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靖
偶然重逢“抱头痛哭”一词,不免痴想:那是怎样哭呢? 是自己抱着自己的脑袋痛哭, 还是几人互相抱着脑袋哭?问遍身边闲人,大多数人理解为互相拥抱着抒情。 互相抱着对方的脑袋哭以示共情,倒是充满人情味,而我还是执念为抱着自己的头哭,且不要被人所见。
我是最爱哭的人,但还没和别人抱头痛哭过,除了和电影小说里的主人公一起哭外,多数情况是我自己哭。 因为我父亲曾说:胳膊折了,袖子里囤着,这是尊严。 在我看来,苦痛应该由我自己担着,没必要让亲爱的人们跟着一起难过。我最善于的事是抱着别人笑。笑,是一种分享和保护,笑对人生更是一种成熟和超越。
阅历风景,阅历风情,阅历人生百态,笑着笑着,最终还是忍不住落泪的那一刻。
家人聚集常忆起弟弟生前何等乐观、积极,满怀美好理想且具行动力,每次都让我受到鼓舞。 然而,某一天天将明之际,我则在梦里恸哭而醒。 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隐忍着,这不说明要人做生活的伪善者。 事实上,我们远比自己想象的无力和脆弱。
无论抱头痛哭, 还是一笑泯恩仇,重要的是,我们都爱着,且努力生活得更好。
一说到这俗语,我就想起一个叫田大宝的男生, 想起我俩谈恋爱的事,想起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 还有他的眼泪。 八月天高云淡,他在哭,我也在哭,郊外,白杨树枝繁叶茂。 能确定的是我俩没有抱头痛哭,因为我们在分手。
六月,他来我家帮助割小麦,我妈妈给我们炖小鸡吃。 他一边从锅里往外盛菜,一边念念有词:鸡肉汤鸭肉味,吃不着掉眼泪。
我妈妈笑着说:这你也知道?
我就不知道,很长时间我就想:鸡汤和鸭汤味道有什么不一样呢? 鸡肉和鸭肉是细嫩腥膻有所不同吗? 我从来都是连汤带肉都吃了,那不富裕的年月,无论鸡、鸭,没看谁吃一样,撇掉另一样啊? 我就想啊,想啊,多少年都想不透,但是田大宝那时快活的样子是不用费脑筋就能想起来的。
偶然教《木兰辞》,讲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时,我心里开窍了:将军战士身经百战,出生入死,胜利而归,花木兰可能推开东屋、西屋的门,又在各屋坐了坐。
“鸡肉汤鸭肉味,吃不着掉眼泪”也应该是互文见义,就是说:鸡肉鸭肉汤,鸡肉鸭肉味,都是好极了,吃不到喝不到,就把人馋得掉眼泪了。 田大宝当时也是没多想,老人们怎么说,他就怎么学了。 就像那场恋爱,他听从了他母亲的话。 好在我依然喜欢把鸡、鸭炖得烂烂的、香香的,给我儿子和他爸吃,并且和他们分享快乐。
附记:二十年后的某一天,忽然忆起田大宝,忽然意识到当时的他不过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孩子。 于是我释然——即使我没有记恨。
我是个有英雄情结的人,最见不得也受不了“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最早是在刘兰芳的评书里听过这句话的。 试想当年气吞山河,骑白马、挎银枪的三军大元帅岳飞, 如何地“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再看那驰骋沙场,定国安邦的杨家将,七郎八虎个顶个的都有名。加上刘兰芳那激情洋溢和豪迈雄浑的渲染,直叫我这小小的女子“如雷贯耳”,禁不住“芳心暗许”。 然而,昏君无能,导致奸臣当道,小人得志,把个壮志凌云的大英雄葬送在“精忠报国”的半路上,杨家女将挂帅出征,又是怎样悲壮而凄凉的场面——大宋朝好男人都遭了祸害。这叫人如何不黯然神伤。 生不逢时,英雄如何不气短! 当英雄跌下马来,被抽去长剑,还有一种可能,是因为儿女情长。
一个人想要成就事业, 有所建树,最好别去钟情。 一旦钟情,人就会柔软,一旦柔软,必失去刚性。 等到大势已去那天,只有抽着牙根儿的冷气,心里暗暗悲鸣:苦也——
有人说,项羽优柔寡断,不够果敢,放虎归山,才酿成霸王别姬的悲剧。 《天龙八部》中的萧峰,如果不爱上阿朱,不怜惜阿紫,不义薄云天,也不至于死不瞑目,叫人肝肠寸断。 然而,这是人性的弱点吗? 如果我做了男人,大概更适合他们两个人的角色。 鲁迅先生曾有诗“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
作为一名教师, 我的英雄情结似乎只能局促在书本中。 现实中,无论我如何爱我的儿女、学生,我既不能拍案而起,又舍不得学陶渊明潇洒而去, 只能牵着长情, 把着繁枝嫩叶般的他们, 细细商量。
疾,会意。字从疒从矢。“疒”与“矢”联合起来表示“人体中箭”。
病,疾加也。 疾为外伤,“病”是内患。
你看,人一进入这个被钉了两个小“飞镖”的房子,当心一箭,并且降身在甲乙格下为“丙”,焉能不服? “病”的屋檐下看谁不低头?
