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以后,云对自己经历的这段中学往事依然记忆犹新。
那年,云考上初中后,并没有随父亲去镇上的中学,而是选择了离爷爷家不远的一所村办中学,并且父亲跟爷爷说好,云上学就吃住在爷爷家里。其实在选择这所中学前,云的爸爸已经得知自己的工作即将调动,所以迫不得已做出了这个选择。实际上对云来说,其实到哪里上学都无所谓,只要有学上就行。云才十二岁,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高高的额头,一双眼睛特别明亮。云的成绩一般,考初中语文数学两门功课加起来也没有超过一百分。但这并不重要,班上同学的成绩似乎都不好,像云这样的成绩在他们中间就算是非常不错的了,有的同学两门功课加起来还没有云的一半。与这些同学比较起来,云在心里还有点儿暗暗得意。到了开学这一天,收拾好东西,云跟着爸爸一起去学校报名。从家里到学校,有二十几里路。爸爸骑车带着云。一路上云和爸爸很少说话。有时爸爸同云说话,云才说话,多数的时间,云在一边默默地看着沿途变换的风景。云忽然想起一个恶作剧,有一次上课,云偷偷把一条蚯蚓放在同桌女同学的口袋里,女同学从口袋里拿东西时掏出了蚯蚓,吓得惊叫着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虽然事后云受到老师处罚,可是云想起这件事来依然想笑。云是个调皮的伢子,做过许多坏事呢。
云和父亲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到中午,学校由几栋旧瓦房组成,四周种了许多株杨树,一个操场,操场上有两个显得很破旧的篮球架。此时有许多学生在操场上打球,一片吵闹声。与学校紧邻的是一个碾米厂,一座油坊。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淡淡的菜籽油的香味。缴过学费办完入学手续以后,云与父亲一道去了爷爷家。在这之前除了过节外,云几乎很少来爷爷家。爷爷家住在圩区,出门不远就可以看到宽广的铜龙河从眼前静静流过。
到爷爷家里,爸爸交代了云几句,便留下了云,自己径直去镇上上班去了。云的到来,爷爷和奶奶似乎并没有表示多大的热情。父亲走后,爷爷和奶奶照『日忙自己的事,云觉得有些孤单。因为自小没有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所以云在心里与他们并不亲近,甚至有一点儿陌生感。吃午饭的时候,奶奶边吃饭边絮叨,言语之间似乎并不希望云来这里。奶奶正说着,云的爷爷突然重重丢下饭碗,他让奶奶别再说话。一顿饭也不让人吃好。爷爷这样说,奶奶就不再吱声了。自始至终,云都没有开口说话。吃过午饭,隔壁邻居家的大龙跑过来,和云说话,他已经知道云上学住在爷爷家里。大龙很早就和云认识。大龙大云两岁,也在云上学的学校,现在已经升人初三。大龙过来是让云明天早上与他一起去上学。云答应大龙,说,好。
下午的时间云没有事做,他与大龙一起到离家不远的河堤上。他们沿着起伏的河堤向河的上游奔跑。春天来了,一切都是那般的美好。河里蓝色的河水轻轻流淌,不时有载着货物的大船从这里经过,大船升起白色的船帆借助风顺流而下,一会儿就消失不见了。有一只木船泊在岸边,木船上没有人,大龙和云来到木船上玩耍。整个下午,云都与大龙在一起。因为有大龙的存在,云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晚上云和爷爷睡一张床。云迟迟不能人睡。这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云很不习惯。他尽可能地离爷爷远些。云想家,想妈妈。在睡着之前,云默默地流了几滴眼泪。