构每个焊工都能脱口而出的句子。电焊作业环境差,要求高,劳动强度大,是人所共知的事实。电弧中心温度高达六七千度,近距离体感温度很高。在炎热的夏天,整个人就泡在汗水里,衣服湿了干,干了湿,汗水结下的厚盐碱,让衣服变得梆硬奇臭。皮肤灼伤是常事,特别是现场仰焊,身体与焊面溶池都处于水平下方,电焊火星哗哗飞溅,满身都是,防护服也能烫出网眼,刺激肉体。可以说,几乎每个焊工身上,都能找到几处烫伤的疤痕。梁飞的脚上就有一个洞,他从来没给家里人看过,他说这是自己的“识别标志”。
关于这个标志,时隔多年,梁飞回忆起来还心有余悸。
那是在武汉青山电厂,做高空悬挑焊接。没有钢梁,人就坐在一根悬挑的角钢上,保险带安全扣看哪方便就扣哪儿,双脚没地方着力,要么悬在空中,或者抬起来保持平衡。
“一坨熔化的铁水就这么掉进劳保鞋里,吱吱响,甩都甩不脱,烫得钻心。”
梁飞笑着,连比带划向我介绍当时的情形:“安全意识不强,要检讨。离地三四层楼高,万一摔下去,就不堪设想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当时的状况,他只能强迫自己冷静,慢慢从角钢上爬出来。回到平台脱下鞋,铁水已经在鞋里凝固了。烧红的烙铁有800C°,而钢的熔点高达1500 C°左右,“劳保鞋被烫了一个洞,脚也烫了一个洞,筷子头那么大”,加上507碱性焊条药皮的毒性,熔进铁水,让烫出的疮口烂了半个月,连路都走不了。
类似的情形,他都独自承受,从不跟家里人讲。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一个个重点工程,都在他们的付出中圆满收官。
二、北京,北京:减忧付出剩值得
2004年,梁飞被派往北京国贸广场做钢结构焊接安装。
这是他第一次到北京,那年他33岁。全国各地东南西北,辗转苦累换得生活的尊严,没什么可抱怨,城市鳞次栉比的高楼和万家灯火,在梁飞眼里算不得什么,职业使然。
可是说到北京,他的感情会往下沉,沉到大海的深处,看起来波澜不惊。
在人们的印象中,北京的冬天是红墙映雪,胡同烟火,格外美好温馨。但在梁飞的记忆里,“北京的冬天很冷,工地房屋里没有暖气,得要五床棉被,垫两床,盖三床,才勉强暖和”。不过,他也记得来时的路上,车过天安门,一派盛世太平的景象。透过玻璃窗,看见五星红旗飘扬在天安门广场,他的心里有如针戳,“到了天安门,怎么也得走上去,看看升旗……”
到达工地后,梁飞和八名同事共用一个房间。当年的工地板房,不是现在的轻钢骨架彩钢板房,而是用预制板搭建的临时用房,还漏风。北方刺痛的寒风,有时还裹挟着雪花。三十平方米的屋子,一个烤炉,大家围在一起,商量核定任务。为了方便早晨洗漱,晚上搁桶水在屋里,第二天早上却成了一桶冰。
北京国贸广场,全称“中国国际贸易中心广场”,位于北京市朝阳区建国门外大街,属于北京的商务中心区。从1985年一期工程奠基,到2017年三期工程收官,时间跨度长达32年。由于是个外资工程,刚开始并没有考虑中国人承包。中国建筑总公司只能做部分分包承建,要像学徒那样跟在外资后面学习。但工程一期的建筑质量很争气,1996年的二期工程中国建筑成为联合承包商,到2003年三期工程的时候,中国建筑就成了总承包商。
“在这一步一步的信誉加持中,我们的焊接工序功不可没。”梁飞满心自豪,他忘不了工程攻坚时的兴奋喜悦,伴随而来的困苦艰难已经算不得什么。
建外大街属于长安街的东延线,往西就是老北京城,从工地步行到天安门50分钟,地铁15分钟。梁飞想去看升旗,了却此前的遗憾。但每个月核定的钢结构任务重达500吨,加上国贸工程方的质量管控非常严格,根本没有时间。白天,卡车不许进城,钢铁构件只能在晚上运输。每天凌晨一点,他们都会接到通知,当构件到货时,他们就得从被窝里爬出来去卸车。遇到卸货的塔吊忙不过来,几个人就在寒风里苦等,一等就是好几个小时。零下10摄氏度的夜晚,身上穿两件棉衣还冷得瑟瑟发抖。北京的冬天,几乎没有不刮风的时候,风刮在脸上的感觉,说像刀割也行,火烫也像,就是痛。痛得实在受不了便去工具房里翻找,看到彩条布就往身上裹,那种聚丙烯的彩条布防雨还行,保暖就谈不上了。卸完构件,第二天还得照常上班。有时赶任务,构件运到后必须立即进行加工,不分白天黑夜。就这样,九个人包括测量、安装、焊接,不仅达到了进度要求,焊缝合格率也是100%。
从2004年的冬天到2005年春天,天天如此。任务完成要离开北京,梁飞和同伴们终于可以去天安门了。
“凌晨4点不到就出发,到那一看,那人山人海啊,连树上都挂着人!”梁飞至今回忆起来,仍笑得合不拢嘴,做焊工有多苦多累他不在乎,能到天安门看升旗,他们满足了。
