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讽喻诗,为当代大众熟知,其中最经典的就是《秦中吟》和《新乐府》,但当代大众对白居易的闲适诗研究较少。其实,白居易的闲适诗也极为重要,因为其中蕴含了白居易思想中的另一面,也可以说是白居易儒家忠臣仕进思想的托底思想—隐逸思想。本文主要针对白居易闲适诗中的隐逸思想进行追根溯源和浅论。
一、由闲适入隐逸
实际意义上有闲适情调的诗,早已有之,但没有被标上“闲适诗”的名称,直到白居易给这类诗冠以“闲适诗”的名字。因此,白居易可谓是闲适诗的开山鼻祖。
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首谈何为闲适诗,“又或退公独处,或移病闲居,知足保和,吟玩性情者一百首,谓之闲适诗”“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即处理完公事回家独处时或因病独居时,自己在生活中自娱自乐、修身养性而作的诗为“闲适诗”。闲适诗表达的思想是修养自身,是儒家要求君子的“穷则独善其身”(孟子《孟子》)。其后,他又自编《白氏长庆集》,诗集根据内容题材和体式分类,他直接以“闲适诗”作为卷名,整理出四卷,即卷第五至卷第八,一共有二百一十六首诗被白居易明确认为是闲适诗。除此之外,“在白居易的诗文里,诗文中以‘闲’字打头,如闲居、闲坐等词共有450处,其中以闲为题的诗作共有56篇,‘适性’以及以‘适’字为中心的同义词共出现36次”(毛妍君《白居易闲适诗研究》)。除此之外,在白居易的眼中,自己最喜爱的,恰是世俗所忽视的,即讽喻诗和闲适诗,“时之所重,仆之所轻。至于讽谕者,意激而言质;闲适者,思澹而辞迂。以质合迂,宜人之不爱也”(《与元九书》)。他自己所作的闲适诗具有思想恬静、文字迂缓的特征,只是当时的人们并不喜爱这样文字迂缓的闲适诗,而更偏爱他的杂律诗和《长恨歌》这样的诗作。
白居易的闲适诗更多是写给自己看的,他所提倡的“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与元九书》)主张正体现在他的闲适诗中,这些诗不为劝人进取,不为讽喻世间不平,只为自己有闲情雅致时抒发内心所想,或者只为把自己当成一个隐逸高人,劝勉自己以求内心的平衡。因此,白居易的诗其实有较为明显的隐逸思想。
白居易的前期仕途还算顺利,他也按照儒家忠臣、直臣的思想来要求自己,去看待时事并进行诗歌创作。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写道:“元和元年,作乐府及诗百余篇,规讽时事,流闻禁中,上悦之,召拜翰林学士,历左拾遗。”从中可以看出,这些诗作大多是讽喻诗。这些诗作不仅开了新乐府诗的先河,让诗坛风气为之一变,还让自己的仕途再上一层楼。因此,在这一时期,白居易的闲适诗多是忙完繁忙的公事后所作。虽然诗人公务繁忙,但在自己的事业一帆风顺之时,心情自然是好的,写出的闲适诗突出的是心中的惬意,诗中也确有怡然自得的闲适之意。但是,人生并不总是顺利的,白居易也遭遇了严重的仕途坎坷。自古忠臣多磨难,白居易的直言敢谏动了当权者的利益,谏官的职位也只任了三年,三年期满便被调为京兆户曹参军。后因丁忧而休官,他短暂脱离官场和政治生活,深入山林田园,深入劳动百姓。其间,他不仅把所见所闻写成更多的讽喻诗,还让他体验到山林田园之乐,体验到隐逸的闲适之趣。但是,丁忧归来后,他面临了政治生活的最沉重的一次打击。元和十年(815),丁忧后的白居易身为太子左赞善大夫,并没有言事的权力。可是,当他面对宰相武元衡被刺客所杀,朝中却无人重视的局面,还是敢于挺身而出。俗话说“枪打出头鸟”,白居易正因“以非谏职言事”(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而得罪权臣,之后他被贬江州,成为江州司马,无权无势,成了真正意义上的闲人。
