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奇表演为作品注入新生命

2023-12-31 00:00:00祝珍妮
歌剧 2023年10期

威尔第1866 年完成的大歌剧(Grand Opera) 《唐卡洛斯》(Don Carlos ),是他晚期创作鼎盛时期的作品之一。法国文学家与戏剧脚本作者约瑟夫· 梅里(Joseph Méry)和法国剧院经理与脚本作者卡米尔· 杜洛克(Camille du Locle),根据著名德国剧作家、诗人和哲学家弗里德里希· 席勒 (Friedrich Schiller)的德语戏剧《西班牙王子唐卡洛斯》(Don Carlos, Infante of Spain )改编创作了法语歌剧《唐卡洛斯》,之后它很快被译成意大利语。威尔第曾多次对作品进行修改,并推出过一些不同的版本。许多人认为这部五幕歌剧是威尔第最伟大的作品,但剧情的扑朔迷离和诸多问题,使它在20 世纪上半叶从未见诸舞台,直到1950 年作品才得以在大都会上演。

由巴黎帝国歌剧院(Théâtre Impérial de l’Opéra,即巴黎歌剧院)委托制作的《唐卡洛斯》, 于1867 年3 月在勒佩莱蒂埃厅(Salle Le Peletier) 首演(注:勒佩莱蒂埃厅从1821 年直至1873 年被烧毁时为巴黎歌剧院所在地)。1867 年意大利皇家歌剧院(Royal Italian Opera)在科文特花园首演了意大利语版本,后来英国皇家歌剧院在1933 和1958 年分别上演了不同的意大利语版本,又在1996 年上演了与巴黎夏特莱剧院(Théâtre du Châtelet)合作的法语版本。英国戏剧与电影导演尼古拉斯· 海特纳(Nicholas Hytner)的这个制作于2008 年首演,2023 年6 月丹· 杜纳(Dan Dooner)的第4 个复排版上演(杜纳曾为英国皇家歌剧院的其他几部作品担任复排导演)。

这一涉及爱情、忠诚、友谊和王室、政治、战争、宗教的故事十分错综复杂,它虽涉及历史上的真实人物,但大部分为虚构。西班牙国王菲利普二世的长子卡洛斯与他深爱的法国公主伊丽莎白已订婚,但她父亲为确保法国和西班牙间的和平,把她嫁给了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的朋友罗德里格安慰激励意志消沉的王子,发誓对他永远忠诚并与他一道致力争取西班牙统治下的佛兰德斯获得自由,但在罗德里格被国王委任为知己时两人的关系一时有些紧张。与此同时,爱上卡洛斯的伊丽莎白的伴侣埃博利公主在知道卡洛斯对继母的恋情时,向国王秘密揭露。大审判官谗言国王罗德里格推动佛兰德斯人争取自由,卡洛斯被捕,罗德里格被杀。最后,国王父亲的鬼魂出现,告诉众人唯有在天堂才可避免苦难。

出色演员阵容中的璀璨明星

挪威抒情戏剧女高音丽兹· 戴维森(Lise Davidsen)饰演法国国王女儿、瓦卢瓦的伊丽莎白。事业辉煌的戴维森是当今国际歌剧界瓦格纳和施特劳斯作品的主要诠释者,当观众获知她将首次饰演威尔第作品中的角色时更是翘首以待,而他们的热望也得到了令人兴奋的回报。

以嗓音异乎寻常的优美强大而著称的戴维森, 在这一以抒情为主的角色中刻意控制音量,使自己不会压倒其他歌手。戴维森的声音拥有神奇的多样性与丰富色彩,明亮华丽的高音震慑耳鼓、中低音深沉醇美。开始时,她以极其微妙与细腻轻柔的演唱表现出少女的快乐、热情与浪漫,随后为表现失去爱的痛苦心碎及成为王后之后的全力以赴,戴维森的演唱放射出近乎超自然的生命力。从高音到中低音域,戴维森所有乐句的表达完美无瑕,最低音域中的空灵漂浮极其优美,释放出温暖炽热的持续高音,轻松地笼罩于合唱团和乐队之上,令人惊叹。开场枫丹白露场景中与卡洛斯的二重唱“何等的爱, 何等的热情”热切而有分寸;二幕里伊丽莎白告别忠诚侍女时“别哭,我的同伴”的悲伤咏叹调真挚深情、催人泪下。在五幕最为苛刻的大咏叹调“深知虚空的你”中,她以声音的全部色彩释放出了角色在悲伤和困境中所压抑的所有情感,弱音令人颤抖,吐词的感性使人陶醉,巅峰时超能量高音的巨大声浪在剧场内产生的共鸣与撞击,令人震撼—— 这是当晚最大的亮点。观众在聆听这首长咏叹调时完全屏住呼吸,甚至没有一声轻声咳嗽,鸦雀无声的剧院里直到咏叹调最后一个音结束后才爆发出观众长时间极其热烈的掌声与欢呼。