上大学的时候,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我偏偏背下了古诗十九首中的《妇病行》: 妇病连年累岁, 传呼丈人前一言。 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
在我看来, 这是人生极苦之境:有啥别有病,没啥别没钱,更何况孤儿鳏夫,贫苦凄凉,无依无靠,每每读之思之,便内心怆然而欲泣。
父亲才离世半载,公公就已病入膏肓。 两个同是属马的人,生日仅相差两天!
我欲不思之, 如何能回避: 和面烙饼,想起父亲说只吃我姥姥做的饼,香甜亲切;给娇儿夹菜盛饭,想起父亲疼我更甚;洗个鲜艳的苹果,啃下第一口,想起父亲生前饿不能下咽的情形……
走路我说我不要想,吃饭我说我不要想,看书我说我不要想,过节我说我不要想,见了母亲我说我不要想,一个人时我说我不要想……我说我不要想,想到便像这样泪不能禁。
我告诉自己这只是长别离,只是比短别离稍长一些,这只是别离,就和我十七岁离家一样。
前天,病中的公公叹息:树老根焦叶子稀,人老腰弯把头低!
丈夫半生耿耿于公公的封建家长风格,平素父子俩少于沟通。 如今,丈夫夜夜要陪睡在公公身边,丈夫说:心里踏实!
病,亦使人珍惜。
色,在佛教中指一切物质的存在。
一周前,在一幅画里看见两条悬挂的裙子。 那是两条逆光悬挂的白裙,纯洁,干净。 画面里的光线显得出尘而不凡,光影掩映的木质桌椅都像玉一样宁静。 这两条白裙,宛如两条白鱼。
三十而立的我写过一首诗歌:“青春的桃花开在哪里/困惑的我/一路找寻,却开出另一种花的样子” 。
十年前,忽然忆起读书时的一位笔友,并写了一组十七节的诗歌,像当年邮往长沙复兴街195 号信箱一样,我在各地的论坛注册, 用他熟悉的名字注册,希望故人识得它,希望那个曾经写过诗歌的青年恰好读到这个标题——
李强,你还写诗吗?
第一次赏荷,我曾自信:与荷花并肩而立/我的身心没有一点污染。 然而不久前的某日,有人说在我的脸上看到了世俗的斧痕,这令我异常警惕。
最喜欢苹果的味道,然而岁月过早侵蚀了我的一颗六龄齿,苹果的酸日积月累,一种偏爱无意中成为伤害。 更需警惕的是,怎么避免我追求的精神生活遭受类似的伤。
你知道,一切的发生都在所难免。
生命的衰弱,花朵的凋谢,父亲的去世都使我反思: 肉身才是真正的天堂。 即使是一颗露珠,一缕芬芳,它们都不可能脱离物质形式。
没来由的, 四十不惑的我爱上了颜色,并且披挂上阵,被缤纷的色彩掩映的不只是我的肉身。 这本来就是个花花世界, 成为好色的人, 才活得有理、有据、有希望、有依靠,才和谐。 然而,当我看见那两条白裙,就像开头说的那样情不能自拔。 它们那么隆重,那么简单,仿佛岁月的河在流淌……
我的岁月亦在这条河流里, 可是,聪明的你告诉我:为什么,如此白裙,让我依然感到如此新鲜? 如此爱而不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