回来以后的几年,他又为有“北京第一高楼”之称的“中国尊”焊接钢构材料,还多次到北京奥运会主场馆鸟巢、中央电视台新大楼等做现场安装。他的心情已不复当初,没有了年轻时的狂热冲动,深沉了许多。一次次路过天安门广场,飘扬的五星红旗从眼前闪过,他心平气和。有人以情怀陈酿为酒,梁飞不是没有情怀,而是那经年陈酿足以让他一醉方休。
仍然是北京。2019年……
人的一生不知会经历多少事情,有些像暂时的风景,转瞬即逝,有的却像烙印,深深地刻在了心里。尽管4年过去,梁飞讲起这段往事还握紧双拳,像少年般抑制不住激动。
“事前我们什么都不知道。”他一脸严肃地说。
神秘往往伴随意外,究竟怎么意外法,时隔4年他还记忆犹新,每个细节都不曾遗漏,甚至随着时间的推移还开出了细节之花,融入陈酿与时间的元素——当然,还有情感。
梁飞的介绍自始至终充满着神秘,“先是9月18号接到省总工会的短信通知,内容很简单,让我28号抵达省总。去了后我和另外6名同志住在省总旁边的酒店里,29号一早就坐飞机直达北京。除此以外,没人告诉我们具体要做什么。我们不敢问,也不敢声张”。
不声张是纪律,也有成熟的稳重。但当领导通知,是去天安门参加国庆阅兵观礼,他直接跳了起来!虽有更多的阅历和经历,早已不是那个挂在树上看升旗的年轻人。
这年,梁飞48岁。
“全省职工只有7个人参加,我是其中一员,这是多幸运!”
他在由衷地感谢公司平台,感谢各级领导。他感到,过去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当然,也不忘感谢自己。
正是那个态度端正、勤思善悟的自己,专注与奉献、善悟笃定的自己,态度至上的自己,当然,还有不畏艰难的自己,历久弥坚,才换来这意外的惊喜与幸福。
抵达北京的当晚,梁飞和6名同伴立即赶往天安门广场。仍然是激动,但与第一次路过、第一次前往完全不一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年了!他们要在第一时间去见证。
盛装的北京鲜花遍地,长安街的美超越了过去的一切记忆,也超出了想象。一路流连忘返,直到复兴门才发现戒严不让前行,一行人遗憾折返。第二天早上又再相约,走路不行,想到公交车会经过天安门广场,大家就兴冲冲地坐上了公交车,但复兴门仍然处于戒严状态。正纳闷时,旁边同伴提醒:“今天9月30号,是国家纪念人民英雄的‘烈士纪念日’!”
他们只好回到全总职工之家,观看实况直播。当看到习近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向人民英雄纪念碑敬献花篮,大家纷纷感叹:“国家是不会忘记他们的!”是啊,为了中华民族进步、独立、解放牺牲的千千万万民族英雄,有山河为凭、岁月为证,在这盛世神州,流芳千载。
梁飞的叙述枝枝蔓蔓,充满细节,细到国庆当天如何核对身份证,如何发放贵宾卡,汽车停在几号停车场,一路经过几道安检。谈到那次的北京之行,他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当我们追踪而去,仿佛昨日重现。
全体起立,70响的礼炮震彻寰宇,国旗护卫队护卫着五星红旗从人民英雄纪念碑抵达天安门广场。随着《义勇军进行曲》奏响,全场国歌高扬。雄壮的乐曲和国歌声,有中华民族几千年的风雨沧桑,有党和国家的来路,更有党和国家领导人气吞山河的声音……
“没有任何力量能撼动我们伟大祖国的地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中华民族的前进步伐!”
梁飞讲起来格外来劲,他说:“看到人民解放军各方阵走来,那整齐坚实的步伐,我才真正感受到什么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雄壮之师!”东风系列导弹方阵让他最为激动,当报幕员报“东风41”的时候,全场“哗”地一下站了起来,能亲眼目睹东风系列导弹揭开神秘面纱,有谁不为今天的强盛祖国而感到骄傲与自豪。梁飞说,在国庆盛典的现场,他最大的感受就是中国已经真正地富起来了!强起来了!令他感到欣慰的是,在伟大祖国强盛的丰碑中,有钢构人的汗水。
从北京回来,他心里燃着一团火,久久无法平静。身为一名生产一线的产业工人,他用端正的态度、勤思善悟和淡泊奉献作为精神的出口,而中建钢构,给了他广阔的舞台。他在各种场合分享这段时光,无数的掌声和鲜花,无休止地采访,甚至半夜还接到过电话。那团火非但没有平息,而且愈燃愈烈,心中有些语言触及不到的情绪,好像已经难以找回。
有一天,带着这种幸福的情绪,他听了一首歌:
“在茫茫的人海里,我是哪一个?在奔腾的浪花里,我是哪一朵?在征服宇宙的大军里,那默默奉献的就是我;在辉煌事业的长河里,那永远奔腾的就是我!
