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锦”意象探

2023-12-29 00:00:00石佳天唐诗棋宋胜华
青年文学家 2023年5期

作为中国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织锦技艺,是少数兼有实用价值与欣赏价值的工艺。作为物质,锦衣可避寒取暖,又因其精美的色彩搭配,富有文化寓意的图案,亦可作为艺术品欣赏,给人以美的享受。“锦中百结皆同心”(温庭筠《织锦词》),在中国古代诗词长河中,“织锦”也作为重要的意象,被诗人寄予了无限的情思。织锦作为物质载体,不仅熔铸了手工艺人的巧思、想象和高超技艺,更承载着文人赋予的文学文化价值与世人的审美判断。完整的织锦文化是上述价值的统一,既展现物质性的精美实用,又凸显了古人精神性的美学文化基因。研究诗词中的“织锦”意象,有益于考察古代手工业的真实情境,把握“织锦”这一文化脉搏,达到“窥一斑而知全豹”,感受中华各民族文化的交流共生、古代人民的生活情形、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以及文人们对艺术之美追求的效果。

在目前关于“织锦”意象的研究文献中,较多地停留在研究审美感受层面,尚未有学者进行织锦审美感受、情感传递、文化基因的三维整体研究。基于此,本文将以温庭筠诗词中的“织锦”意象为中心切入点进行解读,分别探查作为审美意象、传情意象与文化烙印的织锦。

一、“簇簌金梭万缕红”—作为审美意象的织锦

织锦因其绚丽多彩的物质审美特性而成为我国古典诗文的重要审美意象,一直被热烈地描绘着、书写着。从《诗经》中的“君子至止,锦衣狐裘”,织锦用以盛赞锦衣狐裘的高贵华美与着此装的秦穆公气度不凡,到南梁沈约《少年新婚为之咏诗》中的“锦履并花纹,绣带同心苣。罗繻金薄厕,云鬓花钗举”,借描写华丽的织锦服饰来突出少女的优美,再到温庭筠《菩萨蛮》中的“新帖绣罗襦,双双金鹧鸪”来表现闺中幽怨女子的艳丽气质。“簇簌金梭万缕红”(温庭筠《织锦词》),织锦因其绚丽多彩的物质审美特性而成为诗歌描写中的一抹亮色,为素雅的文字点染增艳,成为中国诗词史中的重要意象。

以温庭筠为例,织锦这一物象作为花间词派代表的温庭筠的重要书写对象,是造就温庭筠“绮艳”诗风的重要因素。温庭筠《归国谣·双脸》中的“舞衣无力风敛,藕丝秋色染”,写尽了这一藕色罗衫的轻灵动人之感,“其描写与‘秋色、夜色、月色、天色融成一片’,给予人妙不可言的审美感受色调极其优美”(王达津《唐代文学论丛》)。温庭筠致力于以工笔细描的方式细致地展现女子的服饰之美,而作为审美意象的织锦便成为“温八叉”最趁手的“武器”。温庭筠通过书写织锦外在精致的视觉体验反衬出女主人公内心的愁情与孤寂,给人以韵味悠长的无限美感。宋人称其“工于造语,极为绮靡”(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可谓恰如其分。

织锦之所以能成为温庭筠等文人笔下充满艺术美感的物象,有以下原因。首先,织锦作为古代手工艺人凝结的艺术结晶,本身就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德国哲学家本雅明曾提出“光晕”这一概念,用于区别传统艺术作品与机械复制时代的印刷作品,他强调光晕是传统艺术作品中散发出的某种带有生命的气息或者气韵,一种看清它时给人以满足和踏实感的介质,是“在一定距离之外但感觉上如此贴近之物的独一无二的显现”(《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每件精美织物正是由手工艺人一针一线手工织成,无不散发着本雅明之“光晕”。丝线经纺织工之手不再是简单死物,纺织工的辛勤与灵巧赋予了织锦生命的气息,繁纷的图纹样式也给织锦增添了一层文化上的寓意,作为诗词审美意象的织锦散发出的艺术美感兼有士列珠玑之繁盛与山红涧碧之柔美,饱含令人满足的审美享受。其次,温庭筠笔下人物的个人气质与织锦相仿,女子罗绮,有形有情,交织相融。温庭筠通过织锦在艳丽与柔情中寻找到审美平衡点,使艳与柔的形象恰到好处,与全词的浓情形成一种整体审美体验,为阅读者所惊觉称快。

