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谢我的父亲,他的“放养”让我拥有了自由的高度;而他的原则又让我知道做人该有的骨气。
我的父亲是一个普通的农民,他的身上不带有什么传奇色彩,也没有什么壮丽的风景;淳厚、朴实、简洁、清清白白,但他的姿态盎然耸立,伟岸如山。
当今社会关于“放养式”教育的讨论甚嚣尘上,对于要不要“放养”孩子,怎么个“放养”法儿,是众说纷纭,各成流派。一些人认为:“父母要相信自己,更要相信孩子,放手让孩子自由发展,不要过度干涉孩子的成长”;另一些则认为:“教育最大的骗局就是‘放养’”。其实,这是一个缺乏客观理性而无聊的论题,物极则反 —— 过度的束缚就像牢笼,孩子呼吸不到新鲜的空气,仰望不了自由的天空;而过度的“放养”无异于遗弃,感受不到家庭温暖的孩子会变成“野人”。
要说我的父亲,就得从“放养”开始。私以为,我拥有一个“放养式”父亲。关于教育,相对母亲的干练与严苛,父亲对于我们的教育确实是“放养式”的。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四姐弟的教育与成长的过程,父亲似乎并没有怎么参与其中。将我们交给学校之后,娃们,自由发挥吧!未来的路就靠你们自己的天分和运气了哈!父亲不会去学校探视我们的状况,自然也不会怎么关注我们的学习成绩,真真是:“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因此,我曾一度以为,父亲对于我们的教育态度是无所谓的,甚至是有些冷漠的。
心理学家格尔迪曾说:“父亲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对培养孩子有一种特别的力量。”我的父亲确实是一种“独特”的存在,他有一句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话语:“读书是你们自己的事儿,考上了,我砸锅卖铁都让你们上学;考不上就回家做农活,我们省事也省钱。”每每父亲说起这句话,母亲总会痛斥父亲一番,然后转头更严厉地‘斥责’我们一番,要求我们努力地读书!因此,小时候每当我考试拿到高分总是更愿意和母亲分享,而并不会特别在意父亲脸上憨实的笑容。
成龙曾坦言:非常内疚没有好好陪伴和教育儿子,偶然一次到学校去接儿子放学,等了半天没看到儿子,还以为儿子逃课了,后来才知道儿子已经读中学了,他却到小学门口去接儿子……这一点,我的父亲基本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儿女的陪伴和教育上也是缺席的,他不知道我们读几年级,在哪个班,学校有什么事情永远都是母亲出面。因此,初中时候读朱自清的《背影》,大多数同学都能写出长长的读后感,而我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因为我父亲的“背影”从来是缺位的。
记忆中,父亲有两次接我上学和放学,还是小学五年级时候因为左脚受伤,只能单腿走,母亲让父亲早上出车的时候顺便送我一下,但父亲也只是把我背到校门口,待我慢慢挪进校门回头看时,他已不见了人影。这是我童年记忆中父亲唯一的一次背我!他很削瘦,1米75的身杆子,体重只有110斤左右,趴在他的背上,肋骨都硌的有点疼!但内心里却感到十分温暖,十分宽阔!那一刻,小小的我充满了对父亲的依赖,短短的一段路,温暖了我许多年,许多年……
后来,我反复在童年与成年的时光轴里翻看与思索,我想,我可能是误会了父亲的“放养”。父亲他也未必知道“放养”教育的真正意义,或许当年他只是囿于生活的压力而无暇顾及我们,又或是母亲在家中的居中地位与强势让他习惯性或潜意识的“退居二线”。
父母的忙碌让我从小就养成独立的性格,从小学开始就自己坐车上学,初中就开始寄宿,学会管理自己的学习和生活。所幸一直过得顺心顺意,一路以优异的成绩到高中。然而,人生岂能事事如意,每个人的路上多少都会有一点坎坷,命运也曾和我开过一个很大的玩笑——我遭遇了高考滑铁卢,这对于自尊心极强的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莫大的打击!内心惆怅、迷惘、失落、痛苦、怀疑人生……我把自己关在房间,躺在床上,任眼泪无声地滑落眼角,那几天,父亲也不曾和我说过一句话。我想,他应该是对我失望至极吧!