不需要你认识我,不渴望你知道我,我把青春融进,融进祖国的江河!山知道我,江河知道我,祖国不会忘记,不会忘记我……”
这歌好像就是为他,为中建人,为一代产业工人写的,梁飞听起来格外亲切。
是的,祖国不会忘记。梁飞务实,同时也是感性的人,特别容易感动。接到通知去北京他没流泪,踏上天安门观礼台也没有流泪,看着国歌声里飘扬的五星红旗,他激动地高呼:“祖国万岁!”但还是没有流泪。当听到这首流传不广的《祖国不会忘记》,梁飞想起湖北汉川,想到父母双亲,想起20多年不平凡的风雨历程,他的泪倏地流了出来,模糊了视线。
北京,北京!所有的付出,在这一刻,都只是一个回答:值得!
对每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人,那里承载了多少光荣与梦想!祖国不会忘记她的孩子!能够建设祖国,为她添砖加瓦,还需要再说下去吗?这本就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相信,梁飞有过这首歌一样的心路历程。工人阶级的伟大导师卡尔·马克思在年轻时写过一篇论文,他说: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
劳动的职业,永远都是值得我们尊敬的国家之魂。
三、深圳传奇:减除了业主的怀疑
梁飞需要冷静,作为笔者,我们也应该沉缓下来。
让我们把时间拨回2005年。
他从北京移动项目回来后,当年被评为中建三局一公司的优秀员工。没人知道他钻研焊接的速度为何如此惊人,还屡屡攻克难题——在他面前似乎没有攻克不了的技术难题。
例如,焊工都不愿意面对的厚板、超厚板材料焊接。材料过厚,施热产生的应力,会形成热裂纹与冷裂纹。2006年,中建钢构承建香港九龙联合广场项目,就在厚板焊接H100X100上屡次出现了返工。
项目位于香港西九龙港和海地九龙综合开发区西南角。这是一栋118层的办公和酒店综合体,整体看起来像一条巨龙。由于其独特的建筑外观、复杂的地理位置和多样的内部结构,给钢结构施工安装带来了许多困难。尤其是它的龙尾钢结构,主要由焊接H型钢弧梁、三角钢桁架、水平梁和斜柱组成。多数H型钢弧梁焊接为厚板焊接,焊接施热产生的应力容易形成裂纹,导致局部变形,从而影响弧梁角度和整体弧度的精确度。而且由于日本投资,用的是韩国钢板、英国标准,这和他们所熟悉的国内钢板并不相同。
新项目,新材料,新技术,一大堆新,一下摆在了中建钢构面前。
那时,梁飞已经在各种技能比赛中崭露头角,加上拥有四项压力容器证的焊工不多,他似乎是这项工程焊接的不二人选。就这样,他临危受命被派往深圳。刚开始他很犹豫,丢脸事小,最怕“中国建筑”这块牌子砸在自己手里。不过,深圳是师父杨明洲成长起来的地方,还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也有机会能证明自己。想到这里,他就像有了主心骨。
难题是,项目前期的焊接质量不合格、返工量大。根据业主要求,日本监理认为中方技术不能满足他们材料的返工要求。说明白点,就是不相信中方技术,认为返工也达不到他们的要求。因此他们只给一次机会,如果报废,原材料不能拉走,直接盖土填埋。以梁飞的专业,他也明白返工的机会仅此一次。如果返修两次,材料会变脆,金相组织变大的后果,可能导致脆断,这绝非儿戏。如果连一次返工的机会都没有,焊接的钢构件直接报废公司将损失惨重。
好在深圳经济特区有着“敢于吃螃蟹”“杀出一条血路来”的改革传统。这里不仅开创了诸多全国第一,而且鼓励人们敢闯敢干,仅一首《春天的故事》,就让无数中国人记住了那段属于深圳的燃情岁月。还在学生时代,梁飞就曾憧憬过来到深圳寻找传奇。现在终于如愿,他要在深圳,在焊接领域创造属于自己的传奇!