直到很晚很晚,云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天,云醒来的时候,以为是在自己家里,当他发现情形完全不对时,才明白过来。奶奶已经把早饭做好了。刚吃过早饭,大龙就来喊云。大龙比云起得更早。学校离爷爷家三四里路,都是很窄的凹凸不平的小道,中间还要经过那片低洼的老河口。那是一个很大的老河口,人站在老河口,就像站在很深的谷底。从河流的一侧吹来的风里夹杂着一股浓浓的鱼腥味。在河流和河埂缓冲地带,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坟冢,云看见有一处新垒的坟,在坟前散落着几件已经破损的衣服,几只乌鸦栖息在一旁的矮树上,吱吱嘎嘎,叫声有点儿疹人。在左前方,是一道大铁闸。每年六七月,需要从河里提水灌溉秧田,拉开大闸,汹涌的河水奔腾而出,低洼的河口顿时就变成一片汪洋。因为是第一天开学,不能迟到,所以云与大龙在路上不敢贪玩,他们一路小跑,不一会儿就到了学校。在路上,他们还遇到其他的同学。尽管陌生,第一次见面,大家都表现得很友好。
同学们几乎到齐了,因为是刚开学,大家都觉得很新鲜,说着笑着闹着,秩序显得有些混乱。好像一个假期下来,大家都显得迫不及待了。从初一到初三,学校只有三个班。除了云的情形有些特殊以外,初一新人学的同学家都住在附近。他们很熟,用不着介绍,几乎都认识。云并不认识他们,他独自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完全是个旁观者的样子。有一个脸上生了许多雀斑的矮个同学注意到了有点儿孤独的云,主动走过来,他很友好地同云说话。没一会儿工夫云和他就熟悉了。随后这个矮个同学又介绍了其他几个同学同云认识。对于云,其他同学都觉得有些新鲜。因为云来自另外一个地方,他们甚至根本就不知道云学校的名字。
安排座位的时候,云与一个女孩排在了一起。云有点儿害羞。整整一个上午,云都没有看这个女孩一眼。女孩的名字叫叶桐。她的妈妈是他们的数学老师。叶桐长得很像她妈妈,尽管有些瘦,但却端庄。其实原先云并不知道叶桐的妈妈是老师,当数学老师进来时,云本能地觉得身边的这个女孩与数学老师之间存在着一种必然的联系。而课后,通过其他同学证实了云的揣测。
几个星期之后,云已经渐渐适应了陌生的环境。这期间,父亲曾经专门来看望过一次云,他担心云在这里生活不习惯,所以就过来看云。见云在爷爷家很好,父亲放心地走了。临走前,父亲给了云两块钱。云将两元钱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在贴身的衣兜里。
云和大龙结伴上学放学。大龙初三了,有升学的负担,所以他放学比云迟一些。放学后云就在一边等大龙。有时等的时间久了,云就与其他同学在操场上打球。云的身体瘦弱,很少能抓到球,多半的时间陪其他打球的同学一起来回奔跑。但云并不懈怠,依旧很努力地奔跑。这时候,云就会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操场边上那棵榆树下看着他们打球。这个熟悉的身影并不是别人,就是云的同桌叶桐。叶桐家就住在学校里。这时大概叶桐刚做完作业,就出来走走。她手里抓把瓜子,站在那里,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着面前这群打球的男同学。有时看见一个被撞倒的男生滑稽的样子她笑着弯下了腰,她的笑声有些尖锐,就像一只小鸟的叫声。其实像这样的倒霉事经常发生在云的身上。有几个体格健壮的男生看见叶桐在一边看球就浑身起劲,他们故意朝身材瘦弱的云身上撞,云就像一只皮球被撞出去很远。每次当云遭遇这样尴尬的时候,大龙就像从天而降似的来到了云的身边,这时就要轮到这几个恶作剧的家伙倒霉了,被身材更加壮硕的大龙撞得人仰马翻。这下一旁观看的叶桐笑声就更加响亮了。她在那里毫无顾忌地笑着,引得别人莫名其妙地看着她。见别人看着自己,叶桐才收敛起笑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转身往回走。