几天之后,我擦干眼泪,鼓起勇气内心忐忑地和父母说我想复读,对于我,这是个艰难的决定!复读的压力不言而喻,未来的考试也是个未知数;而对于父母亦是一种艰难——学费和生活的重担压在他们的肩头,对弟和妹也是一个不好的示范。父母陷入沉默,一惯雷厉风行,快言快语的母亲皱起了眉头。我偷偷抬眼看向一直说考不上就回家干农活的父亲,内心惴惴不安。他端着酒杯的手忽然定住了,尔后垂下眼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长长叹了一声说:“你有这个决心就去复读吧,但你要有吃苦的心理准备。”自此,不复多言。
复读的日子,父亲不曾去过学校,也未曾问过我的学习成绩。翌年,高考成绩查询分数的那天,父亲在我身边,紧锁着眉头,一脸庄严与凝重,双手紧紧交叠着放在背后。当他看到我的成绩出来,超出了一本线二十多分,他的脸上瞬间布满了笑意,眼角依稀还有泪光在闪烁,他悄悄转过身去,抬起了右手拭了拭已经流露的眼泪。
拿到211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之后,我才知道,那年高考失利,父亲几天没理我是因为他怕和我说话就会哽咽哭出声,会让我更加难受。大爱无声,父爱无言,大抵说的就是这种吧!他“放养”了我,却在我最需要一次机会证明与重塑自己的时候,默默地把重担扛在肩上,努力把我推上了青云。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说道:“我不能选择怎么生,怎么死,但我能决定怎么爱,怎么活;这是我要的自由,我的黄金时代。”我想要活的自由,于是,近几年,年过三十而未婚的我成为父亲的心病。他平常不善言辞,但每每和家里人喝酒之后,只要聊到关于我的话题,他总是满腹的辛酸与抱怨,他怪自己太惯着我,甚至会赌气的说不应该让我读大学……也许,在他的心里,村里人的闲言碎语让他觉得很没面子,以至于他赌气的认为他的面子比我的幸福更重要。当然,也可能是他觉得女人的幸福唯有结婚生子这一条路。时代观念的鸿沟造成了这不可调和的矛盾,近几年我和父亲的关系似乎生疏了很多,我不能接受他思想的陈旧,他也十分生气我的叛逆。
直到今年疫情期间,父亲的客运跑车工作受阻,每日里在家清闲无聊,刷手机之余,看我和外甥女打羽毛球,居然笑嘻嘻地主动要求加入我们,还动手帮我们做了一个简易的羽毛球网架。印象中,父亲始终都是忙碌的,从不曾陪过我玩耍。如今,他已经上了些许年岁,打几轮球就有点气喘吁吁,反倒是轮到我像陪小孩一样,耐心地和他慢慢玩,慢慢玩……
那一天,我莫名感动,是疫情将父母子女都“圈”在家里,竟是无意中缓和了我这大龄剩女和传统固守的父亲之间的矛盾,也弥补了我和他之间几十年极少有的亲子时光,亲子关系似乎达到了一个巅峰。我陪他打球、做菜、喝酒,他似乎终于忘却对我的埋怨,只是享受着我们在一起的快乐和幸福。
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纪录片《剩女》,影片的最后,不知道是不是戏剧效果需要,35岁的女主华梅决定去法国进修,追寻自己的自由,家人在最后一刻与她和解,亲情的爱,让他们选择了支持她、鼓励她,让她带着爱和希望去重新追逐自己想要的生活。也许终其一生,我的父亲都不会理解我的想法和做法,我也不会屈从于他固有的理念,但这次疫情期间和他朝夕相处的日子,他已经不会再去试图以赌气或强迫的方式来束缚我。一家人在一起团圆和谐的平静生活,相守相亲,让我度过了一个最温馨的春节假期,也让我更坚强成熟,更宽容淡定,对父母有更多的耐心。我开始相信,只要是一家人,不管有着怎样的纠结困顿,终究是会把酒言欢。
人们把高龄衰弱和多病出现之前的一段时间称为“最好的时光”,从生活的舒服和愉快的角度来说,这段日子确实是最美好的。我想,父亲现在应该就是处在最好的时光吧,子女已经各自独立,而他身体健康,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已然没有。一日三餐,含饴弄孙。也许是心宽则体胖,父亲这几年胖了十几斤,身体结实了很多。曾经一直很瘦削的他,单薄的身体一如他温和中庸的性格。但偏偏骨子里又是极其要面子的人——小时候因为四个孩子读书的关系,尽管父母起早贪黑,家庭环境依然是不如叔伯的,为此,父亲是不太喜欢我们去叔伯家吃饭的,父亲的硬气由此可见一斑。小时候不懂,认为父亲就是怪脾气,小孩子嘛,都是喜欢扎堆一起玩的,压根没有考虑过别人家的伙食是否更好的问题。长大后却开始慢慢明白了——父亲不想去占任何人的便宜,不想让人看不起,哪怕那个人是至亲。或许也如心理学家阿德勒所说的:我们都有某种程度的自卑感,因为我们都处于自己想改善的处境中。
这些年始终一个人在外坚强而倔强地生活,开始渐渐领悟到,父亲当年的“放养”断然不是冷漠,只是迫于生活的无奈,正如那句话所说:“成年人的生活没有容易二字,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拼尽全力,有些人,竭尽全力也不一定能活。”
身无饥寒,父母已无愧于我。人无长进,我以何待父母?感谢我的父亲,他的“放养”让我拥有了自由的高度;而他的原则又让我知道做人该有的骨气。也许终有一日,父亲也会忘记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那个独自广漂的女儿。
我的父亲是一片广袤的原野,他将我放养在他宽阔的怀抱之中。
覃明摘自“民国文艺”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