第一次接触韩国材料,梁飞很谨慎。
他先是买了本焊工手册,又翻阅相关专业书籍,寻求理论支持。为了避免影响H型钢弧梁局部角度及整体弧度的精确度,他准备采用一种改装后的小车埋弧焊进行弧梁焊接。如果产生变形,就考虑火焰整体或局部校正的方法进行校正。机会只有一次,棘手问题是如何打消业主的疑虑。为此他专门找了一块100mm超厚板材料,将焊好的焊缝刨掉再重新焊好,以此作为返工焊接试件。日本监理将试件拿到手,业主转身就送去了香港做物理实验和化学检验。结果各项力学性能和金相组织全部符合设计要求。减除了业主的怀疑后,他才得以率领团队日夜奋战,成功攻克韩国材质厚板返工,创新了钢筋连接器单面焊双面成型两项工艺。
返修任务圆满完成,梁飞在业内名声大振。
要不是现任中建钢构(西部)三车间主任李华明介绍,我们对这件事的印象或者并不如现在这般深刻。李华明当年不过二十出头,就在深圳厂工作,是整个事件的亲历者。据他回忆,100mm超厚板工艺取得了业内认可。他听说了这位老乡梁师父,还专门跑去观摩学习。梁飞的创新突破,不仅帮助公司挽回了损失,中建钢构也让日本监理刮目相看。梁飞并没有止步于此。他带领焊接班组的成员继续创新,三年后,他们实施的140mm厚板埋弧焊对接工艺,破坏性检验一次成功。
至此,“超厚钢板全埋弧焊对接工艺”,成为钢构制造的核心技术。它不仅填补了国内空白,得到国内同行认可,还以其世界先进性获得中建集团60岁外籍老专家的点赞。大家一致认为,两项工艺技术的探索成功具有重要意义,特别是在高强度,以及超厚板焊接技术的研究领域得到广泛应用,提升了中国钢构的核心竞争力,促进了钢构行业的良性发展。
2010年,梁飞获国家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颁发的“全国技术能手”荣誉称号。此后不久,因公司业务发展的需要,江苏钢构重庆分厂成立,他带着深圳传奇再返重庆。
减除了业主的怀疑,坐拥钢构制造的核心技术,便无往而不胜。
梁飞的深圳传奇,在中国西部续写……
梁飞等式:上道工序的人
重庆虽被划为直辖市,但巴蜀本一家,山山水水,地缘亲脉,民俗相通,文化相融。
2012年,梁飞成为一名工段长。2015年随公司整体搬迁到四川眉山,担任中建钢构(西部)焊培中心主任,在助力西部大开发的建设中再次出发,再创奇迹。
中建钢构四川公司的门厅尽头,有一艘榫卯结构的木质红船吸引了我们。不仅是它的精雕细琢,蓬勃待发,更在于墙上与红船所匹配的醒目的手书“铁骨仁心”。书法笔意汹涌磅礴,字态温润淳厚,“铁骨”指代的是强大、刚毅和坚定不移的品质,而“仁心”则代表了温情与关怀。细看落款——见到“钢构未来”四个坚实小字,我们便不能平静了。
触及灵魂的,是对一条船、八个字的意义解构。在这里,我们不把“钢构”理解为一个产品、一个企业、一个行业,甚至不把它理解为一个单词,而把它理解为一个定心结构的独特词组,表达“钢铁般的构造”,或“钢铁般的创造”之意。“钢构未来”,要怎样博大而自信的企业,要怎样博大而自信的企业人,才能发出这样大气磅礴、气吞山河的精神指向!
看似意料之外,实则意料之中,我们的词语解构得到了证实。
陪同的肖赵攀告诉我们,这是他们的企业文化,也是中建钢构人的精神坐标——秉承钢的强度,以铮铮铁骨,立于天地之间;秉承钢的塑性,以仁爱之心,撑起广阔的绿荫。
橘生淮南,我似乎领悟到梁飞从焊工到大师,一路所受到的钢构般的感召。
走廊上有屏风一字排开,上面是公司参建的重大项目,当然也不乏梁飞的“奇迹”元素。厂长王麒麟介绍这些杰作时,洋溢的自信与豪迈,变成了饱满而具体的形象。他说:“不论场馆站房、交通桥梁,还是超高建筑,我们都有绝对的市场竞争优势。全球高度排名前10的已建成摩天大楼,我们承建了5座;中国400米以上超高层建筑27座,我们承建了24座!”
全球,中国。
谁可配这样的大词?我们强烈感受到,数字不是枯燥,而是震撼。
其实,触动我们的,不只是惊人的数字,是大词背后的平常。中建钢构虽有央企和国有背景,但在市场化条件下,他们的主体业务却是一家纯市场化的企业,并没有占有得天独厚的国家投资、自然资源和经营特权,完全是在摧枯拉朽的竞争中找业务、迎挑战、谋发展。
2012年,公司承建中国西部国际博览城项目,梁飞就作为焊接班班长,带队承担了工程建设焊接部分的任务。工程位于四川天府新区核心区,是国家成渝双城经济区成都都市极的重要项目,也是面向“一带一路”建设长江经济带发展的国际合作交流平台。
梁飞与这项工程的关联,我们还是通过媒体报道才得知:“在西部国际博览城项目‘大直径厚壁圆管柱焊接’中,梁飞和他的团队成功运用小车埋弧焊工艺,有效提升了工效,保证了焊缝质量”。早在2006年,在香港九龙联合广场项目中,他就攻克了这道技术难关,“超厚钢板全埋弧焊对接工艺”经过多年的实践运用,已经成为他们的拿手绝活。
提及这项工程,梁飞却说自己并没有做多大贡献。此前,质量部资深经理甘宁强调过:“厂里的每个人都在各自的岗位默默地奉献。”他和梁飞在一个部门工作过八个年头,既是工友,也是同行,虽然从业路径不同,但他们同行相敬,他认可梁飞的蜕变。甘宁说:“梁飞从工匠成为大师并非一蹴而就,不论是车间当工人、做班长,他永远是那个做事最认真、态度最端正的人。”
我们不知道相对于项目整体的贡献,“大直径厚壁圆管柱”占有多大比例;建筑所呈现的磅礴气势和优美造型,“大直径厚壁圆管柱”能得多少分值。但单就“大直径厚壁圆管柱”表面、直观的结构造型来讲,要将一块钢板原材料,变成合格的成品,并安装到位,整个过程需不需要钢板复检与下料,有没有管柱的卷制过程,焊接完毕是不是还有组接安装,最后才是成品验收?中间涉及多少工序,多少难题、多少技术,需要多少人力物力?