这天放学后,云在那里等大龙,等了很长一段时间,也不见大龙他们放学。心里正有点儿不耐烦,这时有人在身后喊云。云掉头一看,竟然是叶桐。叶桐问云,在这里等哪个?云说等大龙。叶桐知道大龙,她说,那要等好长时间,她妈妈正在给他们初三补课呢。叶桐邀请云去她家玩。叶桐家里没有人,叶桐的父亲在另外一所中学教书。见云有点儿拘谨,叶桐让云坐,自己进到房间里拿出瓜子,摆在云的面前,让云吃。叶桐又拿出几本连环画,让云看。直到叶桐的母亲回来,云才起身离开叶桐家。云到学校里找大龙,此时学校里已经空无一人,寂静无声。云知道大龙他们已经回家了。云心里有点儿后悔,要是一直在这里等大龙,就不会等不着大龙了。这时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来,四周的树木浸染在一片暮色之中,天空中不时飞过归巢的小鸟,远处的田畴浮起一层淡淡的雾霭。云一路狂奔。云的耳边刮起呼呼的风声。有几次云差点儿摔倒,可是云并没有放慢脚步。云总觉得自己身后似乎有人在追着自己,仿佛只有奔跑才能解脱。
云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掌灯时分。村落被雾霭笼罩,只有杜鹃哀婉的啼叫穿透这厚厚的雾霭,使得眼前的这座村庄变得极富神秘。此时爷爷正躺在堂屋那把老旧座椅上面,双脚浸泡在一只盛有中草药的木盆里,他双目微闭,听收音机播出的扬剧《尼姑下山》,手指在扶手上有节奏地弹着,嘴里不时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爷爷的神情是那样安逸。爷爷患鹅掌风已经多年,这种病与这个地方的潮湿的气候有很大的关系。屋子里散发出浓浓的中草药味。云很不习惯这种味道,一进门就用手把鼻子紧紧捂住。爷爷并没有询问云怎么这么迟才回来,而是起身吩咐奶奶吃饭。或许是刚才一路上快速奔跑,云心跳得慌。云平静了一下,然后一声不吭地坐下来吃饭。
吃饭的时候,爷爷说明天他要出一趟门,去云的老叔那里。云的老叔刚刚参加工作,在附近一个镇上银行上班。实际上,自从云上学住到爷爷家里,云就没有看到老叔回来过。爷爷说,云的老叔进步了,入了党。爷爷这样说的时候,很高兴,他说他的心思终于没有白费。爷爷还夸了云的爸爸。爷爷说,老叔和云的爸爸这弟兄俩最让他省心。奶奶在一边说,还不都是你的功劳。听奶奶这样说,爷爷心里很舒坦,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云径直吃饭,爷爷的话他并没有听进去,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爷爷去了一趟镇上。回来的时候手上什么也没有带。云心里有些失望。云毕竟还是个孩子。
其实云住在爷爷家里,爸爸是同爷爷谈好条件的。就是说云并不在这里吃闲饭。一个学期100斤米10斤香油,外加两块咸肉。只是奶奶经常因为起早弄饭给云吃,心里不高兴,把锅底敲得很响。云知道奶奶并不是自己真正的奶奶,自己的奶奶早就去世了。不过那个时候云还没有出生,这些都是母亲跟云说的。父亲与这个后母关系并不好。云的父亲是长子,对这个后母始终抱有成见。其中缘由云并不知晓。因为这样,奶奶对云并不好,甚至有点儿冷漠。每次听到奶奶一早敲锅的声响,躺在床上的爷爷就会大声说,你这个婆娘就别敲了,这大清早的,还让不让入睡觉。
云第一次看到爷爷和奶奶打架。
