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钟嵘《诗品序》),一直以来,诗歌都承担着抒情、言志的重要功能。“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孔子正指出了“诗”作为语言交际符号的重要作用。庆历元年(1041),欧阳修、宋子京、李献臣等七人“春集东园”赋分韵诗七首,宋祁为之作序言此集有“三胜”—“地之胜”“时之胜”“宾之胜”。刁约的《赋得翠字馆阁校勘刁约景纯》载:“托载东城隅,选胜名园地。”东园作为地方名胜如何在七位诗人的笔下获得书写与建构,其情感投射如何介入东园地景,作为自然地景的东园又如何在不同诗人的笔下呈现出不同的风景、风貌,成为承载政治意识的空间、包含隐逸之意的情感空间与独属于七人的地理记忆,是本文要探讨的问题。
一、地之胜—作为自然地景的东园
迈克·克朗在《文化地理学》中提出“文学作品中的空间”这一概念,其主张将文学作品与地理景观联系在一起,这一观点极富启发意义。一般认为,地景是人与地方互涵共生而形成的一个情感性与意义性空间,观者或身处其中,或居于之外,通过对其的观视和重新建构,进而开启欲望的流动与情感的认同。
东园作为汴京“选胜名园隅”,稽查史料,并无有关它的明确叙述,因而难以确定其具体地理方位。李焘的《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三五〇有“都城外之东园”、卷一六五有“诛于东园”的记载,然其或为住所内园,或充当暂时的刑罚之地,皆非其所游之园。《宋史》亦有关于东园的记载,试举两例。《孝宗本纪》卷三四载,“九月壬申朔,以江西、湖南旱,命募民为兵。甲申,从太上皇、太上皇后幸东园”;又《光宗本纪》卷三六载,“夏四月甲午,帝幸玉津园,皇后及后宫皆从。乙未,寿皇圣帝幸东园”,是此东园为皇家园林。据宋祁的《春集东园诗序》,其集会的相对位置为“左睨都雉,前眺畿隧”,可知欧阳修等人所集会之处并非上文所言之东园。
由于无法考证欧阳修等人集会所处的具体位置,则“左睨”“前眺”的方位提示具有较大的主观性。据宋祁的《宋史》《春集东园诗序》可知,其时欧阳修等人多在馆阁任职,与修《崇文总目》,为政事牵绊,其所游之处理应不远,此可从各人诗句中得见一斑。王洙的《赋得萼字天章阁侍讲王洙原叔》载:“近游速朋彦,名园接闉郭。”可知东园与都城之门相接、相邻,属于“近游”范围之内;同诗“晚驾方惜归”,暗示其距离驾游可一日之内往返。李淑的《赋得蕊字端明殿学士兼侍读学士李淑献臣》云:“东城桃李春,结客玩珍蘤。”是此东园位居“东城”,此或东园得名之原因欤?据此,作为七人宴会赋诗之文学活动空间的东园,其地理位置可相对定为位居东城,处“都雉”之外,与“闉郭”相近,与“畿隧”相对。
作为文人群体集会之名胜地的东园,从七人诗歌内容来看,具有一般山水园林的共同特征。宋祁的《春集东园诗序》立足于东园全景,言此“林薄灌丛,铺棻自环”“俯撷仰援,有蘤有枚”,又有“清风”“鲜云”相伴,是一片茂林修竹、花团锦簇、云卷风舒之貌。显然,作为名园的东园,其间风景秀丽,有着让人悠游、赏玩的意趣,颇具园林之美:“町疏篁未笋”(宋祁《赋得笋字天章阁待制宋祁子京》),“谈尘逗松枝,宴赏澄竹叶”(王举正《赋得叶字翰林学士王举正伯中》),是竹叶清橙,松枝柔韧;“岸帻藉芳艿”“留连鱼鸟适”(李淑《赋得蕊字端明殿学士兼侍读学士李淑献臣》),“遵溪纵行乐”(王洙《赋得萼字天章阁侍讲王洙原叔》),“鸟哢已关关,泉流初决决”(欧阳修《与李献臣宋子京春集东园得节字》),“微波生酒杯”(杨仪《赋得蔕字馆阁校勘杨仪子庄》),是岸边芳草环绕,泉水决决,鱼儿自得,鸟声阵阵,曲水流觞,有春色满园之盛景。
