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简理念中梦幻与现实的光影交融

由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与上海歌剧院联合制作的瓦格纳歌剧《罗恩格林》于2023 年金秋如约而至，隆重献演于上海大剧院。瓦格纳歌剧的上演一向备受瞩目，无论从歌剧演员的演唱、乐团的演奏、歌剧结构的整体把握，还是舞台制作与呈现，均是演绎实力的集中体现。此次，上海歌剧院院长、指挥家、钢琴家许忠率上海歌剧院交响乐团、合唱团，与多位世界著名瓦格纳歌剧演员一起，奉献了一场精彩的瓦格纳歌剧艺术盛宴。

歌剧《罗恩格林》是一部三幕浪漫主义歌剧，其中融入了瓦格纳歌剧里一以贯之的神话、历史、宗教、英雄题材，围绕中世纪的骑士精神、救赎和女性等话题展开。同时，这也是一部标志着瓦格纳歌剧从浪漫主义德国歌剧走向瓦格纳“乐剧”形式的剧目， 充分发挥了主导动机在戏剧展开过程和剧情推动上的重要意义，摒弃分曲结构，采用“无终旋律”形式。这些歌剧形式上的创新性，使瓦格纳的这部《罗恩格林》在西方歌剧发展史上占据一席之地。

2022 年巴伐利亚国立歌剧院世界首演、2023 年9 月在上海大剧院中国首演的此版《罗恩格林》制作，导演蒙德鲁兹与舞台设计师莫妮卡· 波梅尔在舞台设计和服装道具方面，摒弃了传统歌剧制作中中世纪的舞台布景的写实性还原，采用了极简风格和现实主义色彩的设计，以现代感的舞台拉近时间与空间上和观众的距离，带来颇具有新颖的未来感设计。

第一幕，舞台布景简化为谢尔德河畔的一片草地和两棵象征审判的橡树；第二幕，简洁地展现了安特卫普城堡的宫殿，具有空间感的白格子窗户令人眼前一亮，完美地体现出舞台空间上的立体性， 亦增添了声音上的多维层次感；第三幕，舞台上也仅仅保留了谢尔德河畔的一片草地。在服装上，演员们全部身着运动卫衣、牛仔裤、PVC 塑料衣进行表演。从演员形象上来说，与剧中人物的角色定位形成鲜明反差。

正如舞台设计理念所展现的那样，由于采用了极简风格的舞台布景、服装、道具，表演的动作也相对简化，同时不依赖舞台布景的切换形成演区的转换，因此观众理解歌剧的情境、领会剧情发展的过程、感悟歌剧人物角色的形象与情感等内容时，就会将注意力更加聚焦在管弦乐演奏、人声演唱上，关注音乐部分承载的戏剧性张力和戏剧情节推动过程。这无疑也增添了管弦乐和人声演唱部分的表现难度，对现场演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和更大的挑战。

瓦格纳歌剧演绎的真正难点，实则还不在于歌剧演员长时间、高强度的连续演唱，也不在于人声成为复杂的管弦乐织体中的一个或若干个声部构成。瓦格纳的歌剧作为管弦乐和人声交织在一起构成的复杂且庞大的戏剧结构，如何通过作品的演绎，使听众能到听到、识别、感性捕捉和体验到其中错综复杂的戏剧发展，捕捉到音乐中丰富细腻的旋律、节奏、和声、音色等要素错落有致的运动过程，人声与管弦乐各声部之间流畅且清晰分明的层次，是检验乐队和演唱者实力的核心关键。

演出过程中，指挥家许忠执棒的上海歌剧院乐团和合唱团不负众望，为观众们精彩呈现了高水准、富于感染力和戏剧张力的现代版《罗恩格林》。许忠指挥下的管弦乐，亦如他细腻、富有激情的钢琴演奏般，充分调动乐队各声部间流畅运行所展现的极佳平衡感，弦乐和木管声部的细腻温情的戏剧情感表现得淋漓尽致；铜管组，尤其是贯穿歌剧发展始终的小号声部的号角和审判动机，嘹亮、果敢、坚毅且富有穿透力的音色，成为演出的一大亮点。各个乐队声部都展现出扎实强劲的演奏实力和稳定的发挥。对于演奏难度极高的瓦格纳歌剧的演绎而言，指挥和管弦乐演奏水平堪称上乘。

