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7日,著名配音艺术家、译制片导演苏秀远行,享年九十七岁。著名主持人曹可凡发文悼念:“再见,苏秀老师。谢谢您和邱岳峰、毕克等老一代配音艺术家,在那个灵魂贫瘠的时代,给我们这代人送来的精神粮食,让我们瞥见外面的世界。人生短,艺术长。您留下的作品是永恒的。”
作为配音演员,苏秀用她那独具魅力的声音塑造了不胜枚举的外国影片中的经典形象。她曾为《红与黑》《孤星血泪》《尼罗河上的惨案》《化身博士》等数百部电影中的角色配音,陪伴了几代人成长。除了配音之外,苏秀从20世纪50年代起就从事译制片导演工作,导演代表作有《阴谋与爱情》《冰海沉船》《砂器》《远山的呼唤》《飞越疯人院》《天鹅湖》《虎口脱险》等上百部电影,许多都成为译制电影中的经典,甚至里程碑式的作品。
少年时代的艺术启蒙
苏秀1926年出生于长春,小学和中学就读于哈尔滨,1942年毕业于哈尔滨女子高等学校。在读初中时,苏秀喜欢打乒乓球,寒假则会用节省的零用钱买冰场的月票,每天上午去滑冰,下午回家做作业。体育运动的磨砺,锻炼了她的意志,也增强了她迎接挑战、直面人生的勇气。
学生时代,苏秀最崇拜的两个偶像,一个是南宋的女词人李清照,一个是女科学家居里夫人。她想学有所成,对社会有所贡献,这也成了她一生的追求。后来,在给电影《沙鸥》做配音导演时,她第一次听到了“一个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句台词,这句话一直激励着她在运动场上和配音事业上前进。
“我自幼喜欢学习,门门功课优秀,是所有老师的宠儿。”苏秀后来回忆道。当时她的梦想是做一个音乐家。
中学时的苏秀,因为歌唱得好,曾被音乐老师推荐到合唱团。在合唱团,苏秀在心里埋下了一个关于音乐表演的梦想种子。后来,在朋友的引荐下,她出演了一部广播剧里的小角色。她很有天分,从一开始只有几句简单台词的配角,很快便演到了女主角。
“我至今记得我曾在一部描写西施与范蠡的广播剧中扮演西施。那大约是1942年,我只有十五六岁。1943年我们还在哈尔滨铁路俱乐部演出过几场舞台剧,有《日出》《沉渊》。我和我高一年级的同学轮流担任《沉渊》的女主角和《日出》中的‘小东西’。我们当中很少有人受过正规训练,演戏仅是玩玩而已。”这段日子给苏秀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误打误撞地进了翻译片组
抗战胜利后,苏秀结了婚,成为家庭主妇,1947年随丈夫到上海定居。1950年初,报纸登载了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广播剧团招考演员的启事,苏秀顺利考取。可惜由于国民党飞机2月6日轰炸上海,给刚刚解放的上海在经济上又增添了新的困难,所以原定作为专业的广播剧团演员,暂时只能是业余的了。
苏秀在广播剧团很受重用,工作得很舒心,可心里总以自己不是国家干部为憾,觉得既然不是国家干部,就不能去穿那象征干部身份的列宁装。所以当她在报上看到北京电影演员表演艺术研究所(北京电影学院前身)招生的时候,立即决定前去应考。
当时的主考是上官云珠和卫禹平。直到晚年,苏秀都记得考试的小品内容:“一个少妇一面在窗下做针线,一面等待她的丈夫回来,天渐渐黑了,丈夫还没回来,她焦急不安起来……丈夫终于回来了。”没有道具,没有台词,也没有对手,全靠演员自己用动作和表情把这些内容表达出来。
表演开始了:苏秀凑近窗口穿针,然后坐下来,一针一线地做起活儿来。过了一会儿,好像听到门外有脚步声,她停下针线,仔细倾听,并没有人来,不禁失望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做起了针线活。可是,天渐渐暗了,她先把针线活儿往眼前凑凑,又往窗前凑凑,缝了两针,天更暗了,一下扎到了手上,这一来完全没有心思做活儿了。她停下来,皱着眉头思索,丈夫这么晚不回来会是什么原因呢?越想越着急,便骤然站起身来决定去找丈夫,可就在她打开门的时候,丈夫却站在门外,于是她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又嗔又喜地笑了……