欧阳修、宋祁等七人相与宴集东园,采撷其所见之景抒之于笔端,以上之山水、鱼鸟、芳草等皆东园之自然景物,是此地景的组成元素,属于现实的东园空间。欧阳修等人在此宴会,身处同一场域。从其诗歌内容来看,虽所描写、所呈现之东园景貌有着一定的差别—这与七人所处不同的观视位置和不同的观看方式有关,也与他们本身所欲抒发之情志相关。正因如此,经由七人的共同叙写和相互补充,共同建构了作为自然的、纯粹的、山水的东园地景,从而在这人与自然空间的交会中,使东园不仅作为文学实践活动的空旷舞台,具有自然美或人造美的美学欣赏和精神冥想的对象,还在此基础上赋予东园独特的政治和情感意涵。
二、宾之胜—作为政治空间的东园
作为地景的空间是否仅作为人与自然沟通的场所—是客观的、纯净的,非政治的。昂希·列斐伏尔认为:“空间是政治的……空间一向是被各种历史的、自然的元素模塑铸造,但这个过程是一个政治过程。空间是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它真正是一种充斥着各种意识形态的产物。”学者费团结也认为,文学地理景观不仅是观看的、审美的,它也是经济运行和政治权力斗争的场所,是意义、价值和意识形态观念的载体。这种说法揭示了空间所具有的政治人文的属性,即空间本身是一个社会产物。
东园作为宴饮集会场所具有较为鲜明的“空间的意识形态”。从集会之人的身份来看,七人都官衔在身,宋祁的《春集东园诗序》云:“春集东园诗者,端明学士献臣李君、翰林伯中王君、天章侍讲原叔王君、馆阁校勘景纯刁君、永叔欧阳君、子庄杨君暨予,仲月既望之宴所赋。”据龚延明的《宋代官制辞典》,天章阁、端明殿学士和馆阁校勘,皆属于文官、京官,其人相与集会,本身带有政治属性。同时,此种酬唱宴饮活动的发生也受到政治身份的影响,因而影响到对东园空间的建构与情感表达。身为朝廷命官,除休沐外,其行动受职务制约,只有身处清要之官,闲暇日多才能促成此种集会活动。王举正时任翰林学士,掌“制、诰、诏、令撰述之事”,事繁而务重,参与集会只有当清闲之时,以达到“暂纾朝绂劳”(《赋得叶字翰林学士王举正伯中》)之用;天章阁待制之官亦同此,王洙得以“春集东园”也是因“燕退朝事希”(《赋得萼字天章阁侍讲王洙原叔》),才能有感于“幽芳”之“闲整”。至于馆阁校勘之职,李昉、李至的《二李唱和集序》云:“内府图书之司,地清而务简。朝谒之暇,颇得自适,而篇章和答,仅无虚日。”正因职务本身清闲,刁约、欧阳修、杨仪三人的诗歌内容中并没有体现出耽于政事而不得清闲的境况。
除此之外,酬唱时的作诗“规则”本身也具有一定的政治倾向性。《春集东园诗序》云:“乐斯咏,咏斯陶,佥谓会之难常,诗之可以群也。俾永叔列韵,坐者陈章,予与题辞焉,以诧其美。昔郑区区一寰内侯,使七子从赵武赋诗,以观郑志,《阳秋》尚之。”时欧阳修虽任馆阁之职,但在文学和政治上已经有所建树,让欧阳修“列韵”的行为就带有政治与文学的双重属性。景祐元年(1034),欧阳修西京秩满,召试学士阁,任馆阁校勘。此后,其文学活动与政治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身边逐渐形成颇为壮观的文人集团。