上海歌剧院合唱团同样发挥出色，在总共3 小时20 分钟的歌剧演出中，合唱部分长达2 小时50 分，声部数量达到十余个之多，尤其男声合唱部分占据绝大部分的合唱体量。对于德语歌剧而言，因德语发音中有诸多辅音和连续重音，整个合唱团经历了艰辛的发音训练过程；同时，合唱中复杂的节奏、旋律以及和声的变化，在演唱难度上也远超一般的歌剧作品。但合唱的出色表现，为整部剧的演绎增加了丰富的戏剧性效果。多位实力雄厚的著名国际瓦格纳歌剧演员表现精彩纷呈，以令人信服的演唱方式完成了诸多高难度唱段，准确妥帖地诠释了剧中人物形象与戏剧性格。

瓦格纳的《汤豪舍》《漂泊的荷兰人》《罗恩格林》《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尼伯龙根的指环》等众多作品，都聚焦于“死亡”“救赎”与“女性”等主题。可以说，瓦格纳的核心观念，就是通过救赎的方式， 摆脱世俗的束缚，抵达彼岸的幸福。在瓦格纳流亡时期，他更是受到叔本华的非理性主义哲学的影响， 将现世的死亡，看作通往终极幸福的必由之路。

瓦格纳歌剧中的“救赎”，往往和“女性”主题相关联。“救赎”是富有悲剧意义的，在瓦格纳看来，那些真正对爱情执着追求，并具有自我牺牲精神的伟大女性，才是救赎世界的根本力量。这一点，在他的多部歌剧中均有所反映。《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中，通过走向毁灭和自我牺牲，来获得“救赎”和精神上的永恒；《尼伯龙根的指环》中，女武神的首领布伦希尔德最终以自我牺牲的方式，拯救了英雄齐格弗里德，拯救了整个世界。同样，在歌剧《罗恩格林》中，艾尔莎在得到骑士拯救的同时，也满足了她对爱情的美好憧憬。但最终，艾尔莎因破坏约定，追问“禁问”的问题而导致个体牺牲、幸福消逝。

瓦格纳的这些深刻的哲思，最终在绵延起伏的歌剧音乐过程、充盈着丰富音乐色彩和变化的主导动机，以及赋予不同戏剧性格的人物唱段中，得以转化和升腾，这也正是瓦格纳歌剧的演绎能直击观众心底的最大魅力所在。全剧第一幕开场的前奏曲， 或许算得上是瓦格纳歌剧中最甘醇圣洁的一首管弦乐作品，清澈纯净的弦乐音色中饱含着神圣的崇高感，所呈现的音乐意境之美尽显其中。这无疑也是对管弦乐团整体演奏实力的综合考验。全剧在唯美纯净的弦乐声部缓缓流淌的“圣杯动机”中徐徐拉开帷幕，小提琴声部的高音区梦境般如歌的旋律绵延流畅，如同仙境里朦胧的薄雾，依稀展现出前方的圣域。李斯特形容它是发生在“被彩虹所照的浅蓝波涛中”，很快就将观众引进瓦格纳歌剧史诗般宏大的戏剧情境中。全曲以“圣杯动机”作为核心发展素材，通过旋律线条与和声节奏变化，来制造他开创的“无终旋律”的绵延之感，通过复杂的和声变化，尤其通过使用减七和弦、属七和弦的持续不解决与阻碍终止式的进行，打破乐句的规则感和平衡性，增强段落内部的节奏动力，并通过更多碎片化旋律线条的逐步增加， 以及在节奏、力度等要素上的整体扩展，增强音乐内部的动力性， 增强音乐织体的厚重感，使音乐发展获得充沛的能量。伴随着越来越多的弦乐声部中低音区的融入，更多的弦乐旋律缠绕其中跌宕起伏。紧接着，更多木管旋律叠加在旋律的洪流中。当雄浑厚重的大提琴旋律进入时，迅速将整个乐队的演奏推入气势磅礴的高潮旋律，最后在铜管坚定铿锵的附点节奏中，前奏曲推向壮丽的最高潮。之后，逐渐在弦乐声部悠长的旋律中慢慢缓和平息下来，在前奏曲的尾声部分， 弦乐声部逐渐成为意味深远的轻声吟诵，意犹未尽， 美妙至极。整首前奏曲的音乐过程一气呵成，气贯长虹。

许忠执棒的交响乐团，将这首前奏曲演绎得层次分明，并将音乐结构依次清晰流畅地展现，各声部错落有致地进行着旋律的衔接、交替、转换，音色的变化、织体的层次、力度的强弱安排，将丰富的音乐色彩在感官中构筑了一幅形态丰富、色彩斑斓的音乐镜像，音乐的所有衔接之处既平稳又流畅， 丝丝入耳，环环相扣，让人印象深刻。