这些工序这些人,我们都无法一一寻访。不过,据三车间李华明主任说,他对梁飞从开始的佩服到心悦诚服,只是听了他的一番话。这让我们倍感兴趣,连忙问梁飞说了什么?
他说:“人人都要具备服务意识。”
一个产业工人讲服务意识?
与其说,李华明是在告诉我们梁飞的服务事迹,不如说是在向我们阐释梁飞独创的服务观念。他说,公司现有三个车间,每个车间因工序不同,会有上道工序和下道工序的区分。每道工序之间相互衔接,形成一条完整的生产链,以此保证生产的流畅。
梁飞却不从上下分,而在上下之间划了一个等号。
以“大直径厚壁圆管柱”为例,从原料复检到成品安装,焊接安装尽管重要,但也只是其中的一道工序。由于整个工程涉及的工序太多,也有质量管控触碰不到的细节。例如,为了让后序的拖座和阻隔板安装更方便,梁飞会要求班组成员在焊接时把位置留够,宁愿慢点、仔细点,或者完工后把铁锈、油脂、水等杂物清理干净,以方便其他人。
那段时间,作为工段长的李华明头痛欲裂。施工现场环境复杂,相互推诿各自为政的情况时有发生,之前他总是当机立断,很快就能解决问题,但随着扯皮事件越来越多,有点影响进度。他知道上下工序的衔接出了问题,于是把大家拉到饭桌前坐下来,但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都是些鸡毛蒜皮,把他搞得一头两个大。
“我给你提供了便利,是希望相互多考虑一点儿。”
“我们手上的事多,忙完这里还要忙其他,确实想不到那么多。”
眼看争执无法平息,李华明真的生气了。这时,梁飞举起水杯开诚布公地说:“比方我们在这里吃饭,理论上服务员把盘子端到桌上就行了。但是如果他给你多往前放一点儿,摆到你面前,吃起来是不是更方便?大家都这样,用服务的心态对待工作,是不是整个工程就会做得更好?”李华明一拍大腿,大声叫好,说:“对嘞,下道工序就是上道工序的客户,每个工序都要为下道工序服务!”
一番话将格局打开,达成共识,水到渠成,所有的饭碗、水杯哐啷碰到了一起。
项目建成,西部国际博览城凭借其恢宏磅礴的气势和优美造型,荣获了包括中国钢结构建筑金奖在内的诸多荣誉。
“是工段长带队,大家一起出主意、一起搞的。”梁飞很清楚,如果没有带队人,没有兄弟伙,没有齐心协力,任何事情都干不好。也就在当年,他被评为生产标兵,获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奖。工友们称赞他就是那个做事最认真、态度最端正的人,卓越的技能加上强烈的集体荣誉感令人佩服。
这就是格局,一位普通工人的大格局。
李华明说:“不只是焊接,梁飞在现实中,总是把自己当成上道工序的人,当成服务员。他总会把下道工序服务好!而且我认为,他的服务意识来源于他的焊接工艺。”
服务意识来源于焊接工艺的说法,也让我们耳目一新!相较于泰罗式管理,靠制度约束,或奖惩驱动来推动责任的机制,梁飞的思路显然更先进。
“你看,每一块钢板单独拿出来都没问题,完美!但要把它们拼接在一起,就要靠精湛的焊接技艺。把它与团队意识、服务意识联系在一起,我们的格局一下全打开了。单凭这点儿我就愿意称他一声‘大师’!”