那次放学云刚进门,就看见爷爷和奶奶在灶膛前打架。爷爷骑在奶奶的身上,奶奶在爷爷的身下大声叫骂。爷爷身上的衣服被撕成了片片,灶膛里一片烟气蒸腾。云还听见爷爷扇奶奶耳光时发出的声响。云并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转身就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了学校。下午云没有回爷爷家,他饿着肚子熬着上了几节课。课堂上云总是显得心不在焉。他的肚子咕咕地叫唤。老师察觉到云有点儿反常,就让云站起来。云站在那儿,无精打采,就像一片蔫了的树叶。
云非常想家,想妈妈,他要回家。
二十多里的路程对饥肠辘辘的云来说,实在是一个艰难漫长的路途。云一个人走在路上,觉得双腿真的像灌了铅似的,每迈一步,云就觉得要花费很大的力气。云在路上慢吞吞地走着,天渐渐地暗了下去。云很少在这条并不熟悉的路上走过。道路两旁长着成片的矮树林,几乎没有人家。
月亮升上来,远处的田野浮起一片白色的雾。云这时已经疲惫得很,他实在跑不动了,索性坐在路上歇歇。起风了,所有的树木、庄稼全都俯下身去。
离家还有很长的一段路。
云歇了一会儿,就起身继续往前走。正在路上走着,身后传来一阵清脆的铃声。云扭头一看,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云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爸爸,云喊了声,爸爸。正是云的爸爸,云的爸爸在镇上开完会连夜赶回家。爸爸也看见云一个人出现在半路上,很诧异。他问云,这是怎么啦?云委屈地流下了眼泪。云把爷爷和奶奶打架的事说给了爸爸听。爸爸听后一句话都没有说。云坐在车上,然后随爸爸一起回家。
家里真好。一进家门,云心里立即充盈了温暖。
爸爸与妈妈在房里说了几句,随后,妈妈就做饭给云吃。云吃着妈妈做的饭菜,感觉很香。
三
云不想住在爷爷家里了,但爸爸却不答应。爸爸说,等把这半学期上完了,然后看情况再说。云没有办法,只好答应了爸爸。
第二天一早,爸爸骑车把云送到学校。爸爸嘱咐云,中午一放学就回爷爷那里,别在路上贪玩。云答应说,好。临走的时候,爸爸还是有点儿不放心云,他让云听话。直到看着云走进了学校,爸爸才转身骑车离开。
大龙知道云的爷爷和奶奶昨晚打架的事,也知道云昨晚没有回爷爷家。中午放学,大龙问云,昨天放学到哪里去了。云说自己回家了。大龙听了很惊讶,他说,你回家要走很长的路,那要走到什么时候?云说自己正好在路上遇见爸爸,爸爸骑着车,所以回家快得很。听云这样说,大龙才收起一脸惊诧的表情。他说,你爷爷昨晚到我家打听你呢,他让我告诉你,中午放学后回家吃饭。
回到爷爷家,只有爷爷一个人在,爷爷并没有问云昨天去了哪里。云看爷爷的时候,见爷爷的脸上有几道很深的凝着血迹的抓痕。他知道那一定是奶奶的杰作。奶奶始终没有出现。中饭是爷爷做的。
过些时候,奶奶才回来。她去了她的侄女家里住了几天。在这之前,她侄女来了一次,从爷爷这里借了钱。回去之后,奶奶就回来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期中考试了。云对考试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临近考试的前几天,云每天都起得很早。有时来不及吃早饭就与大龙一起上学了。
期中考试云的成绩并不理想,只在班上排名中等。班主任找了云谈话。班主任指出云上课时间总是心不在焉,注意力集中不起来。他说,云进校时的成绩在班上是前几名,现在落到中等,到底是什么原因?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说话带有明显的当地口音,他说话的时候,口气很诚恳,看着你,一脸的期待。见云不说话,一脸委屈的样子,他知道如果再问下去,云的眼泪就会掉下来,于是让云先回教室,自己好好想想,怎样才能把成绩搞上去。在班主任找云谈话的时候,在另一张桌子旁边,坐着叶桐的母亲,她正在那儿批改作业,偶尔抬头看一下云。云觉得浑身不自在,所以当班主任让云离开时,云逃一般离开老师办公室。云到外面的时候,觉得心境一下子明朗起来,仿佛自由又回到了自己的身上。刚才老师的话仍在耳边回响,特别是叶桐的母亲也在那里,云觉得很不自在,仿佛自己是个小偷被人抓住了一般。回到教室,云没有看叶桐。叶桐这几天有点儿感冒,时不时地咳嗽几声,不过这次考试叶桐的成绩在全班第一。