戴维森以出色的演技,完美诠释了伊丽莎白从开始时的无忧无虑、与卡洛斯的一见钟情,到不情愿地嫁给西班牙国王时的忧心忡忡,再到成为虔诚和严格遵循道德规范的谨慎忠诚王后的转变。舞台上承受情感煎熬但被责任感压倒的伊丽莎白,尽显帝王般的高贵尊严,戴维森的表演是角色情感旅程的完美呈现,她是剧中当之无愧的明星。

戴维森2019 年在皇家歌剧院《费岱里奥》中的利奥诺拉和2022 年维也纳歌剧院《彼得· 格莱姆斯》中的艾伦· 奥福德均抢走了乔纳斯· 考夫曼的风头,今年1 月她在皇家歌剧院《汤豪舍》中的伊丽莎白亦使其他同场的角色黯然失色。之后的几年里她将在大都会和拜罗伊特剧院出演瓦格纳歌剧。有专家认为,她是继玛丽亚· 卡拉斯(Maria Callas)之后最伟大的戏剧女高音。在欣赏过的杰出女高音中,我感到戴维森的非凡之处在于,她那高音在冲及顶峰时依然轻松华美,毫无刺激耳鼓的“利刃”之感,是其他人无法企及的。

饰演卡洛斯的是美国男高音布莱恩· 贾格德(Brian Jagde)。贾格德2015 年在英国皇家歌剧院的《蝴蝶夫人》中以平克尔顿一角首秀后,又在其他几部歌剧中饰演主要角色。他的高音洪亮优美, 演唱不乏英雄主义和激情,且因职业生涯初期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作为男中音演唱,使他的中低音域丰富深沉。卡洛斯开场的咏叹调最为梦幻敏感,但贾格德注重音量而非优雅,导致声音过大,在与伊丽莎白的爱情二重唱中欠缺热情,很难让人感觉到这是一位极富理想主义的王子。但随剧情发展和逐步深入角色后,他自信地表现出了一定的浪漫魅力和理想主义。贾格德的第一个真正令人兴奋的高音是在三幕里卡洛斯向乔装为伊丽莎白的埃博利公主倾诉爱意之时;最后一幕中他与伊丽莎白告别时的二重唱“我们会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见面”优美坚定,与罗德里格的二重唱也非常振奋人心。贾格德在分析角色时说,卡洛斯“很多时候都是一个软弱的角色……我的目标就是找到力量, 这很有挑战性”。贾格德有自然的舞台表现力,比较令人信服地描绘了失去心上人的卡洛斯在罗德里格的鼓励下,将痛苦消极转变为与他共同推进佛兰德斯自由的积极,唤起观众对他困境里某些软弱之处的同情。他在为佛兰德斯人向国王请愿和对峙时表现出充分的自尊和性格强大的一面,但与戴维森的伊丽莎白间的互动缺乏磁场——贾格德的卡洛斯瑕瑜互见。

意大利男中音卢卡· 米凯莱蒂(Luca Micheletti) 首秀英国皇家歌剧院,出演卡洛斯的忠实朋友波萨侯爵罗德里格。米凯莱蒂曾在多部作品中出演主要或重要角色,也曾在一些音乐节上演唱,他清澈的嗓音柔和优雅,充满活力的演唱优美动人,在与菲利普二世抗衡时表现出足够的力量,与卡洛斯充满热情的二重唱里优美的中音与贾格德明亮的高音完美融合,激动人心。最后一幕在监狱探望卡洛斯的场景里一首咏叹调“对我来说至高无上的日子已经到来”虽充满激情,但高音未能完全承受住挑战, 从而未能完美表现垂死的痛苦。不过同一幕中“听着,卡洛斯”中一些低沉乐句营造出非常情绪化的动人场景。他饰演的罗德里格安静谦逊、自信而充满活力,但肢体动作与贾格德饰演的卡洛斯相似, 仅限于一些普通的和有时并无真正意义、稍嫌僵硬的手势。米凯莱蒂的抒情嗓音对威尔第男中音来说偏轻,但尚年轻的他还会成长发展,可说是一次不俗的首秀。