如果说白居易前期虽有曲折,但大体上是积极向上的人生,为白居易闲适诗中的“闲”提供了基底,那么元和十年的那次打击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成为白居易思想上的重大转折点,为白居易闲适诗中真正的隐逸思想萌发提供了条件。被贬到地僻的江州,使白居易远离政治中心,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司马,这让他看不到仕途的希望,反而看透了官场黑暗,还看透了当权者乃至皇帝只顾维护自身利益的真相,而微弱渺小的自己根本对现状无力改变。白居易面对这样的心理落差,该如何是好?他只能劝慰自己,既然已经身居闲职,不如趁此机会独善其身,或游山玩水,或置身于佛道,成为一个隐逸的世外高人。
二、白居易的隐逸思想溯源
白居易的思想由仕进转为隐逸,除了上文提到的自身遭贬经历,还受到王维、陶渊明、杜甫等前人闲适思想诗作的影响。另外,他的隐逸思想并非单单来自儒家,还受到佛家和道家的影响,或者说他的隐逸思想是从儒、佛、道思想交织中开出的一朵“新花”,即“中隐”思想。
俗话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最早在诗中提到隐逸的是晋代王康琚的《反招隐诗》,高级的隐逸自然是身处闹市和政治旋涡中依然可以遗世独立。但是,这样的隐逸不是最纯粹的,试想,身边就是一团火,怎么可能不受到这团火的影响?这样的隐逸显然是不够现实,难以实现的,是有着理想化色彩的。最纯粹的隐逸当然到山水和田园中去,更甚者就是要出家为道为僧,青灯古佛相伴一生,不染七情六欲,拂却一身浮华。从白居易的闲适诗作的创作手法来看,对白居易影响较大的是王维、陶渊明、杜甫、韦应物这四位诗人。王维是山水田园诗的代表,陶渊明是田园诗的代表,杜甫闲居草堂的怡然自得,再加之韦应物的山水咏物诗对白居易影响颇深。
其中,对白居易影响最大的就是陶渊明,因此本段着重分析陶渊明对白居易闲适诗和隐逸思想的影响。赵翼和元好问因看出陶白诗中都有着闲适恬淡的趣味,而将二人相提并论。学者李剑锋根据顾学颉校点的《白居易集》统计得出:“白居易现存诗词共2892首,其中明显有陶渊明印记的至少有150首,约占1/19,其受陶影响作品在唐代诗人中数量最多。”(《元前陶渊明接受史》)陶渊明闲适诗中的质朴随性,诗中的悠远淡然被白居易所吸收,使得白居易的闲适诗呈现出真率自然的面貌。沈德潜在《说诗晬语》里写道:“陶诗胸次浩然,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唐人祖述者,王右丞有其清腴,孟山人有其闲远,储太祝有其朴实,韦左司有其冲和,柳仪曹有其峻洁,皆学焉而得其性之所近。”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等人的山水诗都得陶渊明诗风真传,这种诗风到了白居易这里被改造得更为平易近人,更为平实。
魏晋南北朝时期形成的社会氛围和文人风尚为陶渊明的思想提供了很好的环境,唐朝时又对此有延续,这两方面自然影响到白居易的思想和心境。东晋士人追求“心隐”,生活环境较为富足,思想开放;文学也从儒家一统的牢笼中解放出来,老庄思想盛行。因此,这一时期的士人更多关注人本身,关注当下的内心感受。无论士人本身是在朝或是在野,心情都是追求惬意闲适的,所以也较喜欢流连于山水之间。陶渊明本性就是如同道家所说的齐万物、任自然,不慕名利,真率质朴。正所谓“文如其人”,以陶渊明这样的性格,他的喜好必然更倾向于归于真实的自然山水,他的性格和眼界也受此影响,再加上他自身的才华,就如菊花般有一身傲骨又忘身于自然,那他会写下如菊一般淡然的诗句也就不足为奇。陶渊明被时代的大环境和老庄思想所影响,自然而然地将其生活化、形象化地转化到自己的诗中;而白居易自身也向往道家的飘然于尘外,因此会对陶渊明格外倾心。