凭借在这个小品中的出色演绎,苏秀被成功录取。当时电影局管演员工作的柏李老师找她谈话说:“你已经结了婚,而且还有孩子,我看你别去念书了,到翻译片组去工作吧。”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中国并没有译制片。外国影片如果在大光明、国泰这样的大影院里放,可以用上“译意风”——每个座位旁接一副租用的耳机,从中听中文翻译的同步讲解。1950年2月,上海电影制片厂开始设立翻译片组,苏秀算是中国最早的一批配音演员。
当时的苏秀并不知道翻译片组是干什么的,但老师说“反正都是表演”,于是,1950年9月7日这天,刚刚年满二十四岁的苏秀穿着一身蓝布列宁装,误打误撞地进了上海电影制片厂翻译片组。这一天,也是她女儿的周岁生日。
在“漏音棚”开启译制生涯
初进翻译片组时,工作条件非常简陋,苏秀曾回忆当时的录音棚被大家戏称为“漏音棚”,而且待遇也不高,但她依然觉得自己进入这个行当是幸运的。“幸运的是我这辈子一直是和大师在合作,大师们就像是一个大学。解放前我也没有真正演过戏,那时候完全是一张白纸,所以我觉得我是在‘译制厂大学’毕业的。世界上没有任何大学能把各国的艺术大师都请过来教学,而我们却能接触各国的艺术大师。”
“拿我配音的人物来说,很多演员都是奥斯卡影后,比如《真假公主》里面演皇太后的海伦·海丝,她被誉为‘美国戏剧界的第一夫人’;还有《为黛西小姐开车》里扮演黛西小姐的杰西卡·坦迪,她是年纪最大的影后。50年代我配音的塔拉索娃,当年在苏联就等于我们中国的梅兰芳或者白杨这种地位!”说起这些“表演老师”的精湛表演,苏秀由衷敬佩,也心怀感念。
后来她做导演,接触的依然是各国一流的大师——“美国的奥利弗·斯通、日本导演山田洋次、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创始人罗西里尼……”
在20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的译制片黄金时期,许多配音演员的声线极具辨识度,比如出神入化诠释人物性格的配音界语言大师邱岳峰,比如“永远的叶塞尼亚”“上译厂的当家花旦”李梓,比如化身大侦探波罗和高仓健的毕克,比如声音华丽高贵、几乎成了王子代名词的童自荣……这些人的声音有着各自独特的魅力。苏秀是其中为数不多的、戏路极宽广的女配音演员之一。除了小孩子,她几乎能驾驭所有角色,二十多岁时能配七十多岁的老太婆的声音,五十多岁也可以给年轻的小姑娘配音。她的配音角色里有高高在上的女王,也有无奈的小偷妻子。从1950年进入上译厂起,苏秀的配音作品多达一百八十多部。
老一代配音表演艺术家富润生在《译影见闻录》中谈及苏秀,称“她在配音方面的成就也是令人瞩目的。她配过的具有各种年龄、性格、身份的人物至少有上百个,她非常称职,有不少可算是‘绝配’(没人比得上)。她不仅配出了原片演员的‘神’,同时根据自己的条件和人物的需要,运用声音造型和语言表达的功力,还原原片人物的‘魂’”。她在艺术创作上追求“神魂兼具”,自然带来了作品的高质量和高品位,所以才令人如此着迷。
2021年11月,在《天书奇谭》4K修复版公映时,该片配音导演,也是为“老狐狸”配音的苏秀老师,再次回忆起为该部动画配音的往事:“我喜欢搞喜剧,因为喜剧的创作空间大,可以不受任何规则的约束。特别是这部《天书奇谭》,有很多奇思妙想,而且它的故事角度也和当时的动画片很不一样。我们配音所有的点子都是受原片的启发,比如我配的老狐狸就借鉴了旧社会跳大神的人的样子,拿腔拿调的。曹雷配的小皇帝,我让她含半口水说话,让口齿含混不清。童自荣配了一个说话结巴的太监。大家觉得配这部戏非常好玩,创作很过瘾,就像春节在开联欢晚会。”
能导能演又能写
除了是一位优秀的配音演员,苏秀还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位译制片女导演。
译制片导演不同于配音演员,她需要反复思量,根据电影的风格样式来搭配配音演员,以保证影片的整体和谐性。在苏秀看来,“译制导演如同一个乐队中的指挥家,他既不谱写乐曲,也不演奏乐器,但由于指挥对乐曲理解的不同,处理的不同,同样的曲子会产生不同的演出效果”。