被誉为威尔第典范女中音的俄罗斯女中音尤利娅· 马托奇金娜(Yulia Matochkina) 饰演爱上卡洛斯的国王情妇埃博利公主。曾在俄罗斯的几个国际声乐大赛中获奖的马托奇金娜,自2008 年成为马林斯基青年歌剧演员学院(Mariinsky Theatre Academy of Young Opera Singers)独唱演员后,随剧院到访过一些欧洲国家演出,这是她在英国皇家歌剧院的首秀。她充满力量的声音优美醇厚,二幕中的“面纱之歌”虽轻盈有余但装饰音的敏捷灵巧不足,三幕被卡洛斯拒绝后在“你徒劳逃脱了我的愤怒”中发誓要报仇的炽烈十分精彩,四幕里她在音域丰富广泛的大咏叹调中诅咒自己的美丽和骄傲,并决心尝试拯救卡洛斯时,充满情感的演唱充分展示出角色的性格,高音饱满、铿锵有力,色彩阴暗的低音区又丝绒般柔滑。虽然她最后的高音稍欠力量而略显美中不足,但依然赢得了观众的热烈掌声。马托奇金娜巧妙演绎了从单相思、嫉妒与愤怒,到决心复仇但之后又悔恨的埃博利公主。如她自己所说,“埃博利角色所包含的一切都充满了巨大能量”,她饰演的埃博利公主完美衬托了戴维森的伊丽莎白。

饰演国王菲利普二世的是加拿大男低音约翰·雷利亚(John Relyea)。雷利亚的歌剧生涯长达30 余年,足迹遍布包括英国皇家歌剧院在内的世界一流大歌剧院,2022 年他还曾在英国国家歌剧院《莱茵的黄金》中饰演沃坦。雷利亚色泽黯淡的音色十分独特,浑厚宏伟而富特殊光泽。他在四幕的大咏叹调“她从来没有爱过我”中注入了一些沙哑嗓音,以加剧表现国王内心的悲情抑郁,很难不令人同情他的孤独怨艾。这位暴躁专制、冷血残酷的国王,其带着威胁徘徊时的自怜与愤怒时的暴虐对比鲜明。他在怀疑王后与卡洛斯有染时咄咄逼人,但之后立即后悔对她的无端指控,显示出他人性的一面。这是歌剧中最伟大的男低音角色之一,雷利亚以感人歌唱和出色表演颇有深度地诠释了国王,令人十分印象深刻。

嗓音宏伟阴暗的乌克兰男低音塔拉斯· 施通达(Taras Shtonda)饰演令人毛骨悚然的大审判官。年迈失明的大审判官步履蹒跚、浑身颤抖,在与国王对峙时的无情专横充满邪恶与威胁,制造出极为紧张的舞台气氛。施通达将角色的恶毒表现得淋漓尽致。

匈牙利- 罗马尼亚男低音亚历山大· 科佩齐(Alexander Köpeczi)饰演以神秘僧侣现身的卡洛五世(Carlo V)的鬼魂。他的嗓音响亮深沉,演唱威严十足亦不乏温和。青年艺术家项目2022-2023 演出季演员、加拿大女高音莎拉· 杜弗兰(Sarah Dufresne)在三幕异教徒被烧场景里,自幕后传出的“飞向天堂,飞翔,可怜的灵魂,享受主的平安”, 短短一段非常甜美。同为青年艺术项目演员的苏格兰男高音迈克尔· 吉布森(Michael Gibson)扮演的莱尔马伯爵,轻快抒情的歌声令人非常愉悦。杜弗兰和吉布森均在剧院的一些作品中饰演过支持角色,出演要求更高的角色只是时间问题。英国女高音艾拉· 泰勒(Ella Taylor)饰演的伊丽莎白的侍童特巴尔多的唱演也很不俗。