一连几天,云心里总是闷闷不乐。
云渐渐地适应了在爷爷家生活。尽管爷爷和奶奶之间还会为一些小事争吵,但云已经完全习惯了。
四
又到了星期五,爸爸到学校里接云一起回家。
爸爸对云说,这个星期天要带他到县城照相。见到爸爸,云很高兴。路上爸爸和熟人打招呼。这些人看见爸爸很热情,有时爸爸把车子停下来跟人说话。一直到天黑的时候,云和爸爸才到家里。妈妈早已在那里等着他们。妈妈已经做好了晚饭,桌上的菜已经凉了。当爸爸和云到家的时候,妈妈又将凉下来的菜放在锅里热了一下。云吃得很香。每次回来,云总是这样。晚上睡觉,云怎么也睡不着。云有些兴奋,因为明天爸爸要带云去县城。云曾经去过县城,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云对县城已经没有了具体印象,只记得县城的路很宽很平整,两边的房子很整齐。还有几处很大的房子,比生产队仓库还大了许多。街上人也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明天去县城,他要去一趟书店,上次爸爸给的两元钱还没有舍得用。他想买几本书。云还记得县城有一个饭馆,里面的面条很好吃。上次爸爸带云去县城就到这里吃过一次,云吃过以后就再也忘记不掉,很想再吃一次。隔壁的房间里,传来爸爸和妈妈的说话声音,似乎是有关爸爸调动的事。爸爸对工作调动有些不满意,妈妈在一旁安慰他。
不知不觉,云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爸爸就把酣睡中的云叫醒。云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迅速穿好衣服。吃过早饭,爸爸带着云一起出发。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中一片澄净。小鸟儿在天空低低地飞翔,透明的薄雾飘浮在田野的上空。路上很少行人。云和爸爸在路边等着客车。不一会儿,那辆看上去很破发出巨大声响的客车就开了过来。车上已经坐了很多人,许多熟人同爸爸打招呼。云和爸爸在最后面的座位上坐下来。客车继续向前开着,经过几站,乘车的人越来越多,车上挤满了人。
客车进入县城的时候,太阳已经升起老高。眼前几乎全是房子,早上上班的人挤满了街道,耳边充满了自行车清脆的响铃声,以及卖早点的纷乱的吆喝声。云脸冲着窗外,目不转睛地看着,心里充满了好奇。
客车进站,云与爸爸一道下车。云紧紧跟在爸爸的身后,生怕落下。云曾经被落下过一次。那次,云与妈妈一起赶集,七岁的云因为贪玩,在街上与妈妈走散了。云就像一个无头的苍蝇到处找妈妈,可那么多的人,云到哪里去找呢?!最后云自己一个人跑回了家。家里的人连同邻居一起都出去找云了。直到很晚才垂头丧气地纷纷回家。他们没有找着云,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他们猜想,云不是被人拐走了,就是遭到了什么不测。当他们回家,看见云陡然出现在眼前,短暂的愣怔之后,每个人开心地大笑起来,因为云并没有丢失,而是又出现在大家面前。尤其是云的妈妈,上前一把把云紧紧地搂住,生怕云从她怀中飞走。
现在云显然是吸取了以前的教训。一步也不落下,紧紧地跟在爸爸的后面。爸爸一边走着,一边不时地回头看云一眼。云也看着爸爸。父子俩很默契。
其实云知道爸爸对自己的疼爱。
走了一气,云和爸爸在一家“青年照相馆”的门前停住,这时里面已经有几个人在等着照相了。