从语气和表情看得出,作为同事和同行,李华明的称呼是真诚的,也更有价值。
马克思说过,人是最名副其实的社会动物,不仅是一种合群的动物,而且是只有在社会中才能独立的动物。在中国漫长的农耕文明里,尽管也讲究独善其身的君子行为,但儒家“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的思想,明显早于现代文明的发端。在现代工业文明运作模式下,人作为社会个体,必然要和他人产生连接。如果能让每个人都舍得往前多迈一小步,社会的齿轮将更严丝合缝,世界真就会因此迈出一大步。
实际上,梁飞已将服务意识融入了工作生活,这种习惯就像一根红线贯穿于他的人生。他总是把自己当成“上道工序的人”,这是他对自己的定位,也是他做人做事的姿态。服务意识在他的日常里,也像呼吸一样自然。在他的眼里,我们每个人都是他的“下道工序”。
联想到这次采访,一个小小的细节,我们也不知不觉中成了梁飞“下道工序”的人。
在我们来之前,有过准备,并把需要问的问题拟成了采访提纲。我们提前把它发给公司综合部,请他们帮忙协调采访事宜。由于访谈过程很顺利,我们和梁飞天南海北地聊,似乎把这份提纲忘在了脑后,等想起来正到处翻找的时候,梁飞已经拿出事先准备的笔记递到了面前。翻开厚厚的笔记,全是提纲的功课,我们喜出望外。看着满篇满页工工整整的字迹,上面写着我要的问题和答案,我们的感动与感慨在久久涌动,难以平息。还需要答案吗?信念、态度与格局!不成功都不行。
李华明说,梁飞成为“焊接大师”,有改革开放的时代机遇、公司培养、老一辈的传承所形成的良好环境,以及他不忘初心,追求创新和卓越,不断挑战自我等因素。但这些都是外因,更重要的还是内因,是他端正的态度、钢铁般的习性和勤勉善悟的个性,与好的时代、好的企业文化,以及师家企风的和谐融合,使他人格中笃信与利他的精神变得愈发坚韧、丰茂。
正因如此,可以说,梁飞在很早以前,就具备了作为大师的精神气质。
梁飞乘法:钢构未来
这是一个变革的时代。时代在变,建设在变,钢构也在变。
相对于钢筋混凝土来说,钢构行业是转型升级的产物;从保护地球生态的角度讲,钢结构替代木石结构还推动了绿色发展。随着时代的发展,制造业需要科技创新和挑战卓越的精神,这种精神也需要不断地培育和传承。时代在变,建设模式在变,对人的要求也在变。
梁飞置身于时代变革的挑战中,他不仅在思变,而且在从大格局上思考未来。
他说,父亲在老家颐养天年,师父杨明洲退休以后也很久没有联系,属于他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属于自己的时代也终将会过去。特别是从浙江大学培训回来,在深入了解智能装备及机器人产业的发展前景以后,他深感信息时代对钢构焊接行业的挑战,自己再怎么努力奔跑,终有一天会被时代甩开,未来属于未来的人,属于掌握数字技术和创新发展的人。
现实的挑战摆在面前,中国钢构焊接需要转型升级,需要后继有人。
公司很早就着手从钢构小型设备入手,研发自动化、智能化钢构设备的生产工艺。前后已经完成狭小封板空间焊接自动化、多丝埋弧焊、自动铣边等试验和应用推广;引进的大型智能化龙门焊接机器人工作站,已经实现了视觉、三维模型编程的智能化焊接等技术。
女焊工简明秀,就是埋弧焊技术的行家能手,也是梁飞创新人才的代表。
49岁的简明秀是梁飞工作室成员,公司重点培养的新秀之一。别小看眼前这位性格爽朗的女子,她是响当当的四川省工代会十四大代表,钢构行业的巾帼模范。她从事埋弧焊工作十多年,技艺精湛,对焊接数据的把控,可用“钢板上刺绣”来形容。
第一次见她,我们便下意识地问道:“作为女性,你怎么想到干这行?”
简明秀听后哈哈大笑:“你不是第一个问的,很多人都这么问过。”
“在这个属于男人的行业,你会有危机感吗?”
“有什么危机感?从下料、火焰切割,到埋弧焊,我一个人都能搞定,是很难替代的!”这是一个大声武气、自信满满的女性,尽管与梁飞掌握的技术手段并不同,可她自认是梁工的徒弟。她说,梁飞工作室门槛高,有考察期,不是随便可以进的,进了也不一定留得下。但自己做得不差,已经带出了合格的埋弧焊工30余人。我问她,知不知道媒体称她是“为钢结构制造行业未来的发展埋下火种”的人?她真诚而谦逊,坦言梁工才是自己学习的榜样。
现在,梁飞担任焊培中心的主任一职,焊接工进厂要先经他培训再上岗。所以简明秀会说“厂里的焊工都是梁工的徒弟”。过去,评判新进焊工是否合格是搞内部测试。而现在只需梁飞在旁一站,听听焊缝熔池铁水产生气孔的声音,就知道电流电压大小是否合适;看看焊工的操作手法,根据焊接参数匹配、熔池铁水控制,就能马上判断其焊缝内部是否合格。
为此,大家佩服得不得了,而他却说:“没什么技巧,熟能生巧罢了。”
梁飞什么时候成为大师已不重要,大师的名字会镌刻在他所创造的成就之上。如果一定要说个时间,应该是2015年。梁飞创新工作室在这一年获批“成都市梁飞焊接大师工作室”。当我追问他带徒弟的具体时间,梁飞大笑,说:“刚出师我就带过新人,算不算带徒弟?”当然不是玩笑。那名徒弟叫杨永忠,比梁飞没小两岁,现在已经成长为中建三局子公司的安全总监了。作为工作室的带头人,这些人才的成长,梁飞的先锋榜样作用不可或缺。尤其是在工作中,当团队成员经过自己百般努力还差一口气时,就像离米饭上气还差一把火时,就需要梁飞这样的带头人把关和决策,把实践积累的丰富经验传递出来,添把柴,拉一把。
中建钢构的负责人,显然更早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创立梁飞工作室,就有公司的考虑。他们要以梁飞工作室为基础,做人才的乘法,让钢构焊接人才呈几何级数增加。为此,从梁飞工作室创立开始,他们就坚持“以赛代练”,把队伍拉出去参加比武;树立典型,选拔优秀技能人才进入“蓝鹰计划”,制定有针对性的培养方案,打造蓝领精英团队。据统计,梁飞工作室目前已培训了600多名合格焊工。特别是马玉航、李涛、吴久洪等优秀个人,已成为车间的核心骨干,并被中建钢构授予了“焊接达人”称号。他们的焊接班组还荣获了2017年度“四川省工人先锋号”等多项荣誉。