二、“锦中百结皆同心”—作为传情意象的织锦

“以锦传情”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中不可忽视的现象。古代才子佳人们将所创作的回文诗绣在锦缎上来聊表心意,起今日情书之功效,有“织锦回文”之美称。织锦图纹繁富多姿,锦中之情更是浓郁绵长,不止限于男女私情,织锦也用来传达各式情志,从《古诗十九首》的《凛凛岁云暮》中关心呵护的柔软感情到王建的《织锦曲》和白居易《缭绫》《红线毯》的讽谏之情,再到温庭筠《春愁曲》《湘东宴曲》《春江花月夜词》对精美锦绣背后织造者或所有者的赞美之情……锦频繁作为诗人笔下的传情之物,在中国诗歌史中发挥着重要的介质作用,与柳、梅等自然之景一同构筑了中国抒情传统中“情在隐处,寓于物中”的大厦。

在《凛凛岁云暮》中,“锦”首次作为鲜明的传情意象出现。“锦衾遗洛浦,同袍与我违”中出现与尖锐冰冷的“枪矛”相对立的“锦衾”“同袍”意象,传递了一种舒心温暖的情感,也有呵护遮盖之寓意。锦在《古诗十九首》中蒙上了一层柔和神秘的情感薄纱,这一创作母题显然影响了温庭筠等后世文人。

在温庭筠处,作为传情意象之锦由《古诗十九首》中的神秘柔美特性获得多元多方向的发展,或是《春愁曲》中的艳丽之美,或是《春江花月夜词》中“百幅锦帆风力满,连天展尽金芙蓉”的秀丽之美。温庭筠借缭绕锦绣以抒发个人情感的块垒,既表现出个人的审美意趣,抒发自身情感,同时也反映了其所处晚唐时代的社会现实,“缘情”同时的“言志”,使锦在其诗歌中被赋予了个人与社会的二重属性。下文将从温庭筠不同情感类型的锦绣诗词中探析温庭筠丰富的内心世界。

首先,是充满讽喻之情的《锦城曲》。在这首诗歌中,温庭筠未直接书写“锦”这一物象,而是通过“织得春机红”的形式代替出现,诗歌以“杜鹃飞入岩下丛,夜叫思归山月中”的室外空间与“巴水漾情情不尽,文君织得春机红”的室内景象构成二元结构,以杜鹃之纷飞衬女红之苦困,给人以更强烈的冲击感。后续两联中的“怨魄”“未归”“寄与望乡人”“五千里”极为外显地表现了女红的身不由己,表达出了女红的煎熬与痛苦,若是能归,何以等到死后托思念与乡人呀。而女红身不由己、难以归乡的背后正指涉温庭筠所处的腐败黑暗的时代环境。元稹《织妇词》中的“东家头白双女儿,为解挑纹嫁不得”,揭露了这种现象的真相:统治阶级对百姓无休止地剥削与压迫,使得百姓处于黑暗困苦中。温庭筠正是通过对锦生产过程的描绘,表达了对女红的怜悯与同情和他对黑暗统治的憎恶批判之情,使织锦诗歌在华丽之上更添深度。