云和爸爸坐在一条长椅子上等照相。爸爸已经交过钱开好票。云坐在那里,眼睛却不闲着,对面正好是一个玻璃窗,窗子里面挂着几副相框,里面有几个儿童很天真很灿烂地笑着。有几对年轻男女的结婚照。还有几幅老人的照片。云觉得里面的人笑得有点儿不太真实。就在云在那里无所事事的时候,一个扎着长辫子个子高高,脸上长了许多雀斑的女青年过来喊他们。爸爸和云赶紧过去,进到里面的房间。那个高个子的女青年让爸爸坐下,云站在爸爸身边。看见云的头发有些乱,爸爸用手沾了点儿唾沫将云的头发理顺。那个女青年看见云的爸爸这样做,脸上的表情有点儿不屑,但她还是让他们做好准备,然后把脸埋到相机后面的黑布里面,喊了一声,注意,随即一捏气门,照相机“噗”的一声,爸爸和云的影像就被记录下来。对于照相机这东西,云总是捉摸不透,不知道为什么能把人录进里面。那样的情形就像多年以后云读到的南美作家马尔克斯的小说《百年孤独》开头的那一段,当那个自称叫墨尔基阿得斯的吉卜赛人,拖着两块铁锭挨家挨户地走着,那些小铁炉、铁盆、铁钳纷纷从原地落下,成群结队地跟在墨尔基阿得斯那两块魔铁后面乱滚一样,让人们充满了惊奇和不可思议,而照相也同样让云感到不可思议
照过相,爸爸带云去了一趟县政府。云从来没有进过县政府。除了高大的门楼外,里面是一栋五层大楼,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大楼。云抬头向上望的时候,觉得头有些眩晕。
在二楼一间办公室门前,爸爸停下来,举手敲响了门。从里面出来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人。云一看,这个人自己认识,是那个爱开玩笑的吴叔。怪不得云每次去爸爸那里总看不到吴叔,敢情吴叔调到这里来了。吴叔知道爸爸要来,爸爸在电话里跟吴叔讲过。但吴叔并不知道云要来,所以当吴叔看见云的时候,一脸的高兴。他用肥胖的手摸摸云的脸,笑着跟云的爸爸说,云又长高了,比他在镇上的时候高很多。
爸爸来这里找吴叔,还是工作调动的事。吴叔说他已经找过相关的人,可是已经定下来了,变动的可能性不大了。明天组织部就下文。听吴叔这样说,爸爸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就这样吧,再找也没有意思了。吴叔劝爸爸说,等等吧,说不定上面会有所考虑,你也不要因为这次变动心里不高兴。爸爸说,是,那就等下次机会吧。
中午吴叔在县政府旁边的一家饭馆招待爸爸和云。吴叔特地喊了几个同事陪爸爸。因为有生人在场,云很拘谨。尽管吴叔劝过爸爸,不要为工作上的事情不开心,可是爸爸心里还是有点儿不高兴。爸爸喝多了,有点儿醉意。吃过饭,吴叔让他们到他家里休息一会儿,可爸爸说他回去有事,执意要走。吴叔没有办法,把云和爸爸送上了车。车子一路颠簸。爸爸睡着了,打起很响的鼾声。幸亏车子上没有几个人,否则云觉得有些丢人,尽管这样,云心里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云一路默默地看着外面。原先想好去新华书店买几本书因中午吃饭爸爸喝多了酒而泡汤了,云的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暑假到了,云放假回到家里,又开始恢复了自由而快乐的生活。
五
时间就这样匆匆而过,一晃暑假过去,学校又开学了,云的自由结束了。
爸爸又把云送到爷爷家里。
爷爷家门前的那条小河里长满了菱角,此时菱角已经成熟了。住在河岸边的人划着小船来到河中采摘菱角。
这几天,云放学后不再贪玩,而是一路飞奔着赶回家帮助奶奶去河里采摘菱角。
奶奶划着小船,云坐在船头,弯腰采摘菱角。菱角可真大呀。全都是红色两头尖的风菱。
篮子里已经盛满了菱角。再摘就没有地方盛了。奶奶把小船划到岸边,系好缆绳后,云帮助奶奶把满满一篮菱角搬到岸上。
晚上,奶奶把满满的一篮菱角放在锅中煮熟,然后盛进盆子里端出来,放到矮桌上,爷爷、奶奶、云围坐在一起吃菱角。
菱角真香啊!菱角米又大又白又香又甜。
