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你看不见你眼前的世界,但是,你至少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这个世界看见你!
运动会开始的那天,是一个美好的五月天。阿摩司(安德烈·波切利)几乎所有的比赛都参加,甚至也赢了几面奖牌,可是他没有通过跳高的初赛,马拉松比赛也半途退出。
下一个星期日有足球比赛。阿摩司本来负责防守中场,但后来取代突然生病的同学,成为守门员。
比分来到一比一,对方的中锋刚好把球对准球门踢过来,阿摩司必须跟他正面对决。球打中阿摩司的右眼,正是让阿摩司看得到灯光和颜色的那只眼睛。他从地上站起来,发现自己的视力模糊了,一股剧痛让他不得不退出比赛。他到了医务室,护士立刻帮他点了眼药水。几个钟头后,仍未消退的疼痛与红肿开始让年轻护士担心了。跟助教讨论过后,她决定打电话给阿摩司的父母。
翌日,阿摩司的母亲搭第一班火车来到,急忙带儿子到雷吉欧的医院去看布鲁诺医生。
稍微检查过阿摩司的眼睛后,医生要他躺下,并向他母亲解释,因为球的撞击导致眼球出血,他必须立刻止血才行。接着他走到男孩身边,一只手穿过他的头发,要他安心,然后把护士叫来。护士站在医生的对面,两人一起把几只很小的水蛭放在小病人的眼睛和太阳穴之间。利用水蛭吸血的特性,可以让眼睛内的血压恢复正常。
事实上,那几只小东西很快就吸饱了血,全身涨大,必须换上新的水蛭。阿摩司并不痛,只觉得有些痒。与此同时,他母亲看到这种手术方式,得极力压抑自己的惊恐才行。医生离开前,向他们表示他希望可以保住阿摩司一点残存的视力,但是也毫不掩饰他的担忧。
阿摩司回到学校上课时,眼睛上绑了绷带,所以他什么也看不见了。这种状况让他开始想到,他有可能真的彻底失明,他必须为这个结果做好准备才行。果真如此,他就必须从有部分视力的班级,转到完全看不见的班级。这个想法让他产生前所未有的焦虑。
他试着把这件事跟几个同学说,说了以后,他就感觉好多了。从那时候起,他就努力让自己适应这个念头,就好像人也得学着跟不怎么讨人喜欢的新同学相处一样。
拆掉绷带后,阿摩司就明白,他的视力几乎完全失去了。他连自然光和灯光都分不出来。他感到失落,也很困惑。他希望事情会慢慢回复原样,可是那只是他的妄想。
与此同时,学年也结束了,大家都回家去过节。尽管发生这些事,阿摩司还是很开心,他完全没有想到什么命运在眼前等着他。
一天早上,他抬起头来,把眼睛朝向天空,对着太阳,他可以感觉阳光晒在头上的热度,这时他了解到,他再也看不见了。他陷入一股恐惧与绝望的情绪中。眼泪立刻涌出他的眼眶,他边哭泣边大喊母亲。母亲跑到儿子身边,拼命抱住他,不愿意让他承受那恐怖一刻的痛苦。可是尽管早已预料到终究要面临这痛苦的事实,她也承受不住悲痛,哭了起来。阿摩司从来没有见过母亲哭,她的眼泪深深触动了他。他很想安慰她,可是他感觉那么迷惘与无助。在那绝望的拥抱中,他感觉到惊恐,并且彻底地孤单。他还不满12岁,也才刚念完小学。暑假才刚开始。到海边度假时,他能做什么?他要怎么跟朋友一起玩?他们以后又会如何对待他?
在家里,虽然中午一起吃饭时,大家都尽量谈别的事,他还是感觉气氛很沉重。偶尔甚至还有尴尬的沉默,安静得连苍蝇的嗡嗡声都听得到。因为巴迪家的墙很厚,即使在夏天,屋内也很清凉,所以连苍蝇都飞进来避暑了。晚餐后,阿摩司回房间躺一会儿,他母亲不想留他单独一个人,就跟他进去,躺在他弟弟的床上,陪在他身旁。艾蒂很想问儿子一个问题,可是又不敢开口。她想知道他现在看得到什么。她想知道光明是否已经向黑暗屈服——那感觉充满恐惧与折磨的黑暗,他们一直那么努力对抗的黑暗。他们做了那么多牺牲,怀抱那么多希望,无数次往返都灵,结果她儿子还是注定要活在黑暗中,一想到这里,她就几乎无法承受。她把脸埋在枕头里,哭了起来。
阿摩司问:“妈妈,你为什么哭?”他能体会她痛苦难耐的心情。母亲没有立刻回答,因为她哽咽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然后,她努力打起一点精神,很快问他:“你现在只看得到黑暗了吗?”
“不是的,妈妈。”阿摩司怯怯地回答。
“那你看到什么?”
“我什么都看到了,也什么都没看到。”他回答。停顿片刻,他继续说:“我看到我想看的东西。我看到我的房间、柜子、床,可是我看得到那些东西,是因为我知道它们在那里。”
他母亲不太能理解他的意思。然后,她想起第一次跟寄宿学校的校长马库奇欧博士见面时,校长向她解释,黑暗也是一种视觉,因此,那是曾经看得见的人才有的特权。因为一次意外,马库奇欧校长也成了盲人。“盲人,”他特别强调,“是看不见黑暗的,就像聋子听不到安静一样,因为安静也是一种听觉,是声音的反面。事情就是这样。”当时艾蒂没有多去想这件事,因为那时阿摩司还看得到,她心里也一直希望他永远都看得到。可是现在她又想起那些话,她完全懂了,也因此得到了一点安慰。此外,她知道除了向前看,一如往常帮助儿子外,她也不能再多做什么了。现在,她将比以往更尽心尽力来帮助他;她会一直鼓励他;也许一切都还有希望。
阿摩司无法承受母亲的悲痛。他从来没有见过她这么沮丧,他几乎要不认识她了。突然他跳下床,跑到他父母的床上去,他发现父亲躺在床上,但并没有在看报纸。他在父亲身旁躺下来,伸长手抱住父亲。父亲凑在他的耳边说:“小家伙,别气馁!这个世界属于每一个人。虽然,你看不见你眼前的世界,但是,你至少可以做一件事,那就是,让这个世界看见你!”
骆桂林摘自《静默的音乐》(译林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