其次,是洋溢着闺怨之情的《织锦词》。诗作第二联“簇簌金梭万缕红,鸳鸯艳锦初成匹”还原了女红在家织锦的生产情景。织机声声不断,丝线由着飞梭来回牵引,鸳鸯锦慢慢初具雏形,一丝一缕汇聚的是锦缎,更是思妇盼归的无尽又无奈的思念。女红将对远在外的丈夫的思念倾注在针线中,望待夫归时鸳鸯锦成。下文“锦中百结皆同心,蕊乱云盘相间深”则承接上文情景,女红沉浸于思夫之情时织锦,竟在无意中将锦中结织成了同心结,此时鸳鸯戏水的景象已然被扰乱。作为思妇的女红,身在织锦之事而心系未归之人,或许于漫想中她已然和丈夫重聚,沉溺于消解别离之愁的快意之中,但幡然清醒之刻,现实只有纷乱的图案,彼时想象瞬间如潮水退岸,留在女红心中的,只有想象与现实的落差与更为深重的思念。从《织锦词》中温庭筠极具画面感的描写,可以窥见温庭筠笔法之老练、想象力和创造力之丰富,以及情感变化捕捉之细腻。同时,其诗作也为读者提供了一种模糊但极为有效的代入感,让读者即便无法唤起同感也能强烈地体验到诗中思妇这种清淡难言的哀感。织锦作为物象本没有明确的情感指向,但对于思妇而言,眼前的实物“锦”慢慢消解成虚无,脑海中的“夫”却愈加真实,虚幻与现实的界限逐渐模糊不清。意象“锦”不只是物,更是一个调解着现实与虚幻的基点,锦是实或虚已然不重要,虚实在思妇困于想象的瞬间悄然结合,延展开来。锦与思妇,锦与待归的丈夫,诗中故事与读诗之人,界限也已模糊。诗作虽写思妇闺怨,但颇有庄周梦蝶、物我两忘的妙趣,此便是以锦传情中最高的艺术境界。

最后,是温庭筠对织锦这一富丽华贵艺术瑰宝的欣赏赞美之情,如《春愁曲》中的“锦叠空床委堕红,飔飔扫尾双金凤”,《湘东宴曲》中的“玉管将吹插装钿带,锦囊斜拂双麒麟”和《春江花月夜词》中的“百幅锦帆风力满,连天展尽金芙蓉”。温庭筠凭借织锦繁复的图案与红、金等色的彩调浓稠的特点,营造出一种华贵、绮丽、典雅的视觉形象,同时也延展出一种迷离朦胧之美,表现出“锦”作为文学意象建构的特征,更表现出温庭筠对织锦艺术的赞美之情。

通过分析以上温庭筠以锦传情的诗词,我们可以从织锦缎绸中窥见温庭筠及其笔下主人公的内心世界,还原晚唐女红织锦的真实情境。“锦中百结皆同心”,温庭筠创作出的诗作正如织锦女红在思念丈夫时无意织出的锦缎,结结同心,代表着创作者最真实的情感,予人无限感动。

三、“一朝综文,千年凝锦”—作为文化烙印的织锦

作为我国古代重要生产物质的织锦绸缎,不仅有其独特的经济价值,更在精神文化史中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留下难以磨灭的烙印。古风称:“丝织锦绣代表着我国一种古老的文明,一种审美精神,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审美原型心理。”(《丝织锦绣与文学审美关系初探》)可见,织锦文化不仅在中国社会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更在文化脉络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分量。具体而言,笔者认为,织锦扮演的文化角色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从词源角度上探求作为丝绸物事的织锦可以窥见悠远而丰富的历史脉络。许慎《说文解字》载:“文,错画也。象交文。”丝线纵横交杂织就布匹,语辞也在谋篇藻饰中成就文章。与“文”与“锦”的渊源一脉相承,“文章”“文采”等词语也与织物绣锦息息相关。不仅如此,“锦绣山河”“繁花似锦”“绮思”“锦句”等寓有美好祝愿与褒赞之情的文辞更是为大众所熟知并广泛使用,足以见得“织锦”可谓是中国文化脉络中重要的审美范式之一。刘勰言“一朝综文,千年凝锦”(《文心雕龙》),也体现了织锦在文化史上的深刻烙印,意思是词句一旦连缀成文,就成了历史上千年不朽的锦绣。刘勰还说“视布于麻,虽云未贵,杼轴献功,焕然乃珍”(《文心雕龙》),以麻与布的关系巧妙生动地展现在文学创作实践中文辞修饰加工的重要性。由此可见,文学的发展也与织锦缎绸交织相连,织锦成为一种代表着精心雕琢的文化符号,为中国文学发展推波助澜。