凉月子从东面升上来,月光下的田畴浮起一层白白的雾气,远处的景物模糊不清,风里飘来了稻菽成熟的芬芳。
有时,云静静地看着眼前这样的景色像入迷一般。云感觉这样的景象就像一幅美丽的图画。
除了渐渐落下的学业外,云觉得自己越来越自由了。
有时,云走在一望无际的稻海里,有一种要飞翔的感觉。他真的觉得自己越来越轻了。他的脚下仿佛生了风,这风托起云单薄的身体,云张开双臂,在稻海里一路狂奔。有时云坐在田埂上面,仰起脸对着蔚蓝的天空,他感觉这天空就像大海一样深不见底。就在云沉迷其中时,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急促的鸟鸣声,这急促的鸟鸣声把云从一种迷离的状态中唤醒。云赶紧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然后,迈开脚步,继续狂奔。一直到村庄的边缘他才停下脚步。云站在那里,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刚才是竭尽全力地奔跑,所以当他停下来时,感觉到心脏快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云的这种样子引来别人惊异的目光。云全然不在乎这些,他要感受这飞翔的快乐。
可是,突然下起雨来,连绵的秋雨一场接着一场。原来的小路已经被水淹没了,水越聚越多,老河口变成一片汪洋。水也阻隔了云上学的那条路。云和大龙上学要绕开这里,这样他们几乎要多走一倍的路程。
这天放学后,云照例在学校里和几个同学玩耍,直到天快黑了,云才回家。一场暴雨突然降临,这真是一场暴雨,就像从天上倾注下来一般,云的脚下很快被水淹没了。云没有带雨伞,只好在路边的人家躲雨。雨下了半天,才逐渐停了下来。见雨停了下来,云赶紧往家里赶。一路上到处都是哗哗的急促的流水声。天色越来越黑,周围的一切像被墨染了一般,变得模糊不清。路很不好走,走着走着路不知在哪里。云索性脱掉鞋子。云凭着自己的感觉朝前走。但很快云就遇到了一个问题,前面连接村庄的那条路,被刚才的暴雨冲出一道四五米长的大缺口,水流带着哗哗的响声朝前急遽流去,一直汇聚到老河口那一片汪洋里。云被阻在这里,不能朝前走,犹豫半天他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蹚水过去。云把衣服脱下来,连同书包一起高高地举过头顶。云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往前蹚着。有几次单薄的云差点儿被急速的水流冲走。
云胆子也真够大的,若是被急速的水流冲走,旁边一个人也没有,那该怎么办?可是急于回家的云不会想到这些问题。云来到对岸,重新把衣服穿好,当他走到村庄的边缘时,传来几声狗叫。
爷爷已经脱衣服上床睡觉了。见云回来,便问云怎么回来得这么迟?外面雨下这么大,身上淋湿了没有?这时云才觉得身上有点儿冷。云把身上潮湿的衣服换下来,然后去灶上弄吃的。奶奶留了饭菜,她先去睡了,她睡在另一间屋里。云吃过以后,草草洗了一下,就上床睡觉。
雨持续下了一夜,雷声伴随着闪电,云半夜里醒来几次,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不远处铜龙河轰隆隆的水流声。当云再次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了。昨夜的电闪雷鸣此刻已经被一片安静代替。
这几天,大龙并没有同云一起上学,而是早上自己独自先走了。有时,云远远地能看见大龙的身影。云在后面紧紧地跟着。大龙看见云,就站在那里等云。然后,两个人一起走。
大龙一心想考上高中。在云这所中学,一年能有两三个人考上高中就算很不错了,有时,一个毕业班,五六十人,一个也考不中。用云的班主任的话说,全班剃了个光头,全都是耕田种地的料,一个秀才也没有,丢人!