庆历元年(1041),其虽非集会的主导者,如《答梅圣俞寺丞见寄》诗中所言“文会忝予盟,诗坛推子将”,但由于“其具有敢论天下事的参政意识,还显示出明道与立言相统一的文化自觉”(张再林、章文明《从北宋文人集会看“欧门”的演进》),所以赢得了众多文人士大夫的拥戴。同时,欧阳修“文章不为空言而必期于有用”(《荐布衣苏洵状》)的实践也影响到宋祁对此次集会性质的判断。《毛诗序》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赋诗能观志,宋祁将过往赵武求郑大夫七人赋诗以“观郑志”与今时同游东园之“朝髦国俊”,列韵而“选言足叹”之行为相提并论,认为集会之行为结果(即诗歌内容)具有政治上的导向性,即“一出治音”。并且,在宋祁看来,“诗”(或说“志”)有着高下之分,认为集会各人所赋之诗能 “使如武者,观诸君之篇,则知贤郑人远矣”(《春集东园诗序》)。这样的对比显然是主观的,带有溢美的性质在内,但其将正式政治外交场合上的赋诗行为与此次集会赋诗相比较,正显示出其认为二者具有共同的特性,即宴会赋诗行为的政治性。因此,从根本上来说,不仅集会行为的发生与政治相关,其依托东园进行的诗歌创作也具有政治性,东园真正成为具有意识形态意义的载体。
具有鲜明政治性身份的七人参与集会赋诗活动,与宋代诗歌发展和其功能有关—“诗之可以群也”(《春集东园诗序》)。至宋代,“诗歌成为官员们表达生活的爱好兴趣,成为官员们交际的必要工具”(吕肖奂《宋代官员诗人酬唱论略》),也就是说,“诗歌创作才华到了宋代已经成为衡量官员个人素质的一个参考指数”(吕肖奂《宋代官员诗人酬唱论略》)。而文人身兼诗人与官员的双重身份,不可避免地影响着其对地景的观照和诗歌内容的表达。正如吕肖奂教授所言:“这种官员身份特质,很大程度决定或塑造了宋代诗歌以及酬唱的主流形态与基本风貌。”基于此,集会赋诗的行为本身也是一种政治社交,作为审美对象与集会活动空间的东园,也因此具有空间的多重性,即作为描写对象的自然性的地景空间与承载意识形态,是具有政治交往场所功能的政治性空间。
三、时空之胜—作为隐逸空间的东园
园林本身具有自身的生命力,它被建造出来成为我们沟通自然和现实的媒介,并为我们所体验。东园中呈现的花鸟虫鱼、山石草木、竹林松叶等地理空间元素,是诗人对此空间的有意选择和自然结果,这个地景空间在这里扮演着自然“荒野”的角色。因为身处东京,所以文人显然难以直接体会到自然野趣。此种类似于东园之名胜园林,通过山石、水系、林木等元素的组合设计可引发人们对自然的想象和向往。宋祁的“跼情适野豁”(《赋得笋字天章阁待制宋祁子京》),王举正的“郊野赏心惬”(《赋得叶字翰林学士王举正伯中》),欧阳修的“绿野秀可餐”(《与李献臣宋子京春集东园得节字》)都强调和突出表达了文人对“野趣”的热爱和追求。而这样的自然之景,往往并非直接使人“一睹为快”。罗伯特·麦卡特言:“景观设计和园林设计是建筑学领域的延伸,这两者的筑造和形式需要特殊的思维方法加以引导。”对于园林而言,通常使用曲径通幽的造园艺术,以此来凸显景色之难得与可爱,也因此影响到七位诗人对地理空间场景转换的描写与建构。例如,王举正的“亭幽路郁纡,树密花重叠”(《赋得叶字翰林学士王举正伯中》),需经过弯曲小路和茂密树林,其后才能得见“松枝”“澄竹叶”;欧阳修的“欢言得幽寻”(《与李献臣宋子京春集东园得节字》),后而得见“鸟鸣关关”“泉流决决”“紫萼”“翠苕”满地之景。这一山水自然风物和自然空间,经由曲径通幽的造园艺术,成为诗人现实所见、所可触摸到的景色和场所,从而为诗人呈现一个可居可游、可抵抗“时间的恐怖”的、充满自然诗意的审美空间。