“我这一辈子只干焊接一件事,一定要做到敬业、专业。”
这样的话,梁飞在不同场合说过很多次。他也是这样做的。他带着深厚的信念和感情投入工作,珍惜自己处理的每一块板材,想到那百炼成钢的过程,仿佛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命运。领导和同行都说,梁飞从业近三十年了,对焊接技术的传承、攻克和把握确实看得准、看得深、看得远,焊接这件事真让他做好、做精了,达到了许多人难以企及的高度。
梁飞接下来的任务,就是在人才上“钢构未来”,用最精准的“切割”、最完美的“缝焊”,培养最优秀的焊接队伍,为人才成长创造机会。因此他对待学徒,也抱着一颗赤诚之心,愿意将自己的技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他们。有人说,做焊培,是“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赔本买卖。他却不那样认为,他说自己在焊培中心一天,就会毫无保留地把焊接技术教给他们。
焊接代需才人。今年,梁飞吃53岁的饭,过了知天命的年纪,直奔“花甲”。谈到未来,不可避免地要谈到退休。他说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作为行业顶尖的技术能手,自己除了扎根一线,培养新生代焊接工人,就成了他这些年思考与践行的主要任务之一。
梁飞说,他的工作室就是为“焊场”培养新生“焊将”的摇篮。
刚满30岁的龙成刚,是梁飞工作室的小师弟。这个圆脸敦憨的小伙子来自四川攀枝花,大家都叫他“龙哥”。从2014年当焊工,到加入梁飞工作室,他在这条路上他走了将近10年——这也是熟练掌握一门技术需要的时间。
“谁都希望能跟梁工,但那时刚进厂,技术还是有点差劲,经过身边老师父点拨,技术终于有所长进,被梁工发现,这才加入了他的工作室。”在中建钢构,能被梁大师选中是一种幸运,也是一种机遇。幸运的龙成刚总是面带笑容,那是被幸运之神偏爱的笑容,“师父这人,不仅技艺高强,性格也平和,很好相处”。
好相处,似乎是所有人对梁飞的评价。
而龙成刚也是不负厚望。
2021年11月,梁飞带队到广东参加全国焊工技能竞赛。竞赛实操内容有两项,即板对接仰焊和管对接固定焊。其中的管对接固定焊,最难控制的是焊脚。离比赛还有不到半天时间,可龙成刚烧出的八个焊脚依然不够完美,不是大就是小。
“师父,可能不行哦。”
龙成刚觉得自己希望不大,却又不甘心放弃,趁着比赛间隙一遍一遍地练,梁飞却对他有信心,就看他那股不服输的劲头,梁飞感到又心疼又欣慰,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他一边鼓励龙哥,一边手把手教他如何掌握摆动的幅度,如何控制焊脚。开赛临上场,他向龙哥击掌示意:“兄弟,雄起!”
最终龙成刚不负众望,勇夺焊接项目个人赛冠军。
得知大赛获奖的那一刻,梁飞一下子跳了起来,比龙成刚自己还激动。
“这是我人生的一个新起点,感谢梁工、感谢各位同事的悉心指导和公司的帮助。未来的路还长,我知道我还差得很远很远,需要向师父和同事们学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面对荣誉,龙成刚表现得非常谦逊。除了这个奖项,他还获得过眉山市焊接技能大赛个人第二名,中建钢构(西部)职工焊接大赛第一名等好成绩。
龙成刚的成熟与担当,让梁飞深感欣慰。看着身边这只高原雄鹰终于飞出河谷,梁飞只希望他能向着更高更远的天空翱翔。
梁飞答案:我和我的祖国
中建钢构的红色血统,注定梁飞在追寻自我的道路上,会遇见更多同类。
2018年,梁飞正式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站在庄严的党旗下,他心潮澎湃。誓言宣读完毕,他说:“这一天我等了太久。”他早就把那颗红心献给了焊接事业,献给了党。
同年4月,中华全国总工会授予梁飞“五一劳动奖章”。
堆积如山的创新科技、核心技术与专利成果,一个一个的焊接资质和工程业绩,犹如一块块坚实的闪光“基石”,一步步将梁飞送进了荣誉的殿堂。也是在同年,他还被评选为“中国工会十七大代表”“四川省工会十四大代表”,获得了四川省五一劳动奖章、“四川工匠”、“四川好人”等荣誉称号。
2020年1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授予梁飞“全国劳动模范”的光荣称号。他再次到北京,在人民大会堂出席全国劳动模范和先进工作者表彰大会,并聆听了习近平总书记对劳模精神、劳动精神、工匠精神所作的全面系统而深刻的阐述——
它是以爱国主义为核心的民族精神,和以改革创新为核心的时代精神的生动体现。
习近平总书记的重要论述,丰富和提升了梁飞对党和对劳动、劳动价值的认识,坚定了不忘初心、“钢构未来”的理想信念。
2023年1月15日,梁飞参加了四川省第十四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一次会议。
人民代表,意味着代表人民参政议政。对于自己身负的使命,梁飞坦言自己不比在车间手执焊枪时踏实,“不仅要接受国家的考验,还要接受人民的拷问,担子更重,责任更大”。他认为自己的技能都是企业给的、国家给的,对国家忠诚,回报企业,奉献社会是应该做的。问及如何履职时,梁飞说他有些构想,但还没有形成整体思路,“先呼吁也行”。
他提到对焊接行业的传统眼光、焊工的安全、健康保障,特别是队伍稳定等问题。
有一次共青团省委领导来公司调研时问,“培养的这些焊工都在厂里吗?”