《虎口脱险》是影迷心中难以逾越的经典,在中国有着广泛的知名度和影响力,而苏秀正是此片的译制导演。
尚华和于鼎这两位艺术家在片中的经典配音,让许多观众觉得比原作更准确和精彩。苏秀作为导演和其他配音演员对影片台词反复观摩和琢磨,“引导演员像说相声一样”完成了这部片子的配音。
苏秀曾在访谈中谈到自己的工作流程,“没有哪一个看电影的人是像我们这样看的,每个小段循环地看,掰开揉碎地去看”。
译制片的配音和执导过程,就是在和各国的艺术大师进行对话的过程。
在苏秀晚年写作的《我的配音生涯》一书中,她写道,即使许多戏份寥寥的小角色,她都结合影片语境做了细致的分析,甚至外国演员和导演的其他作品,也都拿来纵横比较分析,才“推演”出最恰当的输出方式。正是靠着她的“百转千回”和“千锤百炼”,我们才见证了译制片的“黄金时代”。
苏秀的同事、配音表演艺术家童自荣在《让我躲在幕后》一书中记述了对苏秀的感激:“‘佐罗’的配音留给人们的印象太深,‘觉远’和尚如何摆脱佐罗的影子成了我面对的重要课题。苏秀老师时时提醒我,在念词上、声音处理上都尽量朝李连杰靠拢,不必玩深沉,吐词需要平民化,需要朴实再朴实,在开头还要带有纯真的孩子气。”等到角色完成,童自荣也获得了“莫大的启示”。“我告诫自己,从今往后塑造角色都要切忌雷同。而且不必多顾及嗓音,功夫要下在角色的思想感情上。”童自荣说,“我在心里感谢苏秀老师,因为她善于挖掘演员的潜力,大胆开拓了我的戏路。”
对于苏秀,童自荣发自内心地欣赏和感佩:“在所有女配音演员当中,她是最聪明、最富艺术悟性,能配戏又擅导演的上译厂少有的能人。不可忽略的是,追随在老厂长陈叙一先生的麾下,通过做执行导演的工作,苏秀老师为带出一批译制厂出色的配音接班人,立下了汗马功劳。”
当离开工作岗位后,苏秀一度不再关注译制片的消息,虽然对译制电影的“没落”感到痛心,但她觉得,也许属于译制片的辉煌时代真的远去了……
2000年以后,曾经的译制经典在媒体上重新被讨论,越来越多的“配音粉”通过互联网的力量集结在一起。苏秀说:“时至今日,仍有那么多观众怀念着我们,爱着我们,把我们当年的作品一遍遍地拿出来看,一遍遍地拿出来听。他们说,‘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这让她感动得热泪盈眶。
一位名叫“塞上春风”的网友,曾给苏秀写了一首藏头诗:“苏醒寒冬惟春意,秀美乾坤可叹时。大气堪把山河画,师法天然能自知。风华不任沧桑改,采撷群芳趁露湿。依稀仍忆韶光曲,旧日琴筝意迟迟。”这几句话也代表了喜欢她的粉丝的共同心声。
晚年的苏秀笔耕不辍,七十多岁时,她开始学电脑,发邮件、敲键盘,回忆她的配音生涯,讲述她生活中的人与事。在她看来,这是她与译制电影情感的另一种方式的延续。
苏秀在九十二岁高龄时荣获“法国文化艺术骑士勋章”,法国驻上海总领事柯瑞宇给苏秀的函件上写道:“您通过卓越的职业生涯为法国文化贡献出自己的力量,我为此而感到骄傲。正是由于您的才华和您出色的配音工作,您让中国观众发现了法国电影的珍品,我衷心地感谢您。”
“不管戏多戏少,每配一个不同的人物,就像经历一次不同的人生。我经历过皇后的显赫,也品尝过妓女的低贱,既做过纯情的淑女,也做过资本家的恶毒情妇,还有作家、钢琴家、农妇……谁曾经历过如此丰富多彩的人生?我为此而迷恋我的工作,永生不悔!”苏秀说,“我一直在说,译制片最好的效果,是让观众忘记我们的存在,好的译制片,能让观众感到好像看懂了外文原片一样,文化是需要交流的,就像科学需要交流一样。”
陈丹青曾对苏秀说过这样一句话:“您是空前绝后,而非承前启后的一代。”
“上译那帮人,也买大白菜,骑脚踏车,打月票上下班,开小组会,读报纸,他们活得跟每个中国人一样,为什么他们能进入《简·爱》的空间、《战争与和平》的空间、《悲惨世界》的空间?他们读过的小说,其实大家都读过。那帮人脚跟站在中国土地上,但另外又过着属于云上的日子。”某位影评人曾在一档电视节目中如是说。
苏秀是这些过着“云上日子”的人当中很特别的一个。她的声音会永远陪伴着喜欢她的人们,散发着温暖。
(实习编辑/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