除此之外,陶渊明自身的官场经历与白居易相似,所以他的诗句更容易引起白居易的共鸣。同样是壮年曾怀抱儒家那样兼济天下的宏愿,一开始都是在走那条笔直而又艰难的大道,但不承想官场险恶。陶渊明遇到了门阀士族对自己的倾轧,白居易因越职言事被贬谪,被曾经的同僚恶意毁谤,一腔热血被冷冰冰的官场所扑灭。二人在遭贬谪后都选择以山水田园作为自己心灵的栖息地,山清水秀的地方与险恶的官场比起来,自然更显得万分宁静祥和,更让人能放下自我和忌惮。
这一切,都可以从陶渊明的诗作中感受出来,他的这些闲适诗作大多写于辞官之后,也就是真正归隐时。白居易极为羡慕陶渊明的真正隐逸,因此几乎陶渊明闲适诗中的一切都是白居易的精神养料。首先,陶渊明虽置身于田园,但并非真正的农民,所以他的诗中的田园是有着美好的闲适意境的,整个田园就是他闲适心境的背景板。久居于此,土生土长的农民自然不会觉得这田间地头的景色有什么乐趣,因为没有对比,不知其中乐,也没有接受过文化的滋养,不懂得欣赏其中的美。但是,陶渊明不同,他是典型的文人,他以一种理想化的滤镜去看现实的田园,将朴实的田园生活转化为自己的精神家园。朴实无华的田园风光、辛苦的农事劳作、司空见惯的鸡鸣狗吠在他的笔下都变得生动有趣。他可以在其中自由地与朋友宴饮,可以登高赋诗,可以放声歌唱,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情。其次,他将自身的高洁品格具象化到田园的事物里。青松、白云、寒竹、秋菊、游鱼等事物在他笔下都成了他品质的象征,成了他情感的寄托。这些事物在他的诗中便不再是普通的事物,而是文人化的意象,带着隐逸色彩的意象。儒家尚比兴,但比兴大多是为了讽喻,而他抛弃了这层极为功利的目的,写诗不为任何目的,只是自己隐逸之时的有感而发而已。白居易就受到了这种想法的感染,他提倡的新乐府运动中写诗不为无病呻吟而作,他所写的闲适诗一样也不为取悦任何人。
当然,白居易的隐逸思想并不是完全承继陶渊明的隐逸思想,也不是简单地接受陶渊明的隐逸思想。白居易的生活状态是如王维那样亦官亦隐的,是根据自己的现实状况加以调和了的,是不完全属于世俗所说的那三种隐逸的。
三、徘徊于三隐之中
在白居易生活的唐代,儒家思想是根深蒂固的思想。佛教在南朝时大为兴盛,南朝时佛寺众多,在唐代又进一步得到统治者的重视。唐高宗追认老子李耳为先祖,道教顺势成为唐朝时的国教。身为儒士,可通过科举进入仕途;成为僧尼或道士便可免去赋税劳役。儒、释、道都可以为文人或百姓提供生存的栖息地。这一时期,儒、释、道并行,白居易正是这样受到儒、释、道三家影响的典型,后世的苏轼、欧阳修等大家也是如此。
白居易最为人称道的隐逸思想是他的“中隐”思想。他被贬为江州司马的后期大部分时间是保留官位,无实职实事可做。做官之处即是隐逸之地,他并没有辞官归乡野,也没有在朝中出谋划策,而是折中保留官和隐的两种成分,主线是“中隐”的。他在寄给好友元稹的《与元九书》中表明了他综合儒、道思想后的选择和想法,其中“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用以表明自身若逢时,有机遇和条件便出来做事,为天下苍生出一份力,若不逢时,便和万物齐平,便独善自身,不将外在的东西烦扰内心,超然万物逍遥自在。