东园地景空间的展开,有赖于集会诗人的描绘与建构。游玩观赏与诗酒集会不仅代表着文人城市生活的一面,其中的山野田园生活,也是身居东京之文人所向往的山野生活形态,寄寓着诗人对野趣,也即隐逸的追求。这一追求以较为直白的方式表达出来,尤以欧阳修、宋祁为代表。康定元年(1040),欧阳修被召还京城,任馆阁校勘、太子中允等职。此时的欧阳修已经历过一次贬谪,其心态从初入官场时的轻松、闲适转而逐渐清醒,甚至感觉寂苦,“芸局苦寂寥,禁署隔清切”(《与李献臣宋子京春集东园得节字》)。在这种境况下,欧阳修心生归隐之心。庆历元年(1041),僧人县颖离归庐山,欧阳修称赞其饱读诗书而选择归隐的行为,“山林往不返,古亦有吾儒”(《送昙颖归庐山》),并且表达自己对此种隐居生活的钦羡,“羡子识所止,双林归结庐”(《羡子识所止,双林归结庐》)。宋祁亦表现出心有隐居之意。时年六月,宋祁徙寿州,临行作《怜竹赋》,以竹自比,表达了其“虽蒙幸于轩槛,本无争于华蘤”的态度和“嘉逸民之有言,非一日之可无。予野情而偏爱,托此君以自娱。顾泛梗之屡徙,方去尔而索居”的意向。但“欲往世俗拘”(欧阳修《送昙颖归庐山》),即使“官闲倦朝市”(欧阳修《谷正至始得先所寄书及诗不胜喜慰因书数韵奉》),仍只能暂时托身于朝廷,这一失落与遗憾,投射到具体的实践中,便不自觉地影响到诗人对东园地景的描绘和情感表达,如在诗中表现出对自然之景难得而“阳鸟不可系”(王洙《赋得萼字天章阁待制王洙原叔》)的感叹和流连不舍,诗人一方面投身其中,“遵溪纵行乐”(王洙《赋得萼字天章阁待制王洙原叔》),一方面抵抗着时间的流逝,“行乐且踌躇”(王举正《赋得叶字翰林学士王举正伯中》),“晚驾方惜归”(王洙《赋得萼字天章阁待制王洙原叔》)。
官员诗人们流连于山水野趣,折射了他们内心对隐居山林的向往。当他们直面仕进和隐逸的抉择之时,往往采用中庸的处理方式。吕肖奂教授言:“尽管宋代官员诗人常常有摆脱‘俗务’而从事雅趣、厌恶官场而向往山林的表达,但是他们并没有像魏晋南北朝时期贵族士大夫或佯狂或通脱或隐居那样的名士风流,毕竟因为没有世袭的地位与经济实力,他们只能在权衡利弊考虑轻重之后选择居官妥协,用‘中隐’或‘吏隐’的方式解决本职与业余的矛盾。”这种“吏隐”或“中隐”的方式,决定了其对山水野趣的追求和隐逸志意的表达多是不外显的,而是通过“向外”寻求的方式来达到这一目的,集会赋诗正是其“吏隐”方式的直接体现。因此,诗人可以从具有山林野趣的东园中找到自己的情感寄托,东园因此成为一个宴集、觞咏的隐逸空间。
东园在七位诗人的观照与建构中,在内心情感与现实地景的交错中,在自然地景与政治环境的相互转化中,在咏物与抒怀的话语结构中彰显出其特有的空间特征和意义结构,也透视出具有双重身份的文人的心理现实—流连官场而心向隐居,地景转而成为承载政治意义、寄托隐逸之情的矛盾复杂的空间。作为自然空间、政治空间和隐逸空间的“东园”,虽然并不具备成为当时人所共有的文化符号,其意义范畴只局限在七位诗人所记载的诗集当中,但正由于其具备多层空间意义,其已超越自然地景,成为七人所独有的地理记忆和情感旨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