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 年9 月17 日,由上海歌剧院、上海大剧院联合出品,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携手上海歌剧院联合制作的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在上海大剧院上演。这是继《漂泊的荷兰人》之后, 上海歌剧院呈现给观众的又一部瓦格纳巨作。此次演出由指挥家许忠执棒,6 位世界优秀瓦格纳歌剧演员,携手上海歌剧院合唱团与交响乐团联袂呈现, 为上海的观众带来歌剧盛宴。
一、以相为象
希腊古典诗人赫西俄德(Hesiod,前8 世纪) 在他的两部诗作《神谱》(Theogony )与《劳作与时日》(Works and Days )中为我们介绍了西方人类的起源及最初的女性——潘多拉(Pandora,希腊语:Πανδώρα)。在希腊神话中,宙斯为了惩罚普罗米修斯造人和盗火,让火神赫淮斯托斯用黏土做成了人类的第一个女人潘多拉。在潘多拉迷人的美貌之下,潜藏着的是不为人知的邪恶——欺诈、贪婪、无知、不知羞耻……她带着一个盛装着成千上万种灾难的魔盒来到人间,并将所有的灾难全部放逐,唯留“希望”在盒底,从此人间灾难无数。
瓦格纳的《罗恩格林》就像是为我们打开了“潘多拉魔盒”,世间所有的“众生相”在这部歌剧中表现得淋漓尽致,直击人心。
欲望·艾尔莎
人类痛苦的根源来自欲望。全剧的戏剧主线围绕着罗恩格林的“禁忌之问”展开,艾尔莎的欲望也随着戏剧的发展逐渐显现,随之而来的也必将是无尽的痛苦。在第一幕中,当罗恩格林在艾尔莎的召唤下来到人间,艾尔莎表现出欣喜若狂,坚定地表达了不追问的决心;随着第二幕的拉开,由于奥尔图特的挑唆和好奇心的驱使,艾尔莎的戏剧动作发生了变化。她的内心开始变得摇摆不定,且对罗恩格林的身世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到第三幕婚礼场景,艾尔莎越发纠结挣扎,最终问出了“禁忌之问”,从而导致痛失爱人。所有的好奇心和贪念都是欲望的表征,这些表征都凸显了艾尔莎意志薄弱、不堪挑唆的人性弱点。可怕的欲望驱使着艾尔莎在心理上发生了逐层变化,拉扯着艾尔莎一步步走向深渊,与爱人罗恩格林渐行渐远。
在本版制作中,艾尔莎打破了传统意义上公主高贵典雅的人物形象。她藏匿于人群之中,像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疯疯癫癫,时而痴痴傻笑,时而纠结痛苦。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她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第二幕结束之时,艾尔莎穿上了金黄色的婚礼礼服,她将披肩打开后犹如满月(Luna)一般,更加验证了西方传统意义上疯癫痴傻(Lunatic)的人物意向。
贪婪·腓特烈
瓦格纳笔下的腓特烈是一个矛盾的人物,他在善与恶之间游荡,本质上不坏,但是由于觊觎权力与地位,过于贪婪,因此才会被奥尔图特蛊惑,最终以悲惨的结局收场。
从戏剧层面上来说,他性格反复无常,有违艾尔莎父亲的重托。在得不到艾尔莎及其封地时,便设计通过串通奥尔图特来污蔑艾尔莎、谋害戈特弗里德,以卑劣的手段获得他想要的一切,是为不忠。在决斗过后,腓特烈输给了罗恩格林,并抱怨奥尔图特计谋失败,扬言要伤害奥尔图德,是为不义。在罗恩格林与艾尔莎的新婚之夜,他又企图偷袭罗恩格林,将不仁不义的小人之举展现得淋漓尽致。从歌剧的开场,直到最后他的结局,他只有贪婪、动摇和立场不定,缺乏正确的世界观与价值观。
欺诈·奥尔图特
奥尔图特是一个重视权力并且野心十足的人。她渴望拥有至高的权力,为了“伟大”的复辟计划, 可以不惜牺牲一切代价,甚至包括她自己。她巧言令色地干预了腓特烈与艾尔莎的政治联姻后嫁给了腓特烈,并且将腓特烈视为棋子,坚定且偏执地要实现“复辟”计划。