在全剧中，多个表征特定戏剧内涵且贯穿歌剧发展始终的主导动机，彰显出不同人物形象，与人声一道，有力地从始至终推动剧情发展。剧中每次国王出现时的整齐嘹亮号角声，具有果敢、正义、公正的音乐性格，代表了国王庄重威严的形象，也为之后公正审判的剧情做铺垫。号角的旋律贯穿整部歌剧。令人记忆深刻的是，演出中，小号声部被放置在舞台边侧高处的包厢区域，不仅增强了声音的空间感和方位感，也拓展了视觉上的观看效果， 着实震撼全场。

在第一幕第二场中，由双簧管以柔美温润的音色奏出的“艾尔莎主导动机”伴随着艾尔莎出场。这个旋律下行走向的主导动机，其本身就赋予了这个人物温柔善良的人物形象，也暗含了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在艾尔莎陈述梦境中遇到的那位身穿绚丽夺目战衣的骑士时，出现了“圣杯动机”和“罗恩格林动机”，用音乐的方式暗示此人就是守护圣杯的骑士罗恩格林。乐队演奏的主导动机清晰明了， 层次分明，同时与人声完美贴合，推动戏剧矛盾发展走向更高层面。“艾尔莎动机”“圣杯动机”“罗恩格林动机”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从感官上易于捕捉的联系。这几个动机都带有附点节奏型，且“艾尔莎动机”与“罗恩格林动机”在相同的调性上出现，相互间的紧密关联和暗含的戏剧寓意更是不言自喻。

与“艾尔莎动机”相对立的，是腓特烈伯爵夫人奥尔图特的“奥尔图特动机”。这是一个建立在幽暗阴冷的小调基础上的动机，由低音单簧管演奏。动机中减七和弦的使用，象征着邪恶的黑暗力量， 也与“艾尔莎动机”柔美温暖的音色和音乐形态形成了鲜明对比。同时，“奥尔图特动机”与“谋动机” 和“禁问动机”在音乐形态上，也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暗示着剧中的阴谋和“禁问”骑士身份之间，有着必然联系。

全剧中，“禁问动机”作为一个承载关键戏剧意义的主导动机，成为推动戏剧矛盾发展的重要动力：在第一幕中，罗恩格林答应帮助艾尔莎证明清白的时候，“禁问动机”就作为罗恩格林提出的条件出现；在第二幕中，奥尔图特说服腓特烈，以追问身份和姓名作为对罗恩格林的报复，“禁问动机” 成为他们实施报复计划的突破口；在第二幕奥尔图特与艾尔莎激烈的争论中，奥尔图特一再引诱和挑拨艾尔莎心中对骑士的真实身份产生疑虑；在第三幕中，“禁问动机”最终将整部剧的矛盾推向顶峰， 使艾尔莎与骑士之间的爱情纠葛在此时得到了集中爆发。这些主导动机的运用，及其在整部歌剧中的发展变化过程，构成了瓦格纳歌剧观演的独特体验， 唯有听众更为仔细地听辨音乐细节，以及更缜密的旋律关系及其各种复杂变形的听觉甄别，方能有效地把握整部歌剧的音乐过程与审美内涵。

在整场演出中，最能反映瓦格纳歌剧表现力的戏剧性对话场景可谓精彩纷呈，而在形成对比的抒情唱段中，又将音乐展开得充沛丰盈。在第二幕第一场中，腓特烈伯爵恼羞成怒地控诉妻子奥尔图特让自己捏造艾尔莎谋害弟弟的言论，导致自己蒙羞， 且即将面临被驱赶出布拉班特的窘境。在这段激烈的充满愤怒的对话中，腓特烈伯爵以宣叙调和咏叹调交织杂糅的形式展开，管弦乐则以阴郁的小调为主，通过复杂的游离性的调性展开过程，以及各声部间交替演奏的充满紧张感的减七和弦、弦乐声部的颤音等音乐形式，将一场激烈的争论段落表现得酣畅淋漓。之后，音乐继续持续发展，在剧中已出现过的碎片化的动机，与管弦乐中的其他音乐材料交织缠绕在一起，穿梭游走在管弦乐中各声部间交替传递，与复杂的调性及和声变化杂糅在一起，形成了一幅复杂却充满戏剧张力的歌剧画面。

奥尔图特的唱段，逐渐抚平了腓特烈伯爵的愤怒和控诉，转而将关注点转为蛊惑艾尔莎追问骑士的姓名和出身，以此来达到复仇的最终目的。之后， 在宁静的夜幕下，即将迎来自己幸福时刻的艾尔莎， 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在阳台上柔情似水地唱起了憧憬幸福生活的咏叹调，与之前的控诉复仇段落形成鲜明的音乐性格对比。艾尔莎演唱的音色甘美芬芳，沁人心脾的旋律以娓娓道来的吟唱展开，管弦乐一改之前激烈震荡的风格，而是采用宁静、平稳的调性和简单的和声伴奏，构成了这首优美典雅的咏叹调。只是在这首优美的咏叹调中，不时有不和谐的音响，以及奥尔图特躲在幽暗处的声音加入， 以暗示其后的悲剧性命运。