其次,随着织锦织造者技艺日益成熟,典雅绚丽的织锦艺术作品不断涌现。织锦艺术作为当时织锦大师的劳动硕果,不仅兼具实用价值、经济价值与审美价值,在为人们带来审美愉悦的同时,锦逐渐具有了一种公共领域褒赞的情感价值。不仅包括如上文所述的语辞应用,丝绸还作为人们日常馈赠的礼物被赋予社会色彩,由此区别于仅作为个人装饰的私人领域,而迈向公共空间,蕴含了丰富的社会意义与交际色彩。“元白之交”一直为人们所称颂。元和十年(815),元稹与白居易相继被贬通州司马、江州司马。元稹赠予了白居易绿丝布、白轻容,而白居易不仅将布料制成了衣物,更是作了《元九以绿丝布白轻褣见寄制成衣服以诗报知》一诗,来表达对挚友的感激之情。

最后,织锦文化中云锦、蜀锦、壮锦等不同分支的形成和彼此之间的交流影响也蕴含了各民族间交往交融之信念,见证了中华儿女共同体价值观念的形成与发展,如《白纻歌》等民间诗歌记载的壮族人民接受蜀锦影响,形成本民族瑰宝“壮锦”这一历史事实。织锦文化在交流中走向繁荣,各类织锦技艺也因其丰富的文化底蕴成为中国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中国文化史上熠熠生辉。

由此可见,织锦不仅作为一个可感可触的物质性存在,同时在中国语辞系统和文化史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它为中国灿烂悠久的文化添着一抹亮丽的色彩,更是成为一种重要的审美精神、审美原型,因其所具有的丰富文化含义而成为集体意识中不可抹除的一部分。

正如形式与内容不可切分,在文学书写中作为审美对象和情感载体的织锦也无法脱离其附带的情感意蕴而完全“纯粹物质化”。当织锦置于笔墨之下而成为诗歌意象时就已经被衍化为一种“内视觉”,在情景交融中蕴藉美感。正如温庭筠“懒拂鸳鸯枕,休缝翡翠裙。罗帐罢炉熏,近来心更切,为思君”(《南歌子·懒拂鸳鸯枕》)中的“鸳鸯枕”“翡翠裙”“罗帐”三个织物意象的罗列,不仅使我们窥见绮丽的斑斓美感,更传递了闺妇对游子的切切思念、浓浓深情。因而,作为审美意象的织锦不仅具有物质性的审美观照,更承载着无限的悠远情思。艾伦·泰特认为“好诗就是内涵与外延的统一”(《论诗的张力》),恰恰由于织锦这样由内指的审美意蕴与向外延的情感光晕,使织锦不只是实体的有限存在,更超越物质与时空从而迈向永恒。“织锦”这一意象,正因其有限性与无限性的悖论蕴藉着无限张力,得以成为中国古典诗歌中的重要原型,在中国文化史上留下深刻烙印。

要言之,织锦既作为艺术品的物质实体,又衍化为文化脉络中的重要符号,承载着审美欣赏、传情言志、文化交流的重要功用,在我国历史文化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正如柏格森所言:“在我们和我们的意识之间,垂着一层帷幕,一层对常人来说是厚的而对艺术家和诗人说来是薄的几乎透明的帷幕。是哪位仙女织的这层帷幕?”(《笑—论滑稽的意义》)文人笔下的“织锦”意象正如这一层薄幕,帮助人类通往一种理想境界。探析“织锦”意象中所蕴含的美、情感与文化,有助于我们感受古代手工艺人的高超技艺和织锦文化魅力,获得审美享受,走进古代文人的内心世界,继而不断趋近这一理想境界。

本文系西南民族大学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潮锦”(项目编号:S202210656146)资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