联合制作版本中的奥尔图特是舞台上“特殊” 的存在,她没有“盲从”地相信上帝的旨意,也没有听话地与“大多数人”为伍。她清醒地洞悉着当下发生的一切同时引导着将来事态的发展。若不是奥尔图特的谎言,艾尔莎就不会陷入被诬陷的境遇, 也就不会召唤出“圣杯骑士”;若不是奥尔图特“复仇计划”的阴谋,腓特烈不会放弃艾尔莎与奥尔图特一起去争夺权力与土地;若不是奥尔图特的挑唆, 艾尔莎也不会问出“禁忌之问”,失去了爱人并且离开。她主导了整部歌剧故事的发展,并且凭借一己之力挑起了全剧的戏剧冲突。
无知·大众
在歌剧《罗恩格林》中,合唱作为表现大众意志的音乐表现手法,为群众发声。在此次上海大剧院上演的版本中,合唱演员身着统一色调的服装, 挥舞着一致的手势,手握统一的道具,所要表达的是人类“盲从”的“从众心理”。
当序曲响起大幕拉开,所有的合唱演员像刚出生的婴孩一样抱头蜷缩,无意识地分别坐在代表着邪恶和正义的两棵树下。随着音乐的发展,合唱演员们慢慢抬起头,立直身体,逐渐有了思想开始移动,这是人类从混沌状态到有思维能力的成长过程。不管是舞台上赫然矗立的两棵树,或是婚礼场景中左右两侧打开的窗户,这些场景就像“天平”的两端,以对立的形式出现。当人们的某种思想达成一致时,“天平”一端的演员会全体走向另一端,用来表达人民思想倾向的转变。这种转变是全面的、绝对的,呈压倒性的碾压,这是歌剧导演表现现实中人们“从众心理”的舞台表现手法。
“盲从”的根源在于外界的压力与对自我的不确定,在于过多在意外界的眼光和看法,并且惧怕提出“异议”而不敢主动抗争。但是大多数人认为对的意见难道就是正确的吗?意见统一便是最好的答案吗?我想这是歌剧导演想要为我们表达的现实意义与现代启示。
二、无相之象
“无相”本为道家的理念,意为“象罔”,即“恍惚之貌”。200 多年后,佛教亦采用“无相”一词表达“形即是空”的概念,也就是超越了世间所有有形的物质存在和其特定的属性状态。上海歌剧院联合制作版的《罗恩格林》,导演在舞台布景、舞美设计方面也应和了“无相”的中国哲学思想,它超越了形式的智慧和状态,追求解脱与觉醒。
在道家思想中,“水”被赋予了生命和诗意的象征意义并且强调宇宙和人之间的自然融合。水作为融合的代表不仅具有流动性质,也象征着生命和宇宙的流动。第一幕在舞台中央出现的一片水洼, 艾尔莎在水洼的旁边呼唤着解救她的骑士并用水擦洗身体。舞台灯光由明变暗,水的倒影映射在舞台布景的白墙之上,波光粼粼,使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不久之后罗恩格林被“召唤”出来,成了救赎艾尔莎的英雄。在此导演用“水”来表示舞台上人与神之间的生命契合,表现了亦真亦幻的舞台戏剧效果。
老子在《道德经》第三十九章曾经说过:“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意思是我不想像玉一样玲珑剔透,而愿意做一颗顽拙的石头。中国道家哲学思想崇尚质朴与自然,石头在道家哲学中代表的是自然、是原始、是不假雕琢的本真。剧中多次出现的石头,作为权力的象征符号贯穿着整部歌剧。质朴的石头被世人利用,它变成了人民手中的武器, 变成了统治者维持秩序的工具,最后变成了致人死亡的凶器。石头虽然没有生命,但是在导演笔下, 它变成了戏剧冲突之后的行动实施者和施暴者。
水是阴,石为阳,一阴一阳之谓道。歌剧导演想要对我们阐述的是一种“和解”的思想。世间万物或是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或对立统一的两种事物,既相互独立又相互作用,在交互作用中发展并生成新的事物的规律。天、地、人以及所有物类, 都遵循这一规律运行,不断达于新的平衡。任何对立的事物既相反又相通,既相分又相合,最终达到“天人合一”,阴阳对立也终将“和而解”。
三、以无为本