同样，戏剧意义上精彩的对话段落出现在随后艾尔莎与奥尔图特之间的激烈争吵，以及第三幕艾尔莎和罗恩格林的对话中，将整部戏剧推向最高潮。这其中的激荡的情感纠葛，是管弦乐各声部交替运行、支持和包裹下逐渐推进，跌宕起伏， 旋律和音色的变化得以清晰展现，同时引入大量半音化和声，阻碍终止。加上多个主导动机一起搭配歌唱性的旋律，共同交织在一起，成为一场意蕴无穷的音乐盛宴。

几位主要角色演员的表演令人印象深刻。艾尔莎的扮演者夏洛特- 安妮· 希普利（Charlotte-Anne Shipley）是一位拥有温暖迷人音色、出众的声音控制能力和穿透力的女高音，无论是与双簧管演绎的主导动机搭配，或是被木管组乐器包裹的唱段，她都能驾轻就熟地与乐队完美融合，成为整部作品中最柔美温暖善良的人物形象。可以说，浪漫主义歌剧中，浪漫、唯美、温情的气质，在艾尔莎身上都得到了集中表现。她动人的魅力着实沁人心脾，就似一股暖流充盈着整个身心。扮演奥尔图特的演员海克· 维塞尔斯（Heike Wessels）作为一位卓越的女中音，在整部剧中的表现相当抢眼。她那独具宽幅度戏剧张力的音色，恰如其分地驾驭这个音域宽广且充满戏剧性张力的女中音角色，将奥尔图特这个角色以轻松自如的方式演绎得出神入化，惟妙惟肖，充满戏剧张力的洪亮的大号嗓音，饱满地浸透在整个剧场中的每一个角落，不禁让人直呼过瘾， 展现出瓦格纳歌剧演员出众的戏剧表现能力。与奥尔图特同样令人难忘的还有饰演腓特烈伯爵的男中音歌唱家埃吉尔斯· 西林斯（Egils Silins）。他的音色纯正清亮，具有很强的戏剧张力。尤其在第二幕第一场中，他与奥尔图特那场充满戏剧性的对手戏， 充沛的戏剧情感和细腻的声音表现力，不禁让人啧啧称赞。作为当今杰出的瓦格纳戏剧男高音之一的斯特凡· 温克（Stefan Vinke），以其独特的纯净明亮的音色，诠释了罗恩格林这位果敢英勇的骑士形象。此外，饰演海恩里希国王的男低音歌唱家索林·科里班（Sorin Coliban），以及饰演国王使者的男低音歌唱家约亨· 库普弗（Jochen Kupfer）的表现都都非常精彩，富有戏剧张力的音色，准确驾驭了瓦格纳歌剧中戏剧人物的独特个性。

与独唱演员同样发挥出色的，是上海歌剧院的合唱团。他们的声音纯正嘹亮，富有戏剧性张力和出色的声音表现力。在歌剧中，合唱承担了重要的推动戏剧发展，如：评价戏剧人物，充当戏剧旁白等作用。合唱也通过多达十余个声部的复杂演唱过程，向观众展现了强大的演唱功底。全剧中最著名的合唱之一就是“婚礼进行曲”，合唱团以纯粹、空灵的音色，表达出对爱情至诚至高的崇敬，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

更欣喜地看到，整场歌剧演出中，上海歌剧院在精准把握西方歌剧表演艺术和文化实质方面所做的积极努力。对于歌剧这一西方舞台艺术形式而言，遵循歌剧规律，不断学习西方经典歌剧， 并结合中国歌剧发展的实际，总结经验，寻找规律、形成可复制、可推广、可创新的歌剧排演经验， 积累丰富歌剧剧目作品，对于提升我国歌剧发展水平具有重要的意义，也是文化互鉴的重要组成部分。通过引进国外歌剧版权，积极与西方高水平歌剧演员同台合作，快速提升中国的歌剧演员的技术水平，是中国歌剧务实的发展之路。当歌剧中的号角响起时，无意中瞥到乐团中年轻的小号手，和合唱团里一张张年轻的面孔一道，构筑成歌剧事业发展的蓬勃力量。期待未来更多展现各国文化的优秀歌剧作品得以引入，更期待中国原创歌剧作品走向世界，在更广阔的国际舞台上讲好中国故事，展现中国文化自信。

（作者简介：吴佳，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博士，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