朝隐除了上文所提到的“大隐隐于朝”和晋朝王康琚的“大隐隐朝市”(《反招隐诗》),还有郭象把庄子的逍遥论和齐物论统一起来,形成的玄学“足性逍遥”(《庄子注》)的隐逸观,还有晋时士人“夫隐之为道,朝亦可隐,市亦可隐。隐初在我,不在于物”(《晋书·邓粲传》)的大隐观。白居易的朝隐思想就从此脱胎而出。简单来说,他的朝隐思想就是在朝为官—穿上官服时就是朝官,脱下官服时便是隐士,尽量不将自己卷进朋党之争,向上攀升职位的野心也在随着时光流逝而慢慢消退,做事也不求出彩而有些小心翼翼到因循守旧。这是他遭受贬谪后调整自己的处事方法而拥有的状态,既有儒家的明哲保身,又有道家的知足而止的意味。但身在“火”中,怎么能完全避免引“火”烧身,尤其当自己位高权重之时更是难以避免。两次朝隐都不太如己愿。第一次朝隐因自己在钱徽、杨汝士等人主持的进士考试案中陷入牛李党争,他在两党中各有亲故,难以调和矛盾,难以作出正确抉择,无法处理此次事件而自请外调为杭州刺史。第二次朝隐又因为客观上的党争激烈和身体健康每况愈下,还有受自身主观上更偏向佛道出世思想的影响,虽然此时的诗人已经官至刑部侍郎,但最终还是选择了辞职,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总而言之,这两次朝隐约四年,这四年间的状态都不是白居易所喜爱的,并不能让他真正满足或闲适。
白居易的吏隐不到四年,吏隐状态经历了由“兼吏隐”(杜甫《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到慢慢“隐于吏中”(杜学霞《朝隐、吏隐、中隐—白居易归隐心路历程》)的过程。他在“兼吏隐”时是尽心尽力为百姓办实事的,他忙于政务,又在杭州疏浚李泌六井。可是,时间久了,他疲于政事,慢慢觉得做官只是作为自己谋生的一个手段,自己的心仍是自由的,业余时间喜好游山玩水,更偏向隐逸。当时的杭州和苏州可是大郡,经济发展势头良好;他所做的官也并非闲职,身为发达郡的刺史,无法平衡“吏”和“隐”,这就为他后期转换到“中隐”思想进行了铺垫。
白居易的“中隐”是三种隐逸方式中时间最长的。他两次分司东都,包括做河南尹的大概十九年间,是他后期隐逸思想的主旋律—“中隐”主宰的阶段。白居易的“中隐”思想来源在上文中大致提及,除了上文明显提到的前人前代思想的累积对白居易的影响,白居易自身曲折仕宦经历的影响,儒、释、道交融风气对他的影响和险恶的党争政治的迫害和风险性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庶族官员现实上对君权的依赖性。白居易的诗中写道:“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中隐》)由此可见,白居易所独创的这种“中隐”思想是切合实际的,是当时庶族子弟既能获得精神的清高自由,又能保证经济上的支撑。毕竟身为家底甚薄的庶族子弟,改变命运的方式确实是走仕途的道路,即使不幸面临官场险恶,想要完全避世也要面临世俗的生存问题。他们既无法让家人获得优渥的待遇,又不能让自己真正成为山林中的隐士,因为他们是家人的支撑,作决定要考虑家人的境况,不能任意而为。 但“中隐”中的独善思想实际上是隐去了对天下苍生和社会的责任意识,只为保全自己,保护自己的既得利益,把重心转移到独善其身。这一做法让人感到有尸位素餐的嫌疑。
白居易一生徘徊于“朝隐”“吏隐”“中隐”之间,他笔下的闲适诗正是对其隐逸思想最好的注解。闲适诗这一诗歌题材从古沿至今,即使它不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名利,也不能帮助自己飞黄腾达,但一代又一代的文人还是前赴后继,自发写这种看似无用的诗。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闲适诗有着“无用之用”(庄子《庄子》)。这种“无用之用”是自然发生的,是人们在心底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对生活和自然的感受,也是能够让人们在不理想的状态中保持内心的平和,能做到与这个复杂的社会和谐相处,与那些不如意的事情和解。他的闲适诗中的隐逸思想正是这种“无用之用”的最好注解,尤其是包含“中隐”思想的诗作,这种诗作是这种“无用之用”最好的成品。