魏晋玄学的代表人物王弼在《老子注》第四十章中说道:“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天下万物的生存表现为有形有象,有形有象的万物的产生是以“无”作为共同的根据。任何具体的事物都不能作为另外一个具体事物的本体或本原,更不能成为整个世界的本体或本原。天地万物的发生与存在都依赖于一个更根本的、超越于有形事物之上的“无”。只有无形无名的本体才能使众多的具体事物发挥各自的功用。
联合制作版《罗恩格林》的舞台设计、灯光设计与传统演绎的歌剧版本有着巨大的反差。主创将所有发生在舞台上具象的表征,全部模糊化处理, 打破观众看传统版本演绎的“住相”观念,一切回归到事物的本源;希望观众专注于音乐与戏剧,以“无”的观念贯穿全剧,留给观众无限的思考与想象。
在人物角色方面,本版歌剧导演颠覆了瓦格纳在传统意义上对于人物角色的定位。艾尔莎不再是高贵且纯洁的公主,她抽烟解闷,喝酒放纵,是一个刚刚失去父亲接连又丢失了弟弟的神经质女人; 罗恩格林不再是童话般从天而降的“圣杯骑士”形象,引导他来到人间的天鹅仅仅出现在人们的意念之中,并没有童话般地出现在舞台上。他悄悄藏在人群中,并从人群中走来,他是平凡无奇的万千众生之一,他是人民推选出的、去拯救艾尔莎的“代表”,他是人民的一员,不再是上帝指派的使者; 海恩里希国王褪去了华服,虽然铜管乐器奏出的主题动机具有极高的身份辨识度,但他的舞台形象没有显示出他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与人民为伍,与大众为友。
在舞美设计方面,导演没有着力于还原歌剧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而着重于戏剧的思想内核。舞台上故事发生的时代背景从古老的中世纪转到当今的现实社会,舞台装饰现代简约呈后现代主义风格; 著名的婚礼场景没有豪华的布景装饰和喜庆的舞台背景,仅用红色的丝带表达了新婚的喜庆气氛;在服装方面,全体演员身着统一色调简约的运动套装, 罗恩格林的人物形象模糊了其神的属性,海恩里希国王的出场没有掌权者的压迫感,他与所有人一样的装扮,没有了阶级、等级之分。舞台上的人物形象消除了原有歌剧中的阶级之分与人神分划,表达了众生平等的观念。
在戏剧方面,“救赎”是整部歌剧的主题思想。在歌剧中,“救赎”的主线体现在两个方面,首先是神对人类的救赎,来自天国的“圣杯骑士”依照神的旨意要带领着困惑的众人走出困境。其次是自我的救赎,人民如何能够自我觉醒,独自走出困境。在此次联合制作版的舞台上,导演将舞台背景设计为现实生活的场景,将阶级平等化,将人神模糊化, 他所想要表达的便是在当下纷杂的世界中,谁可以引领我们走出黑暗呢?我想这是导演留给我们思考的话题。
这场演出由上海歌剧院院长、指挥家、钢琴家许忠执棒,携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和苏州交响乐团联合演奏。在许忠的指挥下,管弦乐队流畅、巧妙地将音乐和故事完美融合,为观众解读了瓦格纳的音乐文本并带来新的释义。交响乐团以专业的音乐技巧将歌剧故事的悲剧性内核呈现得更有张力。值得一提的是,上海歌剧院合唱团此番演出的突破性令人惊叹。众所周知,在瓦格纳的歌剧中,合唱是重要的表现手段,不仅展现出完美的音响效果,也与戏剧内容紧密相连。通过上海歌剧院合唱团歌唱家们的精湛演绎,为观众呈现了“人声交响化”的音乐与舞台艺术的盛宴。
9 月19 日,可能因为高强度的排练、三天两场的密集的演出强度等不可控的原因,歌剧《罗恩格林》以主唱演员生病而不那么完美的结局收官。但瑕不掩瑜,谢幕时已至深夜,上海的观众以包容、热情的态度给予演员最真挚、热烈的掌声,久久不愿离开。
人生总会有遗憾,遗憾才是人生常态,因为遗憾才有期待,我们期待《罗恩格林》的再次归来。同时也希望当《罗恩格林》再次归来之时,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成为身披铠甲、所向披靡的“圣杯骑士”。
(作者单位:上海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