戏剧性对比强烈的舞台

故事在英国舞台与服装设计鲍勃· 克劳利(Bob Crowley)设计的颜色为黑、红和金的简洁现代布景和16 世纪西班牙服装,以及马克· 亨德森(Mark Henderson)设计的灯光下展开。不同场景中的背景、色彩与灯光的强烈对比,意在增强戏剧性冲突: 教堂的外观金碧辉煌,但饰有两个天使塑像祭坛的阴暗内部令人感到幽闭压抑。具有乡村风格的宫廷花园里,身穿黑色长裙的女士们手持红扇载歌载舞, 国王的昏暗书房和卡洛斯的监狱同以镂空的铁灰高墙作背景,大审判官的红色长袍带来恐惧和压迫感。以斜光制造的阴影令人回味,某些孤立照明增强了戏剧性气氛和强度。在罗德里格对国王大胆阐明自己立场、反对他对佛兰德斯的暴虐统治时,背景灯光从浅红渐递为鲜红,以表现血腥与恐怖。剧中唯一令人赏心悦目的布景是开场时枫丹白露的积雪林地和绿色针叶树。三幕教堂前举行公众庆祝游行和烧死异教徒的场景有些混乱,很难判断人群中孰为同情者,孰为敌视异教徒。

克劳利占主导地位的黑、红和金色增强了故事不可调和对立的强度,华丽但有些俗气,不若2014 年萨尔茨堡音乐节(Salzburg Festival)德国戏剧与歌剧导演彼得· 斯坦因(Peter Stein)制作的布景那般既简洁典雅又恢宏大气。

动人音乐充满激情

歌剧院乐团在首秀的法国指挥家贝特朗· 德· 比利(Bertrand de Billy)的棒下完美控制了音乐的节奏和音量,技巧高超、演奏精湛。德· 比利对乐谱令人惊叹的色彩、波动的戏剧性脉搏给予了必要关注,成功展现强调了威尔第这一作品独特的戏剧性与激情,并为演员的大咏叹调提供了富有表现力所需的空间。小提琴、木管乐器和作为强大支撑的铜管乐器关键时刻的精彩独奏,出色展现出音乐的细微差别与宏伟气势。伴随充满戏剧冲突的音乐如此动人,因而并未使人感到歌剧“马拉松”般冗长。不过某些情节的处理略欠史诗般的震撼宏伟和悲剧性的阴暗沉重,明显的如四幕中国王与大审判官之间对抗时紧张压迫性气氛的音乐力度不够令人震慑。威廉· 斯波尔丁(William Spaulding)指导下的气势磅礴的合唱一如既往地为歌剧大大增辉。

对许多人来说,这部歌剧音乐少有威尔第其他作品中的“热门旋律”,只有在不止一次地欣赏后, 方能体会其美妙,而对第一次听歌剧的人来说,欣赏这部作品则更需要有后天培养的品位。

各种冲突是《唐卡洛斯》剧中人物塑造的核心, 并为推动故事发展起了关键作用。对戴维森和马托奇金娜来说,作品提供了深入探究和表现威尔第两个十分复杂和富戏剧性张力女性角色的机会——两个角色的心理和性格都很全面,具有一定良知的埃博利公主也非恶人。描绘历史是令两位女演员兴奋的部分原因。马托奇金娜曾在包括大都会的几个世界大歌剧院演唱过埃博利公主,她在演出的采访中说:“席勒的戏剧涉及政治和社会冲突以及许多宫廷阴谋,但这部歌剧主要关注的是人物。迷人的女性(埃博利公主)利用美丽和魅力影响政治,但因与国王有染而付出了代价和痛苦。”戴维森饰演的伊丽莎白与她的瓦格纳角色一样令人赞美惊叹,她对伊丽莎白身处爱着王子但必须嫁给国王之间的痛苦与困境表示同情:“英国和挪威都是王室国家, 我们不是王室成员,但能从外部看到身为王室人员需要如何做又如何被许多他人所控制。”这种约束以及天主教会在其最黑暗的一段时期的控制是《唐卡洛斯》的核心。

海特纳后现代主义的制作令人回味,克劳利的布景表现出16 世纪天主教会强加给西班牙致命的顺从。威尔第这部歌剧以无可救药的矛盾为结局: 罗德里格被杀,唐卡洛斯欲出逃,伊丽莎白准备告别世界,老皇帝卡洛五世的鬼魂现身。在欣赏过的版本中,我最喜欢萨尔茨堡考夫曼领衔《唐卡洛斯》的演出。他在导演手法不同的版本中的卡洛斯均令人印象最为深刻,而戴维森在海特纳版本中的传奇表演亦超越了其他的伊丽莎白,令人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