梁飞如实回答:“只有小部分在厂里。”
“今天还培训得好好的,第二天就不见人,一打听原来是辞职出去了。”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梁飞难免遗憾,但想到自己也年轻过,就觉得应该理解他们。
眼睁睁地看着亲手培养的焊工接连离开,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梁飞仍然告诉自己,要从大格局的方面看待这个问题——因为他正在为社会培养人才。他提到,中建钢构董事长曾说过:“我们是国有大型企业,有义务为社会培养人才,这是我们的社会责任和担当。”他说,为社会培养有用的技能型人才,他应该感到自豪,所以没什么可惜,更不需要难过。
谈及在市场环境下对国有企业人才工作的建议,他又说:“国有企业讲规范,管得严,没有外面自由。在开放包容的社会里,每个人都有权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但企业要给员工归属感。当然钱也是原因之一,但细算起来,公司有稳定的补贴保险,拿到手上不比外面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们正在职工餐厅吃饭,有个小伙子迎面打了个招呼。梁飞看着他的背影告诉我,那小伙子培训后辞职,出去不到半年又回来了。
梁飞说:“很多人都是这样,去外面转一圈儿,最后还是选择回到这里。公司能给我们提供稳定的岗位,发展的平台和开阔的眼界。这些,在外面是很难得到的。”
无论肩负的职责有多少,梁飞说,自己绝不会丢下本职工作。
“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还要一专多能,不要忘了自己手中的焊枪。不忘初心、牢记使命,才能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企业、对得起国家,为祖国建设贡献一点微薄之力。”
这些老话,从梁飞口中说出来,特别自然。大概是从二十多年前,从湖北汉川开始,他就有了这份志愿。如果说在那时,把他和祖国焊在一起的,还只是一条鱼鳞斑驳的焊缝;那么2019年,当他站在天安门广场,建设祖国的志愿就已经被打磨得熠熠闪光;到了今天,梁飞一头挑起人民的期望,一头挑起政府的嘱托,他已经和祖国紧紧相连,再也不能分割。
正如《我和我的祖国》里唱的那样:
我和我的祖国,一刻也不能分割
无论我走到哪里,都流出一首赞歌
我歌唱每一座高山,我歌唱每一条河
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
我亲爱的祖国,我永远紧依着你的心窝
……
尾声
昨日的辉煌终将被未来铭记。
离开之前,我们再次来到了门厅,站在榫卯红船前合影留念。
如果说,这艘榫卯红船,代表农耕文明的昨日辉煌;如果说,中建钢构的铁骨仁心创造了企业在工业文明时代的今日骄傲,那么,它的未来指向,究竟会是什么样的景象?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明天会使我们所有人大吃一惊。”
这是社会学家阿尔文·托夫勒的名言。
时代在进步,钢材替代了木材,卯榫变成焊接,未来是否会沿着工业时代的路径发展难以定论。创新驱动,科技进步,驱使企业以最快的速度跑在时代前列,以此改写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建钢构的焊工梁飞,正用自己的经历告诉我们,明天的答案其实就在自己身上。
“铁骨仁心,钢构未来”,是中建钢构的企业精神,也是梁飞的个人信念和成长史。它告诉我们,从焊工到大师的一“匠”功成,夯牢企业和人生百年基础的真传秘籍。
[专家点评]
报告文学企求的境界,是把“灵心安置在事实的报告上”。《一“匠”功成百年基》以宏大叙事和在场精神,把握重大题材和现实事件,在丰沛的细节和人性温度中,为从农家子弟到焊接大师再到全国劳动模范的梁飞塑形赋能,写出了梁飞之“飞”,乃是不忘初心使命的大国工匠的栋梁之飞。文本主体,深深介入时代和当下,力图发现和开掘梁飞精神的内核及其形成的原因,以个人见群体,成功地将模范个体与民族国家、人民伦理与诗性正义、事实报告与文学叙述深度融通,使整个文本气象宏阔,又见诗意“灵心”。
——唐小林(著名文学评论家、四川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白话散文百年史》主编)
责任编辑/雨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