尽管大龙的家庭条件并不太好,但他的爸爸妈妈很疼爱他。大龙身上永远是那般整齐干净,脸上透着一种懂事的神情,同云比起来,大龙要显得成熟许多。大龙学习很刻苦,在班上的成绩也很好,据老师讲,今年大龙很有希望考上高中。大龙也为此目标做着最后的冲刺。所以当云在路上贪玩时,大龙就自己一个人早早回家复习功课。
六
学校操场南边榨油厂每天都开门作业,每次课间休息,云与其他同学就到这里看工人们怎样榨油。车间里一口大黑铁锅,一台榨油机。几个师傅打着赤膊在车间里劳作,一股股炒菜籽的香气从窗子里飘出来,弥散在空气里。云特别喜欢榨油的香气,他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好闻的气味。最重要的是云知道了油是怎么榨出来的。
云天生好奇心极强,只要觉得新鲜,就一定会弄个明白。
时间真快,又要期末考试了,学习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今天第二节课下,全校同学集中到操场上面,听校长讲话。校长是个微胖的中年人,平时不苟言笑,因此看上去有几分威严。云和同学们站在操场上,听着校长讲话。其实校长讲什么话云一句都没有听进去,云聚精会神地看一本叫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书。书是叶桐借给他的。校长讲话不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云在一片掌声中醒过来,随后他们回到教室里。
班主任来到班上,他伸出手,让云老老实实把书交出来。云不肯交。他们就这样僵持着。班主任从云的课桌下面搜出了那本书。说云无组织无纪律,居然在校长讲话的时候看书,这简直胆大包天。他让云写一份检讨,下课后交到他那里。班主任特别强调说,必须端正态度,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检讨要深刻。撂下这句话班主任带着书走了。这一节课是怎样上的,云都不知道。云的头脑里一直在想着书和检讨的事。
下午,云把检讨交到班主任那里,班主任看了一遍后很不满意,认为云的态度不诚恳,就让云重写,并且让云拿出保尔·柯察金的精神来写这份检讨。班主任说,检讨写不好就别上课了。
云垂头丧气,晚上云费尽心思在灯下写检讨。爷爷看着云在那里抓耳挠腮,一会儿写上几个字,一会儿又停在那儿望着灯发呆。就关心地问云,遇到什么事了?云说没有什么事,自己在做作文呢。爷爷安慰云说,那你就慢慢做,不急。
检讨写好的时候,快到半夜了。云收拾好书包,洗完脚赶紧睡觉。
第二天上课之前,云到班主任那里交了检讨。班主任看过云的检讨后,说,这还差不多,今后要注意遵守学校纪律,不要三心二意。云在一旁点头,并且保证今后不犯类似的错误了。班主任把书还给了云。云回来之后就把书还给了叶桐。
其实云心里对班主任有意见,云心里想,这个家伙,教书没有真本事,就喜欢找老子的麻烦。但云并不能表现在自己的脸上,否则,班主任还会继续找自己麻烦。
七
爸爸已经决定云转学。
云得知这个消息时,这个学期快要结束了。
考完期末考试,云把在爷爷家的东西收拾好,等爸爸来接自己。
爷爷说,以后放假就到家里来。云说,好。爷爷拿十元钱递给云。恰好让一旁的奶奶看到了,奶奶的脸色立刻变得很不好看。云知道奶奶不高兴,扭过头说,不要。爷爷说,拿着,以后买学习用品。云这才收下。
大龙知道云要转学,他送了云一本笔记簿。云把自己刚买的一支钢笔给了大龙。过几天大龙就要进城考试了。大龙每天都要看书到深夜。大龙明显地消瘦了。
一阵车铃清脆的声响,云一听到铃声就知道是爸爸来了,云赶紧跑出来迎接爸爸,爸爸在爷爷家坐了一会儿,同爷爷说了几句话,就带着云和收拾好的东西走了。
八
大龙考上了镇上的高中,是他们那届中唯一的一个考上高中的学生。
第二年春天开学,云到了镇上的学校,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老师,一切都需要云去慢慢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